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悟 第三回 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 客籍男西子屢掇巍科
    第三回 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 客籍男西子屢掇巍科

    人分男女欲偏存,漫道風流不可言。

    三百由來傳鄭衛,聖人深意莫輕論。

    傳曰:「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又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見男女之欲,人有同心。故孔聖人亦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孟夫子亦曰:「知好色,則慕少艾。」即如大舜,他娶了娥皇、女英,後來南巡不返,崩於蒼梧、娥皇、女英思想他,哭的眼淚,漬在竹上,都成斑斑,這不是女相思的都頭。即如文王,欲配后妃,而未得的時節,至寤寐思服,輾轉反側,這不是男相思的領袖。然「相思」二字,出自大聖大賢,凡夫俗子未可輕冒。然亦不能輕冒,此是為何?大約男子有幾分才色,然後可以慕有才色之女,而有才色的女,亦悅其慕我,於是彼此依慕而不得,則名曰:「相思」。女子有幾分才色,然後可以慕有才貌的男,而有才貌之男,亦愛其慕我,於是彼此交慕而終不得,則名曰:「相思」。若無才貌之男,無才色之女,亦欲效顰而為,反側思服之態,這直謂之浪蕩了。然有才有色的男女,彼此思而不得,且思而終不得,則相處大是苦事,此亦出於萬不得已,而滴淚成血,郁情成病,原非古今佳人才子所樂從,亦非世間佳人才子所樂聞。故在下今述一佳人才子,慕而即得,不必相思,而能暢其所欲的,為看官們解一懷抱。

    話說福建建寧府有一人,姓王,名蘭,字畹香。父親是個甲科,只因幼孤,母親陸氏撫養,愛如珍寶一般。人材又生得唇紅面白,眼秀眉彎,就如粉捏成、玉琢就的。年紀到十五六歲上,聰明伶俐,大而詩詞歌賦,小而書畫琴棋,無件不曉,且無件不精。一時無論大小男女,若認得王畹香一面,就道是有竅不俗的了。所以外邊稱慕他,起一綽號,叫做「賽西施」。然雖如此,那王畹香自恃才貌無雙,未免傲睨起來,心上立個主意道:「朋友非有才有貌的,不與相交;即有才貌,而非年紀相仿者,不與親密。」因此日逐往業,通是建寧府一班美少年。

    那少年中,更有兩個出色的。他便與為至友。一個姓吳,名雅,字澹仙。那吳澹仙更是生得清秀精緻,衣服穿來,件件噴香。穿上半年三個月,不亂一個折兒,不染一點污兒。俗人在座,他就尋個事故,一溜煙去了。一個姓韓,名璧,字連城。又是一個古怪的。他才貌不必說,性喜清談靜坐,又酷愛花卉古董,家裡收拾三間書室,題曰:「仙仙窩」。窩中四時奇花異卉的盆景,排列滿庭;名畫古玩,排列滿屋。他二三知己外,不亂交一人,只是閉了門,焚柱名香,烹壺香茶,展玩詩畫過日子。他兩個偏與畹香情投氣合。因此三人,你在我家談談,我在你家坐坐,真是寸步不離。

    忽一日「仙仙窩」裡牡丹盛開,韓連城留他兩個小酌。畹香道:「我們對名花飲美酒,不可無詩。」三人大家聯句起來,畹香道:「就是小弟佔先起韻。」道:

    洛下清姿百卉王(畹),亭亭玉立壓群芳(連)

    日籠翠袖嬌生影(澹),雨潤朱顏粉膩光(畹)

    一捻敢矜妃子靨(連),三旬如挹令公香(澹)

    東皇另有滋培在(畹),根撥應教勝洛陽(連)

    三人聯畢,你讚我,我讚你。畹香道:「我今看起來,建寧偌大一府,其實求才貌兩擅的,再沒第四人了。今夜名花良月之下,我們結拜了兄弟何如?」連城道:「極妙,極妙!」於是跳起來,重整杯盤,向牡丹花下奠了酒,設了誓,各序年齡。畹香長連城一歲,連城與澹仙同庚,但澹仙十一月生,連城六月十五日生,長五個月,於是畹香居長,連城居次,澹仙居末。挨次同在花前,拜了四拜,設誓道:「我們兄弟三人,自今日始,不但生同居,死同穴,如貧賤富貴,出處患難,俱要同享,不可相背。如有背者,與日俱亡。誓畢,那三人俱住在「仙仙窩」裡。

