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妮彷彿有些進退維谷的在猶豫著,寒山重心裡有數,他知道,這小女人並不是在想著自己是否蒙受冤校,她只是在顧忌著眼前的「仇人」身手過於高強罷了。
寒山重搖搖頭,道:「二位,別太過相信別人,要知道一旦動上了手,再度流血之下,這件事情就更洗不清了……」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豹膽紅翼賀人傑雙睛中閃射出一片浩烈而果決的光彩,他斷然道:「姓寒的,就讓他洗不清吧!」
寒山重心裡記掛著五台山之事;他自己也還要到一個幽秘之地去尋訪一個人,以證實一件疑慮,所以,他實在不願在近月中發生節外之變,但目前這對夫婦卻硬要死纏活賴,將一些莫須有的麻煩往他身上推,心焦之下,他不覺也有三分怒意了。
「喂,你們二位到底是講不講理?寒山重並不是畏懼你們,什麼事情也得認明了真假才好採取行動呀……」
他「呀」的那個字音始才從半張的嘴唇理吐出,豹膽紅翼賀人傑忽然喉頭低低的啤吼起來,其聲沉惲而凶厲,有些慄人毛髮,像……天啊,就像方纔那些金錢豹在噬人之前的吼叫一樣!
寒山重實時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雙眉一挑,迅速撈起鞍旁的皮囊,一揮一折,鋒利的戟斧與紫紅的皮盾已分取手上,飄然偏身下馬。
隨著他的動作,豹膽紅翼賀人傑夫婦的臉上已有點變色,但是,矢到弦上,焉能不發?賀人傑一咬牙,瞪著早已在蠢蠢欲動,四個倨地的豹子群,大吼一聲:「烏叱……」
草叢雜樹裡驀然一陣騷動,空中黃影團團躍起,斑斕的花紋在陽光之下油亮閃動,一片吼叫嘯啤的聲音令人心驚膽顫,賀人傑手中青竿候指寒山重,幾乎在他的竿子剛剛伸出,六團黃影已飛撲過河,猛攫而至,利齒森森,目光藍亮凶狠,好不駭人!
寒山重大叫道:「咎由自取,怪不得寒某了!」
叫聲中,皮盾猛然擊向前兩隻豹子的頭顱,手中戟斧一個倏揮,半聲嚎叫,另一頭花豹已被削成兩半,血雨進濺的跌人河中。
而這時,黃影連閃不息,又有十幾隻金錢豹躍撲而來,這些豹子個個大如犢牛,齒利爪尖,行動之間更是快捷如風,矯猛無比,當這十多頭花豹衝向寒山重的時候,豹膽紅翼賀人傑亦長嘯一聲,躍河攻到!
寒山重拒擋在坐騎之前,斧斬戟挑,盾砸足踢,眨眼之間,已被他活活殺死了五頭花豹,一聲厲吼起處,蓮花似的倒鉤刃又自斜刺裡遞到肋旁:他嘿嘿一笑,翻身出盾,「砰」的一聲,那戳扯而來的倒鉤刃已生生折斷了兩根,朝斧隨著他的笑聲左砍右劈,一顆猙獰的豹頭及另一條花豹的後腿俱被斬下,與賀人傑路跟的身軀同時飛出!
「刷」的一聲,隔著河岸射來一隻尺許長的三尖銀梭,寒山重看也不看的一盾磕飛,於是,緊跟著又有七道銀光閃閃飛到。
他的戟斧沾著血漬幻成一片渾厚剔亮的光牆,一陣叮噹交擊,七枚銀梭紛紛散落墜地,而兩張豹嘴,又已咬向他的腳踝。
寒山重臉上浮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足尖急縮候挑,那兩個露齒花豹已被他踢得翻滾而出,皮盾呼然倒擊,又將賀人傑再度攻到的青竹竿逼了回去。
吼啤聲亂成一片,起落不息,這時,約有三十多頭金錢豹完全湧集過來,就像一片斑瀾的花紋之海,奔躍竄撲的噬攫向寒山重。
寒山重心頭的怒火突然暴升,他又紅了眼了,嘴裡忽哨一聲,大叫道:「叱雷,你先走!」
叱雷低低嘶叫,放蹄而去,快得就橡一縷輕煙,寒山重沒有後顧之憂,精神百倍的長沖而起,接連三度撲擊,再殺四豹,他的身形配合行動出手,快極了,狠極了,像煞星射虹飛,急速欲絕!
