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菲力離開後,蓮娜坐在走廊上,打起精神思索著眼前的情勢。
危險?當然沒有危險。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菲力贏了,而她失去了房子及土地,兩手空空地回到倫敦。
沒有這些,她一樣可以過日子。在接收這棘手的遺產前,她已快快樂樂地過了二十四年,沒有這些遺產,她還是可以過著快樂的日子。她所真正關切的是她的家、她的工作,以及她的未婚夫。
想到克裡夫,以及菲力自詡克裡夫的損失即他的收穫時,她不禁顰眉沉思。她知道菲力是打算借此把她嚇跑,他認定了她無法處理這件事,但是他錯了。現在她要振作精神,將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的。
憶起菲力輕撫她臉頰時她的反應,她堅定地告訴自己,那是驚駭,不是興奮。純粹是出於對他粗魯無禮的驚駭反應。
她又想到克裡夫,這次她心中感到一絲愧疚,然而,有什麼好愧疚的?也沒有發生什麼事,她只是受驚了,如此而已。
不過,她很清楚,不論如何,克裡夫永遠也不會明瞭她和菲力之間這種電火石般的感覺,他也無法瞭解,她在一剎那間所享受到的難以言喻的快感。也許這就是愧疚之源。她領悟到這是她永遠也無法和她的未婚夫所共享的。
她知道克裡夫會怎麼說。每當她的情感勝過理智,或是她行事鹵莽衝動時,他會說:「都是你那熱情的拉丁血統在作怪。」他還會親切地戲謔道:「然而,以全世界來換你,我也不會答應。」
蓮娜凝視著夜空。在他們交往的三年中,克裡夫和她從未惡言相向過。她未見過克裡夫發怒,甚至煩躁——當然,她也從未見過克裡夫像菲力這般的熱情如火!
她突然感到悵然若失。這真是荒謬。她應該為克裡夫的溫文而心存感激呀!
蓮娜凝眉望著夜空中的點點繁星,思索著眼前碰到的這些問題,納悶著克裡夫如果處在她的地位會怎麼做。依他的個性,他很可能將所有的問題都交付給卡先生處理。讓專家來找出解決之道吧。與孟菲力短兵相接將是兩敗俱傷!
這麼說來,她決定留下來是否不夠明智?她內心深處很清楚,這個決定有部份的原因是她想體驗這場短兵相接的戰爭!她要擊敗菲力,她要看著他被擊敗。她要親眼看他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這不太可能發生的景象幾乎使她失聲大笑。就算他被擊敗,以他的個性也不會夾著尾巴落荒而逃!不論他敗得有多慘,他也會昂首闊步,傲慢地退出戰場。
她惺惺相惜地笑著。如果她被擊敗了,她也會這樣做的!
一彎明月低懸夜空。她起身走到廊邊。她太天真了,至少這一次她該傚法克裡夫的理智——回倫敦去,把一切法律問題留給卡先生去解決。
她身後突然發出聲響,蓮娜轉身發現羅莎站在門口。
「小姐,你的旅程還好吧?」她問蓮娜。
蓮娜點點頭。「是的。你回家吧,我不會有事的。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羅莎離去後,蓮娜倚著門聽著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她堅持今晚獨自睡在屋中,羅莎沒有必要留下來陪她。因為,白天她已發現牧場工人的小屋子星散在牧場四周,她現在就可以看見他們的燈光。附近並非杳無人跡。
她深深地呼吸著夜裡清淨的空氣,不期然聞到了羅莎烹調晚餐的香味。雖然她一直勸羅莎不必為她準備晚餐,但這令人垂涎的味道仍令她頓時感到飢腸輜惋!
她喝完手中的果汁朝室內走去,同時回首一瞥星空,突然興起一陣幸福感。
就在這一刻,她仰頭望著星空,大草原上和煦的微風輕拂,她不自覺地再度下定決心。
我要留下來與孟菲力對抗。我要享受抗爭的每一分鐘。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一定要擊敗他!
