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業已接近黃昏了,雖然看不見斜陽的餘暉,西方的晚霞,但灰濛濛的低雲,沉翳翳的光暈卻已顯示出一天的將逝,時辰的向暮了。如今,初雪已經飄過,看樣子,只怕還得再連續落著呢……這是秋離力挫「太蒼派」那幾個叛徒之後的第二天。
客堂裡。
秋離、馬標、梅瑤萍三個人圍桌而坐,桌子底下,便生.著一盆火,紅泥小炭爐,熱烘烘的,小客堂裡溢滿一股柔軟的暖意。
三人面前,各有一杯酒,酒剛燙過,溫熱香醇,十分順口,秋離正為大家斟酒,又將那只錫酒壺坐回桌下的小爐上。
馬標舉杯淺吸了一口,嘔嘔嘴,舒適地吁了口氣:「好灑一入喉之後,那股子勁能直透丹田,連全身都熱呼呼的了……」秋離笑笑道、「我就知道天要下雪了,昨日到鎮上辦那幾件事,順便也捎了一小罈子『二鍋頭』回來,大哥,怎麼樣?味道還足吧?」
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圈,馬標呵呵笑道:「醇厚甘冽,好得很!」
秋離也喝了一小口,道:「大哥,我呢,可真算善體人意了。」
斜眼一瞅,馬標笑罵道:「媽的,你看你,老毛病又犯啦?就不能誇你一句,否則,即便使棍打上,你馬上就隨棍而上了!」
輕輕地,梅瑤萍也吮了點酒,她慢慢品著味,一雙鳳眼兒水盈盈地注視著秋離,婿然一笑道:「秋離,寒天溫酒,圍爐賞雪,虧你也想得到,我一直還看不出你有這麼風雅呢……」轉動瓷杯,秋離深深地看著梅瑤萍,安詳地道:「我本來要損你幾句,因為你是如此的不夠瞭解我,但是,我現在又打消這個主意了。」
粉臉兒有些配紅,梅瑤萍雙眸流波地問:「為什麼?」秋離一笑道:「因為你此刻看起來相當之美,美得我不忍加以嘲弄。」
不待對方回答,秋離緩緩吟道:「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若問行人去哪邊?媚眼盈盈處,咽,媚眼盈盈處。」
臉蛋兒更紅如五月的榴火,梅瑤萍羞澀地道:「你——你是喝醉了。」
秋離笑道:「燈下看美人,醉裡賞百花,是人生一大享受,朦朧中更顯出其脫俗的艷麗,醉了便醉了也罷!」
梅瑤萍又躁又甜又熨貼地佯嗔道:「你看你,秋離,越說越不像話了……」端杯再飲,秋離笑哧哧地道:「本不該說,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兩情相悅,一點靈犀早通,又何需用言語來表達什麼呢?」急了,梅瑤萍埋怨道:「秋離——你也不怕當著大哥面前……」眉梢子輕揚,秋離昂昂地道:「你我比翼雙飛,枝結連理,乃是自然發乎情性這事,光明堂皇,人之大倫,又伯當著誰人面前?」馬標「咕嚕」幹盡了酒,臉紅脖子粗地叫道:「行了,行了,我的爹,你他媽這強嘴賽過街頭卜卦的李鐵口,十個人也說不過你一個人,你就別拿著肉麻當有趣啦!」
梅瑤萍連忙岔開這個想聽卻又不敢再聽的話題,輕細地問:「秋離,你還沒說你托人送信的那家鏢局子靠得住不?」秋離先彎腰自火爐上提起錫壺,再為大家斟過一巡酒,將錫壺放回去了,他才頷首笑道:「那家鏢局子『震遠』,我以二百紋銀的代價托他們送一封信到『小青山』去,這種輕鬆買賣他們還不搶著幹?我人還沒有離開那鏢局子,他們業已派出兩個得力鏢師騎著快馬上道了!」
馬標默默盤算了一會,道:「照這樣說,用不了多少天他們便會趕來啦,我們何老爺子一見你的信,只怕要喜出望外?」喝了口酒,秋離道:「這一下用不著他老先生親自出陣或督戰了,他只要等著與葛世恆兩人接收『太蒼派』就結了。」
搓搓了,馬標笑道:「兄弟,何老爺子的這樁子事,可說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志願,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記憶著為『太蒼派』正名懲逆,為他自己與葛世恆雪恥伸屈,如今,他這願望可以說已經大致達成了——」頓了頓,馬標又道:「我不得不說,這全是你的功勞,在這件事上,你處置的手法簡直完美到了極點,又明快,又利落!」拱拱手,秋離大笑:「過獎過獎,大哥,這還不是你的教導有方,夾磨得法,要不,我哪來的這種天才?」大模大樣地「呢」了一聲,馬標道:「這個麼,卻也不是假話,對你的教誨開導,我也的確不遺餘力,費過一片苦心哪……」梅瑤萍忍不住輕笑道:「大哥,怎麼你也學起他那德性來了?」馬標一派尊重地道:「梅姑娘,這可是真話。」
往椅背上一靠,秋離耳聽著屋外的北風呼嘯,不禁搖頭道:「外頭可委實冷,我們這裡生著小火爐,燙著酒喝,才叫享受呢,有誰在這種大寒天冒著風雪趕路的話,只怕連心都要凍透了……」馬標笑道:「那萬三葉與包二同十有八九便是這樣。」
若有所思地,秋離道:「假如他們來得快,說不定今晚就會抵達這裡,我想了好久,認為用不著去等,更不必要那李斌做暗記,反正這裡才二十來戶人家,他們只要問問,找上門來並不困難。」
點點頭,馬標道:「不錯,這樣也省掉我們不少麻煩,否則,多費手腳說不定還弄巧成拙,惹起他們的疑心哩。」
秋離雙手合著瓷杯,道:「等著吧,可能他們就快到了。」
有些忐忑地,梅瑤萍道:「你得小心點,秋離,萬三葉是你手下敗將,不足為敵,但那包二同可不好對付礙……」笑笑,秋離道:「包二同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我認為收拾他該不成什麼問題,姓包的還能強上了天?」梅瑤萍幽幽地道:「你就是這麼狂——秋離,你總要留心自己的安全,不要任什麼都以為不屑一顧。