瞬息之間,他那耀亮的戟斧已完全變成了另外一件奇妙的物體,一會流空上騰,一會翻滾成卷,一會如雪如風。
一會似電似雷,皮盾旋轉著,飛舞著,像一張跳動的魔鬼面孔,像一朵沾上即死的頂形毒菌,氣流在激盪,空間在撕裂,血雨橫濺,皮毛紛拋,在起落的慘啤號聲中,夾雜著賀人傑痛苦的嘯叫連連。
金錢豹躍跳撲上,卻又悶啤著變成一堆死肉摔出,青竹竿與銀梭點點射戳,卻又似被一隻無形的魔手次次扯回,叮叮的清脆鈴聲在嚎叫悅耳的響著,更顯得如此古怪與冷森,昭,魂鈴,魂鈴,真是索魂之鈴。
寒山重揮動皮盾再擋出了賀人傑的十一竿,飛腿踢滾了另一頭花豹,身形騰空而起,在一躍中,他大叫道:「在下不欲結怨,就此去了,在下居於湘境『騎田嶺』『浩穆院』,如蒙光臨,不勝歡迎之至……」
語聲在空氣中搖曳,漸去漸遠,豹膽紅翼咬牙切齒的在後面拚命追趕,額際青筋暴露的大罵道:「你跑不掉的,老子拼了一死也要找你洗雪今日之仇,你這狠心狗肺……」
他妻子杜妮驅著僅存的十幾隻豹子自後趕來,邊哭邊叫道:「不要追了,傑郎,不要追了,他武功實在太強……」
那邊……寒山重十起十落,已在百丈之外,他一面長奔急躍,一邊口中□哨連連,果然,在一垛稻草堆後面,叱雷這渾小子已歡鳴著跑來,嘴裡尚在咀嚼著稻稈子呢。
飛身上馬,抖韁疾去,寒山重放好武器,拍拍叱雷的頭,笑罵道:「你倒會享受,你爹爹我又叫豹子又叫瘋子搞得手忙腳亂,你這畜生卻先在這裡吃起來了……」
叱雷仰首低鳴,一邊奔馳,邊用鼻子去觸聞主人的大腿,好像主人的意思它都十分明白似的。
寒山重欣悅的撫摸著愛騎的鬃毛,回頭望了望,自言自語的道:「真是流年不利,好不容易算揀回了這條小命,又與那怪物噶丹搭上交道,行到半路,再和那對豹子夫妻渾打了一場……唉,再想想要去的五台山,那是五台派的發祥地,到五台山去找人開刀,恐怕就免不了和五台派的仁兄們結怨了,五台派又不是好惹的……」
他嘴裡喃喃數說著,一雙斜飛人鬢的劍眉又不禁微皺了起來,於是,快馬加鞭,趕行更急,他心裡也豁出去了,反正要來的總歸會來,到時候再說也罷。
叱雷是一匹罕見的異種龍駒,一日千里是形容過份了,但是,兩頭見日頭一天跑個數百里路是決無問題的,它的能耐,就是奔得快,跑得穩,而且更有持久的力量,寒山重自幼犢將它撫養,至今這馬兒與寒山重的情感是深厚無比的,雖然他們一個是人,一個是獸,但寒山重與他愛馬的心意卻可溝通,寒山重熟悉他的愛馬,就像他知道自己的心裡一樣,寒山重將他的馬兒看成摯友,他常向它傾訴,向它說笑,向它低語,馬兒的火紅眸子也都是親善而真摯的凝注著它的主人,於是,寒山重就會滿足了,他不管自己的愛馬是否聽得懂,只要看見它的眸子,承受它的撫摸,這也已夠安慰了,畜生或者不會有什麼感受與思想,但是,畜生卻也知道善待它的人。
蹄聲揚著,蹄聲響著,路途在蹄聲裡逝去,日子在蹄聲裡溜過,出了龍泉關了,再有三天,就會到達五台山麓。