    畹香道:「兩位老弟,我們這樣人才,自然為天下美女所愛的,但不可輕瀆了。後日娶妻房,同要揀個極美的,倘本地沒有,不妨在他州外府去。」連城道:「有理。我正有個願心,意欲要去完一完。」澹仙道:「二哥有什麼願心,我與你完成。」連城道:「有一個母舅,住在廣西潯州府,那潯州府風俗,與另處不同。別處男子尋女人,潯州府是女人尋男子的。他們更有個尋法,有趣得緊。」畹香道:「怎麼有趣?」連城道:「他們閨女到十四五歲,要先尋個男子過癩。過癩了,然後每年春間打扮了,到名山勝行遊玩,到尼姑庵裡燒香,廣采輿論,定個高下。才貌兼絕的,定為狀元;才貌全的,定為榜眼、探花;有才無貌,有貌無才的,挨次俱為散進士。先定了,然後擇婿匹配他。他們擇婿,更有個擇法。一年春間,結三個社,正月十五日叫梅花社,二月十五叫做桃花社,四月十五叫做蘭花社。正月十五梅花社裡,合成美女,俱在尼姑庵裡,以燒香為名,選看燒香的男子。其時先聘幾個少年孀婦為房師,極美者為大主試。這些少年男子,曉得的俱來挨擠女人,還中了,即著丫環請去。在尼姑庵裡,原各分了房,先試外才,繼試內才,得意了,然後送與大主考再試。又得意了,即記上題名錄,定個高下,以俟三月十五桃花社再考。那桃花社更妙,合城美女依然來尼姑庵裡燒香,那些美貌才子選過的不消說,還有不選的,依然混在中間挨擠,以憑美女的眼力再選。選中了,依然又請去。其時先精選定幾個名妓為房師,以才色雙絕的為大主考,亦各在尼姑庵裡分房,先試外才,繼試內才,俱無嫌了,然後送與大總裁,逐一再試。又無嫌了,那時大總裁即各送一物,或金扇、汗巾之類為贄,依然記上題名錄,定了第一、第二,以俟四月十五蘭花社會合。蘭花社比前兩社不同。這次合城美女,到尼姑庵燒香,俱同了母親及前兩社的大主考房師來。那時這些已選中的男子,俱打扮得齊齊整整來候。其時大總裁即著丫環請進到各尼姑房裡,狀元會狀元,榜眼會榜眼,依次先會過,然後歸家行聘成婚。這是極妙的,我們要個美女為妻,豈可不去。」畹香與澹仙俱手舞足蹈起來,道:「有這樣趣事,怎麼不急去?我們如今就去,也還可以趕得來年春社會。難道我們兄弟三個去,不俱奪他鼎甲來受用受用麼!」於是三人議定,各收拾行李在一處,在家只說到廣西販藥材來賣,家裡俱信為實言,俱有一二百金一個作本錢。那韓連城道:「我兼去望望母舅。」三個人喚了船,別了家人,一路竟望廣西進發。

    曉行夜宿,不上半月,到了廣西地面。連城上崖即去尋這母舅。那母舅姓劉,名輝,字吉光。他見外甥來望他,喜出望外,道:「外甥,我想得你緊,閤家俱好麼?你為什麼到這裡來?」韓連城道:「同兩個結義兄弟,來這裡買些貨物,特來望望母舅。」吉光道:「兩位尊姓?」連城與他兩個通了姓名,吉光道:「就是尊友,也不消尋寓,竟住在家下罷。家下有一小園,在城北,幽雅可若,送茶飯又便」二人謝道:「極承雅愛,住園只得要叨擾了。至於盤纏盡有,不消費心。只是買貨要相煩來看看,並玩耍處,亦煩指引一指引。」劉吉光笑道:「這個容易。」當夜吉光備個夜飯請他三個,因問連城向來些家常,並講些閒話。見他三個言詞瀟灑,面貌豐麗,笑道:「三位這樣美少年,怎麼出外擋風冒雨的做客?」又笑道:「可不聞少不入廣的話麼!」王畹香也笑道:「因不信這句,偏要試試。」吉光笑道:「當真要試,我這裡有個試的所在,似三位美貌,早晚出入要小心,不要在街坊幽僻處闖一闖,就要闖入迷魂陣裡去,就欲出而不能了哩。」原來本地男人,有幾分才貌的,俱已入了社,人人曉得,不必說了。若有未入社的,這些社中諸女,使人各處緝訪,更使舊主試立個遺珠社,專收此等男人,俟來年春社考定,以便匹配的。其未入社之先,但憑舊房師主試,考試玩耍,所以吉光叮嚀這句,不想三個少年心性,正要他們收去。正是:

