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烏雲濃得像是潑上去的墨,那麼一層層一疊疊地堆集著,狂風打著呼哨在旋轉,毫無忌憚地向大地一遍又一遍地捲來,天際偶而亮起一道耀眼的金蛇,強烈的閃電照得山巒河流俱在顫抖著,沉悶的雷鳴聲隱隱響在雲堆之上,似遙遠的皮鼓在作沒有節奏的敲打,現在正是黃昏時分,假如不是這種陰霾天氣,景色該是極為美妙的。
眼前是一片草原,荊棘雜樹糾結叢生,如煙的野草蔓生,草原盡頭似與灰沉的雲天混連在一起,這邊,生長著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樹,一個瘦削的身影便懶洋洋地倚靠在樹幹上,這人穿著一襲緊身的黑色衣裳,襟口上一路沿下來繡著片片白色的竹葉,在他身後,一匹高大的黃驃駿馬正低著頭在吃草,模樣兒和它主人一樣,也是那麼懶洋洋的。
夏天的雷雨來得可真快,剛才一會兒還有太陽光,只這麼一瞬間就烏雲滿佈了,要不然,這夕陽晚霞之景也夠得瞧上一陣子呢。
現在,這靠在樹幹上的人抬起頭來了,是好一張又美又帶煞氣的臉盤兒,他一雙眼睛冷清而瑩澈,黑得發亮,眼角微往上挑,這麼一來,就顯得有些兒寒森森的、威凜凜的了。他的鼻樑直,嘴唇大小適度,卻只略嫌薄了些兒,在他抿著嘴唇的時候,就成為一條下垂的半弧線,看起來令人有一種不敢親近的孤傲感覺,更帶著幾分殘酷悍野的味兒。
望望天色,他微瞇著眼睛朝草原遠處瞧去,神態裡有些不大耐煩,但這不耐煩之色卻顯然不是為了這場即將到來的雷雨,看情形他還另有所待。
忽然,這人神色一振,他仔細朝前面看了一會,蒼白的面孔上浮起;抹疲倦的笑容,滿是風霜的意態裡,表露出一股無可言喻的歡欣與慰藉,他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喃喃地道:「可來了,希望這場大雷雨不要耽擱他們的行程……」他自語著,但是,老天卻沒有依照他的心願,片刻間,在一霹雷似的雷聲過處,幾道彎曲的電閃像要撕裂天幕般掠草原逝去,傾盆的大雨,就那麼不容情地漫空落下,雨勢大得如黃河決了堤似的!這人搖搖頭,依然姿勢不變地倚在樹幹上,他的馬兒也挨了過來,不住用鼻端觸聞他的面頰。
雨水沿著他的眉毛直淌,遠近都是一層猛水霧,不一會,人馬都濕得透透的,像剛從水裡撈起來。
於是,隱隱地,在嘩啦嘩啦的驟雨聲裡,一陣有節奏的輪軸轉動聲傳了過來,間或夾著人馬的叱喝嘶叫聲。啊來了,不知道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在這大雨天還頂著挨淋往前趕?這人沒有動靜,雙目睜著,一眨不眨地注視人馬聲傳來的方向,沒有一會,在滂沱的雨水霧氣裡,已有一列隊伍移近,馬上的人都下來了,正低著頭,弓著腰,牽著馬匹頂著雨朝前走,在這些行列中間,瞞,敢情還有—輛囚車的鐵籠子裡,坐著一個模糊的身影,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接近了,那第一個走在前面的人是個大塊頭,即使弓背曲腰看起來也是那麼一大截,粗壯得活像是座山!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這人古怪地朝那輛囚車看了一眼,於是,他閒閒地迎了上去,形色輕鬆而灑脫,他的兩肩平隱而安定,有一種特異的沉猛與雄渾意味,滿天的雷雨,似被他一人挑住了。
