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莫道閨中計不深,閨中白壁誰能侵。
飾忠匿怨空用力,外善內奸徒用金。
寄語文章勤苦讀,莫將佳句等閒吟。
當年若墜庸夫手,視死如生不負心。
卻說康夢鶴,船至半江,被風吹覆,共十八人皆沉水底,惟康夢鶴如萍之浮水面,被風飄泊,一心昏迷濛昧,一身如死如夢,任他波流,恍若睡在船中,不覺泊於一山嶼許沙壩上。翻身一起,張眼一視,嗟嗟,但見浩浩蕩蕩,橫無際涯,茫茫杏杏,絕無人煙,忽仰天歎道:「此何地也?想必猶是夢中,來尋我妻蔡平娘也,得無此處是泉台路乎?如今叫我要往那處尋起?」又道:「我怎麼遍身這等濕透?若是露水,不過半身濕而已。」想了一想,道:「是了,我昨夜押解在船裡,大抵是船被狂風吹沉,流落到此。但我看這山嶼,儘是深江大海環圍四面,卻怎了?必是我命不該水裡死,要在山上餓死我是真。罷了,我且將這衣服披在這風裡吹乾,好穿起來。」坐在那石巖下參禪,做了一個活佛。誰知這幾天果然狂風興作,船隻不到,連餓三日,餓得真是可憐。時有一詞為證,詞曰:
嗚咽口裡喉,愁聞水聲潺潺。瞑瞬眼中睛,斜見山色斕斕。金銷玉減,無奈窮愁戀。廢寢忘餐,那恨深灣。顧不得花殘月缺,忍不得肚饑身艱。露水沾惹,雲石同板。身非夷齊。何以坐餓首陽山?相是逃了台城,要見陽襄尊顏。
幸得一日,風恬浪靜,適有商船要回漳州,揚帆搖櫓,順水而來。康夢鶴耳無聞,目無見,昏昏昧昧,倒在巖下甘泉邊。且喜商人將船泊在山腳,二人上來,要索乾草去起火炊飯。得到甘泉裡吃水,看見死人在那裡,近前一視,認得是康夢鶴。那康夢鶴聞有人在身邊說話,張眼來看,說道:「救我,救我!」那商人道:「你莫不是康夢鶴麼?」夢鶴道:「正是。」那商人道:「你為何在此?」康夢鶴把手指口,說不能言。那商人知其餓得苦了,遂把康夢鶴抱起來,二人相邦,負到船裡,用些飯湯灌入,漸漸把清粥與他吃。至第二日,乃一一說出一篇冤枉艱苦,滿船聽了,無不歎傷駭異。至第五日抵漳,即送他下船。夢鶴感他救命之恩,稱謝不已,臨別問船家姓字,遂一一記在心中,說道:「弟日後得志之日,自當重報。」正是:
臨險不險,臨危不危。
天地鍾英一大器,推遷自有人來持。
卻說康夢鶴下船恩母與弟,未知是在監中,或解落廣東去了?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到了自家門首,聽得裡面哭聲,夢鶴寸心如割,再進入會乃是母親和胞弟在這裡哭,他沉船死了。忽見他回來,不勝歡喜。夢鶴道:「母親不必哭,兒在此。兒聞母親與弟禁在監中,怎得出來?」陳氏道:「官府說吾兒沉船死了,是以放俺母子出監。吾兒於今那裡得活?」夢鶴道:「母親請坐,待兒慢慢說來。」即將遊學雇考至沉船事情,自始至終,一一說了一遍。陳氏聽了,歡喜兒子活了性命,又聽得平娘回生,將信將疑,似奇似巧,喜慰交集不題。
且說霞漳諸朋聞其祥回業,皆來相探,詢其遊學來歷,惟鄭判軀用銅銀陷害他,不敢來見。那洪袖中聽得夢鶴有一樁婚姻事,恨無聘金難得成就,心竊自思,以為我來去請他吃酒,細問他因由,亦好來去娶一個嬌妻。