    安排香餌釣金魚,誰識金魚愛香餌。

    當時三人安放了行李,隨略買了幾件上細藥材,吃了飯,就在街坊上東闖西闖。不道闖到一個所在,只見半村半野,一帶垂柳新荷,荷池邊露出一座朱樓,樓上紗窗開處,珠簾半鉤,下倚著一個極艷麗的婦人。年可二十左右,且自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

    牡丹頭,如雲高聳。蝴蝶鬢,似翼低垂。松花倩色軟紗衣,一捏身材斜倚。嬌滴滴,秋波一點。翠彎彎,淺黛雙歌。尖尖玉手傍香腮,怎不教人心醉。

    卻說婦人見了三人,似驚駭的一般,只顧斜著俏眼兒看。三人見了,踱來踱去,也似個螞蟻嗅著香酥,沒法的看個不了。不道少頃,只見樓上忽拋下一條大紅綢紗汗巾兒來,三人飛也似去拾。你扯我奪,樓上看了,大笑開口道:「不消奪。」又拋兩條下來,大家搶一條來袖了。那個樓窗裡的婦人,就不見了。三人正急得沒法,只見下邊角門開處,走出一個丫環來道:「娘娘請三位相公說話。」三個如聞將令,即隨了丫環就走,走到門裡去,一看卻是一個花園。進了門,一帶竹屏,走過竹屏,就是三間亭子。亭子中間,名花古玩甚是齊整,四邊俱種無數名種菊花,花上俱有小牙牌,記著花名,亭前有蒼松翠竹,木樨棚葡萄架,映帶左右。亭邊即接一座朱樓,四面珠簾繡幔,珊瑚鉤子鉤了。

    三人方才坐定,只見樓上這女子下來相見,道了萬福,看了坐,又有兩個青衫子、發覆額的丫環,捧四鍾茶來吃。那女子就對王畹香道:「相公高姓,尊居那裡?」畹香道:「小生叫王畹香,住在建寧府。前因同這兩位結義兄弟,這一位叫韓連城,那一位叫吳澹仙,在貴鄉學做客。」那女子道:「可知奴家從不曾識荊。」韓連城開口道:「娘娘尊姓?小生三個是異鄉人,敢蒙錯愛,又承雅貺。」女子道:「奴家姓張,賤字靜芳,因前歲同社中姊妹推奴家做個大總裁,奴家也選過了本地多少美少年,已一一配與閨秀去了。其落選的,時在這裡鑽刺,希圖下年再選。奴家正恐遺珠難盡,特建此樓,名曰「採珠樓」,在樓不時細閱。適才見三位郎君風流俊雅,卻又從未曾見,惟恐失了,所以先送一個贄兒,又著丫環相請一會,以為來年社中鼎甲之地。」三人謙遜了一回。靜芳笑道:「男子家不必是這等說,請到樓下粗點。」只見請到樓下,繡簾珠箔,金鼎牙床,又是一番光景。吃了點心,便喚了丫環,低低道:「取端硯玉版箋、兔毫筆、清煙墨過來。」開口道:「奴家素性極喜的,是細種菊花,所以今年收拾得幾種,惟有金雀翎、水晶球、二喬。這三種尤覺有趣可愛,奴家看相公們如此秀雅,必善吟詠,意欲借此三種未開之花,先各求教一首,以慰渴懷,未識尊意肯賜教否?」三人道:「只是俚言弄斧,貽笑大方耳。」又謙遜了一回。畹香道:「我們先佔個鬮兒,各做一種。」王畹香先拈了金雀翎,他即援筆寫道:

