莎拉在晚餐桌上擺出如此豐盛的食物,簡直令摩根不敢相信。這麼多的食物足夠他吃兩個星期。在國外逃生時,他只能吃到一點點食物。油炸雞的香味饞得他膝蓋發軟。好多年來,他未見過一次有這麼多的食物。在飲食上,這個寡婦肯定不會克扣孩子們。也許是他錯看她了。畢竟,孩子們似乎個個非常喜歡她。
當然,要是他的養母中有人像莎拉?柯林斯那樣,他可能會連她走過的地面也要崇拜的。在韋斯那樣的年紀,他也會對一些事情虔誠膜拜的。
采買這麼多的食物,她的花費肯定超過州政府給她的錢。直到孩子們玩晚間游戲“什麼東西不是我們自己的?”時,他才不這樣認為。雞是他們喂養和宰殺的。油炸這麼多雞肉——至少有兩只,雞肉吃得太快無法數清有多少塊。玉米,青-,西紅柿,生菜,豌豆,還有馬鈴薯全都產自屋後的菜園。牛奶和奶油產自家養的奶牛。有誰聽說過奶牛取名埃德娜的嗎?
即使是抹餅干吃的蜂蜜,也是農場裡養的蜜蜂釀造的。
根據孩子們的說法,餐桌上的唯一“外買”的配料是面粉,發酵粉,用於制餅干的食鹽,以及炸雞子的食油。
這麼說來,他起先對她的看法不太錯,她在居家用品上並未花許多錢。
而孩子們要擔當多少農場活兒呢?經營一個農場是要好多精力的,哪怕是照管八十畝地的小農場也不容易。一個女人獨自一人經營農場是辦不到的。她如此急切收養五個孩子,也就不足為怪了。
摩根對莎拉?柯林斯的看法堅定起來,心裡很是滿意,於是動手吃起來,桌上每樣食物都嘗了一點。在經歷了一年多的時間只能吃捕殺或偷來的東西以及後來吃了一個星期的醫院玉米粥之後,他對寡婦的盛情款待毫不領情,心裡絕無內疚之感。在他弄明白是他自己的孩子們干了提供飲食的大部份活兒後,更是如此。
莎拉在餐桌旁坐下來,見摩根?福思特坐在桌上的另一端,而不是坐在往常空著的那張椅子裡——加利坐的椅子,心裡猛然格登了一下。她極力不去望他,但每一次她抬頭看時,她的目光總會與他的目光相碰。
某些女人會把他的這雙眼睛稱做“鉤人魂魄”的眼睛。這雙眼睛呈深棕色,上下眼睫毛又黑又密,密得女人都要妒忌起來。他那火辣的眼神,使得她渾身一陣陣顫栗。
這是雙陌生人的眼睛,然而又是那麼眼熟。這雙眼睛對周圍的一舉一動極為機敏,眼光掃過房間,決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情況。這雙深究好奇的眼睛,正在尋覓她不曉得的問題的答案。
他瞧著桌上的食物時,雙眼顯出饑餓的神色。對這麼多食物他似乎感到有點驚訝。
他凝視他的孩子們的臉時,這雙眼睛迸發出濃烈的愛意。他的孩子們。這是真的,他們是他的孩子,但她是把他們當作親生孩子來愛的。天哪,沒有他們,叫她怎麼活得下去?
摩根?福思特正把她的生活方式破壞得七零八落。災難每十年就要降臨到她頭上一次。她十歲時,母親死於癌症。二十歲時,父親死於中風。三十歲時,丈夫被心髒病發作奪去生命。
按她的思路,直到四十歲時她才會又失去親人。然而現在她才是三十二歲——摩根?福思特就坐在那兒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將淚水擠掉,使心思回到現實中來。
“上帝呀,羅布,吃慢點嘛,”康妮說。“你想要爸爸認為你是頭豬嗎?”
