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須夢 第十六回 三及第榮授皇恩
    詩曰:

    貧士求官真可憐,一時登第如登天。

    瓊花捷報閭生色,御酒-杯容吐妍。

    鳳閣龍門稱俊品,玉堂金馬羨姿鮮。

    休誇蓬島神仙境,鱉禁徹蓮勝萬千。

    且說玉真逃出,意望霞漳來尋夢鶴,一路顛顛倒倒,詢途問店,雖然受盡艱苦,亦直任而不辭。隻身路行,傍人觀之,有儼然不可犯之鋒。時人有感而吟一絕:

    柳營渾令實嚴威,天塹江河又峻巍。

    欲到桃源不憚遠,獨行踽踽贊閨闈。

    是夜,玉真在路中吟一首《寄與風月傳聞爹娘得知》:

    塞煙野草樹輕襟,無奈蹇裳獨自吟。

    不惜微軀渾是膽,忍聞悲雁盡非音。

    臨行仰視月為瑟,須去和同風作音。

    彈得情思難兩全,只因勢迫淚淋淋。

    不數日,卜玉真到了霞漳,逐處尋訪,未有蹤跡。忽一日,走到大街,認見一位漢子,腳未行而頭先趨,如飲馬之奔江,身未動而手亂擺,如狂狗之爬沙,冒突風雪而來者,乃前日光棍也。玉真正要躲身避他,奈洪袖中乃是色中餓鬼,雖不敢認是玉真,但看見是個丰姿少年,遂近前施禮問道:「賢兄似非本省之人,敢問要尋貴產麼?」玉真道:「弟聞貴漳才子康夢鶴,自來拜訪,今未知康府在何處?」洪袖中道:「此乃天假之緣,幸問得人。夢鴿正是小弟親朋,其屋與弟比鄰,願先引進。」袖中騙他穿入偏巷曲街,欺他心目認不行大街市,直引到破古廟極深處,內系壞牆破屋,樹木叢草。及玉真入門去,意以為舊柵欄。袖中把廟站緊關。入到廟後,看見樹木茂草,玉真意以為荒埔,殊不知至此四圍並無去路。袖中就起不良之心,要調戲他,倘若不肯,便要行強。玉真自知中計,不能脫得身去,「況我一介女流,安能敵得他過?」正是:

    冤家路隘為濃情,松柏經霜正見貞。

    束手-徨天地小,飄飄風雨動猿聲。

    玉真靜思半響,因在路中耳聞吳翰林之事,忽生一計,心自思道:「這個癡漢,只可以理騙,不可以力爭。」乃假笑臉而問道:「康夢鶴家在那裡?你可快引我去見他。我不日要這漳城到任,你曉得我是誰?我乃廣東吳翰林,現授福建布政,訪查微行到此。因康夢鶴前年遊學相訓特來拜他。你若不信,現有文憑在身。你近前來求看,手不要動,恐汗壞我的。」玉真即抽出文憑與他看,並讀與聽。洪袖中頭如水碓,心如春杵。蓋那時五尺童子皆傳說吳布政,尚青,為少年,微行在漳州有數日,其為人忠義正直,不避炎勢,因彈劾朝奸,被貶布政,有人犯著,十生九死,凜然可畏。你知玉真一時那裡有這文憑?因被高仁告害之時,太爺將一張文書判語,用一顆印,付玉真執。玉真丟在他父親靴裡,其靴猶是他父親嫌小不穿的。因那日逃出,把此其他穿在路中,乃持起文書,帶在身上。抽出與袖中看時,又把一幅紗罩在上面,視得不明不亮,洪袖中字又不甚深識,只認得一顆大印,便心內驚恐,意以為真,遂跪倒請罪,說道:「小的肉眼無珠,願大老爺赦罪。」玉真佯為不知,說道:「你好意引我去見康夢鶴,有何罪過?我不怪你,且請起來。你是什麼名姓?」袖中道:「小的姓洪,名袖中。」玉真道:「異日我自然看顧你。」袖中歡喜許諾,即引到康夢鶴家中。