收斂了笑容,秋離正色道:「瑤萍,其實你還真不清楚我,我口裡說話隨便,心裡卻非常慎重,我一向是如此,表面上又狂又傲又蠻不在乎,真正做起來我可以說比誰都小心,瑤萍,我從來應敵之前沒有輕視過任何一個敵人,不論我的對手是強或弱,因為我的謹慎,我才能活到今天,如果我實際的行動也像表面上這麼張狂大意,恐怕在很久以前已經栽了跟頭了!」馬標也嚴肅地頓首道:「梅姑娘,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這兄弟確是如此,他這個長處,可以說乃是他所以有今天的武林地位的最大理由!」
秋離一笑道:「我還有很多人所不及的優點呢,大哥。」
深深看了秋離一眼,梅瑤萍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又望了望窗外逐漸陰沉下來的天色,馬標低咳了一聲,道:「後面,兄弟,柴房裡的那幾位仁兄,蓋的東西可夠御寒?別在何老爺子未來之前就把他們全給凍僵了!」
秋離喝了口酒,道:「他們挨不了凍的,我給他們加了兩床棉被去,下面還多墊上一層褥子,而且四個人擠在一堆也夠暖和了,老實說,身為階下囚,有他們這種待遇已經很難得啦,設若我們落在他們手中,大哥,你瞧著吧,不叫他們活剝了才怪,還會有棉被褥子給你蓋,給你墊?」馬標緩緩地道:「他們不仁,我們豈可不義,同在道上混,同在圈裡闖,一樣舔刀頭血,一樣索人命債,大家的下場卻有善有惡,不盡相似,其道理也就在這裡了。」
頗有感觸地點點頭,秋離道:「大哥說得是。」
梅瑤萍也深深有所體悟地道:「這是大哥幾十年的經驗之談,有很多人也明白這層道理,但真正做到的人卻不多……」舉杯乾了,馬標微笑道:「經驗是什麼?血與淚的堆砌,悔與恨的回瞻,那全是過采人的話,是浪費了多少青春歲月才連貫成的,若是未嘗過其中的苦楚,光明白表面的浮理,自是做起來就不容易言行一致了。」
靠在椅子上,秋離一笑道:「大哥,我卻似乎想透了也做到了,你老兄一本正經說起教來,可是與你那拈花惹草的老毛病大異其趣?」馬標老臉一紅,咆哮道:「媽的,你小子又把問題扯邪啦馬標尚未說完話,秋離驀地以食指比唇,神色立即嚴慎起來,他側耳靜聽,一邊連連搖手。
過了片刻。
秋離緩緩站起,面無表情地道:「有人來了。」
馬標與梅瑤萍也仔細聽,但這時除了風聲呼呼之外,他們卻什麼動靜也沒有聽到。
皺皺眉,馬標低聲道:「不會是房東婆子給送飯來了吧?」搖搖頭,『秋離道:「不會,有兩個人,而且牽著馬。」
也緊張起來,馬標道:「那麼,恐怕是萬三葉與包二同了!」
秋離沉著道:「十有八成是他們。」
馬標也吃力地站起來,他道:「你在外面等著?」推開椅子,秋離來到門口道:「大哥,你與瑤萍不要出去,以免發生意外,我辦完了事自會招呼你們。」
馬標忙道:「我曉得,我們會在窗口觀戰。」
梅瑤萍的臉龐上有著掩隱不住的焦灼關切之色,她急急地道:「你小心——」點點頭,秋離猛然啟門而出,一陣冷透心脾的寒風夾著雪花撲門捲入,馬標與梅瑤萍才只打了個顫慄,門兒業已關攏。雪低風緊,光黯雪飄;秋離長衫飛舞,獨個兒緩步來到客堂門前,面對竹門站立不動。
這時,人語聲與馬匹噴鼻低嘶聲果然更清晰地來近了。
在暈黯的天光下,兩個人各牽著馬匹左盼右顧地來到竹門前面停下,其中一個隱約看得出是個紫面紅髯的魁梧老者,他低聲向另一個蓬頭垢面,穿著一襲補滿補釘的灰衫的高瘦人物說了幾句話,然後,拍門大叫:「開門哪,開門來……」秋離平靜又沉緩地道:「門沒頂,一推就開。」
當然,秋離已經認出那紫面紅髯的老者就是與「百隆派」鬧翻了後又投奔「太蒼派」的「紫面熊」萬三葉,他身後那位看上去邊幅不修,邋裡邋遢的高個子,則定是『瘋樵子』包二同無疑了。」
門外,萬三葉似是沒料到在這種天氣下會有人等在院子裡應門,他也怔了怔,有些疑惑地高喊:「我姓萬,小哥兒,可有幾位外客在你們這裡租屋麼?」秋離平靜地道:「有,他們一位姓魏,一位姓朱,一位姓邵,一位姓李,業已來這裡住了兩天了,就在後頭。」
似是十分高興,萬三葉大喊:「那就對了,小哥,老夫與他們幾位是同路的,約好在這裡會面,他們向你提過麼?」踏前一步,秋離回應道:「提過,所以我才在這裡等候你們兩位,請先進來吧。」
萬三葉與包二同推門而入,包二同回身掩門,萬三葉卻跺著凍得有些僵麻了的雙腳,一邊用嘴裡的熱氣呵著左手笑道:「辛苦你了,小哥,難為你還等在這裡應門,老夫兩人的坐騎也煩你牽入廄裡加料,不妨多喂點摻酒的黃豆,天可冷藹—」猛然間,萬三葉後面的話尾卻噎住了,他睜大了眼努力注視秋離,剎那間,他像見了鬼一樣怪叫一聲,臉上五官可笑地扭曲成一堆,「登登登」地一連往後倒退三步!
來到一邊的包二同不由皺了皺那雙眼眉——呢,包二同的長相可也夠驚人的,馬臉,八字眉,細眼窄鼻,薄唇尖領上是未經修剪過的一片鬍碴子,再配上他滿頭聳立的亂髮,瘦長的身材與白補灰衫,那形態,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但是,他的這副面孔卻流露著一,種冷漠又孤傲的意味,好像早已看透這個人間世,也早就厭煩了這些世間人了,現在,他冰冷地問:「什麼不對?!」
顫抖抖地指著秋離,萬三葉也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視覺了,他喃喃地道:「包兄……這……這小子是……秋離!」
並沒有什麼顯著的驚異表情,包二同正面凝注著秋離,淡淡地問:「你是麼?」點點頭,秋離微笑道:「我是。」
一下子跳了起來,萬三葉怪叫:「可了不得了,他他他他……怎麼會到這裡來的?魏超能幾個人八成是吃他坑啦,天爺啊,這不是陰魂不散麼?」包二同一睜那雙細眼,精光四射,他冷冷地道:「不要大驚小怪,三葉!」
萬三葉手足無措,氣急敗壞地道:「包兄,大事不好了,姓秋的怎麼會突然在此地出現?這不是太也巧得不成話了?如此一來,我們的整個計劃只怕就要告吹——對了,內奸,一定有內奸去出賣我們!」