“哎,我剛剛——”
“給怪獸喂食,”康妮和韋斯同聲替他說完那句話。
莎拉對孩子們的玩笑報以一笑。羅布的胃口成為笑談的材料,孩子們笑話他不是把食物倒進了無底洞(最愛用“怪獸的肚子”),就是譏嘲他吃的東西像是晨霧被太陽蒸發了似的,因為他吃了東西不認賬,像哥哥那樣苗條得像根竹竿。
她用飽含愛意的目光瞟了他一眼,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她咬住嘴唇沒笑出聲來,將笑臉換成嚴肅的神情。“羅伯特,”她說,“我想你的那個朋友要送到外面去才行。”
“呃?”羅布口中塞滿了馬鈴薯泥,模樣顯得有些驚慌。只有他惹麻煩時,她才叫他羅伯特。他咽下口中的馬鈴薯,說:“什麼朋友呀?”
莎拉咬住嘴唇,才忍住未笑起來:“那個從你襯衣口袋裡伸出個腦袋來的朋友。”
“你們看!”安吉尖聲叫喊道,用手指著羅布襯衣上那截粗短的東西。
康妮厭惡地掉開頭不看,傑夫離開羅布坐到桌子對面去,韋斯搖了搖頭輕蔑地抿起嘴唇。一陣壓住嗓門的低語聲,從摩根就坐的那一端傳出來。所有的目光全都注視著那條小蛇圓溜溜的灰色腦袋,它正從羅布襯衣口袋裡伸出頭來,滴溜溜地窺視。那個細小的蛇頭伸出來更多了,露出了頸部有一圈黃色。
羅布“哨”的一聲放下手中的餐叉,將小蛇塞回口袋裡。他抬頭瞧了一眼莎拉,羞愧內疚臊紅了他的臉。他將目光轉向父親,然後又轉回到莎拉臉上。“真對不起,”他做了個鬼臉說。“我把它給忘了。”他沒有多作解釋,便離開餐桌走了出去。
羅布走開後,摩根迷惑不解地注視著莎拉。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如此平靜地面對餐桌上出現了一條蛇?顯然,她一點兒也不驚恐難受,倒是強忍住發笑。她那湛藍的眼睛,閃爍著歡樂的火花。
一會兒後羅布就回來了,向餐桌走來的半路上停了下來,轉身到水池洗干淨雙手。“我把它放到菜園去了,”他嘟噥說,坐回他的座位上。
“謝謝,”莎拉說。“我相信它在那兒要快活得多的。”
羅布用眼角的余光斜瞅了一眼父親,看他是否會說些什麼話,然而摩根盡力忍住笑,只顧埋頭吃飯。
以後再沒什麼插曲,吃完飯了,大家從飯桌旁站起來,桌上僅落有一丁點兒的土豆泥,安吉的餐盤剩有一點兒肉湯。僅幾分鍾的時間,足夠摩根吃一個星期的食物,便被一掃而光了。他已經忘記,要給孩子吃多少東西才養得大了。
這可是一件要好好考慮的事。他自己從來很少煮吃的,如果他和孩子們在某個地方定居下來,得雇請一個廚師才行,還得雇一個管家。
“今晚輪到誰收拾廚房?”康妮問道。
“莎拉,”傑夫說。
“不,莎拉輪過了,”莎拉回答說。“莎拉昨晚做過了。”
由於相信輪流值日的事會解決好,廚房會有人收拾干淨的,莎拉提起那只裝有青菜-的桶——青菜-是孩子們今天早些時候摘的,悄悄溜到裝有護板的屋後走廊掐-子。
走廊通到屋子東邊一半的位置。今天這樣的傍晚,這兒真涼爽。這是個避開摩根?福思特的好地方。那個男人把她的心魂全給弄亂了。
莎拉將一個小桶放在身邊裝豆筋,膝蓋上放個碗裝要吃的青-片兒,開始掐起青-來。這個活兒使她得以自由自在地想心事。
摩根?福思特來這兒領回他的孩子。這使她的心隱隱作痛,想要恨他,卻又恨不起來。他是他們的父親,而且他們喜歡他。他們理應跟他生活在一起,他們需要他。每個人都需要有個父親。