那大塊頭噓了口氣,一腳高一腳低地又朝前邁了幾步,猛一抬頭,已看見眼前站著一個人,他吃了一驚,尚未說話,對方已淡淡地道:「大雨天,哥兒們可真夠苦的,下一程由兄弟我來代勞了吧!」大塊頭抹去眼睫上的雨水,睜大了眼仔細向那人看了看,口中吆喝著道:「好朋友敢情是找碴來的?這是『百隆派』替大寧府押解的重犯,朋友你眸子放亮點……」這人伸手入懷,他的腰部隱隱隆起了一塊,他一面伸手,一邊笑道:「百隆派替鷹爪兒當狗腿子,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與道上兄弟為難,這遭區區實在看不過眼去,所以麼,各位也就命裡注定要栽上一次了!」這時,大塊頭後面又跟上來三個人,其中一個瘦得像竹竿一樣的漢子朝側旁一轉,厲聲道:「幹什麼的?竟敢攔路阻止官府囚車行進,莫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李二,你去拿下他,魏老七,你到後面去通知萬三爺,就說有……」這位瘦子仁兄的話語還沒有來得及結尾,對方那人已豁然大笑,疾閃而進,雨水飛濺中,那叫李二的大寧府皂役已狂號一聲,橫著飛出去兩丈多遠。
幾乎沒有看見他在動作,而他已到了瘦高條身前,這位瘦高條正是大寧府府衙的二捕頭陳昭生,有個外號人稱「青皮狼」,為人最是刁狡奸滑不過,他經過的大小陣仗也可說不少了,此時剛一照面,這位二捕頭已知道大事不妙,這一下撞上硬板子了,一聲大吼,他往後一撤身,拚命叫道:「來人哪,有匪人攔路劫車……」那人在雨中溜溜地一轉,左右一晃,單掌一平倏斜,剛撲過來的大塊頭驟然鬼叫了一聲,一顆斗大頭顱帶著一臉的血水噴了出去,這一下子,陳昭生算看見了,其實不看見倒還好,一看見他幾乎嚇得屎尿齊流,猛一哆嗦他活像被剝了皮似的怪號起來:「天……天爺……『鬼手』秋離……」冷冷一笑,那人像幽靈一樣飄進,身軀一矮,躲過了一柄砍山腰刀,左手突斬,另一條人影也號啤一聲,打著轉子仆倒在地上。
陳昭生嚇得連掛在胯間的一柄長劍也忘了拔出來,他只管一個勁地往後倒退,口中帶著哭音叫道:「來人哪!…鬼手到了……快來人哪……」那人——鬼手秋離哼了一聲,長射而起,飛鴻般掠向後面的囚車,他的右手一直插在腰間未動,方才一連劈死三人,都是一隻左掌的傑*!眼看著快接近囚車,一條人影疼地刺裡撲來,兜頭就是二十餘掌,雄勁的掌風激得空中雨水掄成一個圓圈,水珠雨花四下飛濺,力道活像二十柄巨錘同時自不同的角度砸了過來!鬼手秋離狂笑一聲,凌空的身形猛墜急轉,就在這一墜一轉之中,他的左掌又來一平倏斜,宛如一柄來自虛無的血刃淬然反斬上去,「嗤」地一聲裂帛之響,一片布塊飄飄落下!連眼梢子也沒有撩一下,秋離神速無匹地撲上了囚車,此刻,囚車四周已有二十多名勁裝大漢在嚴陣以待,刀芒在雨水中泛得雪亮!.他的身形毫未遲滯,依舊原勢掠下,二十多柄大砍刀在一片吆喝聲中會成一片刀海迎來,他的雙腳卻在眨眼間奇妙地長橫斜絞,在一連串的鏘鏘聲中,二十多柄大砍刀倒有一大半被絞上了天。左掌豎立如刀,猛然劈向囚籠上的鐵柵,在整個囚車的震動中,拉車的馬兒驚惶得人立高嘶,秋離剛剛硬劈斷了一根兒臂粗細的鐵柵,又是一片強厲的勁風直襲而來!
蒼白的面容突地一沉,他上身微側,左掌挽起一道圓弧,掌勢自弧心直摔背後,「砰」的一聲震響中,他身形一晃,那位猝襲者卻已歪歪斜斜退出去四五步!