漠然地,包二同道:「三葉,你吵鬧什麼?事情發生了,便有它發生的原因,真相未明,你自怨自艾加上疑神疑鬼,不是搞自己的笑話給人家看?」於是,萬三葉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他驚恐地瞪著秋離,惶驚地道:「你,你是怎麼來的?」秋離安詳地道:「『黑草原』一別,思念無已,知道三爺你要光臨此地,是而我便早早趕來等著侍候了。」
當然知道秋離是在故意嘲諷自己,萬三葉赤髯拂動,急吼吼地叫:「姓秋的,你少給老夫來這一套,你是個什麼人物,老夫早已看得透之又透,老夫問你,魏超能他們四個人呢?」秋離仍舊笑嘻嘻地道:「你以為他們在哪裡?」萬三葉憤怒地咆哮:「不管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也不管你怎麼來到此地,秋離,如果你傷害了他們四個一根汗毛,你看老饒不饒你!」彈去襟前的雪花,秋離笑道:「老朋友,你這個牛皮未免吹得嫌大了,如今,你業已自身難保,哪還顧得到別人?」頓了頓,他又道:「而且,你不饒我?老友台,你我之間,彼此的份量大家完全心裡有數,就憑你這幾下子三腳貓把式,恐怕還不夠格談到那個『饒』字上吧!」
雙目怒瞪如鈴,胸口起伏急劇,萬三葉色厲內荏地叫著:「秋離,你且慢得意,好運道並不是永遠跟著你的,今天你就別想再像以前一樣逞能逞霸了!」眉梢子一揚,秋離道:「憑什麼,你?」萬三葉窒了窒,隨即壯著膽道:「你不用問老夫憑什麼,秋離,老實告訴你也不妨,你可知道我們所以在此聚合,便全是衝著你?」』秋離一笑道:「我知道。」
呆了呆,萬三葉訥訥地道:「你,你也知道?」笑笑,秋離道:「否則,我等在這裡替二位應門作甚?我瘋了,在這天寒地凍裡?」機靈靈地一顫,萬三葉恐怖地道:「魏超能他們四個人——秋離,你可是將他們殺了?」淡淡一笑,秋離道:「恕不奉告。」
咬牙切齒地,萬三葉厲叫:「你這劊子手礙……」這時——沉默良久的包二同湊上半步,他冷冷地道:「秋離,以你的聰明精靈來說,相信我與萬三葉來此的目的你心裡明白,因此,我們少兜圈子,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
點點頭,秋離道:「很好,還是我們包爺說話爽快!」
八字眉微皺,包二同平淡道:「『太蒼派』的人邀我來對付你,這一擋,你知道?」秋離低沉地道:「知道。」
薄薄的嘴唇抿了抿,包二道:「當然我曉得你十分難纏,但萬三葉與我交情不同,盛意難卻,因此,我來了,只求盡心力,不期有結果。」
秋離頗為讚許地道:「十分佩服你的高義精神。」
包二同毫無表情地道:「我你兩個之間,遲早是要來一場狠鬥的,我並不抱什麼太大希望,好好歹歹,能為恩友萬三葉表達一點微忱,償還點人情債也就夠了,你無須心存慈悲,而我,也不會稍有顧慮。」
吁了口氣,秋離慎重地道:「可能你已想到了,包二同,你向萬三葉表達的這一點微忱,代價恐怕卻相當大呢。」
細眼突睜,包二同生硬地道:「我包二同江湖生涯三十五年,自來不欠人情,從小至今,只有萬三葉曾經恩賜及我而我尚未報償,這些年來,為了此事我一直耿耿於懷,這次他來找我也正好給了我一個報恩還債的機會,為了心安理得,代價大小又何置一顧?秋離,不論在下與你之鬥是生是死,是勝是敗,至少,我將無牽無掛了!」秋離淡淡地道:「萬三葉在你一次病困之際幫助過你,這只是一個人最低的同情心表現、他如今卻要你以性命之危來償還這筆人情債,包二同,你不覺他索求過甚,有意為難了麼?」狹窄的鼻孔聳動了一下,包二同木然道:「不論他心意如何,我受他之惠乃是不爭的事實,我便不該忘,更當有以報!」
萬三葉也嘶啞地叫道:「姓秋的,你有種就幹一場,如此挑撥離間,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搖搖頭,秋離道:「萬三葉,你休要看低了我秋某人,我並不需要藉挑撥離間來分化你們的戰力,我只是認為包二同不值!」
髯拂發豎,萬三葉厲聲道:「什麼地方不值?」.冷冷地,秋離道:「你施人小惠,卻濫討人情!」
萬三葉又氣又怒又窘地大叫:「胡……說,你胡說……!」
搓搓手,秋離道:「姓萬的,用不著強詞狡辯了,事實勝於一切!」
幾乎氣絕,萬三葉哆哆嗦嗦地道:「好一張利嘴啊!…好一張殺人的利*!」鼻子裡卻哼了哼,包二同道:「三葉,他的話起不了什麼作用,你無須氣惱,我包二同並非是個沒有心竅的人。」
氣急敗壞加上惶恐冤枉,萬三葉趕忙道:「包兄,幸虧你也是個明白人,天老爺,你聽,剛才這小於講的話還叫人話麼?換了個不明事理的角色聽了去,不在心裡咒我萬某人祖宗八代才怪了,唉,真是可怕,可憎,又可恨啊!」
包二同漠然道:「五十餘年人生際遇,江湖浮沉,三葉,令我看不清,想不明的事情只怕還很少哩。」
抹了驚急出來的汗水,這大冷天裡,萬三葉竟連髯根上的冰碴子也叫口裡的熱氣給蒸化了,他訥訥地道:「當然,呢,這是當然……」一揚臉,包二同又向秋離問:「要講,你就講,否則,你再插科打諢不行———魏超能、朱伯鶴、邵達貴、李斌四個人你怎麼擺佈他們了?」笑笑,秋離道:「你以為?」包二同冷冷地道:「我以為你是個出了名的煞星,秋離,恐怕你不會太善待他們,但是,如果你將他們全殺了,未免也稍微狠毒了點:「秋離深沉地道:「我沒殺他們。」
唇角一抽,包二同道:「人呢?」
以右手姆指朝後一指,秋離道:「柴房裡。」
包二同僵木地道:「大約你將他們整治得不輕?」侵吞吞地,秋離道:「要不,我還把他們當祖宗待候?」雙目微閃,包二同道:「很好,現在我便開始履行我的允諾了,秋離,若是我贏,你就苦了,若是你贏,我這條命隨你處置!」
秋離安泰地道:「你勝了我的話,包二同,就是你饒我的命也會覺得沒意義,反之,你等著瞧吧!」
包二同回身,自馬鞍旁「唰」地抽出一根灰黃泛著黑斑的細長竹竿,大約有四尺長短只有姆指般粗,後豐前銳,他一手握竿頭,一手握竿尾,用力一彎,左手倏鬆,竿尾「削」地彈顫,呢,韌性好強!