在摩根?福思特面前,她心兒狂跳,呼吸不暢,是害怕失去孩子們的緣故。但她身上那些久已忘卻了的女人的隱私部位,燥熱陣陣,酥癢顫動,這卻是“害怕失去孩子們”那個原因解釋不了的。
門簾吱的一聲開了,莎拉挺起身子,見是安吉,又放松下來。安吉來到莎拉身邊,坐在地板上,將她的碎布片做的洋娃娃伊麗莎白?安放在一個膝蓋上,她的棕色絨毛玩具熊金格爾斯放在另一個膝蓋上。
莎拉閉起眼睛,動手掐另一顆青菜-的豆筋,一邊傾聽安吉與她那兩個不會做聲的朋友的感情交談。廚房裡傳來一陣餐盤磕碰的叮當聲,韋斯與傑夫為那個湯碗該放在洗碗機的底格還是頂格的爭吵聲。
安吉開始細聲呀呀唱起來,不久唱歌聲被狗的吠叫聲淹沒了。莎拉張開眼睛一看,不由得開心地笑了。原來是康妮和羅布在後院擲飛碟玩,那兩只德國牧羊犬克米特和皮吉小姐,向上伸展前肢想要接住飛碟。
羅布將飛蝶飛擲過康妮的頭頂,克米特覷准時機,咬住飛在空中的塑料飛碟,飛跑而去,兩個孩子和皮吉小姐尾追過去。兩個孩子和兩匹狗繞房子奔跑了兩圈,孩子們才設法趕上克米特,從它口中取回飛碟。
失去孩子們的歡歌笑語聲,這幢房子會變成什麼樣呢?現在已記不得,他們來這兒之前房子的情形了。加利活著的時候,整天外出工作,莎拉孤零零一個人在家裡。但那時她絲毫也未感到孤獨,她有雞兒要照看,有菜園要管,好多好多的家務活兒使她整日忙乎乎的。晚上,加利會回到家裡來,有人與她一道分享快樂的日子,分享她的生活,這使她心裡有安慰和依托。不,那時她決不孤獨。她手腳勤快,心裡充實。
現在,孩子們離去後,她要干的活更多了。從前,她沒有養馬和那匹奶牛,也沒有養狗。現在的菜園是從前的三倍大。不錯,今後她會更忙的。但她卻已經感到孤獨鑽進了她的心裡。
這是一種新產生的心緒,與過去的完全相反,令人不快。她將這種念頭拋到一邊去。然而,一旦孩子們離去後,這種心緒很快就會卷土重來。趁著孩子們還在這兒,她要珍惜每一分鍾才行。
她將停歇在鼻尖的一只蒼蠅趕走,伸手取另一片青菜-來掐,這才驚奇地發現桶空了,青菜-全掐完了。
就在這時,門簾又吱的響了一下,韋斯和傑夫走出屋子,跟在後面的是他們的父親。摩根朝她點了點頭,跟著將目光轉到安吉身上,她仍然坐在地板上,默不作聲。安吉怯怯地側身靠緊莎拉的大腿,仿佛要尋求保護躲避他,莎拉見他咬緊下顎,眼睛顯得更黑了。
“太陽落了,”韋斯告訴莎拉說。
“是呀,”傑夫說,“到干活的時間了。”傑夫似乎在父親面前變得自在輕松了。
但安吉還需要一點點時間才行,還需要一點點幫助才行,只有莎拉才能給予這樣的幫助。
“好了,”她說。“先讓我把這些-子放進冰箱。”
“要幫忙嗎?”是摩根在說話。她有一會兒以為,他是在跟她說話。需要幫忙?將一碗青菜-放進冰箱也要人幫忙?她望了他一眼,原來他不是在對她說話,而是在對韋斯說話。她搖了搖頭,把碗端進屋去了。
摩根盯瞧著莎拉被牛仔褲子繃住的優美臀部,直望到她消失在門簾後不見了為止。他說不清楚更喜歡哪一部份——是她渾圓豐滿的臀部呢,還是她那T恤衫裡乳峰無拘無束顫動的胸部。他極捨不得地朝韋斯轉過身去。
韋斯聳聳肩,開口笑了笑。“拿上你的鶴嘴鋤,”他說。
拿上我的鶴嘴鋤?摩根腦裡一片茫然,一會後才回過神來。哦,對。干活兒。幫幫忙。
“莎拉照管雞和牛,但今年我們沒有養菜牛,因為冷藏箱都裝滿了。”
“我喂養鴨子和鵝,還負責找蛋,還幫助莎拉尋找雞生的蛋,”傑夫得意地說。