單掌閃電般一掄又回,「卡嚓」一聲,又是一根鐵柵欄被砍斷,他向裡面坐著的一個形容憔悴而孱弱的白髮老人匆匆一瞥,急促地道:「何老前輩,你能出來麼?」那位老人雪白的長髮與雪白的鬚髯被雨水黏濕成一團,他苦笑一聲,長歎道:「多謝壯士冒死營救,但老夫雙足足筋已被挑斷,與一般廢人無異,還是請壯士盡快退去,免遭累及。」在這老人說話聲中,秋離已頭也不回地與身後來攻迎拒了數十掌,他大笑一聲道:「前輩,在下既來,就是欲與前輩同生死,不能救出前輩,在下亦不做復回之想了!」囚籠內的老人似是一怔,他感動地道:「但……但是,老夫尚有腳鐐手銬在身……」秋離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左掌又閃電般舞成一片叉棘形掃出,在那片似成實質的掌聲尚在空中閃動之間,他那掌沿已鋒利地猛然砍向囚籠之中,於是,一陣清脆的鐵器斷裂聲傳來,他的五指已抓著老人胸口一把提了出來!
老人身軀甫出囚籠,秋離已大吼一聲,肩膀候然回轉,左掌又是一平突斜,抖手震飛了一名大漢,手腕一振下,幻成千百掌影扣罩向另一個奮身衝來的紫面紅髯老人!
那老人暴喝一聲,單足旋地急退,秋離豁然笑道:「萬三葉,你在百隆派是個人物,在我秋離眼裡卻是個廢物!」另一個年約三旬,生有一大把絡腮鬍子的魁梧大漢自一側撲來,手中一把絞鏈錘一場猛砸,四周十七八把閃亮的砍刀也紛紛削落,來勢又狠又毒!
秋離輕蔑地一笑,肩上扛著一個人卻如此迅捷地募而騰起,在大雨中,他雙腳一個大劈叉又淬然並擾,在他一叉一併之間,七名使刀大漢已慘號著仰身栽倒,而他的身形卻又升高了尋丈!
那叫萬三葉的老者不由氣得額際青筋突暴,他狂吼一聲,連連推了一十七掌,掌風將傾盆大雨劈得四散紛飛,而鬼手秋離卻已遠逸在三丈之外!虯髯大漢雙目怒瞪欲裂,拉著嗓子大叫:「姓秋的王八蛋,你是他媽有種的就留下來戰個三百回合,夾著尾巴跑算是那一門子英雄好漢?」秋離左手挾著老人,身形在空中一翻倏落,足尖準確無比地一勾,已將在下面倉皇閃躲的「青皮狼」陳昭生踢得摔倒地下,他哧哧一笑,瘦削的身軀平貼著地面飛起,那麼美妙地落在他的坐騎鞍上,馬兒長嘶一聲,冒著大雨狂奔而去,快得就像一雙脫弦怒矢,煙雨迷濛中,傳來秋離桀驁的語聲:「馬大鬍子你等著,待秋離用一隻手摘你項上狗頭……」語聲隨著急劇的蹄音搖曳而去,終至渺不可聞,只剩下漫天的大雨落個不停,淋在這些楞怔的人們身上,也淋在他們心裡,內外都是涼森森的,說不出有多麼窩囊,說不出有多麼冷懾。
青皮狼陳昭生拚命從地下爬了起采,臉上是又紅又紫,頭髮上還沾著些兒草絮,他捂著肩胛,哭喪著面孔拐了過來,啞著嗓子嚎道:「萬三爺,這可如何是好?那何老兒是大寧府限令歸監的重犯,也是你們的禍根兒,這下子半途吃那姓秋的劫了去,在下可是萬萬承擔不起這罪名……」被稱做萬三爺的紅髯老人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陳頭兒,你就甭嚷嚷了,大不了你回去吃一頓排頭摘掉頂上的孔雀翅兒,老夫等人不但結下了這個強仇,掌門人的家法卻更要人的老命……」青皮狼苦著臉哼卿了兩聲,道:「三爺,咱們都是有家有小的人,誰也得往遠處想想,你老就捉摸著給出個主意吧……」萬三葉皺眉沉吟了一陣,道:「奇怪,那鬼手秋離自來都不與人打交道,行事作案也俱是獨來獨往,兩肩荷著一口啥事不管,這次卻冒了這大風險來劫囚車,晤,不知他與那何老兒有著什麼瓜葛?」