及至次日,即辦了酒,去請夢鶴,說道:「久別社兄,渴慕駕旋,今幸榮歸,大慰鄙懷,敬備蔬酌,為兄作軟腳局,希同責臨勿卻。」夢鶴道:「弟命薄多蹇,種種莫訴,死中歸來,僅存蕭條微軀而已。今無可為口,又辱寵召,愈增愧顏,若承兄命,能無貽羞二三知己乎?」洪袖中道:「不過使運未能,何羞之有?兄若見拒,是棄小弟於門牆之外矣。」夢鶴見其難以推辭,乃同他去。夢鶴歎道:「這酒都不該吃。」洪袖中笑道,「酒不該吃,連飯出不該吃了?」康夢鶴道:「果然有之,弟連餓三天,無勺水入口。」洪袖中道:「足證天降大任之際也。敢問社兄遊學功名事體何如?」康夢鶴道:「弟之功名,所如皆不合,及要回家,蒙朋友送路費五兩,被一奸賊偷去,且偷去也罷,又起無良心,去告害弟。」洪袖中道:「那人什麼名姓?在那裡住?」康夢鶴道:「在府城內大街上,姓姚名安海。」洪袖中道:「這個可恨可惱。敢問社兄,有遇婚姻好事麼?」康夢鶴道:「弟有一奇逢佳人,他父親姓卜,名世傑,其女小字玉真,為我相思病死,後來回魂起來,聲聲說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會曉得我當日媽祖天後為媒、籤詩為記的詩章,稱說不論那人有此詩章對合,就要嫁他。」洪袖中道:「這等奇事,兄何不去娶他?」康夢鶴道:「先時他父親貪利,不慕才名佳譽,後來適逢小弟命薄,屢遭不遇,是以婚遲。」洪袖中道:「要天妃什麼詩?」康夢鶴即誦與他聽。洪抽中又問道:「弟聞兄與令先嫂倡和的詩詞甚多,未知要合什麼詩?」康夢鶴道:「不必多,只有注生廟內二首詩就足矣。」洪袖中道:「敢求筆筆,賜小弟為-席明珠,得以朝夕諷誦。未知兄肯賜下指示我乎?」康夢鶴道:「夜光在前,魚目焉敢此?倘不鄙棄,敢錄巴人之章,兄勿吝刪抹是幸。」康夢鶴即寫兩首詩與他看。洪袖中接過手,稱譽歎賞不已。正是:
從來黃雀與螳螂,得失機關皆暗藏。
漫喜竊他雲雨賦,已將宋玉到東牆。
二人吃得及酣,至醉而別。
次早,洪袖中具備銀兩,促裝起行,直至潮州府城內大街上,訪問姚安海名字。適遇姚安海在家,懊恨被責之辱,心內自想道:「有天理!如今他沉船身死,正消我恨。」忽聞有一個漳州人在那裡問他名字,出來拱一拱道:「你問他怎麼?」洪袖中道:「弟是漳州人,姓洪,名袖中,遠慕芳名,專來拜訪顏范。」姚安海道:「還有什麼話說?」洪袖中道:「有一個知心話是有利的。」安海聽得有利,遂說道:「安海就是小弟賤名。」袖中喜道:「這等有緣,第一件事大抵十分得成了。」姚安海乃請他入坐,待茶,問道:「兄一件什麼事?」洪袖中道:「弟幸早失妻,聞貴府城內有一個卜世傑的女兒,生得標緻,弟要求兄為斧柯,以成人之美。」姚安海道:「這事甚難,他要候康夢鶴對合什麼籤詩。如今康夢鶴已死,兄雖可假做康夢鶴,但不曉得他之詩,卻怎麼好?」袖中道:「這個不難。籤詩詞賦,弟一一都曉得。蓋康夢鶴與弟為鄰,其詳細審之熟矣。」姚安海道:「這個就做得。」那時姚安海遂設席與洪袖中劇飲談論,二人非說夢鶴之癡,即說夢鶴之短,是以相得甚歡。