“康妮喂養蒂皮和狗。”
“蒂皮?”摩根不解地問。
恰好這時,後門附近響起一陣鈴襠聲。傑夫用手指了指那頭黑白花的努比亞山羊,山羊頸部的皮圈上掛著一枚三英寸長的鈴鐺。“那就是蒂皮。”
“羅布喂馬兒,馬兒需要洗刷打理時,誰有空誰就幫他的忙,”韋斯補充說。
“你干什麼活兒?”摩根問。
韋斯咧嘴一笑:“我給埃德娜擠牛奶,喂養看倉庫的貓,給它們吃的食物,剛好能迫使它們四處走動捉老鼠。”
“別忘了安吉,”莎拉說,從屋裡出來回到走廊。“她干最最重要的活兒。她是我們的水姑娘,對不對,寶貝?”她朝安吉眨眨眼,安吉回她一個咧嘴微笑。
“說得對極了,”安吉神氣地說。“我就是那個水姑娘。個個都需要我。”
“水姑娘做什麼事呢?”摩根問道,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生怕把她嚇跑了。
父親跟安吉說話時,安吉的臉上露出了羞怯的神色。莎拉趕快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如果安吉和她的父親想要彼此熟悉了解,莎拉認為,眼下可是助他們一臂之力的最好時機:“我們做給你的爸爸看一看,水姑娘是干什麼的,好不好?”
站起來之前,安吉用那只空著的手小心地把伊麗莎白?安和金格爾斯放在莎拉剛才坐過的椅子上。“現在你們兩個坐在這兒等我回來,”她柔聲細語地對它們說。“我一會兒後就會回來的。”接著,她借助拉著莎拉的那只手站了起來,腆腆地瞧了一眼摩眼,馬上將目光收回到莎拉臉上:“行了,我准備好啦。”
他們一伙離開走廊,穿過後院。康妮和羅布加入進來。那兩只德國牧羊犬沖在前邊,朝門口跑去,羅布將牧羊犬堵回去關在院子裡。牧羊犬低聲吠叫,抗議將它們留下來。
摩根饒有興趣地環顧這個孩子們住了兩年之久的地方。那個菜園,在院子另一頭,真大呀。院子的這一頭有個雞捨,雞捨用籬笆圈圍起來。在雞捨北邊一百碼的地方有一個牲口棚,山羊、奶牛和馬兒在牲口棚前面不停地走動。離開牲口棚不遠的那邊,有一個用水泥炭灰空心磚建成的護井小棚。小柵旁邊,是一座可移動的金屬結構小屋,那肯定是作坊,或是工具棚,吃晚飯時韋斯曾提起過。作坊旁邊;在一棵高大的古榆樹向外伸展的樹枝下,停放著一架清潔閃亮的刈草機,還有一輛黃色的大型凱斯牌拖拉機。
建築物四周長滿了厚密茵綠的百慕大草;東邊的遠處山坡上,長的是草原的本地草類和一叢叢的畫眉草。
整個住處給人一種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感覺,布局得體,靜溫安詳,安全感油然而生。他一生——至少是成年以來心裡總是很踏實、從未真正感到過不安全。然而在這裡,如此充實安然的安全感,是從未感受過的。這個地方讓人感到……舒適愉快……有如回到了溫馨的家。
他聳聳肩頭,將這樣的感覺抖落掉。這不是他的家。孩子們不會在這兒呆多少天了。
他將心思轉回到剛才走廊上的情景。灰色。莎拉的眼睛似有雲天空的灰色。可是今天下午,吃晚飯時,他卻看見她的眼睛是湛藍色的。
這也許是燈光搗的鬼。他抬頭瞧了一眼,見大家一個個散往不同的地方,於是將漫游的心思抓回到現實中來。他蹲在安吉身邊,但又小心地不靠得太近,她站立在一個全天候水龍頭旁,水龍頭和她一般高。
過了一會兒,羅布從牲口棚那兒高聲叫喊道:“讓她來扳,安吉!”