秋離含著一抹微笑,頷首道:「『龍筋竹』。」
深沉地凝注著秋離,包二同細小卻銳利的雙眸中閃耀著一種特異的古怪光芒,酸酸地,他道:「我不驚奇於你認出這根竹子,雖然認得出它名字來的人很少,但你與眾不同,秋離,若你認不出來才會令我失望,自上次與『武當派』的大掌門比試過後,這尚是我首次需要應用到它!」
秋離目注對方手上的那根「龍筋竹」,平靜地道:「包二同,這種竹子可是刀劍難傷?而且,抽到人身之後肌膚上的苔痕烏黑泛紫且永不消失?」點點頭,包二同道:「不錯,我叫它是『烙仇竿』,抽在人身上,那條苔痕便像火烙似的再也不會消失了……」舔舔唇,秋離道:「我衷心希望不要挨上一下。」
包二同冷冷地道:「你可能做得到。」
說著,他又側首對萬三葉道:「三葉,我若敗了,你就覓機離開吧,在我與秋離較鬥的時候,請你千萬不要插手!」
萬三葉激動地道:「不,這種人用不著講究江湖規矩,包兄,容老夫和你並肩為戰,合同收拾秋離這廝!」
搖搖頭,包二同道:「我不理什麼江湖規矩,我只求自己心安,否則,以多凌寡,不管勝負,我都會永難安心的。」
萬三葉忽道:「包兄,姓秋的不是省油的燈哪——」勃然變色,包二同道:「莫非我就是麼?如果你不願意,第一場由你上,你輸了我再來!」
當然深知包二同的脾氣,萬三葉碰了一鼻子灰,卻也不敢再爭執下去,他難堪又尷尬地道:「好吧!…隨你的意思便是……」斜斜側身,包二同眼皮子也不撩地道:「秋離,我要動手了。*
雪如絮,風號陶,秋離微微掀長衫下擺,他迎著淒厲的寒風站立,沉穩地道:「請便。」
「削」聲輕嘯,竹影飛向秋離面門,而影像尚在,卻又在一抖之下剝刺秋離胸膛,其快其急其狠,簡直匪夷所思!
整個身軀倏然橫著彈空,竹影落虛,秋離雙掌齊揚,血刃也似的掌影便激射合罩敵人!
單足足尖著地,包二同閃電也似旋轉,而在旋轉中,他手上的「烙仇竿」就帶著刺耳的尖嘯一波又一波,一輪又一輪地分向四面八方重疊揮截!
秋離卻在雙方那密密重重的竹影如雨中掠飛,騰挪,縱橫,他的「苦寒八掌」也連環運展,循回不息地反覆使用著,一時只見掌如浪,如風,如刃口,隼利的交流旋飛,威力萬鈞!高手相搏,其過招變式之快可以說是難以想像的,在人們的視力追攝之前,思維轉動之前,往往已經數易其勢,數幻其形了,如今,秋離與包二同之間的拚殺便正是如此!
萬三葉站在院門邊掠陣,他在目睹這兩個頂尖高手的比試下,不但心裡緊張,焦灼,惶恐,忐忑,更有一股說不出的慚愧與自卑,在武林中闖蕩了幾十年,在江湖上翻滾了幾十年,此刻,他才真正看到了技擊之道的精粹顯示,才真正認清了武術一門的浩瀚淵深;他目眩神迷地注視著場子裡的拚鬥,不禁暗暗地為他自己捏了把冷汗——他慶幸這些年來道上生涯未曾硬碰過與和這等強者較量過,他更們心問著自己,既有這樣厲害的武林人物,他自家卻又是憑什麼混出來的?憑什麼又混到了今天?!
灑灑飄飄,紛紛的雪花落得更密了,而雪花在這凜烈的寒風中飛舞,卻也僅在兩個狠鬥者的四周,雪花飄不進他們的出手範圍之內,因此,看上去那些白茫茫的雪花便形成了一圈圈的隨著兩個拚搏的能手在周圍團團旋轉——有如一圈又一圈的白環!
很快的,雙方已交手一百餘招!
當然,他們彼此早已清楚了對方的實力深淺,包二同的功夫之佳,可以說是秋離近年來少遇的敵手,在秋離的感覺中,包二同的本領雖說比不上「少林派」的明心大師,也比不上當年的天下三雄之一「萬屠嘯天」孟漁,但卻決不稍遜於「天山派」的一干前輩,甚至就連大名鼎鼎的「鐵騎八龍」,恐怕他們中四個人加起來也不見得就能對付得了包二同,現在,秋離業已相信了包二同曾經力戰「武當派」的大掌門三百餘招以上的傳說了,就以這人的精湛所學來說,秋離也不敢誇口能在三百招內取勝!
包二同卻更是心裡明白,他開始與秋離動上手,便立即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與束縛興起,經驗老到,身經百戰的包二同對這種無形的壓力及束縛是十分陌生又相當清楚的,陌生的原因是他自來難逢對手,很少有眼前相似的感觸;清楚的道理,卻是他亦乃技擊強者,在什麼狀況之下才有此等情形他早已揣摸體會得透徹——他知道,只有在遇上一個比自己更厲害的對手時,才會有這種無法隨心所欲,無能盡力施展的拘束情形發生,換句話說,只伯他今天是要栽觔斗了!
不服輸和榮譽感原是每一個江湖人慣常的通性,而功力越高,威名越甚者,這種通性也便越強,包二同任什麼事全看得十分恬淡,獨對這一點他卻也無法漠視,因此,他雖然自知得勝的希望渺茫,卻更加傾盡全力拚死周旋,他已決定,無論勝負,也要戰到不能再戰的結果為止!
對方的心意表露是在那凌厲狠毒的招式上,流示於那兇猛驃悍的衝撲裡,秋離當然感覺得出,因此,他的反擊力道也就逐漸加重,他要在最快的時間內將敵人挫敗!
「烙仇竿」尖銳呼嘯令人魂驚魄顫地飛舞穿掠,帶著旋轉的雪花,怒號的寒風,抖回成一個一個式大式小的圈子,泛閃著一溜溜迷濛的黯色光影,而秋離的掌勢則宛如萬千隻蝸蛹在閃掣騰流,呼嘯著回射縱橫,幻映為各形各樣的景況,偶如圓弧並罩,偶似群星齊洩,偶像蛇電空掌,偶若怒潮澎掀,風加雜著力,呼呼轟轟地,在暗地裡,他已經在掌勁中貫入「彌陀真力」了!
兩百招已過一
逐慚地,包二同蓬亂的頭髮已被汗水粘濕在一起,汗水更浸透了他的衣衫,隨著他的面頰滾滾滴落,在黝黯的光線下,在雲飄風號中,可以看見他頭頂上騰騰的白色霧氣並發——還有他急促的喘息聲!
秋離一言不出,攻勢在突然間加快,他掌舞足飛,身體翻騰挪展,往往幾十個動作在剎那間完成,無數的招式在同;時刻並展,他的運行形態,竟已大多脫離了人身力道的慣性與肌肉控制的最大極限!
包二同吃力又艱辛地持竿抵抗,「烙仇竿」簡直已化成一片驟雨,一陣旋風,一連串的尖嘯了……於是——兩百七十六招。
陡然暴叱,秋離的「攀月摘星手」擊出!
星芒弧淬罩包二同,包二同斜滾如桶,反手抖起一百九十竿布成一道呼嘯的無形勁力來阻擋,頓時雙方勁道相觸,霹靂粉碎!
秋離倒退三步,包二同踉蹌推出五尺!
狂笑旱雷驚天,秋離毫不遲疑,貫足「彌陀真力」的「閻王斬」在暴旋中齊展:幾乎同時,包二同的「烙仇竿」抖成一百個小圓弧,突然自脅下古怪倒射而來,勁氣化劍!