至明日,姚安海喚一個媒婆,就是卜世傑族親卜媽媽。卜媽媽道:「姚大官人,有何抬舉?」姚文海道:「要抬舉你起銀子。」把手指道袖中道:「你曉得這位是何人?就是卜玉真要求的康夢鶴。」卜媽媽道:「聞康夢鶴沉缸了。」洪袖中道:「我幸神助,漂流江邊,遇別船救活。」卜媽〔媽〕道:「這等恭喜!是我小娘子三生有幸了。」即到卜世傑家說知,那卜世傑也正在鄉間才回,兩人一齊入〔內〕。
卜世傑問道:「媽媽到此有何話說?」卜媽媽道:「來與叔叔賀喜。聞叔叔要求康夢鶴,不知者以為夢鶴沉船身死,誰知他漂流江邊,幸遇商舡救活起來。前日與安海有隙,今二人相認說合,投契如初。」世傑道:「安海為人奸險,他已熟悉,今又故意來宿他齋裡,未必是真。這個我也不管他,只要有籤詩對合便好。」卜媽媽道:「明明是真實的人,難道我好騙你?若要籤詩,我就去拿。」卜媽媽來回復袖中,袖中即寫籤詩、並注生廟二首詩,與他持去。世傑見得此詩,持入與玉真看。玉真看完,臉生春色,唇露白玉,眉開眼笑,說:「是了,是了!且喜謝天謝地。」正是:
昔人偷玉今偷詩,玉是真兮詩是欺。
設網求魚錯入雀,種桐等鳳認棲鴟。
即日,洪袖中備聘金二十兩,買一個全紅,寫為「文定之敬」。卜世傑亦備朱履等物,買一個全紅,寫為「回福之敬」。擇一個吉課,約五日之外即要花燭之會,得全巹之禮。惹得世傑夫婦歡歡喜喜,打掃廳房,鋪籐床蓐,一完齊齊整整。
至期,洪袖中心中喜中了計,說:「萬事非所願,惟得一佳人足矣。」你道喜得怎生模樣?但見他:
頭載一頂方巾,強作斯文氣派;身穿一領藍衣,假裝才子豐雅。形神鄙陋,有類荒煙照蓬草;骨相凡庸,渾如狂風吹枯木。笑時兩肩聳頭上,行時雙腳駕胸前。蓋藏內美,掩盡奸狡行蹤;炫耀外色,裝不出詩書氣味。
至晚,洪袖中穿得衣冠齊整,搖搖擺擺到卜世傑家,世傑欣然出迎。是時,世傑設席在外廳請客,一席在房內與他合夫婦之禮。洪袖中到卜家陪客在堂吃了三杯酒後,即入房內。見得玉真梳妝打扮,恍若臨溪訪洛神,對月賞嫦娥,渾然不知天台與人間。遂向席上提起杯來,篩一杯酒,兩手恭恭敬敬捧來,要與玉真飲。然玉真雖是平娘回生,只記得前日所做之事情,不可得夢鶴的面貌。那知玉真把秋波一盼,靈犀一點,曉得行狀舉動大不類風流才子,心下暗想道:「不免考他一題,倘是夢鶴,一試便就。」玉真道:「酒且放下,俺不比庸流之輩。要成夫妻之禮,必行古人之法,一人各吟一首詩,以今夜即事為題。」洪袖中聽得要當面做詩,真是青天上一個霹靂,嚇得魂不在身。須臾,說道:「念良辰無幾,小生心在佳期之會,神馳恍惚,那裡有詩?請待後日,與賢卿吟風詠月也未遲。」玉真道:「後日是後日事,今晚無詩,難說得話。」洪袖中惹得滿臉如火,心內亂跳,沒奈何,裝出文人體態,口中糊糊塗塗,將頭暗點了兩點,但無一字落紙,怎麼是好?玉真道:「許你出外觸境起興罷。」洪袖中聽了此活,喜得心窩裡都是癢的,定了精神,暗想道:「我可去席中托人代替。」把兩手搔在頭上,慌然出去。