摩根興趣益愈濃厚地觀看安吉干活的過程。水龍頭安了兩個管嘴,接在一個管嘴上的軟管盤繞過雞捨的牆角。另一個管嘴上又裝有兩個管嘴,管嘴上接上了軟管,每個管嘴的扳手上畫有一個小巧的圖。
軟管伸延出去的那個管嘴上畫有一只雞。另一個管嘴上的扳手上畫有一只鴨子和一匹馬,分別畫在扳手的兩邊。安吉先將所有管嘴上的扳手板向馬的位置,然後雙手抓住水龍頭上的大扳手,目中發出嗨嗨的聲音,使勁將扳手朝頭頂上方推。摩根捏緊雙拳,克制自己不去幫她。她終於將扳手推了上去,他一身松了下來。水管發出一陣嘟嘟流水聲,一條軟管在地上抖動了一下,眨眼功夫,水流從羅布抓在手裡的軟管噴射出來。
“看見啦?”安吉說,抬頭瞧著父親。“太容易了。”
“我要水!”傑夫喊道。綠頭鴨仔圍繞在他四周。一只焦慮的鴨媽媽嘎嘎的叫聲,聽起來像是人的沙啞笑聲。安吉准確扳動扳手,讓羅布把鴨捨裡的塑料小水池注滿水。
孩子們配合默契,活兒干得順手開心,不知不覺中干完了好多活兒。
每個人用完水後,安吉雙手向上,抓住龍頭上的大扳手,雙腳離開地面將全身重量墜吊在扳手上,扳手一點一點向下移動,最後回到關的位置。一條軟管最後抖了一下,摩根聽見水流回落水管的ōㄉ。
真是做得干脆利索。他納悶,莎拉干嗎不在牲口棚外面另裝一個水龍頭呢。她當然不想讓軟管擺得到處都是,冬天軟水管會結冰破裂的。這就是說,冬天要用桶之類的東西運抵。他覺得,再安一個水龍頭,要比現在這樣的安排方便得多。
幾分鍾後,大家聚攏在安吉的水龍頭旁邊,韋斯提著一桶牛奶,莎拉提著一桶棕黃色的大雞蛋。他們一邊往屋子走,一邊七嘴八舌向家畜家禽道“晚安”。
“晚安,雞寶寶!”
“晚安,埃德娜!”
“晚安,鴨寶寶!”
“晚安,鵝寶寶!”
“晚安,貓寶寶!”
然後,大伙齊聲說:“晚安,朋友們!”
摩根笑瞇瞇地望著他們玩樂。上帝,他從來還未見過他的孩子們這麼快樂,這麼愛玩笑。他想,孩子們是打心眼裡快活的,真情實意的快活。喬伊斯把家管得死氣沉沉,刻板,不准越雷池一步。不得弄亂東西,不得大驚小怪,不得喧嘩。一切東西都得放對位置,其中包括孩子們,還包括他。
莎拉?柯林斯卻不像喬伊斯。她的家,她的整個農場,事實上看起來極為井然有序。這是一種充滿歡樂快意、笑聲盈耳的家規,孩子們在這樣的家規裡茁壯成長。
懷疑自己是否有這樣的能耐的想法,掠過他的心頭。他有能力給孩子們提供一個如此良好健康的生活環境嗎?能另外提供一個他們如此喜歡的地方嗎?
孩子們對莎拉?柯林斯的深厚感情怎麼辦呢?對這個問題他怎麼處理?