陳昭生在雨中淋著,面色青中泛紫,他唉了一聲:「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猛一看見他施出那記招牌的絕活兒「鬼在哭」,心裡就涼透了,「遇著這塊爹,咱們吃公事飯的夥計除了認栽以外還有哪條路可走哩?」萬三葉也噓了口氣,沉重地道:「老夫手下弟子傷亡不少,眼裡看著卻連一個也來不及救,江湖上闖了十幾年,真有點懷疑自己這段漫長日子是怎麼混過來的……」青皮狼陳昭生用舌頭舔舔唇上的雨水,「呸」地吐出來,搓著手道:「三爺,連你的『流星大錘拳』都沾不著人家,我這幾下子莊稼把式也難怪一上去就跌了個大馬爬,三爺,你老看看該怎麼辦?咱們總得想個法子回去交待,乾耗在這裡淋雨也不是那麼回事……」萬三葉難堪地沉默半晌,恨聲道:「這樣,陳頭兒你帶著你的弟兄快馬趕回大寧府報訊,並請伊大人再寬限幾天,請順便向伊大人票報,就說老夫我首次失著,也請他看在我倆多年交情份上莫予怪罪太甚,且等哥兒們轉回總壇,面稟掌門,一則自請處置,再則由派中多遣高手,緝拿逃犯,太蒼派方面,也得遣人通知……」青皮狼陳昭生打了個哆嗦,擰了把鼻涕,失魂落魄地道:「也只好這樣了,三爺,這次事兒,還請你老多擔待,錢大哥的脾氣你知道,三句話不對就撕下臉來翻桌子,唉,在下說著說著就心裡發毛……」點點頭,萬三葉牽過自己的坐騎來,招呼了一聲與百隆派的一干人翻身上馬,臨走,他轉頭道:「陳頭兒,地下躺著的無論死活你都給我招呼一下,老夫先走一步了。」青皮狼陳昭生裂著嘴答應了一聲,臉上雨水濕淥淥的,分不出那些亮晶晶的水珠兒裡包含了些什麼?不曉得那些水珠兒是老天爺的淚呢還是陳昭生的淚?在他答應的時候,百隆派的十多名鐵騎在萬三葉率領下冒雨而去,蹄聲漸遠,留在這裡的,只有一片濃重的悵苦與淒涼……黃騾馬的四蹄飛揚著,嘴裡噴著一陣陣的霧氣,在一蓬蓬的泥水進濺裡,它已朝著一個十分陡斜的山坡衝了上去,山腰半坡有一片樹林,不怎麼太廣,但枝葉盤絞糾纏,如果不識得此路徑,也夠走的。
馬背上,秋離牽著韁,左手環背著緊圍在那何姓老人的腰上,兩個人身子都早濕透了,馬兒的毛也全向下刷,一路上滴著水,現在,他們隔著方才打殺的地方,已有五十多里路了。
天色早已黑了下來,灰濛濛的,暗黝黝的,只極西的天邊還有那麼一抹要死不活的慘白,雨已小得多了,從滂沱噴注轉成為細細絲絲的牛毛小雨,這種天氣,實在令人喘不得大氣。
樹林裡垂斜的枝牙滴著水在秋離與那老人的頭頂掠擦而過,半炷香後他們已走了出來,林子外,有一條小路通過山坡直達頂端,那裡益著兩間小石屋,沒有燈火,自這裡看去,那兩間小石屋顯得有些兒孤零。
秋離一甩頭,臉上的雨滴兒被灑掉不少,他低沉地道:「老前輩,快到了,前面就是。」坐在後面的老人喘息了兩聲,沙著嗓子道:「壯士,為了老夫之危,累及壯士擔冒如此風險相救,老夫實是於心木安,老夫老矣,任他們如何逼害欺侮,也不過就是這麼一把快要人士的老骨頭而已……」秋離坐騎往坡頂上爬著,他笑一笑,微翹的眼裡一片膜隴的光彩:「老前輩,在下素來恩怨分明,滴水之恩都應該湧泉以報,何況前輩予在下之惠又是如此深厚?」老人似乎驚愕了一下,他遲疑地道:「壯士並非是聞得老夫遭此冤屈心有不平才來施救?」哈哈一笑,秋離道:「在下行道江湖十餘年,來去都是單人匹馬,只要不犯在下,在下亦很少去惹人,不關己身之事,前輩,在下從不插手。」「那麼……」老人猶豫著道:「壯士是為了什麼才搭救老夫呢?老夫自認與壯士素昧平生,想不出曾在何處何時見過尊顏?