雙方的接觸只及人們眨眼的十分之一空隙,在狂濤般的足力旋回罡風中,一連串「削削」聲響裂耳膜,瞬息間,秋離飛掠七步,包二同卻震上半空重重朝丈許外摔落!
驚叫一聲,萬三葉拚命搶了過去,堪堪將跌落的包二同抱住,由於包二同下墜的力量過猛,幾乎連萬三葉也撞倒在地下2緊緊抱著包二同,萬三葉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他俯視懷中人,只見包二同面色灰白,雙眼閉攏,粗濁地吐著氣,整個身子就像癱瘓了一樣,但是,卻仍然緊握著他的「烙仇竿」!
輕輕將包二同放在地下,萬三葉驚恐過度地顫著聲叫:「包兄!…包兄!…你醒醒,啊!…都是我害了你!…都是老夫我的不該礙……」冷清地,秋離的語音傳來:「現在,你才知道你的不該?」驀然抬起頭來,萬三葉仇恨之極又怨毒之極地瞪視秋離,秋離站在六尺之外,他那件灰色長衫赫然裂開了七道破口,就好像是用利劍削割成的情形一樣,但是,顯然並未傷及他的肌膚!
萬三葉咬牙切齒,雙目如血地咽聲厲吼:「姓秋的,你害了包二同,我這條老命也與你擠了!」
冷冷一笑,秋離道:「包二同死不了、我和他無仇無怨,況且他更是一個有骨氣、有節操的江湖怪傑,我看得起他,因此,我不願殺他,若換了你,老小於,恐怕你現在連屍都僵硬了!」
似乎不敢相信秋離的話,萬三葉怔愕了一下,訥訥地道:「你是說——你沒有下重手對付包二同?」秋離生硬地道:「我只是用真力震傷了他的內腑,本來,我有機會在他身上實擊九掌,但我放棄了,如果那樣,包二同此刻早已斷了氣!」
猶自不敢完全相信,萬三葉遲疑地道:「你,呃,有那麼好心?姓秋的,誰都知道你那個凶殘的習慣——對敵交手不留活口!」
一撇唇,秋離道:「那要看什麼樣的對手才能決定,譬喻說,像你這一類的!」
萬三葉的怒火突起,他正強力壓制,還沒有決定要不要發洩出來,懷中的包二同業已低弱地呻吟出聲!突來的驚奇衝散了他的怒火,萬三葉連忙低頭探視,嗯,可不是,包二同已經悠悠醒轉,沉重地撐開了眼皮。
安慰又喜悅地,萬三葉低促地道:「包兄,包兄,你,呢,不要緊吧?」包二同閉閉眼,又睜開,微弱地吐了口氣,低軟地問:「秋離……呢?」萬三葉忙道:「就站在那裡;」唇角抽搐了一下,包二同用力擠出一絲苦笑:「很對不……起你!…三葉……,我未能完成!…你的囑托……」萬三葉赤髯顫動,哆嗦地道:「快別這樣說,包兄,你業已盡心盡力了,老夫我還有什麼可埋怨的?為了老夫的這點情面,你差點連性命也賣上,如果老夫我尚不知足,還能算是人麼?包兄,不管勝負如何,老夫是感激你一輩子,老夫!
……實在抱愧不安……」
話沒說完,萬三葉的語聲竟已帶著嗚咽了。
包二同歎了口氣,幽幽地道:「罷了!…技不如人,奈……*?」萬三葉唏噓著道:「姓秋的說,他只是以真力震傷了你,未用掌勁實擊,因此,你的傷雖說不輕,尚不至太過嚴重。」
低沉地,包二同輕輕點頭道:「他說得不錯……他原可有八九掌打在我身上的……但他臨時又突然含勁未吐……否則,此刻我怕已經完了……」萬三葉小聲道:「包兄,你也不用過於氣餒,你亦抽中了他七竿子,連他的衣衫都抽裂了……」苦澀地一笑,包二同歎息道:「不用……安慰我了!…三葉!…我那七竿子……是在他的掌力未發之後才抽上去的……如果他狠下心……先將掌力打實……我就……根本沒有機會……抽……抽上那……七竿子了!」呆了呆,萬三葉油油地道:「但,呃至少你也和他鑒試了好幾百招,包兄,能和『鬼手』打這麼長的時間,亦夠難得啦……」包二同居弱地道:「只不過……兩百八十招……而已……唉,我與『武當派』掌門人之戰……也還打了三百多招……呢!」
心頭「撲L通」。萬三葉驚震地道:「如此說來……姓秋的功力之高,竟是強過『武當派』的大掌門人?」包二同艱辛地頓首道:「這……是無可置疑……的。」
暗裡吸了口涼氣,萬三葉直感到背脊發麻,腋下冷汗涔涔,他舔了舔乾的嘴唇,惶恐地道:「那麼……秋離,呢,豈非近乎天下無敵了?」
痛苦的痙攣了一下,包二同低啞地道:「在我的看法……來說……是的!」喘息幾次,他又道:「三葉……聽我的勸……不要再和此人……作對……這樣與你毫無益處……至少,你難以找出一個……可以壓制得住他的人……記住一件事,前面是個火坑……你繞開它……如果……蒙著頭往裡……跳……不就……顯得太傻了?」沉重又緩慢地點頭,萬三葉喃喃自語:「是的……前面是個火坑,就繞開它,就繞開它……」微微掙扎著,包二同吃力地道:「扶我……起來……三葉。」
悚然醒悟,萬三葉立即小心翼翼地扶著包二同站起,包二同晃搖了幾下,方始站穩,面對秋離。
微微一笑,秋離和煦地道:「至多養息個把月,包二同,你便痊癒如常了。」
包二同深深地注視著對方,兩頰的肌肉抽吊了一下,他嗆啞地道:「你……不準備……要我們……性命!」
搖搖頭,秋離道:「不!」
吸了口氣,包二同鎮定了一下略顯激動的情緒:「為……什麼?」秋離平靜地道:「因為沒有這個必要,包二同,我們之間,原無此等深仇大恨!」
瘦削的身子顫了顫,包二同緩緩地道:「可是……你知道我若勝了你……秋離,恐怕我就……不會似你待我這般……優握慈悲……了!」
秋離談淡地道:「那是你的事,但你並沒有勝我,是麼?」雙目的光芒淒黯,包二同低細地道:「我想……你或者早知道……知道我難以勝你?」笑了笑,秋離道:「我不知道。」
慢慢地,包二同蒼白泛灰的面也上浮起一抹病態的紅暈,也浮起一抹感激的微笑,他沉沉地道:「秋離……多謝你不殺……之恩。」
秋離平和地道:「不客氣,我也謝你那七竿子手下留情!」
歎息一聲,包二同苦笑道:「別再捧……我了……秋離……事實上……我根本傷不著你……不過……我得承認……當……當時是存心……傷你的。」
微微一笑,秋離道:「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又何必再斤斤計較於其中的細節?總之包二同,我十分欣賞你。」
晃了晃,包二同道:「再說一次……多謝了。」