玉真知是假的,暗想道:「如今墮落他機關,若飛鳥之入籠中,教我怎麼脫出?」思想半晌,無計可施。忽然想著必須如此如此,遂變得一個:
頭髮散直,如收鯉魚的南海;遍身烏黑,如治龜蛇的玄武。手執起楊柳枝,腳脫下繡弓鞋,披衣露體,睛轉聲烈,真個令人嚇怕。
斯時,燈火不明不亮,及洪袖中一入來忽然跳落一個黑鬼,嚇得洪袖中魂飛魄散,抽身要走,被黑鬼把粗大的柳條亂打。洪袖中心慌,叫不出聲,兩腿軟綿,走不出來,雙手俯伏在地,做四腳爬走出來說:「房內有鬼,大家救一救!」這鬼徑趕出來,擒著洪袖中胸裡痛打一場,打得一身好〔厲〕害哩。這黑鬼又將席上饈味一盡掃落,滿席之人無不駭異。卜世傑道:「你是何方鬼怪,敢入我家害人?」那黑鬼道:「你不曉得,我乃玉皇上帝殿前毛獅王便是。上帝差我來,打陽間拐騙康夢鶴妻的棍徒。我差玉女仙姬將玉真化去還夢鶴,將這光棍要活活打死。」卜世傑與同席中之客都跪下道:「懇求毛獅王,乞饒這人性命,念他是外方人氏,放他去改過自新。」卜世傑哭訴道:「望毛獅王千萬放我兒來,憐我未有男子。」那黑鬼道:「你女兒放不得,這一個畜生准大家求饒。各各退避,我依舊要歸天曹去了。」那黑鬼將柳條把兩班人揮打,兩班人一閃,那黑鬼就衝出,捷捷轉過一灣,衝入竹叢內,慢慢手扳竹枝跳過牆去,伏在芙蓉花下。
那眾人一齊趕出,四處挨尋,果然不見蹤跡,點起火來抄覓,杳不知其所之也。一個說:「他騰空駕霧上天去了。」一個說:「他變化不測,那得見他上天?」卜世傑道:「上天與不上天慢些說,大家且同我入房尋個女兒。」眾人即去抄看,寂寂無影,連衣服首飾都不見了。卜世傑夫妻哭將起來,大家無不感傷。
卻說洪袖中,打得手痛腳酸,面破膚黑,神不輔心,形不輔體,聲聲說道:「勸人莫做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眾人問道:「兄這等說,你果是假的?」洪袖中道:「瞞不得諸兄;我實是假。今幸毛獅王饒我性命,日後再不敢做非理之事。」大家聽得這話,皆舉頭相視,說:「現報得緊,必如此,才得福善禍淫有准。」大家勸戒一會,分散而歸。洪袖中如掩尾狗一般,依舊回姚安海書齋中歇,到次日起來,收拾回漳州去了。
惟世傑夫妻在那裡抱哭說;「夢鶴已死,吾兒必被玉女扶支陰府相認了。」那玉真知眾人散了,從後門叫:「爹爹不要哭,快來開門。」世傑忙開了門,說道:「吾兒怎麼會來?」玉真道:「爹爹,你就認不得了?毛獅王就是兒設計假的。」即與之說。世傑道:「那一個光棍在此房內,兒怎得一身皆黑,衣服脫不見了?」玉真道:「兒知他是假的,騙他出去,兒即剝去衣服首飾,藏在後門花架下,折落一條楊柳枝,把灶裡黑煙抹得遍身烏烏的,張起聲音,使檢認不得是女兒騙他將女兒化去,絕他念頭,使他不敢來討聘金。他若是敢來討聘金,爹爹就問他要女兒。」世傑聞之,恰然爽快,說:「好計,好計!」正是:
奸狡之人實呆癡,深閨艷女有英華。
聘金費了仍羞辱,天理昭昭報不差。
不知玉真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