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被坐在竹床上,易香竹獨自凝望著窗外的初雪發怔——雪花繽繽紛紛,無聲無息的飄落,那一點一點的沁涼,好像侵入心扉,予人一種蕭索孤寂的感覺。
天空陰沉,暮雲形成的霾靄壓得很低,北風拔起尖銳的呼哨吹拂過去,入冬的時令,果真荒寒凋零,好—片幽茫。
一股冷風夾雜雪花,隨著任霜白推門的間隙捲進來,雖說屋裡生著極旺的炭爐,易香竹驟受寒氣,也不由機伶伶的打了個哆嗦。
趕緊把門掩好,任霜白趨至床前,嘴裡呵著霧氳,雙手直搓:
「易姑娘,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吧?」
易香竹靦腆的一笑:
「好多了,任霜白,這幾天倒累著你,要不是你費心照顧,怕也好不了這麼快……」
任霜白吸吸鼻子,道:
「不用客氣,易姑娘,你身子不方便,我略盡心力,亦是應該的;難得這荒村野地,還有如此一位醫術不差的郎中,總算你運氣好。」
易香竹拉拉被沿,道:
「郎中醫術好,若沒有你送我前來,也算白搭……任霜白,你請坐。」
扯過房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任霜白坐下,仍在搓手:
「午時該服的藥份,服過了吧?」
易香竹點頭,卻問道:
「外面很冷?」
任霜白又呵一口白氣:
「現在落起雪來,倒暖和了些,冷就冷在下雪前的那—陣,不但冷,簡直把人凍得慌,我只幾條街趕過來,耳朵鼻子傘凍僵了……」
易香竹忙道:
「桌上棉罩裡捂著壺熱茶,你自己斟。」
任霜白道:
「謝謝,我這會不渴,等一歇再說;易姑娘,我來是特為向你告辭的,明朝一大早,我就得離開此地了。」
不知怎的,易香竹突的興起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觸,她也明白?無論就彼此的關係或遇合而言,她都不應有這樣的情緒,但偏偏就是難以抹消泛自心底的悵惘,要說離愁別苦吧,那是交情深厚的雙方才該引起的共鳴,她與任霜白缺少恁般的基礎,可是,為什麼卻會產生這不能隱瞞的失落感?
任霜白繼續說道:
「據郎中講,你腰間的傷勢幸未波及要害,內腑受創輕微,只是流血過多,極須調養,這幾日下來,情勢已告穩定,不虞有變,好好養息個十天半月,即可痊癒,他叫我放心,在你養歇期間,郎中仍會按時前來替你煎熬湯藥……」
易香竹強顏笑道:
「你安排得很周全,看來我是死不了了……」
任霜白曬道:
「當然,經過這陣子調養之後,包你身強體壯,更逾往昔。」
猶豫了一下,易香竹道:
「為什麼……任霜白,為什麼急著要走?天寒地凍,路上怕有好些不便……」
任霜白無奈的道:
「因為,因為我有極重要的事待辦,這件事,我早就該辦了,拖延一天,便給我增加一份壓力,一份負擔,你知道,人的精神承荷是有限的……」
易香竹十分世故的並不詢問任霜白有什麼事情如此重要?只咬咬唇,道:
「事情辦過之後,你還有什麼打算?」
任霜白遲疑的道:
「不過湊合著過日子,還能有什麼打算?老實說,這樁事辦起來不容易,其中的艱險難以預測,辦得妥,才有將來?如果辦不安,一切都不必談了。」
易香竹驚愕的道:
「又屬於殺伐之類?」
任霜白道:
「你以為我們廝混在江湖之中,猶有什麼修文尚禮的爭議可論?無非是恩怨糾纏,圖取名利,使用的手段亦無非是暴力罷了;易姑娘,我們原就是悲哀的一群,注定這一輩子要舔盡刀頭之血……」
易香竹亦不免神色黯然:
「要不去想,日子還好打發,一旦尋思起來,真令人愁腸百結,頓生前途茫茫的空虛之感……任霜白,江湖上混,該是那些天生一付鐵石心腸的人。」
任霜白道:
「可惜我們都非天生一付鐵石心腸,可歎我們又都跌在這個大染缸裡……」