    遇夢鶴去應試,其母陳氏,問道:「小官人貴姓大名?要尋我兒何因?」玉真道:「我乃吳翰林便是。因年兄前年遊學相熟,敬來探問。今既不在願入內堂借文房四寶,寫一字寄此,以表厚情。未知尊嬸意下如何?」陳氏道:「願請老爺入內,且日色已午吃了菜飯去。」玉真又回頭對袖中道:「你且回去,待你到任時必須來見我。」袖中唯唯而去。

    卜玉真把門閉起,脫了男服,依舊女妝,及陳氏在內收拾飯出來,依然一個絕色女子,怪而問道:「你說是什麼吳翰林,那裡又變做女身?想你不是鬼怪,是何方人氏?來俺家何因?從頭說來我知。」玉真即將前事自始至終說得明明白白。陳氏聽了這些言語,與夢鶴所說句句相合,知今見得是真,不勝歡喜之至。自是母子相得,不消說了。

    且說吳翰林果然訪得漳州知縣酷虐害民,次日即走馬上任,差役擁護簇簇。洪袖中遂以為實,說:「吳布政親許我去見他,他要看顧我。」遂慌忙持著手本,突然直入,被衙役拿到台前,說;「你這漢子好大膽,敢來衝撞大老爺!」那吳翰林亦不待分析,著差役拿下,發打二十板,趕出轅門。洪袖中心內暗想道:「這個翰林好薄情,既許我親見他,為什麼又打我?」及後日聞夢鶴中了,要來迎請夫人,乃知前日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夫人。又思前日被毛獅王打,今日又被他騙,皆是我之自癡,滿面羞慚不題。

    去說康夢鶴會試中了第六名,殿試中了探花,聖上觀其二三場對策,明亮典雅,堪以理煩治劇,查廣東缺了一員察院,遂除授為廣東察院。聖上特旨著康夢鶴即日起程到任。夢鶴領旨,遂到廣東上任。

    各屬下文武官員當來拜參,那時審解康夢鶴回籍的太爺認得是前日康夢鶴,有藏羞慮罪之意。康夢鶴對那太爺說道:「你可認得本院否?」那太爺惶恐俯伏,說道:「荊山璞玉,肉眼何知?但卑職當時勘其才猷,亦識掀揭恢廓,是以要大老爺歸籍潛修,可以早得成名,不必流落他鄉。今大慰鄙望,伏乞恕罪。」康夢鶴道:「那裡話,本院不怪你。但高仁、姚安海,這兩奸險小人,你做本府將何以教我也?」那太爺連連打恭道:「卑職回去,自當效力。」正是:

    男兒失意世多欺,得志無人不奉持。

    奎壁光輝揚藝海,公門桃李向春滋。

    及文武拜賀已畢,閱看手本,有寫蔡斌彥的名宇,康夢鶴道:「我的岳父尚在此任,不免寫一名帖,請他夫妻齊來相見,看他說什麼話?」不一時,長班報:「蔡老爺與奶奶齊到外堂。」康夢鶴道:「請蔡奶奶先入內相見。」那許氏入見,逡巡畏縮,不敢舉頭,夢鶴道:「岳母,你認不得夢鶴了?」許氏仰首一看,乃是女婿,泣道:「恨我女兒福薄,不得共享天祿。」康夢鶴道:「你女兒活了。」即與之告其回生之由,「如今現在潮州城內,前日即差人去迎接,過幾日想必就到。但我被岳父告得忒害,幾乎喪了性命。」許氏道:「我亦常常勸他,奈他執意,說吾兒不報他知。如今可喜可賀,望吾兒將前事赦落千頃波流萬幸。」康夢鶴道:「待兒出外見他,看他如何?」乃出外堂相見。康夢鶴尊他上坐,蔡斌彥推遜不已。康夢鶴道:「敬你是客,不妨就坐。」蔡斌彥將眼角把察院一看,恍如女婿一樣,但他沉船死了,恐是人貌相似。康夢鶴問道:「本院閱觀前任舊案,有一件究償女命事都是年翁尊名,未知曾得究償命否?若是未完案,本院即為年翁親提償命,未知尊意若何?」蔡斌彥愴惶不安,稟道:「那同大老爺尊諱的就是卑職女婿,今不幸沉船身故了。」康夢鶴道:「既是年翁女婿,女兒雖死,不過命數該終,豈有夫婦相得而下毒手打死乎?你該寫一書封去罵他,說緣何不報你知便罷了,因何告償命,害他致之死地?是年翁失德之甚也。若然,則康夢鶴之死是你害之也,你能為女兒告償自終之命,我今要為康夢鶴告償迫死之命。上表奏過聖上,說你陷害無辜書生,把你禁劾天牢,活活餓死,你信乎不信?」嚇行蔡斌彥面無紅色,揖了又揖,說道:「求大老爺恕卑職性命,願乞骨骸歸本鄉。」康夢鶴笑了一笑,叫左右領蔡斌彥退入後堂,與許氏相見。許氏見丈夫來,笑容滿而,起來迎接。正是:

    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

    一聲雷震霹靂天,燕雀魂飛棲不住。

    那斌彥看見許氏歡樂異常,問道:「我這等憂愁,你因何這等歡喜?」許氏道:「樂人之樂,憂人之憂,不相同也。」蔡斌彥道:「我觀此大老爺恍似我女婿。」許氏道:「若是女婿,你還敢見他?」蔡斌彥道:「你不曉得,倘是女婿,居此地位,福大量必大,安肯責備此小事乎?」許氏道:「害人性命,還是小事?虧你敢說!」許氏乃與之實告其由,蔡斌彥羞慚滿面,按下不題。

    再說那時廣東文宗到任,要往潮州歲考,康夢鶴即薦查必明進泮。及科考,陳天英錯落第三等,不得鄉試,適許文泰除授山西泌縣知縣,路經廣東省,入拜夢鶴,陳說天英三等之事,夢鶴即薦天英。斯時總裁官與康夢鶴乃系同門,即青眼陳天英,選中了第十五名。

    去說許文泰到泌縣到任後,出來城隍廟拈香,路遇一簇人追趕一個漢子,聲聲唱打。看見縣尊來,眾人拘到轎前,跪稟說:「老爺敕命,小的這三四人被這光棍騙害得淒慘。旰日白晝,乘其不虞,攻其無備,入內偷小人衣被銀兩。今他穿的衣服被小的認著,乃呼眾人捉捕。幸遇青天,伏乞追究,以儆將來。」文泰詰問,件件皆真,究其人,乃當日在潮州府騙康夢鶴銀兩包袱之邵福也。文泰登時打了四十板,追贓還後,即解到廣東康夢鶴台前待罪。斯時夢鶴本要處死他,以杜民害,奈邵福磕頭,聲聲說道:「老爺救蟻殘命!小的自今以後悔去前日之非,願削髮出家。」夢鶴憐其有回頭之念,即赦他逐出。邵福自是悔悟,就在廣省庵堂修行。

    又過了數日,肇慶府百姓來呈告知縣貪酷虐民,夢鶴勘其三十四款,贓證皆實。原來就是數年前亂棍打夢鶴賣放人夫的趙知縣,如今已除授在此。康夢鶴知其暗昧貪酷,又兼款證確實,即特上本題參,欽奉聖旨,御批「削職為民,歸家免究,欽此欽遵」等事姑勿題。

    卻說康夢鶴上任之時,即差一班家丁去漳州,搬請母親並胞弟,赴任又差一班往潮州,迎請玉真家眷。未知玉真迎來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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