秋離嚴肅地道:「不敢當,包二同,老實說,我也不捨得傷你。」
苦澀地一笑,包二同道:「多承抬舉……秋離,萬三葉,你也……可以放他嗎?」點點頭,秋離道:「看你面上,可以!」
萬三葉老臉候熱,卻頓時如釋重負,心頭的一塊大石也放了下來,他當然清楚,莫說以前他與秋離所結的梁子已足夠秋離有理由取他老命,單憑今天這一樁事——他請了人來對付秋離,欲待擺平秋離這樁事,就足以激怒秋離收拾他了,但秋離卻慨然放過,這「可以」兩個字出自秋離口裡簡單,而其中卻包含了多少的寬宏及仁恕礙……」腆腆的,萬三葉窘得紫臉漲紅,他訥訥地道:「秋——呢,秋少兄,老夫,呢,便多謝了……自今以後,老夫發誓不再和你作對……說什麼也不了……」拱拱手,秋離笑吟吟地道:「幸蒙恕過,秋某人不勝感激之至!」
萬三葉尷尬十分地道:「這,呢,哪裡話,哪裡話……」衰弱地,包二同側首道:「走吧……三葉?」萬三葉急急點頭,關懷地問:「你能騎馬?」閉閉眼,包二同疲倦地道:「可以。」
他又轉向秋離道:「秋兄……我們告辭了。」
抱拳施禮,秋離靜靜地道:「二位好走,但願後會有期。」
於是,包二同偕同萬三葉,兩人互相攙扶著牽馬出門,回首招呼之後,像來時一樣,他們又雙人雙騎瞞珊地消失在漫天的風雪裡。
關上竹門,秋離才長長吁了口氣,客堂的門扉已突然啟開,梅瑤萍跟路不穩地向他奔來,一邊興奮過度地叫著:「秋離,秋離,你還好嗎……」快步迎上,秋離伸展雙臂緊擁梅瑤萍入懷,一面頻頻吻著她的秀髮,一邊低聲笑道:「好,是好得和沒有與對方較量之前一樣,瑤萍,你怎麼跑出來了?外頭風雪太大,你恐怕吃不消哪!」
仰起那如花般嬌艷的臉,梅瑤萍深情款款又欣慰無限地道:「我實在太高興了,秋離,你又勝了一場艱危的激戰……我在窗口看著你們拼,你不知道,我一顆心都差點驚得從口裡跳出來了,好驚人礙……」輕拍著她,秋離溫和地笑道:「有驚無險,有驚無險,瑤萍,你不是說過,在技擊一道之上,我是個天才,又是個鬼才麼?」婿然笑了,梅瑤萍臉蛋兒紅艷艷地道:「不過,現在我又發覺了你更大的長處,秋離——你心地很善良,而且頗重仁恕,並不像外傳的那樣兇惡。」
哧哧一笑,秋離在梅瑤萍頰上輕吻著,小聲道:「另外,我還有個慧眼識英雄的長處呢。」
羞啐一聲,梅瑤萍還未及說話,馬標已當門出現,他拉開破鑼似的嗓門大嚷:「天老爺,你們小倆口要親熱也得找個地方呀,大風大雪的站在外頭也不怕凍僵了麼?要是迫不及待,我老哥就先為你們做了媒證成親吧!」
直到秋離挫敗了包二同與萬三葉等人的第四天,在風雪交加的清晨,何大器才由「中原雙絕劍」周雲等三個人陪同,滿面倦色地趕到這裡,他們才將馬兒牽入院中,秋離已興高采烈地迎了出來。
周雲背著何大器下了馬,何大器一見秋離,便激奮地大嚷道:「老弟,你那封信可是真的?」秋離先向「中原雙絕劍」見過了禮,才又向何大器抱拳道:「前輩辛苦了——什麼真的假的?」何大器急切地問道:「我是說你信裡提的事……」「金絕劍」衣帆一笑,插口道:「何兄,這種事情豈是開得玩笑的?一路上兄弟早已向你說過好多遍了,秋老弟當然不會虛構故事逗你開心……」「銀絕劍」鮑德也笑道:「因為消息來得突然,何況,你難以置信這件事情會有著如此順利的發展罷了,但秋老弟卻神通廣大,在他來說,只怕不像你老兄這樣看得嚴重呢秋離被呼嘯的風雪凍得直縮脖子,他嚷道:「各位前輩,進屋裡再細談成麼?我的天爺,在這裡呆著能把人凍成冰棒!」周雲忙附和道:「二位恩師,何前輩,我們先進去吧?」於是,在大家宏亮爽朗的笑聲裡,一行人急匆匆地進入屋內,客堂上,梅瑤萍與馬標業已候著啦。
紅泥小火爐早就生得旺旺的,屋子裡溫暖如春,與外頭那種酷寒比較起來,不啻是兩個迥異的世界。「中原雙絕劍」與周雲、何大器幾個人不由立即脫下披風大氅等御寒衣物,紛紛灑抖著上面沾附的雪花,何大器被放在一張軟椅上坐下,他那張老臉業已凍成紅紫紫的了,連連搓著手,他顧不得享受室內的溫暖氣息,急巴巴地道::老弟,秋老弟,這是怎麼回子事,快點告訴老夫吧,你不知道,這幾天,真把老夫憋瘋了……」不待秋離回答,梅瑤萍已經笑著道:「喲,前輩,見了我們也不問問近情,二句話不說,一開口就先急著追問你自己的事,未免也太漠視我們了!」
苦著臉,尷尬地打了個哈哈,何大器忙道:「哪裡話,梅姑娘,老夫會漠視你們?老夫確是為了這樁正名懲逆的大事搞得坐立不安,魂牽夢繫,這些日子正算計著你們的佳期吶,連雙老眼也望穿啦,誰知道沒盼著你們,卻將那鏢局裡的兩位鏢師盼來啦,他們專程送來秋老弟的親筆信,老夫拆開一看,當場便興奮得險些一頭從椅子上栽下來,一顆心,也早飛到這裡來了,這一路上緊趕慢趕,恨不得一步就邁到此地,趁早將事情問清了結——梅姑娘,這可是老夫今生唯一的最大心願,或者在你來說不覺什麼,但在老夫的感受裡,只怕連新婚當晚的洞房花燭夜也沒這麼急呢!」
不由粉臉微紅,梅瑤萍佯嗔道:「前輩,你看你扯到哪裡去了?」連連拱手致歉,何大器窘道:「對不住,對不住,唉,老夫只要心裡一發急,往往就語無倫次,不擇言語了,該打該打!」
一側,「金絕劍」衣帆接過秋離遞上的熱茶先深深啜了一口,笑呵呵地道:「你們沒見著何老兄接信之後的那副急迫模樣,他一面看信,一面便大嚷大叫了起來,我在驚愕之下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不幸的意外呢,等問清楚了,尚不及向他道賀,他老兄就馬上催著走,甚至連件棉袍子也不加,逼得我只好立即收拾,匆匆交待了家裡幾句,偕同老二與雲兒陪著他專程往這裡趕,一路上,他就像得了失心瘋似的,一會自言自語,一會嘻嘻竊笑,一會橫眉怒目,一會揚臂揮拳,我在旁邊真在擔憂,生怕他人還未到,先卻將自家弄癲!」
周雲也笑道:「我們從這裡回去,連椅子尚未坐熱呢,卻又冒著風雷趕了回來,早知道,不如就呆在這裡等著還省事得多!」
秋離哧哧笑道:「媽的,你這小子大約從老婆的熱被窩裡鑽出來有些不大情願吧?」面罩後的雙目湧起一片羞窘之色,周雲忙道:「秋兄,你又嘴上帶葷了!」