踟躕半響,易香竹低聲道:
「任霜白,你方才說,我們皆是悲哀的一群,這輩子注定要舔盡刀頭之血?」
任霜白沉沉的道:
「不錯,我是這樣說的……」
易香竹以哀愁的眼光注視任霜白,深深歎息:
「你有這樣的體會,足見你內心的悒鬱有多濃重,對人性、恩怨的瞭解有多透澈,任霜白,你的看法非常正確,便憎恨刀頭血的腥膻,到時候也會有人強迫你去吮舔……」
聽話中寓意,易香竹似有所影射,有所暗喻;任霜白靜靜的道:
「易姑娘,你想說什麼?想告訴我什麼?」
易香竹欲言又止,垂首無語。
輕咳一聲,任霜白道:
「若不便相語,就不提也罷。」
抬起臉龐來,易香竹咬咬牙,道:
「任霜白、你和我——不,和我兩位大叔,尚有過節未了,我想這段恩怨,你一定不曾忘記?」
任霜白道:
「無時或忘,只是,我沒有報復他們的心理,我卻不會天真到認為他們不向我報復,到底,那是一條人命,生死之怨是不易淡然的……」
易香竹沉重的道:
「兩位大叔對天盟誓,他們決不放過你,他們要用盡—切方法,不計任何手段,拿你的性命去祭奠吳二叔,以你的生魂抵償彭三叔的一隻手!」
任霜白面無表情的道:
「他們的反應十分正常,易姑娘,換成我?也會有同樣的施為。」
易香竹雙眉深鎖,憂慮的沖色溢於言表:
「不要看得這麼無所謂,任霜白,當事情臨頭的時候,景況是非常慘厲的,而且,它往往傷害的不止是當事人……」
任霜白的語調苦澀:
「我不是無所謂,易姑娘,除了任其自然,可以想辦法不與他們照面!」
搖搖頭,任霜白道:
「易姑娘,你不覺得,若像這樣苟存下去,未免活得太累?事實總要去面對,躲,或者可以躲過今天,躲過明年,難道還能掩掩藏藏一輩子?我不標榜男兒氣概,更不敢白詡個人英雄,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我不喜歡凸顯自己,可是,也要像一個正常男人那般活下去?我不逞血氣之勇,卻亦不退避畏縮,你明白我的意思?」
易香竹幽幽的道:
「我明白……」
稍一遲疑,她接著道:
「可是,你該考慮到,真到了那一天,好歹都會出人命!」
任霜白低喟道:
「這是可以料見的,他們不饒我,我又必須自保,衝突勢難避免,如果他們硬要置我於死地,我的掙抗行動亦一定相對激烈,在這種彼此決絕的情形下,不出人命的機率是微乎其微的,然而,你叫我怎麼辦?」
易香竹白著臉道:
「本來,我沒有理由不完全站在我兩位大叔的一邊,甚至我也希望能早日尋你報仇,用最殘酷的方式來折磨你,拿最痛苦的刑虐來糟蹋你……現在我卻不能這麼想?任霜白,我不能對一個以德報怨、救了我生命的人起這種惡念,但一方是我的尊長,一方是我的恩人?我都不願他們受到傷害、受到損失,夾在中間的我,唯有的期盼就是如何設法化解仇怨,或退一步使你們不能撞見!」
任霜白笑笑,道:
「我瞭解你的苦心,易姑娘,不過這天地說大夠大,說小也極小,什麼時候要在什麼地方碰上,是誰也包不准的事,他們若處心積慮的四處找我,撞見的可能性就更高了;至於化解雙方的怨隙,易姑娘,你該知道,不是我不願,恐怕他們不肯,我看你就不用徒勞無功了。」
易香竹呻吟般道;
「到底怎麼辦才是?好叫我為難……」
任霜白和悅的道:
「不必煩心,易姑娘,眼前最要緊的是你先把身子養好,你兩位大叔與我之間的過節待如何解決,但看老天的安排吧,而無論形勢怎麼演變,你對我這一片關注之情,我都會銘記不忘……」
易香竹悶著聲道:
「直到今天,我才覺得自己多麼渺小,多麼無能為力……」
任霜白眨眨眼,道:
「亦不盡然,易姑娘,你仍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精神一振,易香竹急道:
「快告訴我,哪裡可以幫上你的忙?」
任霜白慢條斯理的道:
「假如一旦和你的兩位大叔狹路相逢,易姑娘,只要你不再升起那面『盤哨』,就算幫了我的大忙,我自感激不盡了。」
面頰飛紅,易香竹不禁又愧又惱的發嗔道:
「偏你就記得這些令人尷尬的事,那辰光,和眼下的情形根本不同嘛……你還拿來調佩人家,什麼時候了?虧你尚有這等雅興……」
拱拱手,任霜白道:
「玩笑玩笑,請姑娘切勿介意。」
提到「盤哨」,易香竹頓覺有一塊磨石壓上心頭一—任霜白的武功,曾劍他們是領教過的,兩個人志在復仇,且都屬老江湖之流,他們斷不會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貿然展開行動,換句話說,一旦開始尋仇,就必然有備而來,類似『盤哨』這樣的工具或詭計勢必再度登場,若然,則任霜白又如何因應才能化險為夷?麻煩在於,直到今天,她也不清楚她的兩位大叔將要採取哪一種制敵手段……
一見易香竹默無聲響,任霜白以為人家尚在生氣,趕緊再度致歉:
「隨口說笑,並非有意諷喻姑娘,失禮之處,千祈包涵則個。」
歎口氣,易香竹道:
「你誤會了,我哪來這麼大的肝火?我只是在想,像『盤哨』那類東西,雖乃奇技精巧之屬,到底對你應敵的影響太大,搞不好就會栽在上面……這東西是我曾大叔搬弄出來的,別看他外表土氣,實則心思極細,花樣不少,能想些人們想不到的鬼點子,萬一以後你們遭遇,還不知道他又將要弄山什麼把戲來!」
任霜白感激的道:
「假如碰上了,我自當越發戒惕謹慎,步步小心;易姑娘,承你百般為我設想,我沒有別的回報,只有加意維護老命,以求他日聚晤了。」
易香竹苦苦的浮現一抹笑意,她在感歎,生命果真是如此艱辛?哪怕想好好的活下去?還得投注如許心力,要「加意維護」?人活一世,實何其艱難。
窗外,雪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暗晦沉,可以想見,遲早還是會繼續下的。
「廣安鎮」。
離開這個地方也有十年了,這個地方雖不若任霜白故居所在的鎮甸那麼熟悉,卻亦是他往昔經常駐足之處,大致上說,並不陌生。
眼睛固然看不精確如今的市容,但任霜白由週遭的氣氛及慣知的喧鬧聲,得以體會十年後的「廣安鎮」?已經繁榮了許多,而街道弄巷卻尚無甚變動,他要尋找昔日的「金鴻運」賭檔,實在輕而易舉。
這片以「金鴻運」為名的場子,十年以前在當地便享有極大名聲,十年之後,更是越做越發了,不但擴建場地,倍增睹具,又在對街附設下酒僂,於呼雉喝蘆之際再佐以佳餚醇酪,賭客們左右逄源,安不趨之若鶩,暈淘淘的將大把金子銀子往檯面上押注?
於是,「金鴻運」真他娘的是「金鴻運」了。
千年前田渭的那樁公案,似乎早已被人淡忘,至少,「金鴻運」上下裡外的人們是早已不復記憶了,好像昔年流的血應該白流,死的人也應該白死,不見喊冤者,便沒有冤曲的事;「金鴻運」依然是「金鴻運」,越見發達與大吉大利!
然而,喊冤的人終於來了,不錯是遲了十年才來,但總比永遠不來要好,更何況,這喊冤的人不止是喊冤,他要復仇,要雪恨,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金鴻運」三個閃耀的金字襯托在黑漆發亮的大木匾上,木匾正懸於門楣上端;進了門是一間敞廳,廳裡除了擺設有成套的酸枝桌椅之外,也大大方方的置放了幾張睹台,穿過敞廳,則為花園,花園的情調不惡,有假山、棚榭、水池,出了花園的月洞門,便看見造型不一、各自獨立的幢幢樓閣,樓閣問有細白碎石鋪砌而成的小道相連,週遭遍植花卉林木,景色頗為幽雅;冬日時令,已可想見其蓊郎蔭濃及五彩繽紛之風情,若至春夏之間,其曠達怡人,清爽香馥的環境應更無庸言;賭錢的人素稱大爺,侍候得大爺舒坦,在官感享受之餘,還怕不個個顧其所有?