他的思緒由此轉到他自己對莎拉?柯林斯的感受上。他做好了恨她的思想准備來這裡,要把孩子們從苦難的生活中解救出去。可是,在他見了她那雙湛藍的大眼睛——也許是灰色的眼睛——之後,他的內心發生了變化。沒有想過的想法,一個完全與此事無關的念頭。
莎拉踮起腳尖走過摩根?福思特的房間,悄無聲息地走上樓查看孩子們睡覺。孩子們已入睡兩個小時了。她習慣了在自己睡覺之前去看看孩子們,她不想因他們的父親來了而中止。
她飽含愛意地瞧看每個孩子的寶貝臉蛋,在每一個可愛的孩子額頭極輕極輕地吻了一下。
韋斯和羅布睡著了,這真是太好啦,不然他倆是不會讓她親吻的。他倆早就認為,他倆年紀太大了,再不能接受母親般的親吻了。
她在每一張床前徘徊,看來看去-一陣極度痛楚襲上心頭。她還能多少個夜晚查看孩子們睡覺,給他們掖被子,睡前親吻他們道晚安呢?一晚?還是兩晚?
上帝啊,請別讓他帶走他們。
幾分鍾後,她轉回樓下,見摩根的房門打開了一半。在廚房裡,她見他正在取一杯牛奶。真怪,他看起來不像是愛喝牛奶的人。
“請你別介意,”他舉起杯子對她說道。“這是我喝過的最好的牛奶。事實上,這是好多年來我第一次喝牛奶。”
莎拉努力笑了笑:“當然不介意。你什麼時候想喝只管喝。”
摩根喝完杯裡的牛奶,轉身將杯子沖洗干淨。莎拉喘了口氣。他那米色的毛線衫上殘留著一條粗粗的干血漬,看起來於血漬粘住了他的皮膚。“你出了什麼事?”
他轉過身來,探究的眼神在問:“你在說什麼?”
“你的背。”
“我的背怎麼啦?”
莎拉雙手擱在臀部,掃了他一眼:“首先,你的背上有血。第二點,我很有理由認為,如果你脫毛線衫,會連帶著撕扯下一大塊皮來。”
摩根顯得有些茫然。他轉頭看映在水池上方玻璃窗上的自己背影。“哦,那個。沒事-那是我回國途中的一件小禮物。”
“瞧你到過多好的地方,福思特。來吧。”她抓住他的手腕,帶他朝他的房間走去。“我們看看,是否能把毛線衫脫下來,又不扯脫你的皮。”
摩根乖乖地跟在她後面:“以前我叫過一些女人為我脫衣服,她們從不敢用那樣的語氣說話。”
莎拉停下來,轉頭,慢慢地從上到下打量他:“我敢。”
慈善的主啊,她在做些什麼事呀?她在跟他調情!她已無法記得最後一次與男人卿卿我我的情景了。這可是個她壓根兒不願管其閒事的男人。他會怎樣看她的呀!
“我們先把背上血塊浸濕松軟起來,”她說。幾分鍾後,她讓他臉兒朝下趴在床上,身下墊著干毛巾,身子兩側也塞了一些毛巾,一塊溫濕的毛巾蓋在他的毛線衫的背部。
她一次又一次將那塊濕毛巾浸進一桶溫水裡,然後將浸有溫水的毛巾塗搽於血塊處,使血塊松軟起來,好將他的毛線衫脫下來,又不弄傷他的皮。
“我很想感謝你為我做的事,”他柔聲說。
莎拉的雙手停了一下:“別客氣,不用謝。讓他們住在我家裡就是最好的謝意了。對我來說,他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這點我看得出來。”
“他們對你從未失去過信心,你知道,”她主動說,“連一分鍾也未有。他們大家,甚至小安吉,她未見過你的面,全都深信不疑,總有一天你會來接他們的。他們非常愛你。”
“除了安吉外,他們都愛我,”他說,語氣無不傷感。“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有個她。”
她已經從韋斯跟她的談話裡曉得了好多事情:“給她一些時間吧。她這麼小小的年紀就經歷了這麼多的磨難。她先是失去了母親,跟著失去繼父,後來又失去了加利。”
“加利是誰?”
“他是我的丈夫。孩子們剛來這裡時,安吉不願挨我的邊,倒是喜歡加利,加利也喜歡她。三個月後他就過世了。她真傷心呀。”
摩根呼哧了一下鼻子:“你不傷心?”