用力搓著手,跺著有些僵冷的雙腳,「銀絕劍」鮑德似笑非笑地道:「你們又扯到南天門去了,這廂我們何老兄還在等著查問這件大事的詳情呢,別光顧著瞎胡鬧啦。」
於是,秋離笑嘻嘻地面對何大器道:「好,前輩,你問吧,我逐條奉答。」
摸了摸被雪水浸得濕漉漉的尚未干的鬚髯,何大器盡量沉住氣,咳了兩聲,渴盼地道:「這件事,老弟,可是真的?」秋離正色道:「如此重大之事,豈能任意與前輩戲耍?」立即又眉開眼笑,何大器急切地道:「那幾個叛逆——魏超能、朱伯鶴、邵達貴、李斌,可確是被你捉住了?」秋離點頭道:「是的,就在後面柴房裡關著!」何大器又忐忑地道:「你信上提過一筆,說那『百隆派』餘孽萬三葉去邀請『瘋樵子』包二同前來助拳對付我們,那姓包的,呢,來過了麼?」笑了笑,秋離道:「來過了,就在四天前的黃昏?」震了一下,何大器緊張地道:「你們幹過了?」秋離道:「幹過了。」
何大器訥訥地道:「那麼,你——贏了?」
豁然大笑,秋離道:「如果我輸了,前輩,我會是這麼好端端的樣子站在這裡與你回話?」何大器並沒有跟著笑,他突然長髯顫簌,老眼蘊淚,語聲帶著低啞地嗆咽道:「者弟……秋老弟……你先救了老夫的再次性命,又攜著老夫東奔西走,整日價照拂老夫這傷殘之身,如今……你又冒著懲大艱險為了本派復位正名,懲奸除逆之事獨自賣力賣命,老弟……老夫何幸識你,何幸交你……你對老夫,對太蒼一派的恩惠,只怕我們是永生也難報答得完的了……」秋離連忙上前一步,嚴肅地道:「前輩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了?休說前輩你對我有過收養教誨之恩,便沒有這一層,就憑前輩所遭受的欺壓,太蒼派所發生的篡位奪權逆行,我站在武林同道的立場上也不能漠視袖手的,前輩,人生在世,尤其我等江湖中人,最講究的是這『義』字,就為了這個字,連朋友都能兩肋插刀,何況是前輩與我這種淵源?前輩,請莫再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否則,會令我感到『有意施思』的難堪,那也就失去我對前輩效勞的意義了。」
感動又唏噓地,何大器沙著嗓子道:「老弟,你如此說,就越見你志行之高,涵養之佳,心性之誠……老弟,老夫實在無法再向你說什麼廢話……但,老夫卻非得尊重地講一聲不可,千恩萬謝!」
秋離微微躬身,低沉地道:「受之有愧,前輩,受之有愧。」
這時,憋了好久的馬標再也忍不住了,他嚷道:「暖,這算怎麼回子事?大家自己人,一下子卻變得文縐縐,酸兮兮起來了?何老爺子,你謝他作甚?這根本就是秋離小於該做的事嘛,理所當然,憑什麼謝他?好了好了!讓我們商量一番怎麼接出葛老兒來正名復位才是正經,光在這裡你謝我推,你謙我讓能搞出啥個名堂?」「金絕劍」衣帆也含笑道:「不錯,全是一家人,用不著客氣,一客氣反而顯得生疏了,來,秋老弟,你先說說看,對太蒼派正名復位的事有什麼高見?」秋離笑道:「這要請示何前輩。」
何大器忙道:「不,老弟,你先說說看。」
周雲出催促道:「秋兄,快點麻,你怎麼就這幾天竟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一瞪眼,馬標也叱道:「該打屁股!」
連連擺手,秋離無奈地道:「好,我說,我說就是——」頓了頓,他正色道:「這一天,太蒼派的一干叛逆們除葛掌門的那位三師弟外,其首要人物可以說一網打盡了,現在的形勢是對我們絕對有利的,叛徒們業已陷入群龍無首的情況下,我認為,只要何前輩由我們保駕回去,再將老掌門葛世恆救出來,則對方那批烏合之眾必可不擊而潰——便是他們企圖抵抗,亦不用費什麼功夫即可將之殲滅。據我想,太蒼派中,叛逆者僅是一小部分而已,大多數都應屬於效忠原掌門人的,如今他們之所以不得不同流合污,恐怕也是在重壓下含辱吞聲,他們心中,一定並不甘服,並不擁戴那些少數叛逆者,只要原主重出,這批人便會立即響應歸順了,何前輩,我說得對是不對?」何大器由衷地頷首道:「完全正確,反叛派下的弟子,全是朱伯鶴他們幾個人直屬的徒子徒孫,數目不過只佔全派弟子的三分之一,約有兩百人左右,而掌門人與老夫手下調教出來的弟子,則在四百人上下,只要一旦葛掌門師弟與老夫重回派中整頓,則老夫可以保證這批人會聞風而來,並肩同戰!」
又歎了口氣,他接著道:「說來也是慚愧,老夫與掌門師弟太過疏忽,同時也未料及大師叔他們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施行篡位奪權之舉,因此一上來我們便栽了觔斗,空自掌握著大部分弟子,卻未曾發揮出什麼作用……」秋離靜默了一下,道:「現在我們且將當初的失誤放在一邊,現決定以後的重大步驟:第一,我們要正名復位,在這個原則下,我們首先至『百齊鎮』東面的『蛇背崗』救出葛世恆老掌門,收拾了他那位排三的師弟,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撲入『太蒼派』的總壇,將幾個比較硬札點的叛逆擺平,再向門下弟子正式宣佈,原主復位,奸徒業已遭擒的事,告訴他們,『太蒼派』從今以後仍然沿傳正統,基業還幟——這樣,正名復位的大舉算是完成。」
踱了兩步,他接著道:「這個步驟妥當後,跟著就要開始第二個步驟——肅奸清逆,凡是魏超能他們幾個人的屬下徒子徒孫,全部逐出門牆,永不赦恕,如此一來,則餘禍根除,不至再生變化;這些人若有不肯從命的,便由我們來對付!」
何大器十分有把握地道:「這件事大約就不用勞動各位大駕了,肅奸清逆的事,老夫可以下令我方的手下弟子執行——老夫想,他們是巴不得藉此表明心跡的。」
笑了笑,秋離道:「那時優劣已現,勝負立分,我想,那批貴派的忠心弟子們就更該揭竿響應,膺服舊主了!」
