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須夢 第一回 解籤詩指腹為婚
    詩曰:

    邊理枝頭並蒂滋,天才國色系生成。

    人間祥瑞無難遇,世上絲羅有可期。

    太液芙蓉原解語,昆山美玉自輝奇。

    也知緣分從前定,造化安排本不移。

    話說皇明間,福建漳州府有一員外,姓康,名振業,系乙西科貢士,其為人沉靜寡慾,不貪名利,懶於逢迎,性善交遊名士。嘗自思城市囂塵湫隘,卜築鍾山之下。其地尾南閩而首東粵,山熱之後聚止,水澤之所繞旋,鍾靈吐異,觸目成趣,號「海濱鄒魯。」嘗有六景為記:

    西塞鳴茄,河右望涕,-屋絃歌,

    晴沙曬網,晚渡揚帆,登台候日。

    員外每日誌在高山流水,優哉游哉,聊以卒歲,不以功名為念。

    時逢陽春佳節,城中有一千戶,姓蔡,名斌彥。其妻許氏與康員外系表兄妹,自幼嘗從員外讀書,性極溫柔賢淑,其詩雖未十分佳制,然體段亦諳練有素矣。一時蔡斌彥扳約數位知已駕言出遊芳草,實聞鍾山天後娘娘其神甚靈,有求必應,要往問簽信,求止男女。路經員外門首過,適值員外方才出門,只見一簇官人,衣冠齊楚,蹁躚而來。中有一人,心曠神怡,打了一恭,嘻嘻問道:「員外近來無恙?山水之遊樂乎?吾諸兄弟特來拜訪。」屬目視之,乃表妹夫蔡斌彥也。員外慌忙陪了笑臉答道:「蒙屈高駕,有辱下顧,使弟草堂頓然生色,光寵何極。」拱了一拱,說道:「請入寒舍,略敘片時。」眾人道:「不來,不了。來則相擾,未免有妨員外安然自在之樂。」員外道:「說那裡話。」於是眾人遜讓而入,排行次坐。

    獻茶畢,員外道:「我鍾之景至勝概,雖不比杭之西湖、蘇之虎丘,京口之金焦二山,然天造地設,幸有六景之奇觀,亦足以供騷人逸士之遊娛。今際此春光生媚,惠風和暢,正俺諸兄遊玩時也。弟有鬥酒,藏之已久,容獻數杯,然後同諸兄觀山玩水,尋芳訪右,適我願兮。諸見以為何如?」蔡斌彥道:「既有佳釀,且慢安排。弟有一心事未便,恐後不成。」員外道:「酒逢知已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兄有心事,何不向知已言之?」斌彥道:「實不相瞞員外與諸兄弟,內拙身孕有六個月,未知是男是女,聞天後娘娘顯靈,一來問卜,二來拜候。苦吃了酒,豈不是拜候之禮有失,而問卜之心有簡乎?」眾人拱道:「恭喜恭喜!」員外道:「不瞞列位,弟方才出門時,也是存此虔誠。幸遇見諸兄,是以虔卜神心頓忘,而慇勤友懷忽生。今既有此同調相敬,神如有知,諒必降示。」眾人道:「敢問員外亦是積德在躬,要問麟兒之慶乎?」員外道:「生從其類,弟豚大耳,何足福祿?」眾人與蔡斌彥齊道:「員外如此過謙,教我輩何處藏羞?」員外即著家人捧盆水來,兩人盥沐淨口,彈冠整衣。員外要諸人同行,眾人道:「我行路腳酸,停一時來罷。員外請先步。」

    員外即留諸友在廳坐喫茶,自己與蔡斌彥跑到天後宮。二人參拜畢,蔡斌彥讓員外先求。員外求得二十作宿亢金簽,蔡斌彥求得張月簽。隨即拜辭天後,歸在路中,彼此相語。員外道:「簽已求了,但此神機誰能解得?」斌彥道:「吾友姓鄭名棉園者,頗有偏竅,善會決斷吉凶,前年亦經考了府案批首。」正在較量間,卻到家了。