任霜白抵達「金鴻運」門前的辰光,是乍後時分,這個時間,是賭場生意最清淡的空當,沒什麼客人,便有幾個在睹的也是鬧賭小睹,連場子裡的執事者都懶洋洋的顯得不甚帶勁。
為感受到睹場裡的佈局與氣氛,任霜白用心靈觀察,以聽覺與嗅覺來辨認,他十分清楚他現在置身於何處,以及,這地方大概的形勢、格局和四周狀況。
一個身著青綢長衫的瘦削中年人迎了上來,他先打量了任霜白幾眼,才用不怎麼熱切的語氣招呼道:
「這位客官眼生得緊,想不常來玩吧?」
任霜白閒閒的道:
「自貴寶號開張發財以來,我這是第二次到。」
「哦」了一聲,中年人物越發不起勁了:
「難怪不識尊駕,我們場子是老字號,十好幾年啦……」
任霜白道:
「請問你是?」
中年人雙袖一攏,皮笑肉不笑的道:
「我姓胡,胡三泰,是這裡的前廳管事,專門負責接待各位貴客;你這位,有興趣賭哪一樣玩意?」
任霜白道:
「你們都有哪些玩法?」
胡三泰順口溜道:
「牌九、單雙、大小、骰子、搖寶、押花……應有盡有,我們說不出而你能說得出的名堂也可照賭,聚伙下注或莊、客對賭都行,客官,全隨你的高興哪。」
點點頭,任霜白道:
「有沒有定規,最小要下多少注?」
胡三泰瞅著任霜白的寒傖外貌,早就起了輕藐之心,他揚著一雙疏淡細眉道:
「至少—兩銀子,若只有制錢銅板,便請貴客自己留著用吧。」
任霜白假裝不懂對方的暗諷之意,仍然笑吟吟的道:
「要一兩銀子?還好,我差堪玩得起。」
胡三泰乾笑道:
「官爺待玩哪一種?尚請示下,以便引領上台!」
任霜白擺擺手,道;
「現在不忙,辰光還早著,我想四處逛逛瞧瞧,聽說你們這『金鴻運』的派場可大著呢,左近幾百里地頭之內,找不出第二家有這大規模的場子……」
胡三泰得意洋洋的道:
「這話倒是不假,憑我們場子的氣派、局面、陳設、財力,嘿嘿,休說方圓數百里沒得第二家,便省城京都怕也少見……」
任霜白道:
「所以我想先行瞻仰瞻仰。」
胡三泰無所謂的道:
「客官請便,我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哦,對了,客官若是興頭來了,掌燈時分這裡就開始熱鬧,檯面上輸贏亦相當刺激過癮,客官大可試試手氣。」
任霜白唯唯喏喏,忽似隨意問道:
「你們的老闆,還是崔剝皮崔頌德?」
眼珠子—翻,胡二泰不悅的道:
「客官,崔老爺子豈是你這麼稱呼得的?連名帶姓加渾號一起串上了?」
任霜白趕緊致歉:
「對不住?對不住,我是脫口而出,決無不敬之意……」
哼了哼,胡二泰稍稍平和了些:
「如今我們崔老爺子不大管事了,老人家同敖老爺子自有享清福的去處,眼下當家的是老爺子大少爺崔雲,怎麼著?你認識他們爺倆?」
任霜白笑道,
「我算老幾?怎會認得崔老爺子爺倆這等光頭淨面的人物?」
胡三泰摸摸下巴,道:
「說得也是。」
任霜白緊接著道:
「方纔你口中的『敖老爺子』,名諱可叫敖長青?『奇靈童』敖長青?」
胡三泰急了,伸手拉了任霜白一把:
「這位客官,你八成是由外地來的吧?不然怎會如此口無遮攔,一點行情都不知曉?在這裡連名帶姓稱呼崔老爺子已屬大不敬,直呼敖老爺子名號更為天大忌諱,地頭上莫說別人,既使我們崔老爺子,也對敖老爺子敬畏三分,不敢拂逆,客官你說話千萬小心,要不然?怕就招禍上身了……」
任霜白目光陰冷,喃喃自語:
「十年下來,這兩個東西倒越發成氣候了……」
沒聽清楚任霜白的話,胡三泰問道:
「你在說什麼,客官?」
任霜白淡淡的道:
「沒說什麼,胡管事,崔雲崔大少此刻可在?」
胡三泰看了任霜白一眼,形色有幾分揶揄:
「大少爺這個時候怎麼會來?甚且他根本就不常來,用不著嘛,場子裡的事各司其責,層層節制,規矩早定妥當,根本無須他躬親過問!」
說到這裡,他不禁起了狐疑:
「這位客官,你是來賭錢的,怎麼對我們場子裡的人事如此關注?該不是另有所圖吧?」
任霜白打著哈哈道:
「你過慮了,胡管事,另有所圖?我會有什麼可圖?只因久未來此,不知貴寶號的東主是否仍為當年故舊,順便問問而已,並無他意。」
胡三泰將信將疑的道:
「客官?來這裡是試手氣尋開心的,我奉勸客官求個盡興就好,切莫節外生枝?惹事生非,須知幹我們這一行的可都不是泛泛之輩?沒有點擔當背景豈能端得起這碗飯?你自己合計著吧。」
任霜白連聲道:
「多承指點多承指點,我自當謹慎本份。」
胡三泰想說什麼,又閉口不言,管自蹩到一邊去了,不過,兩隻跟睛卻不停向任霜白身上溜梭窺視,顯然不大放心。
在敞廳中轉了一圈,任霜白來到一面賭台之前,這一攤正巧是擲骨骰賭大小的檯子,由賭檔派出的「作手」主持,與賭客輪流擲骰於桌上一隻白瓷青花大碗中,以點數多少比輸贏;這座檯面眼下只有一個胖子客人,聚精會神的同「作手」在相互比擲,看情形,雙方都沒什麼大起落。
任霜白往台邊一站,那位黃皮寡瘦、臉有病容的「作手」已有了言語:
「怎麼賭法,客官?」
任霜白有些不解的道:
「什麼怎麼賭法?不是以骰子比大小、定輸贏麼?」
那「作手」望了望任霜白,耐著性子道:
「客官約摸不大常賭,是生手,我的意思是,客官你要和別的客人連注呢、或是與莊家對賭?另外,賭注要不要加碼?還是從底限一兩銀子開始?」
任霜白笑道:
「原來賭檔裡還有這麼多規矩,沒有點記性,真能把人攪混了。」
「作手」催促道:
「客官待怎麼賭?賭注多少?」
任霜白忽然語調一變,硬梆梆的道:
「我不喜歡你們場子訂的爛規矩,我要『通吃』,你們就得『通賠』!」
呆了呆,「作手」驚疑不定的道:
「客官,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一翻手,任霜白先把桌面上那只供擲骰子用的白瓷青花大碗掃落地下,再一翻手,清脆沉重的一記耳光已摑到「作手」的臉頰上;瓷碗的散碎聲夾雜著巴掌的擊肉聲,頓時震憾了敞廳內的每一個人!
這一己耳光,直把那「作手」打出三步,背脊倒撞上後面的一扇絹彩圖繪的屏風,屏風「嘩啦啦」傾翻,「作手」已經是滿嘴鮮血,一邊臉頰也發酵似的腫脹起來!
任霜白順勢抬腳,足尖挑處,偌大一張賭台飛掀丈外,唏哩嘩啦跌成四分五裂。
須災之間,敞廳裡「金鴻運」的幾個執事人員全愣在當地,個個尚摸不著頭腦,任霜白趁此空隙,搶步向前,掄臂踢腿之餘,一套華貴的酸枝套鋪朱紅錦墊的桌椅亦砸得支離破碎,他猛然轉身,另只長几擲出,「劈砰」一傢伙連那扇雕花格子窗也撞為稀爛!
直到此刻,「金鴻運」的執事們才回過神來,倏而驚悟這不是搗場子來了麼?多少年來「金鴻運」已不曾發生過這種情形,吃慣太平飯的他們,竟連提防「擾場」的警惕性都疏怠啦。
首先有反應的便是那胡三泰,他吆喝一聲,撲向任霜白,嘴裡大聲嚷叫:
「你他娘的你,果然是你在找碴,我早就看你不地道,這下你的麻煩大了!」
任霜白等他挨近,虛虛—晃,抖掌又是一記耳光,打得這胡三泰鬼叫連聲,身子倒旋,差點跌了個大馬趴!