更談不上有過恩惠了……」馬兒忽然顛簸了一下,秋離用勁一提韁繩穩住了,他深沉地道:「前輩,可還記得十年前一個暴風雪的晚上,有一個瘦弱飢渴的少年暈倒在你們門前的故事?」老人大大地震動了,他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道:「什麼?壯士,你你你……你是說,你就是……」秋離平靜地朝遠處凝望著,而遠處是一片無際的黑暗:「是的,在下就是當年那個貧病不堪,飢寒交迫的少年。」馬兒吃力地噴了口氣,來到了那兩間石屋之前,秋離一按馬頭,飄身而下,輕輕舉臂,已將老人抱了下來。
老人顯然已為方才突來的意外怔住了,他雙目不眨地注視著秋離,滿佈皺紋的面孔上刻畫著無盡的蒼涼與老邁:「十年了……壯士………果然已有十年了……假如你不說,只怕老夫永遠也認不出來你就是那個孩子……」秋離微微歎了一聲,將馬兒牽到屋側一間簡陋搭就的廄房裡,隨意將韁繩丟下,他過來扶老人,推開石屋之門,屋子裡很暗,而且有了一股霉濕的氣息,看樣子,這個地方並不時常有人居篆……將老人安置在一張吱吱作響的破舊竹椅上,秋離找尋著火石點燃了一張白木桌上的桐油燈,昏黃的燈火沉沉地將兩條人影拖在灰白的石壁上、一股深邃的落寞之感向他們襲來,在這裡,歡欣與喜悅是隔得太遙遠了,太遙遠了。
老人咳嗽了一聲,暗啞地道:「壯士……到現在,老夫尚不知道壯士尊姓大名?」秋離站到老人面前,苦澀地道:「前輩,在十年前,那孩子曾告訴過前輩……」人連忙點頭,道:「是的,那時你曾說過你叫『恨生』,但老夫知道這是假的,壯士,你那時才只十四五歲,老夫已覺得你在眉宇神韻之間有一股子難以言喻的嫉世妒仇、桀驁不馴的煞氣,壯士,看你如今身手之絕,十年以遠,該已有了非凡成就?」秋離黯淡地一笑,道:「沒有,只染上兩手的鮮血,唯一未變的,就是留在心中那股無法消、不能消、死不了、忘不了的恥辱與冤氣!」老人一震之下,驚愕地道:「恥辱與冤氣,壯士,你是指……」吁了一口氣,秋離目光幽淡地凝注著桌上晃動閃爍的燈火,眸子裡有著濃重的迷濛與抑鬱,在這些悠悠忽忽的神思裡,就像瀰漫的煙霧中有一股強烈的紅光,他的眸子深處,也有一片那麼稠,那麼刻骨,那麼明顯的仇恨光芒,這光芒是發自靈魂深處的,不可磨滅的,血淋淋的!
老人抖動了一下,低啞地道:「壯士,現在,是否可以賜告老夫以真名?」秋離緩緩展出一抹笑容,道:「秋離,秋天的秋,分離的離。」這兩個字就像兩個突然出現的厲鬼,嚇得老人摹地打了個寒顫!他驟駭地瞪視著對方,舌頭宛如打上了結。
「鬼手?你你……你是鬼手秋離?」秋離無奈地聳聳肩,道:「這是他們硬給扣上的混號,假如有時間與閒暇,在下自己取一個將會雅致得多。」、老人活動了一下脖子,像剛從一雙無形的手掌扼鉗下掙扎出來似地長長吐了一口氣。
「壯士,秋壯士,老夫做夢也想不到名震天下,向以殘毒狠辣聞名的鬼手秋離就會是你,會是十年前暈倒在老夫門前的那個瘦弱少年。」秋離背著手走了兩步,淡漠地道:「而今,前輩,你已知道了。」老人喘了口氣,急急地道:「告訴老夫,壯士,告訴老夫你為何會在十年前暈倒於老夫家門之前?又為何在老夫替你調養了三天之後就在夜裡不告而別?你又遭受了什麼羞恥與冤屈?又如何知道老夫遇此危難?