一道長長的陰影斜罩在她頸上。她瞇起眼遮住陽光,從她跪著的地方仰頭而望。
「我早該知道!」她蹩眉,極力壓抑著流遍全身的悸動,「我早該知道是你!」
「你好,小姐!」他的語調輕快:「怎麼了,你好像不大高興見到我。」
「記得嗎?我不過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演員?」她話中帶刺,「私底下,我當然是非常高興見到你!」她轉過身,繼續徒手在泥地上挖洞,「是什麼原因讓我享受到這份意外的榮幸呢?」
「我想和你說句話,我到處找遍了,沒想到會在這兒找到雙手沾滿污泥的你。」
「真的?」蓮娜展露出愉悅的笑容。想到他為了找她而忙得像只無頭蒼蠅,頗令她開懷!
不過,被他找到就不是這麼令人愉快了。他質問道:「你在做什麼呀?」
「我在做什麼不是很明顯嗎?」
她蹦出這麼尖銳的回答,主要是看不慣他的傲慢態度,但他只是帶著慣有的微笑站著,她怒氣沖沖地解釋道:「我在種樹!」
「的確,看得出來。」她感覺到黑眸凝聚在她身上,「但是,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做這種毫無效率的事?類似這種工作,我自然會僱請一堆專家來做。你願意作出解釋嗎?」
「解釋?」蓮娜氣得揚起眉毛。「什麼也不用向你解釋。你忘了,這也是我的土地。只要我想在這裡種樹,我就可以種——任何人,包括你,都不能阻止我!」
「沒有人想要阻止你,小姐。」傲慢嘲弄的語調聽來令人火冒三丈-:「我只不過是告訴你,如果你強要在這片產業上烙上所有權的印記,你最好換一個比較合適的方法。」
他停頓下來,蓮娜可以感覺到那戲謔的眼神。「那是不是你正在做的?努力地證明這是你的產業?」
自大傲慢的豬!蓮娜起身,在長褲上抹去雙手的塵土。她靜靜地看著他,模仿著他的語調,「而你到這裡來,也為了要努力地證明你的所有權,而且惹人厭嗎?」
他覺得很有趣,笑了出來。他一邊端詳她一邊仍以戲謔的口吻說:「你的褲子上有泥巴。挖洞和種樹的工作並不適合像你這般注重儀表的人。」
原來他還沒有忘記在整理行李時雙方舌槍唇劍的一席話。一抹微笑出現在她的唇角。她當時對他稍微苛刻了些。一個在阿根廷大草原上工作的人,穿著當然不像在大飯店喝下午茶的人。
她雖然這麼想,但回答菲力時卻頑皮他說:「人總是要做些犧牲的。我認為犧牲一條長褲來認識我的產業是值得的。」
「你認為在地上挖洞就可以認識這片產業?」
他說著便大笑起來,這更惱怒了她。她以尖銳的語氣道:「我所做的不止這些。我從今天清晨六點就開始……」她比著在不遠處種植樹苗的牧場工人。「我找來羅莎的丈夫和其他幾個牧場工人,帶我四處看看並瞭解情況。我已經知道多塔多大概的狀況了。」
「你不認為這是多此一舉?一旦你回到倫敦,這些淺薄的知識對你有用嗎?」
她生硬地回答:「我相信我所得到的知識會有用的。等我回到倫敦,我一定可以找出既符合葛洛麗姨婆的規定,而我也不必留在此地的解決方式。此外,你忘記了……」她朝他翹起下巴,「我母親是本地入。我有一部份屬於這裡,我不完全算是個外國人,就這方面而言,我和你差不多。」
「而我們都知道你的哪一部份屬於這裡。」
他那寬潤的嘴唇帶著苛責的微笑。在寬邊皮帽下的黑眸惡狠狠地盯著她。她憤怒地回望他,「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心裡有數。驅使你到這個國家來的那部份,絕不是在你心底某個角落要尋根的部份,而是你軀體內較沒有情操的那部份。那就是你的貪婪!」