搓了搓手,何大器汕汕地道:「老夫知道老弟你在不滿這批人的懦弱,但是——唉,他們也有苦衷,老弟,力有不逮啊,在人屋簷下,怎麼不低頭?」秋離笑道:「便算他們是力有不逮吧,這一次前輩師兄弟回去展開重整門楣的行動,二位這批昔日弟子可需要著實表現一番了!」
連連點頭,何大器道:「老夫想,這是必然的……」此刻,周雲忽問:「何前輩,叛逆中的小角色全被逐出門牆,那麼,為首的幾個呢,又該如何處置?」猶豫了一下,何大器苦笑道:「這要問過掌門師弟之後才能決定,但老夫之意是……至少得叫他們這幾個人面壁思過十年!」
秋離大大搖頭:「太輕!太輕!」
怔了怔,何大器問道:「老弟,你的意思是?」秋離平靜地道:「在這件事上,前輩,我只是建議而已,因為我無權干涉貴派的家務事!我的淺見貴派派規可列有對篡位奪權、殘殺掌門兄尊的叛逆如何懲治的這一條?」為難地垂下了視線,好半晌,何大器才低沉地道:「有秋離道:「怎麼說,對這種叛逆處以何刑?」歎了口氣,何大器道:「你知道的,老弟,在武林門派中犯了這一條大罪的人會得到什麼懲罰,若按他們所犯的派規來治罪,他們就全別想活了……但,唉,彼此全屬同門手足,魏超能更是尊出老夫兩輩以上的長者,如說要置他們於死地,委實也於心不忍,下不了這個辣手礙……」點點頭,秋離道:「我也早就知道前輩下不了這個辣手,所以,我業已思籌了一條折衷的辦法,尚請前輩斟酌。」
何大器忙道:「老弟,你說說看。」
秋離緩緩地道:「廢掉他們的武功,然後,令其面壁思過十年,這樣,比要他們的命及被逐出門牆要慈悲得多,像這類人,廢掉武功對他們來說有益無害,免得他們再依仗著那幾下子把式去為惡行歹,這與其說是殘酷,還毋寧說是仁慈;而不殺他們,也因為他們尚有一點難得的善心——未曾將老掌門葛世恆幹掉!」「金絕劍」衣帆微笑撫掌道:「很好,老夫十分贊同秋老弟的建議!」「銀絕劍」鮑德也道:「合情合理,有嚴有寬,亦懲亦恕,這條法子是再好不過了,何老兄,你認為怎麼樣?」沉吟了片刻,何大器道:「好吧,我就如秋老弟的說法向掌門師弟提議。」
秋離果斷地道:「多承接納我見——前輩,什麼時候走?」看了看大家,何大器訥訥地道:「各位的意思呢?」衣帆笑了笑,老謀深算地道:「我們後天再啟程吧,好好歇上一日,恢復點疲勞,然後,梅姑娘,馬老弟便由雲兒護送回『小青山』休養,此間事了,我們再返『小青山』聚合,梅姑娘與馬老弟的傷勢,大約已可以勉強行動,慢走,不會有礙的:「馬標在一愕之後,立即抗議道:「不,前輩,我也可以前去湊合湊合呀,怎能叫我回去曬太陽捉虱子空閒著?」周雲也急道:「師父,弟子想跟著一道——」搖搖頭,衣帆道:「馬老弟舊創尚未痊癒,跟著去,並發揮不了什麼力量,而且,更無形中替我們增加累贅,這是實話,梅姑娘的情形也相同,所以二位最好不要隨行,至於雲兒,正須沿途護送馬、梅二位返山,怎麼可捨此重負一心只想隨著秋老弟與為師等去逞那匹夫之勇?老夫之意,就此決定,大家無庸再為此事爭辯了,有關何兄太蒼一派正名復位之舉,老夫相信,在坐諸位,不論參加此事與否,何兄的感念也全是一樣的……」何大器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衣大哥說得對,馬老弟,梅姑娘,周少兄三位也就不用跟著去了,何況馬老弟及梅姑.娘還帶著傷!」
秋離亦道:「就這樣決定吧,後天周老友便伴護著大哥及瑤萍回『小青山』,何前輩的這端子大事,有衣鮑二位前輩及我效力業已足夠了。」
一看這場面,馬標知道要想跟著去也不成了,他只有滿心不情願地咕映著道:「好吧,不去就不去算了……」梅瑤萍更是爽落,她笑道:「我不給你增添麻煩,秋大俠,我乖乖地跟著大哥及周雲回去也就是了。」
「噯」了一聲,秋離笑道:「很好,這才聽話!」
橫了秋離一眼,梅瑤萍啐道:「死鬼!」
座上各人全不由笑了起來,笑聲裡,秋離又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何前輩,關在後面柴房裡的幾位仁兄,前輩可要先和他們見上一面?問幾句話?」略一猶豫猶豫,何大器道:「老夫看,不必了吧?該知道的事都已知道,已經發生的事亦已發生過了,現在問他們,又能問些什麼呢?」頓了頓,他又苦笑道:「而且,魏超能是老夫的大師叔。
朱伯鶴,邵達貴等人也是老夫的滴系師弟,在這種情況下見了面,彼此之間未免都有些尷尬,再說,在規矩中,老夫於此時此地審訊他們,也有些不太合適,這是掌門師弟的事吶!」
秋離想了想,頓首道:「也罷,全看前輩的意思了。」
衣帆深沉地一笑道:「何老兄說得對,在現在的狀況下,他與他同門的尊長手足見面確有些窘迫,固然他們全是叛逆之徒,但淵源仍在,何老兄說起話來,就有點不好開口了,即使開口,他又說些什麼好呢?還是不見他們算了。」
呵呵一笑,鮑德道:「不過,遲早也得見面哪,從後天我們帶著這幾個寶貝啟行開始,不就朝夕相處了麼?」衣帆正色道:「是的,但那時場面不一樣,氣氛迥異,雙方的難為處也就可以減少到最低的限度了。」
朝著秋離,何大器低聲問:「秋老弟,他們被你傷得不重吧?」眨眨眼,秋離道:「不算太重,但是夠他們躺幾天的,我已經請過大夫替這幾位診治過了。」
馬標接口道:「而且也給他們添了些御寒的衣物被褥,雖說他們全睡在後面柴房裡,但也包管凍不著。」
哧哧一笑,秋離道:「前輩倒還關心這幾位叛逆哪!」
歎了口氣,何大器傷感地道:「他們不仁,老夫卻不能不義啊!」
搓著手,馬標又問到另一件事,他側首道:「衣前輩,那兩個送信的鏢師可是與各位相偕而來的?」衣帆笑道:「不,他們先走,這兩位漂師交到信,索到收條之後,立即又馬不停蹄地趕下了山,有些像八百里快馬的驛差般急,好在秋老弟信中言及此地老夫記憶猶新,用不著他們引導也能找得著。」
他剛說到這裡,鮑德忽然嚷道:「身子已是暖過來了,心卻是冷的呢,秋老弟,燙壺酒,暖暖心吧!」
秋離大笑,連聲答應著到裡面去提酒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