來,壯士,請告訴老夫……」秋離淡漠地一笑,沉思了片刻後,他道:「前輩,假如你要知道,在下便告訴你,但是,請莫中途插言,請莫予責評……」老人連忙點頭,連忙道:「當然,老夫靜靜聆聽便是……」輕輕依著桌沿,秋離的瞳孔深處又在隱隱閃射著那一股強烈的仇恨之火,這發自內心的怨毒,宛如一條絕毒的青竹蛇,在圍繞著他的靈魂,也在絞絆著聆聽者的心臟;他們的呼吸逐漸相合,脈搏逐漸一致,於是,秋離沉緩的語聲象來自另一個世界,縹渺地響著:「當我來到這個人間,我就嘗到了顛簸流離,貧困無告的苦澀,未滿週歲,我的母親便已去世,五歲時,父親又因替官家鑿石築城而被巨石壓傷成了半身不遂的癱殘,在這種絕境,我父子兩人只有依靠典當與少數親友的接濟度日,父親在愁鬱的煎熬下,沒有熬過我十歲的生日就棄我而去,我只得搬出了那間殘破的小茅屋,用那間埋葬了我整個童年的茅屋換來父親入了土,由那時起,我知道自己是孤單的一個人了,我明白這世界上不會再有人關心我,關懷我了,於是,我離開家,開始流浪的生活……」秋離的神色晦暗,他垂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又接著講:「自小,父親便不以生活的艱困而忽略對我的教育,因此我讀很多書,那是在黯淡的油燈下摻著父親的淚來讀的,很苦,』是真心在讀,我的祖父曾中過進士,父親幼時也曾被人稱過小才子,哦;這都是很長遠的事了……我離開家,就心去尋求我自孩童的時候起就仰慕的武林遊俠生涯,我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到了高山……」老人目光一閃,道:「那是少林派的發祥地……」秋離沒有理他,接著道:「我上了少林寺,但是在半路上就被他們攔下,我說明我是來求師學藝的,卻被那些年輕和尚諷笑了一頓,但我決不灰心,我跪下求他們,哭著求他們,後來來了個中年和尚,輕淡地問了我幾句話,又打量了我很久,似乎十分勉強地將我帶到一座殘舊廟宇裡,那裡是一棟改建了的土地廟,已被他們改做了臨時灶房,於是,我就成了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小雜役了,我整日辛苦,幹著我體力幾乎不勝的工作,但我默默忍耐著,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們賞識而教我一點我自小就仰慕的少林絕技,過了兩年,有天我因工作太累而暈了過去,不幸的是那時我恰好端著一堆瓷碗,瓷碗是打碎了,我當然挨了一頓戒尺,然後,我被他們趕出來,像兩年前一樣,孑然孤身地下了山。在經過一條山溪時,我在溪中照了照,瘦弱憔悴的模樣連我自己也傷心得哭了起來.,我這兩年中沒有學得一丁點技藝,甚至連他們的廚僧習武也不准我旁觀一眼,兩年前我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兩年後我依然如此。」老人氣得罵了一聲,道:「想不到少林一脈竟是如此持名自大。」秋離擺擺手,道:「此後將近三年中。我一直在東飄西蕩,做過小工、雜役、拾荒者、牧牛童,也饑過肚子,挨過揍,臉上沾過人家大爺的唾沫,睡過曠野、破廟、屋廊和墳地,晚上時常自己哭醒過來,警醒過來而除了望著冷瑟的夜空,就只有向自己的影子訴說心中的痛楚而沒有人理我,沒有人睬我,似我開始流浪時自己想到的,我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話聲低沉了下去,秋離閉閉眼,再開始述說:「在這三年中,我到過武當派,但他們以來歷不明而拒絕收我,我求過華山派,他們卻要我與一個年紀比我還小一歲的孩子較量一番,我被人家打得鼻青眼腫;在他們圍觀者的哄笑聲中狼狽而逃,後來,我求到了襄陽一家鏢局的總鏢頭,他是『和字門』出身的好手,經我干祈萬求始答允了我留下暫充了一名工役,三個月後,我因夜晚到院中沉思,撞見了總鏢頭與他一名鏢師之妻的姦情,不但事後被他毒打一頓,還幾乎被他暗置在飲食中的毒藥害死。