「哦,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蓮娜氣憤地握緊雙拳。「說到貪婪,你才是專家。」
「你這麼認為?」菲力推了一下帽緣,開心地笑道:「而你沒料到,居然會碰到一位專家,是嗎?」
「這麼說,你是承認了?」蓮娜雙眸瑩亮。他那晶亮如鑽的黑眸引發她體內一陣奇異的悸動。而她必須承認,這樣的感覺令她感到歡愉。
他的笑意加深。「小姐,我什麼也沒承認。你當然知道,每個騙干都應該遵循的第一條守則是什麼吧、否認所有的指控。什麼也不承認。」
「非常高尚的守則。」
「而且非常實用,可以保護那些騙於。」
「顯然你小時候就學到了。」她說這話原意是要侮辱他,但直到此刻她才體會到,這句話中的確存在著一件事實。
菲力生性堅強,任何入都能感受得到,而他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就像一棵橡樹,他會站得挺直而不會隨風彎折。
通常她非常欽佩這樣的堅強性格。一個好人如果具有這樣的性格是可以仰賴終生的。
但是菲力將這種天賦用於旁門左道。他是一個徹底的壞胚子,如果他的性格中不含陰險奸詐的成分,他也不至於走上這條歧途。不用說,葛洛麗姨婆就是眾多身受其貪婪慾望所殘害的犧牲者之一。
這樣的認識使她頗感驚駭,也因而加強了與他對抗的決心。經過這麼一番精神上的強化武裝,使她安心多了。
然而,她需要安心嗎?如果她對待他的態度軟化些是否會有危險呢?
他那黑檀般的雙眸深深地看著她的臉,以他一貫令人氣憤的傲慢端詳她。他重述她剛才的評論,「小姐,我小時候就學會很多事情了,像你這麼無知,恐怕很難相信這些事。」他笑著說:「我可以教導你許多事情。」
「我相信。」蓮娜感覺心在狂跳。以他的標準來看,無疑地她是很無知——但還不至於無知到不懂他最後那句話隱含挑逗的意味。
「但是,」她看著他的黑眸向他保證。「我根本不希望你指教!」
她忽然覺得非常肯定,這個男人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否則怎麼會向一個有血緣關係,而又即將結婚的表妹,如此不倫不類地調情?但就在此時,他令她嚇了一跳。他朝她跨了一步。「不過,有一課我堅持要教……」
剎那間她覺得莫名地激動。當他握著她的手臂時,蓮娜更是血脈貪張。她掙扎著抽回手臂,同時告訴自己,她純粹是因為受到侵犯才激動莫名。
她掙扎著要抽回手臂時,重心一時不穩,跌入菲力懷中。就這一瞬息間,她感到全然地、無可救藥地被流遍全身的快感所征服。
他那溫熱的皮膚,強壯的軀體以及寬闊健壯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胸。強烈的慾火令她感到窒息。她想要高聲喊叫:「住手!你到底在做什麼?」但她卻駭異地發現,她說不出話。
黑眸的燒她、吞嚥她、淹沒了她。蓮娜的心如小鹿亂撞,她只能任他擺佈了。
這時,她驚愕地發現,他竟然鬆開廠她的手臂,走過她身旁,然後笑著將帽子丟擲在一旁。「小姐,你得上一課,學習如何挖一個合適的洞。這個洞大概只夠種棵生菜,對你要種的小樹苗是毫無用處。」
他的眼光嘲謔地看著她,蓮娜看得出來他正享受著戲弄她的樂趣。她原本以為他會吻她,而他也讓她這麼以為。如果牧場工人不在附近的話,也許他真的會吻她。他就是這般囂張放肆的德性!