    依次坐定,那姓鄭的問道:「這場喜事卜得何簽?」員外道:「弟妹夫說兄有默契,神明內蘊,能決玄妙幾微。敬賴三更之棗,一點頑石之悟,幸甚,幸甚。」鄭錦園道:「弟安敢當此褒獎。非敢雲百之中盡無一失也,但蒙過愛,敢竭鄙意一決。」員外即與之說得了亢金簽,錦園道:「恭喜恭喜!員外早晚定有懸弧之慶。玩其詩云:『龍會明良在眼前,共飛萬里銀河邊。』蓋龍乃陽物也,陽非屬男乎?『眼前』二字,那個不曉的,分娩緊了。」又問蔡斌彥求得何簽,斌彥道:「弟得了一枝張月簽。」鄭錦園道:「生國莫喜,生女莫悲,異日定作門楣之貴。兄休怪我說,此是女也。其詩云:『廣寒宮殿右清虛,州州元精-玉液。』夫廣寒宮乃月也,月屬陰,陰豈非女乎?『右清虛』三字,其人必秀麗惠淑可知。」鄭錦園又笑了一笑,說道:「弟另有一異見偏斷,未知有當二尊意否?」員外道:「兄若等於庸俗之輩,平平無奇,何以異於嚼蠟之味乎?願傾耳異斷,以征靈犀一通。」錦園道:「論此簽之意,似月老系絲已定了,著天後為媒,籤詩為憑之意。」二人正襟危坐而問道:「兄何以知道?千祈不要胡言哩。」錦園道:「非敢胡言,憑籤詩斷,試將員外二句詩道來。大詩之後不曰『奮飛』,而曰『共飛』,且潛龍在淵,飛龍即在天,而知飛在銀河,夫銀河乃張騫乘掛到牛女之處。想起來,豈非著你們兩人相共而得牛女相見時乎?矧蔡兄之詩說『元精-玉液』,愈見姻緣注定了。夫玉液乃裴航會雲英在藍橋之區,此故典諸兄豈不聞的?依弟愚見,此女後來有神仙精氣,此男後來有別重會,才是此詩之意。」二人聽了半晌,亦有十分信服他,滿面笑臉起來。蔡斌彥道:「依他這說,俺不妨就指腹為婚罷。」員外道:「豈蔡兄你便生女而弟便生男乎?蓋屬未必然之事也,弟安敢妄想為哉!」眾人道:「即同生男,亦是舊媾兄弟,究何聽風於今日之盟乎?」員外道:「既然如此,就仗鄭兄為斧柯罷。事若湊巧,便當重謝。」又對斌彥道:「你我二人務要指天誓,日後不可負約。」談了半日,而酒餚果品早已安排在廳,及坐席時,但見酒煙已微,花香已細,員外即叫家人將酒滋熱,餚肉漸漸更燒來。大家酣暢飽飲,獻酬交錯,直至上燈才散。正是:

    未出母胎緣已定,御溝流出玄鍾成。

    庸流能識天機事,撮合絲羅言語端。

    是夜,銀河耿耿,明月澄澄,康員外不脫衣冠,擁坐在床。驀然一鶴,縹縹渺渺,掠於西而東,忽而附於泥塗之涸轍,戛然長鳴。員外欠身起視。你知此鶴生得怎麼模樣?但見:

    噩噩焉潤澤未羽,藹藹焉潔淨光華。翅如車輪長而美,身似玳瑁文而秀,頂若珊瑚彈而挺。渾包錦繡,遍胭脂。鳴一聲,哀一聲-諷然,若彈瑟琴愁漏水,嘵嘵然,訴衷泣怨東風。唬得人心忽忽,惹得人恨匆匆。既不是黃鶴鳴空,諒殊泣麟悲鳳。

    康員外猛然驚覺起來,乃是南柯一夢。忽聽得房內呱呱生孩兒聲,員外慌忙入觀。見其兒生得形容俊偉。相貌魁梧,眉清目秀,一身渾包錦繡,遍體盡染胭脂,恍若夢中一鶴,不覺驚訝。急喚家憧取了文房四寶,靡得墨濃,將夢裡之事一一描寫,封藏書箱內。知此兒前途偃蹇,後來必然顯達。俟他長大,交他收管,足征奇異。遂名夢鶴,字其祥。

    過了四個月,而蔡斌彥不出錦園所料,果生女子。斌彥夫妻相議,說道:「我軍中人也,今幸天下無事。四海澄清,此女應運投生,名做平娘罷。」許氏忻然且莫題。

    卻說鄭錦園,聞知員外生得是男,斌彥生得是女,喜驗他所斷不差。且錦園乃一腐儒書生,極是貪利的人,記得員外說事若湊巧,便當重謝,念念不忘,須索走一遭,報知員外。及見了員外說道:「天緣注定,合當行聘,以成婚姻。」員外道:「這事亦二家通知才是。」錦園道:「弟與蔡兄道過了,他說今日清潔日子,不可愆期。」員外道:「姻緣也是好事,諒蔡兄必許諾。」乃辦了聘儀,文錦園到蔡家撮合婚媾之雅。其康家儀物之盛,蔡家歡喜之極,俱不消說。

    且說鄭錦園正要往員外家討謝禮,慌忙至家,那知他妻亦生一男,叵口細目,骨露眉浮,腹大於胸,乃名鄭腹,字判軀不題。但不知員外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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