我悄悄跑了,跑得很遠,那時候已是冬天,漫天風雪使得我支持不住,於是,前輩,你在門前發現了我……」.老人急切地道:「是的,但體又為何不告而別?老夫身為『太蒼派』首輩弟子,便是本身所學不能教你,尚可以推薦到派中更強的高手那裡呀……」秋離郁重地搖搖頭,道:「幾年來受的侮辱、委曲、迫害已經夠了,我實在擔當不住,因此,在我身體稍有起色的時候便悄然離去,但我感激你,我將你的恩賜深藏心中,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報答你。」秋離笑笑,笑中含蘊著苦澀,他又道:「過了沒有多久,我正在鎮上幫人家扛木材,有兩個衣著華麗的人物站在木材堆集的場地隱秘處低聲談著話,我無意中靠近聽到了一個大概,原來他們竟是『八角會』與『青衫幫』的人物,他們是在商議著如何聯絡『紅心教』陷害一個人,而這個人好似使他們十分畏懼,商量的方法竟然全是些陰毒下流的暗算手法,我當時憑著一股義憤,毅然奔到那個人居住之處,他的住處也是從那兩人的口中探悉,是一家不大的客棧,我找著那人,當場毫無保留地一五一十全告訴了他。這人約有四十多歲,瘦瘦高高的個子,雙眼大而且亮,老是帶著一股淡淡的古怪而冷漠的微笑,他聽了我的話以後,深深凝視我有一段很長久的時間,然後,他告訴我三天後到鎮邊的一座山頂去等他。」嚥了口唾沫,老人關切地道:「後來呢?這人來了不曾?」秋離神色淒側地點了點頭,嗓子沙啞地道:「來了,但卻是拖著一條傷痕纍纍血跡斑斑的垂死之體來的,他叫我到他面前,提著氣問我的身世,然後,他撕下身上的中衣,要我找一根小木條,逼著我蘸著他身上的血在布片上寫下了許多古怪的武功口訣,又為我一遍又一遍地解說指點,末了,他問願不願意認他為義兄?我說可以認他做義父,但他說兄弟間更來得坦率貼切,於是,當著初升的旭日,我們叩頭起誓結為異姓兄弟,他告訴我他的經歷與一切,因此我知道了他是誰,他教我的那些東西是如何罕見而珍貴,我更明白了那些人暗算了他,最後,他望著我,緊握住我的手死了,他死得很安詳很寧靜,彷彿他瞭解,也很滿足於這段坎坷旅程的結束,我場哭著向高山起誓,我要為他報仇,為我自己雪恥,我恨那些自以為是,自以為尊的衣冠禽獸,我要用自己的雙手開創我自己的未來……」老人默默地瞧著秋離,好半晌,他道:「你這些年來,名字已夠狠了……」秋離搖搖頭,道:「我找著一個隱秘處住下來,開始專心一致地習練大哥教我的那些技藝,專心得常常幾天不食不睡,每隔兩載,我出去找人試試身手,到今年,所有的功夫已完全練成,在這十餘年的時光中,我自學自習,功夫學成了,也搏得了『鬼手』之名。」老人沒來由自心裡冒起一股涼氣,他喃喃地道:「這樣說來,你還沒有開始復仇雪恥?天爺,就這樣江湖中已被你鬧得神鬼不安了……」.秋離臉上浮起一抹疲乏的笑容,他安靜地道:「在半個月前,我得到了你們太蒼派分裂內哄的消息,前輩與貴掌門人是一系,貴派的太師叔與二師弟是一系,經我探詢之下,知道前輩這一邊力量較弱,貴派太師叔更敦請了百隆派為臂助,又買通了大寧府的官家勢力,我得悉之下,本想即往前輩處告警,但適時又逢上了另一件岔子,經過一番周折處置完了,卻耽擱了時間,貴派已演變成正式火並,前輩這一邊慘敗不堪,貴派掌門人失去蹤跡,不知生死,前輩受創被擒,交付大寧府官家,於是,在方纔,『黑草原』上,我就將前輩請了出來……」老人面孔的肌肉哆嗦了一下,他忽道:「秋……秋壯士,你是如何知道老夫名字的?