於是,其餘的三四名執事叱喝不絕,紛紛衝了上來,凶神惡煞般欲待靠著人多逞暴——任霜白腳步輕滑,雙掌起落如風,一陣摑頰聲隨即串接密響,三四名執事瞬息裡業已滾撞成一團!
那胡三泰手捂紅腫的臉腮,掙扎著勉強撐立,口齒不清的嘶喊:
「來人呀……快來人呀……有人掀場子、拆招牌來啦,夥計們還不把他圈住?」
這辰光,任霜白反而靜止下來,他雙手攏在衣袖內,好整以暇的靠牆站住,目光四巡,彷彿正在欣賞他自己的一番傑作。
四下滾跌的賭場夥計們各自鼻青臉腫的爬將起來,卻只敢直著喉嚨幫腔吶喊,沒有—個有膽子往前湊上半步。
胡三泰手指任霜白,跺足叫罵:
「你這不開眼的東西?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膽啦,也不打聽打聽『金鴻運』是誰的物業?誰在當家?居然敢登門生事,砸場傷人!我告訴你,你的婁子捅大了,便拿十條命來頂也頂不上!」
任霜白笑容可掬的道:
「胡管事,且請稍安勿躁,暫息雷霆;我知道這是誰的物業,亦明白是誰在當家,我之所以如此施為,自有我的道理,這段過節,與你無關,你最好置身事外,只等那當事者出頭了結就行。」
胡三泰朝地下「呸」聲吐了—口血水,氣沖牛斗:
「娘的個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樣,你配和『金鴻運』作對?這分明是藉機訛詐、蓄意勒索,怕只怕你打錯了算盤,找錯了對象,主意出到『金鴻運』頭上,你他娘是瞎了狗眼!」
任霜白不以為意的道:
「在我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之前,胡管事,你最好趕快把那當事人,也就是你們的太上東家崔頌德叫來,否則,一朝惹我性起,放把火燒光這片害死人的『金鴻運』,你可當得起責任?」
胡三泰張口結舌了半晌,才瞪著眼道:
「什麼!你是說,你和我們崔老爺子有過節?就憑你?你怎麼配和老爺子搭輒?」
任霜白冷聲道:
「人與人之間,總有許多難以解釋和意想不到的際遇,沒有什麼配不配的問題;胡管事,那是長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明白,你也不須明白,只要把崔剝皮找來,你就算盡你的本份了!」
又吐了一口血水,胡三泰惡狠狠的道:
「早就有人通報去了,你不用張狂,有種的也別跑,且等著瞧!」
任霜白道:
「我不會跑,胡三泰,我來這裡砸你們的場子?原不是為砸了就跑而來。」
一揮手,胡三泰大叫:
「夥計們,堵住他,娘的,我就不信護場的兄弟一到這小子不破膽!」
幾名賭場執事你看我、我望你,推擠了一下,總算趑趑趄趄的朝前湊近數步,差堪象徵性的「堵住」任霜白了。
一陣雜沓的步履聲從敞廳門外傳來,十幾條彪形大漢隨即湧現眼前;這十幾條牛高馬大的漢子俱手持兵器,來勢洶洶,氣焰好不懾人。
胡三泰一見來人,忙不迭三腳並做兩步急迎上去,手捂腮幫子一聲慘笑:
「柴頭兒,你老可來了,咱們這裡叫人拆攤子啦,我和幾個夥計遮攔不住,也吃那潑皮打成了這般模樣,柴頭兒,你老好歹給大家做個主吧;喏,就是那個靠牆站的東西……」
被稱呼為「柴頭兒」的漢子,年紀約摸五十上下,頭髮黑白斑雜,臉膛寬闊泛紫,穿一領倒翻老羊皮裡子的扎腰長袍,頗顯幾分威武;他聞言之餘,先一揮手把胡三泰支到旁邊,又環目示意身後各人佔據位置,眨眼間,已將任霜白圍住。
哈著腰矮了半截的胡三泰趕緊開腔:
「可千萬不能小看了這廝,柴頭兒,我們四五個人猶經不起他一隻手折騰,幾巴掌下來,倒掀翻了一地,你老得小心點!」
瞪了胡三泰一眼,柴頭兒鼻孔中重重哼了一聲,似乎對胡三泰這種「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言論,大大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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