莎拉挺直身子,說:“瞧你竟問出那樣的話來。我都忘了毛線衫已經給浸松了,我來給你把它脫掉。”
“別緊張嘛,”他對著枕頭說,“我的意思是——”
“我才不管你是什麼意思呢,福思特先生。我非常愛我的丈夫,告訴你。我不是在說我自己的事,我是在說安吉。”
“難道你不能叫我摩根嗎?稱福思特先生聽起來太無味,太生疏了。你看看,此刻咱倆是怎樣共享一鋪床的。”
對他這種挑逗話語,莎拉本想發一通不傷大雅的怒氣,卻又發不起來,反倒笑了:“我想,此刻我們是同床。孩子們會怎樣想呢?”
“我不知道別人會說些什麼,”他回答說,語調變得嚴肅起來。“但我懂得韋斯看你時的眼神。他會妒忌得要死的。”
莎拉將被血塊弄髒了的濕毛巾啪的一聲扔進桶裡,水花四濺:“真荒唐!”
“我荒唐?”他用一只眼睛向上望著她。“我記得十五歲是怎麼回事。我不會責備他的。如果我的繼母中有人像你這個樣子,我很可能現在還跟她同居著。”
“你在一個收養人家裡生活過?”
“好幾個,”他點頭說。“我的大兒子可是對你熱心得很哩,柯林斯太太。”
“這是我聽到的最令人氣憤的話!”
“但,這是真話。”
“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事實會一清二楚的。”她語氣決然地說。“坐起來,你的毛線衫現在已經松脫了。”居然認為韋斯在追她,這個想法多荒謬,多令人惡心。
摩根坐起來時,引動得床鋪一陣嘎吱作響。她把毛線衫往上卷到他的背部,他將毛線衫從身上拉脫下來。一道難看的傷口,從他左肩橫過背部伸延到右邊屁股的中間,一塊曾經是白色的紗布貼在離他右手-肢窩幾英寸的地方。
她不去理會那塊髒污了的紗布,只顧清洗那個大傷口。她的手指順著傷口摸去,尋找發炎的地方。她猛然意識到,她的手是在他背部平滑緊繃的皮膚上東摸西摸,一陣臊熱飛上她的臉頰。她感覺到她的手掌下,他的塊塊肌肉收緊起來。
慈善的主啊,她在干什麼呀?她急忙將手移開,瞧著他那曬成茶色的寬闊背部,心想,雖然摩根?福思特無意中使她忘了羞恥,也該咒罵。
接著干吧,莎拉。
她把用維他命E和蒜油調制的藥膏搽到傷口上,心裡一直在想:他去了什麼地方,四年來他在忙些什麼,結果離開孩子們這麼久。他渾身肌肉巖石船強硬,一塊塊鼓突起來。但皮下的肉不夠多,對他這樣身架的男人來說,稍為瘦了點。也許是最近一段時間來,他沒有吃多少東西的原因,她想。
她將他身側的那塊紗布扯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別把皮膚給扯痛了。這個傷口看起來沒有感染,但還在細細滲血。“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問道,語氣關切。
“兩個星期前。”
“兩個星期前!這兩個傷口幾天前就應該結疤了。你是怎麼處理傷口的?你干嗎不去看醫生?”
“看醫生?回美國後,我在醫院裡整整躺了一個星期之久。我向你保證,我看過好多醫生的。”
住院治療了一個星期,傷口還是這麼槽糕,可想而知,傷得多厲害,想到這,莎拉不禁打了個寒顫。“如果我是你的話,就自己另找醫生。”
她用紗布包住他的那兩個傷口,然後說道:“早上我有機會再來檢查這兩個傷口之前,別穿襯衣。”
摩根坐起來望著她,直視她的眼睛:“謝謝。你是個好人,莎拉?柯林斯。”。
莎拉嗤了一聲鼻子,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她的輕蔑。她怒氣沖沖,快手快腳地收拾起毛巾和水桶。
“我可不好,我是個傻瓜,”她厭惡地說。
“干嗎這樣說話?”
“經過這麼久的時間之後,你突然鑽出來要把孩子帶走,任何一個心理正常的女人,都會憎恨你的。”
“而你,不恨我吧?”