記得當初老夫並未告訴過你。」秋離笑了笑,道:「那時貴府下人皆稱前輩為何老爺子,前輩在武林中名頭極響,太蒼派居於百齊鎮『野蘆居』中的人物大約也只有前輩一個,『髯虎』何大器。」一撫銀髯,老人沉重地道:「只可惜如今變成殘獸一頭了,蒼派遭此浩劫,只怕難有抬頭之日……」秋離深沉地望著這只髯虎,慢慢地道:「前輩,貴派那位師叔與百隆派到底是什麼交情?怎麼會與這幫專門替官府爪牙的鼠輩搭上了線,是否花了些銀子?」老人何大器歎息一聲,道:「我們這位太師叔乃師祖僅有一個關門弟子,他年紀也並不大,只比老夫多上三歲,但他的輩份卻高,百隆派的掌門人『千蛇尊者』古常振素來他交情深厚,這次派內因權力之爭而鬧分歧,他即曾以太叔身份強迫掌門人退位,掌門人當然不服,並向他面陳道,豈知他非但毫不睬理,競唆使掌門人師弟叛門,於是,掌人昭示全派弟子,下令將他逐出門牆。唉,誰知他們早有謀,在掌門人渝令下達的當晚,派中總壇就有了巨變,老率人往援,半途卻吃百隆派的人馬截住,在殺了個昏天黑之後,不但本身遭擄,一雙腳筋也被折斷,太寧府的官役即趕到,不由分說扣了老夫一個賊匪亂黨之名押上囚車而去,若非壯士相救,只怕這條老命也就到此為止了……」秋離沉默了一會,道:「為報前輩深思,前輩,在下便助你重振太蒼派聲威!」何大器頗出意外地瞧著秋離,激奮地道:「秋壯士,你你你,你此言可是當真?」秋離傲然一笑,道:「鬼手秋離自來言出必行。」何大器一拍雙掌,感激地道:「秋壯士!不,老夫還是稱你一聲老弟吧,老弟台,只要我太蒼派一脈再復興,痛誅賊子,老夫必陳稟掌門立你老弟長生牌位,世代受我太蒼派弟子頂禮膜拜,永憶浩恩……」秋離一笑道:「前輩言重了,在下該盡力才是,這些舉止在下卻是擔當不起。」何大器興奮地嚥了口唾沫,急道:「老弟,你說,那位教你功夫的人士——晤,你的義兄他是何人?」略一猶豫,秋離深沉地道:「在下說了,尚請前輩勿與外人語!」何大器忙道:「當然,這個當然!」秋離面逞虔誠、仰慕之色。他肅穆地道:「在極西之土,有個地方叫做『長生海』,長生海裡有座小小的島嶼,名喚『落星島』,『落星島』上住著一個人,他是『赤膽聖手』屠孤吉屠大哥!」似是晴空裡響了一個焦雷,震得何大器全身一晃,他大瞪著一雙眼,好半晌,才張口結舌地道:「什……什麼?屠孤吉?聖手屠孤吉?」.秋離深深地點頭,道:「正是,曾經獨力蕩平黃土高原三干馬賊,活斬洪澤湖一雙毒蟒,力敵錦、丐兩幫聯手之眾,擊潰『八角會』、『青衫幫』、『紅心教』三派串聯高手四十一名的赤膽聖手屠孤吉!」說道這裡,秋離傲然地一笑道:「在下以屠大哥為榮,以為其拜弟為榮!」髦虎何大器慢慢地平靜下來,手撫著肚子道:「難怪你這身功夫駭人聽聞,難怪稱為鬼手了,不過,老夫經過這一嚇,卻是……,卻是越發嚇得肚中空虛了……」秋離微微一怔,隨即豁然大笑起來,他迅速進入裡問,片刻後已拿出一個小竹籃來,將籃中的東西一件件擺在桌上,那是一隻鳳雞,大半塊熟火腿,一包五香花生米加上兩塊厚的鍋餅。
何大器一撫銀髯,食指大動地笑道:「江湖風雲堪從細述,五臟之廟卻也不能不祭一番,老弟,老夫被飢火燒得有點失禮儀,尚請莫予見怪。」秋離笑著搖頭,撕了一隻雞腿夾在鍋餅中雙手捧過,自己也自懷中抽出一把鋒利小匕首切下一片火腿來嚼著,石屋內,卻洋溢著溫暖,洋溢著知心連心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