    拂雲黃鶴羽蹁躚,偶落東籬破曉煙。

    未向西風斗霜葉,清姿已許傍金鈿。

    那韓連城拈了水晶球,他也不假思索題道:

    滾滾秋風起素塵,清芳誤惹白衣人。

    簾前好護團團玉,拋與籬邊晉逸民。

    那吳澹仙拈了二喬,他亦一揮而就道:

    漢家銅雀已荒台,陶氏庭前著意栽。

    一樣秋光兩奇絕,雙雙俏艷待霜開。

    三人寫完,將玉版箋送與靜芳。靜芳逐首細細看了一遍,不覺大聲的讚道:「真好詩!清新俊逸的,是王孟陶杜一流。歷年花社中,那裡有如此鼎甲麼?來歲鼎甲,隨你那個奪不過三位了。只是不知那個閨秀造化哩。」因道:「奴家得了三位奇才,不敢獨叨諸美。」隨喚丫環低聲道:「如此如此說。」

    只見丫環去了半晌,兩乘轎子抬兩個美人來到,比靜芳更有一種綽約可愛,與三人各相見了。靜芳歡笑道:「人才難得,不道漏卻如許明珠。」二女笑道:「靜娘不枉社中必要推你做個大總裁,收錄遺才,這樣用心。」靜芳也不說別話,忙將玉版箋與二女道:「你看,年貌不必說了,即這詩與楷法,那一樣不該第一,不是誇口說,即歷年來,那一個鼎甲的才貌,趕得這三位的腳根兒。」那二女見靜芳如此贊法,即同去細看了,也嘖嘖稱讚道:「果然靜娘有眼力。前年鼎甲,那能如此。」三人因他們讚得高興,便先問道:「二位娘娘尊姓?」靜芳道:「這位姓朱,字文娟;那位姓錢,字玉蓉。他兩位就是上年副主考。今日得了三位,特請他們來,大家賞鑒一賞鑒。」那朱、錢二女,各問了三人姓名道:「我們閱人多矣,從未見這等絕世的才貌。」又道:「不知明年那個閨秀造化哩!」於是三女請三人到採珠樓上去,安排美饌,斟著香醪,論技談心,猜拳行令。王畹香有興道:「待我歌個草歌兒,你們聽。」張靜芳道:「奴家吹個簫兒合你。」畹香笑道:「要你合合兒好。」靜芳會意,笑笑道:「呈丑無妨。」畹香歌道:

    俏冤家,我愛你的龐兒俊。去了來,來了去,挨得我腿兒疼。卻誰知那多嬌,一見心先訂。儂愛我聰明,我愛儂風韻,兩下裡牽情,也將好向門前等一等。

    於是張靜芳一眼瞅定畹香,韓連城攜了文娟,吳澹仙攜了玉蓉,各到採珠樓下別室裡去了。三對兒,各自雲雨,顛鸞倒鳳,美滿幽香,自不必說。

    卻說酣睡了一夜,明日起身,張靜芳看了王畹香,只管垂淚。畹香忙捧住他道:「這是為何?」靜芳道:「你如此才貌,我安心願為你的侍妾,怎得你肯收我。」畹香道:「我尚未娶,我之夙願,要於閨秀中擇一才貌兼全的。如今閨女不可得,如娘娘這般美貌也罷了,有什麼不肯。」靜芳道:「不是這等說。我昨日收你,本為明年閨秀選才擇配。我選了你,少不得有一絕色閨女與你為正室,但我雖是鬼妻,從來未曾生育,還可比於閨女。倘蒙不棄,收為側室,幸也何如。」看官們,你道他為何如此說?原來廣西風俗,孀婦通謂之鬼妻,即欲轉嫁,再無人要的。所以這些少年有貌的,俱在花社謀做房師主試鬼混,以為閨女匹配的撮合山。畹香聽了,道:「我得閨女相配,你就是我大恩人了,怎捨得不收你。」靜芳得畹香許了這句,方才收淚歡喜。卻說文娟、玉蓉二個,與連城、澹仙各酣睡了一夜,起身同來見了靜芳、畹香,各自微笑。靜芳道:「昨日我一日上得了三個奇才,別後試期尚遠,我們三個輪流作東相聚。」畹香道:』我們也要不時會會的。」於是靜芳一心要覓絕色閨秀與畹香,收自己為側室。不題。