她站在他的面前,心裡發緊,不知所措:“我真想恨你,但做不到。至少現在做不到。也許,你走了後,我就做得到了。我愛你的孩子,摩根。我是把他們當作親生孩子來愛的。在我的心裡,他們是我的。我無法生育我自己的孩子。你的孩子們彌補了我生理上的缺陷,我原先不知道有這樣的缺陷存在。
“我說這些話,並不是要你同情我。同情是我最不想要的東西。我只是想讓你理解我的感受。你是他們的父親。他們愛你,需要你。他們等了你好久,等你回家。”
莎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眨眼將眼中淚水擠掉:“如果你給孩子們建立一個家,跟他們呆在一起,而不是滿世界漂泊,我想,這才是給孩子們的最好東西。我真高興,為了孩子,你來了。我會想念他們,想得發瘋的。你是他們的父親,他們理應跟你在一起。”
她轉身離開他,簌簌淚下,滿臉是淚。
摩根凝視著無人的門口,傾聽她輕盈的腳步聲走過房子,皺眉沉思。他心裡毫無懷疑,她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實意的。
這個女人真有風度。
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當然是灰色的。
莎拉躺在床上,望著戶外路燈映照在天花板上的亮光,好幾個小時這樣睜眼望著。
算了,她對自個說。就算是我被他迷住了。那又怎麼樣?最後一個迷住她的男人是加利。那是在恰當的時候,恰當的地方。這次卻不是如此。摩根?福思特在這兒僅呆幾天,只呆到重新獲得對孩子的監護權為止,然後他就要離開,一去不復返,孩子們也是如此。
算了,傷心就傷心吧。這不是第一件傷她心的事,也不會是最後一件。
他有著世界上最動人的肌膚,這與她有什麼關系?還有他那世界上最雄健迷人的胸部!以前,她從未見過,成年男子的胸口是沒有胸毛的。他的胸口真光滑,曬成健康的茶色,肌肉構成山丘和山谷,逗引女人的手去觸摸探求。
但不是她的手。不,決不是她的手。
盡管幾乎徹夜未眠,不用鬧鍾,莎拉還是在太陽初升的通常時刻醒了。醒來後,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睡在她家客房的那個男人。今天早上他的背傷變得怎麼樣了?
她煮好咖啡,然後去放雞,讓雞自由活動。她得等到孩子們下樓來之後,才去檢查摩根的傷口,到那時他肯定睡醒了。在孩子們的一片鬧哄哄聲中,他不可能不被吵醒的。
孩子們一走出屋子干早晨的活兒(活兒很少),莎拉就敲響了摩根的房門。房門馬上開了,她見他照她昨晚說的話做了——沒穿襯衣光著上身,她心裡一陣發緊不自在。
她不知眼睛望哪兒好。他那寬闊光裸的胸膛,使得她的呼吸莫明其妙地急促起來。他那深邃的深棕色眼睛,使人不再感到安全。
“早上好,”他嘟噥說。
她一走進他的房間,他立即把房門關起來。她想要把房門打開,他制止說:“我不想讓孩子們看見我的背傷。”
莎拉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他們兩個都沒有尷尬不自在的感覺。“轉過身去,讓我看看那些紗布。”
他轉過身去。她撕去膠布,揭掉紗布,見傷口好多了,很是高興。“不用再敷紗布了,讓傷口接觸空氣好得快些,”她說,將搭在肩頭的T恤衫遞給他。“你穿上它,就不會弄髒你的襯衣了。我想,它夠寬松的,好讓空氣流通。”
摩根舉起肥大的T恤衫,做了一個鬼臉。T恤衫肥大得足可將他從頭到腳套進去。“你丈夫的?”
莎拉笑起來:“天哪,不是的!加利的個頭還沒有你的個頭大。那曾經是我父親的。”
“曾經是?”
“十二年前他就去世了。”
“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收藏著他的T恤衫?”
莎拉只是聳聳肩頭,不願告訴他原因。她的這個動作,讓人感到她在極力回避這個問題。
五分鍾後,他們大家坐在桌旁吃早飯,安吉突然用手指著父親質問,將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過來:“他為什麼穿著你的睡衣呀,莎拉?”
莎拉的面額臊得飛燙,一片鮮紅。
摩根差點被口中的咖啡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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