她氣得無法動彈,只好僵立著,他抓起了她剛才丟下的鏟子,不費吹灰之力就挖好一個比原先大三倍的洞,而這使她更加惱怒。
他將鏟子插在泥地上,退後一步,看著她道:「小姐,這才是正確的做法。」接著拾起帽子,他撮起兩指,以尖銳的口哨召來了一名牧場工人。
「現在,我們聘雇的專家會為你完成工作。」他邊說著,邊把帽子戴上。
「沒有必要,我自己可以把樹苗種好。現在最困難的部份已經完成,我可以輕易地做好剩下的工作。」
「我很懷疑。」寬邊皮帽下的黑眸不以為然地凝視著她。「不管你如何說服自己,你絕不適合做這種粗重的事。在倫敦市中心的某個空調辦公室內,輕敲文字處理機的鍵盤——這才是你的本行。」
「我剛好不住在倫敦市中心。」他描繪的這幅景象使她極端不快,「我剛巧住在郊區,我工作的地方也沒有空調設備。那只是個可以俯瞰花園、非常舒適的小房間。」
「原來你是從那個花園得到了挖洞種生菜的經驗。」
「非常好笑!」不過蓮娜倒真的笑了。他說那句話時帶著笑意,而那句話也是的確好笑。在回眸望著她時,她突然興起一個奇異的想法。
即使他們之間一直處於唇槍舌劍中,但卻能共享一個笑話。這種能力很自然地排除了他們之間的敵意,而共同享受這輕鬆的時刻。
不由自主地,她的思潮轉向克裡夫。如果她也在克裡夫面前逞口舌之快,那麼他們之間所可能存在的只有致命的沉悶。笑話則是不可能有的!
將克裡夫與菲力相提並論,這個想法使她頗感不安,不過,她認為這當然是因為菲力是個厚顏無恥之徒!
不過她還是轉身告訴菲力:「你請便吧,我可以找其他專家來挖更大的洞。」
「你休想!」菲力再度握著她手臂,使她轉身面向他,但這次毫無挑逗的意味。「小姐,這不是遊戲,而你已浪費大家很多時間了。這些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不是在這裡替你收拾善後。」
他停了一下,朝身後停的車子抬了抬下巴。「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堅持,請跟我來!」
蓮娜試著抽回手臂。「放手!別在這裡支使我!我不會跟你走!」
「那你準備做什麼呢?」帽緣下的眸子閃爍著。「你準備在這裡晃來晃去分散工人的注意力,妨礙他們的工作?」
「他們也是我的工人!」這幾乎是站不住腳的辯解,但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多塔多完全是他的,這使得她感到很煩躁。
「照你這麼說,你就有權利去浪費他們的時間了?」
「我才沒有浪費他們的時間。」蓮娜回望他。「他們都沒抱怨,你又為什麼要抱怨?」
「他們當然不會抱怨。」他的唇慢慢現出了微笑。「能整天陪英國美女閒逛,他們當然樂此不疲。」
他雙眸性感又誘人地在她身上峻巡。使她再度渾身不自在。然後他握緊她的臂,黑眸變得嚴厲冷酷。
「我是他們的老闆,我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我只看到一群本區工資最高的工人將他們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一個任性的年輕女人身上,如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她真的適合經營多塔多,她就該知道我說的是對的,並為她的行為致歉。」
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幾乎已經說服了她。
她聽著他發表高見,也逐漸明白他所說的不無道理。今天早上她曾經出於好奇和羅莎的丈夫打交道,她卻未曾想過她的出現可能攪擾了別人。她知道菲力是對的。也許這真不算是好主意。
她正打算要道歉時.他竟然真的要求她道歉!這下子,即使是紅熱的火符也別想撬開她的嘴!
她嫌惡地看著他。「放開我,別再欺凌我!」
她才說到一半,他已經放開了她。他轉身向朝他們走來的工人說了幾句西班牙話。工人應道:「是的,先生。」蓮娜生氣地默想。「已經回到倫敦了,那就不用擔心;我會非常樂意代你向我妹妹致歉。」
然後,他在車輪轉彎的尖銳聲響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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