    且說光陰倏忽,不覺臘盡春回。只聽外邊眾人紛紛議論道:「新年裡,閨秀狀元,已定名喚情仙,榜眼名喚碧蕭,探花名喚輕紅。那王畹香三人,忙去問張靜芳,靜芳道:「新年裡在大佛寺裡燒香,那情仙小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碧蕭、輕紅兩位,更飄逸艷麗,眾口一詞,無不道是絕色了。但不知那個兒郎造化。」又有名妓倩娘、瓊娘、惠娘三個,試他才學,又且詩賦兼美,我今再謀得目下梅花社大會,這情仙三個,就穩穩配你三個的了。」於是鬼妻錢玉蓉朱文娟各處稱揚道:「張靜芳果然眼力明,採珠樓上得個遺珠,教做『賽西施』,真正二十分才貌。」各鄉大家富室,聽這一片言語,就同推張靜芳復為主考。那朱、錢二女子,靜芳原派他為副主考。正月十五日圓通庵裡,只見人山人海,這些少年擁擠。少頃只見無數轎子,通是濃妝淡抹,一班俊俏婦人,進了庵燒了香,各各尼姑接進去坐在小樓上,倚窗觀看男人。王畹香三個立在人叢裡,觀看女人。只見人叢裡三個丫環,持了三把金扇,送與三人道:「相公請進去。」他三人不問情由,隨著就走。走到一個小園兒,見幾個俊俏婦人,看著三人笑道:「果然賽過西施,吟詠菊花詩又精絕,內才不消試了。」竟攜了三人到庵,各自進房去了。少頃,竟各送至大主考、副主房裡去。外邊聞得免試內才的話,就揚言道:「今年考試才多遺,鼎甲本地一名不取,三名俱是客籍;又主試徇私,免試內才,難道我們本地閨秀,偏與別處人匹配?」因此外邊人言滔滔,或有的道主試先與他有私;或有的道須換主試再考。甚至有一班不曾與選的少年,要打進去。靜芳說了道:「另日再考,各人面試就是,不必羅皂!」一時幾個鄉紳道:「不是這等說。有一法在此,到三月十五桃花社大會,要在名妓中再推一人為大總裁,選一選,他們終是廣見多聞些。若果才貌雙絕,就是客籍也不妨。」

    於是到三月十五日,果然又有無數妓女到庵,眾人依舊挨擠。畹香三人恃才貌,落得再看女人作樂。誰知妓女先推定三個名妓為主考,一個名喚蓮生,他是名妓中狀元,今取了大總裁;一個名喚緗文,一個名喚純仙,他兩個為副主考。這些眾妓女,一哄多到樓中觀看,從公選關人才。那知王畹香、韓連城、吳澹仙,三個在眾人中直綻出來,那些妓女定晴一看,忙著丫環來請。他三個故意慢慢的踱將去。眾妓女看他們臉皮,無不嘖嘖稱讚。及到樓下,各人相見了,眾妓女爭先攜三人到房中,試其外才。試畢,連忙各送與三位主考。那蓮生與緗文、純仙各相見了,蓮生道:「請問三位尊姓大名?」畹香道:「小生姓王,字畹香。這位姓韓,字連城。那位姓吳,字澹仙。俱是我的結義兄弟。」蓮生大驚道:「可就是靜芳娘娘採珠樓所得的賽西施麼?」韓連城笑道:「這就是王大哥的雅號。」蓮生道:「怪道梅花社裡,本地無人奪得他過。」因對緗文、純仙道:「若要從公定鼎甲,這三位斷然不可移易了。只是前日道不曾試得內才,以至輿論不服。如今明知三位是大才,只得也要請教一二,以便寫定題名錄。」三人道:「既如此,請個題目。」蓮生道:「求教個索郎歌罷。」取出三張紙條來,一個是索紅粉,王畹香即援筆寫道:

    君言花勝人,人今去花近。寄語落花風,莫吹花落盡。欲作勝花妝,從郎索紅粉。

    一個紙條是索花燭,韓連城看了,也援筆寫云:

    為性愛風光,偏憎良夜從。曼眼畹中嬌,相看無厭足。惟情不耐眠,從郎索紅燭。

    一個紙條是索紅枕,吳澹仙看了,也援筆寫云:

    蘭房下翠幃,蓮帳舒鴛錦。惟情宜早暢,密意須同寢。欲共作纏綿,從郎索花枕。

    三人寫完,遂同送與蓮生看,道:「呈丑。」蓮生拉緗文、純仙同看,看了大讚道:「莫說今年,就是歷來那裡有如此才貌雙絕的?」三人又扯三個到小閣裡去複試,試完,笑道:「明日到蘭花社裡去,少不得還要我們幫襯。」原來蘭花社,是定期四月十五日的。是日社會,俱是大人家閨秀向已考定了鼎甲,題名位次。是日來,又複閱了梅花、桃花兩社,所定的鼎甲。即憑兩社主考,及女主考,做個撮合山。狀元配狀元,榜眼配榜眼。是日吟詩作賦,大人家奶奶,俱領著女兒出來,看女婿成親會合,討了喜,然後回家去送聘,再擇吉成親。這是風俗不說。王畹香三人,巴不得到四月十五,要看閨秀狀元,並榜眼探花如何妙的,共成姻事。

    卻說張靜芳,打聽得桃花社裡,依舊原選了王畹香等三人,他快活得了不得,即忙備了四個盒子,去望閨秀狀元情仙。那情仙行年一十六歲,父親也是部內官。他生得異樣風流,異樣艷麗。見了靜芳,相見了。情仙開口道:「可就是住在採珠樓上的靜娘麼?」芳道:「正是。因說向在採珠樓,拾得遺珠王畹香,今年社中選中了鼎甲,明日小姐去看,可試我識人才的眼兒好不好。」情仙道:「我也聞得比往年大是不同,這多虧靜娘留心,所以得這樣奇才。」靜芳謙遜了一回,且道:「奴家特有句不識進退的話,要先告過小姐。」情仙道:「但說不妨。」靜芳道:「今年鼎甲在採珠樓上,已面許收奴為偏房,因此奴家極力薦他,做個鼎甲。如今自然匹配小姐,所以今日先來稟明,後日以便一處,不知小姐肯收奴家否?」情仙道:「若果然才貌雙絕,我也情願收你一處,以順其心意。」靜芳見允了,拜謝去了。

    於是光陰如箭,不覺又到四月十五。是日情仙果然打扮得分外齊整,到了圓通庵。少頃,碧蕭、輕紅齊到,俱先坐在高柢上。王畹香三人,飄飄然走來,立在樓前。情仙輩看見了,心下轉道:「怎麼有這樣俊俏男子,我們本地那裡來?」少頃,只見倩娘、瓊娘、惠娘,與蓮生、緗文、純仙俱到了。上樓齊笑道:「這個門生收得好麼?」情仙三個俱各點點頭。於是三個母親,俱各在頭上拔下一隻金簪,叫倩娘、蓮生送與三人為定,三人俱拜謝受了。蓮生道:「如今請到樓下坐。」只見情仙與輕紅、碧蕭私議道:「我們若不先吟兩詩,教他和韻,他們便看得我們輕忽了。如今且不許他到樓上來。」叫丫環各將文房四寶,拿到下邊,倩娘、蓮生看見道:「小姐要先親試你們的內才了。」少頃,只見又有三個丫環,各持花箋一幅,上寫兩行字,一行道偶題蘭花,求足來韻。情仙寫道:

    宜作幽人危偏生王者香。

    王畹香不假思索,即續二句云:

    所居在空谷,清質異群芳。

    碧蕭寫道:

    天賦三湘種,人矜九畹香。

    韓連城見了即續云:

    幽姿迥俗艷,逸性藹孤芳。

    輕紅寫道:

    葉舞高低翠,花飛次第香。

    吳澹仙見了,亦即援筆一揮道:

    春風過楚澤,燕尾剪幽芳。

    三人續完,倩娘、蓮生即捧著,送與情仙、碧蕭、輕紅看了,口中嘖嘖的道:「美才,美才。」只見蓮生、倩娘忙拉他三個,各到一個小小閣兒上坐著。然後先請王畹香,到情仙面前,兩個各施了禮。倩娘道:「真正一個是佳人中絕代才子,一個是才子中絕代佳人,再沒有這對兒配得好了。」情仙與畹香兩個,你看我,我看你,大家心上喜歡得緊。蓮生即將門兒反鎖著,笑道:「少停來討謝媒喜紅。」兩個又拉瓊娘、惠娘、緗文、純仙,與連城、澹仙、碧蕭、輕紅撮合去了。

    卻說王畹香笑嘻嘻,就去攜了情仙的手,情仙低聲道:「君今年幾歲了?」畹香道「十八。」畹香道:「小姐貴庚?」情仙道:「十六。」情仙道:「你是那裡人?」畹香道:「建寧俯。」又道:「尊人做什麼的?」畹香道:「也是科甲。因早亡了,所以小生同兩個小友來生理,一則聞得社中應試,定聘有趣,來觀觀場,不道有緣得遇小姐。」情仙道:「千里相縫,果是有緣。」畹香就去搿了情仙,做個呂字,情仙低頭不語,終是閨秀身份,但憑畹香鼓弄。畹香亦善惜玉憐香,嬌啼婉轉,美滿幽香,是不必說。那畹香事完,忙將汗巾一條,金挑牙一事,遞與情仙。情仙即在手中勒一金手記,帶在畹香指上。兩個喘息未定,只見蓮生、倩娘兩個開門討喜,一個竟在情仙袖裡一摸,將金桃牙汗巾摸去;一個見畹香手上手記,即便探去。畹香忙來奪時,他道:「我們去回復奶奶,異日成親後還你。」原來廣西鄉方,於是日奪了表記去,直待送了聘,做了親,然後備了四盒禮,並封了月老禮金,兩個新人上門,親自取贖的。那情仙的母親,得了女婿,一天欣喜,同情仙回去了。

    那連城、澹仙,一般也是這樣成事,遂同王畹香到寓所去,商議道:「我們三個人得了幾個佳人,又定得一頭絕妙親事,可不是天從人願麼。只是如今要一樣送聘成親,在客邊那得這許多銀子使費?」正在這裡要與劉吉光借代措處,不道外邊有三乘轎子來說,是要見王畹香三人的。他們即出去一看,乃是張靜芳、朱文娟、錢玉蓉。因靜芳一心要做畹香的偏房,攛掇朱、錢二人同耒,各贈一百兩銀子。玉蓉來不及,又是靜芳湊足。當時三個共來道:「恭喜,恭喜,我們三人送些薄禮,助你成事。但前言決不可失約。」那王畹香道:「這個自然。」連城、澹仙也一般應允了。誰知事有不測,至期送了聘,連城、澹仙與碧蕭、輕紅,俱做了親,將文娟、玉蓉各收來做了偏房。獨有情仙父親楊工部,他為前日督造皇陵,壞了聖旨,扭解來京,並拿家屬,聽候發落。是日正要準備做親,只見縣官來到家裡拿人,一家門嚇得魄散魂飛,啼啼哭哭,俱提去上了刑具,限即日起身,將親事二字,撇在九霄雲外。急得王畹香無法可處,惟有捶胸歎氣。

    卻說張靜芳得知,忙來與王畹香道:「情仙此去,必無好光景,我有個道理,我去代他,省得憂壞了他的身子,又愁壞了你的身子。我更有個道理,出脫了楊工部,那時回來,與你相見未遲。」王畹得道:「好便極好,只是難為了你,我又放你不下。」靜芳道:「不妨,你隨我來。」他竟到校尉船邊,先將銀八十兩,送與校尉,然後跪了細稟道:「老爺在上,小婦女乃是楊工部的嫡女兒。」指著情仙道:「這個其實是代我的下奴。他今日有病,恐路上當不起風霜死了,在老爺少了一名欽犯,反費老爺清心,況父母年老在途,小婦女也要親自看他,方放心得下。」那校尉得了銀子,就道:「罪不及拿。目下離去,不久自然放回的,你既自要去,放心前去,我們也不難為你。」當下即替情仙帶上刑具,就私囑情仙道:「如今路上同王畹香就到他寓所,草草成親罷。日後我若得回來,同住一處。」情仙道:「只是難為你,我心上不安,此恩如何報得。」兩個哭別了。

    那楊工部夫妻,見靜芳來替他女兒,心上甚是驚駭,又不好明言。只見張靜芳私自來見楊工部,道:「我來代你女兒,一則為玉成王畹香親事,二則要尋個機會救你老人家回去。」楊工部見說救他,便謝道:「難得你這樣俠氣女子,只是如何救得我?」靜芳道:「我已思量一策在此,我只要你老夫人百金的好首飾,我就救你了。」那老夫人就接口道:「這盡有,若救得我兩人回去,便是重生父母了。」靜芳道:「不妨,不妨,拿來。」於是那老夫人帶來的,盡放在靜芳腰裡,靜芳道:「我先去京中與你打點。」楊工部道:「好去好回。」夫妻兩人心上又感激他,又疑惑他舉動來得詫異,不知是真是假。只見靜芳將銀子買囑校尉,求放刑具,先到京去了。他兩個又行了半月餘,到了京中,說聖旨已有寬的消息了。及至到三法同去問,只見紛紛的說,皇陵損壞一案,這些工部官員俱削職為民,放歸田里了。楊工部得了這個消息,不勝欣喜,但不知甚麼緣故?倒尋了一個寓,在京將息幾時,慢慢回家。

    忽一日,見張靜芳來道:「到了麼?如今還要貓兒眼一粒,只少得三十金了。」楊工部道:「卻是謂何?」靜芳道:「我先到京打聽,這本是工科給事,動壞老爺的。那給事是周閣老的門生,聖上一憑周閣老票本。我又打聽得周閣老極聽一新納愛妾說話,那新如夫人最愛簪釵首飾,被我竟到周家門上,用了五兩銀子,一個老蒼頭直領我進去。只說兌首飾的。牙婆見了,他就將這些首飾送他,他見了滿心歡喜道:『怎麼無功食祿,好受你的。』又道:「那簪兒上,只少貓兒眼一粒。』我道:『夫人若能納我父親白了冤,小婦女立刻買來送進。』他道:『為甚事來。』我哭道:『父親楊工部,年老在家,皇陵日久損壞,這是匠人之故,被工科給事一本提問,若夫人在周老爺面前討個方便,我得老人家回鄉,感激不盡了。』那如夫人道:『即如此,我與你說就是。』少頃,周閣老回朝,那如夫人細細說了,因笑笑道:『便總找我,這幾件首飾肯也不肯。』周閣老道:『既如此,明日票個著削職為民,不究他罷了。』那如夫人回復了我,我如今要兌貓兒眼與他,還少三十兩銀子,不可失信與他。」那楊工部聽了,納頭拜謝道:「你不是假女兒,直是真真我的娘了。」千恩萬謝,兌銀與他。靜芳即走去兌來送進,完了這樁事。於是喚船同楊工部夫妻兩人回家。

    那情仙與王畹香在寓中,成親之後,日日望京中消息,求神問卜。只見一月,張靜芳依然同老夫妻兩個回家,細說放回緣故,兩人喜出望外。情仙對父母道:「我如今無以為報,情願讓正室與他。」靜芳道:「這等到不安了。」楊工部道:「這個報你的恩,也不為過。」靜芳那裡肯,於是你推我讓個不了。靜芳道:「如今我你外面有偏正之分,裡面只當姊妹過日就是了。」於是始得相安。

    外邊一時又哄動,靜芳出看,見蓮生、倩娘俱來候問。王畹香原與他們通過一言的,且情仙又感激座師,並留他做了二娘、三娘,兩人也欣然從命。王畹香道:「是則是。當時我原與韓、吳兩義弟說,誓要一樣的,我不可獨享四美。必得連這緗文、純仙,並瓊娘、惠娘,一齊都嫁了韓、吳兩弟,我方才過得去。」又是張靜芳說合,慫恿他成就了。於是三個美男,配了十二個美女,後來各人生了兒子,互相連姻,遂成秦晉,一時傳為異聞美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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