寒山重回首,凝望著長城婉蜒無際,直入山巔雲間,他欣賞的讚歎著,啟馬奔前,這裡,已可算是五台山區了,五台派在江湖上聲威十分□赫,弟子門人俊豪傑士輩出,勢力異常龐大,尤其在他們的地盤以內,更隱揚著一股子無形的威儀。
到了夕陽薄暮,寒山重到達了一座有如龍脊的丘嶺之下,這丘嶺並不十分聳峻,更談不上雄偉,只是靜靜而平庸的伏在那裡,像是一隻衰老的野獸。
嶺上林木幽幽,茂密蒼邃,隱隱可見飛簷一角,綠瓦數片,寒山重停了馬,向前路凝注了一會,又轉朝山上打量了片刻,他心中正在考慮著是否應該繼續趕路,因為,寒山重知道最近的一處宿頭也在百里之外,他這幾天來,實在奔勞得夠苦了,想了一陣,他還是決定到這丘嶺上尋個地方住一夜,看那林中露出的飛搪綠瓦,昭,好像還是一所廟宇呢。
離開大道,他策馬行向一條窄狹但卻十分平坦的小路,這條小路,正婉蜒曲折而上,可能還是直通到那嶺上廟宇門前哩。
他瞇著眼,迷戀的注視著美麗的黃昏景色,暮靄中,晚霞嫣紅,抹在大地的每一物體上,像是一片片啜泣的血。一句句深切的誓言,蒼涼而淒艷,帶著濃重的抑鬱,有著無可比擬的至真,這感受,深邃而雋永。
馬兒緩緩的踱著步,他腕上的鈴串兒輕輕搖晃,在這寂寞的黃昏,安靜的林蔭山道上,更有著一絲兒彈拭不去的超脫之思。
長長的,舒適的喂了一聲,寒山重被這份眼前的靜美所迷惑了,他瞧著夕陽,望著雲天深處的絢麗晚霞,將自己的心靈完全隔入其中……
忽然……
一陣清脆的,不緩不徐的馬蹄聲響自身後,漸來漸近,寒山重像被人在一個幽雅迷人的夢中驟然澆了一盆冷水,依然醒悟,卻又極不愉快的挑了挑眉,他懶得回頭去看看這位煞風景的騎士是誰,或者,他已在心中開始憎惡這個人了。
他依舊將韁繩繞在手指頭上,旁若無人的繼續行去,後面的蹄聲,已彷彿加快了一點,迅速來到他的側旁。
仍然沒有理睬,寒山重還是照樣瞇著眼在欣賞這幽林夕陽的美景,旁邊的馬兒也一聲不響的跟了十幾步,寒山重有些不耐煩的斜膘一眼過去,口中厭惡的道:「喂,煞風景的朋友,你最好遠點走……」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下面的詞句兒已驀地噎了回去,眼睛好像被一道強烈的亮光懾住了一樣大睜著,天啊,在旁邊,在那乘白馬背上的人,該是如何一個美得怕人,美得像魔鬼一樣的女子啊!她的濃黑的長髮像瀑布般自然的瀉披肩頭,兩隻水汪汪的,勾魂奪魄的大眼睛往上挑著,如白玉雕成的挺直鼻子下,配著一張微紅而小巧的嘴巴,微翹的嘴角上,那麼俏生生的有著一顆美人痣,身段竊宛炯娜極了,皮膚白膩如羊脂玉,毫無一絲兒理疵,上天造人之際,大約是把最美最好的條件都堆砌到她一個人身上去了,這少女靜靜的騎在馬上,靜靜的睇視著寒山重,那股美艷,那股韻味,雖未飲酒,也足以令人沉醉了。
寒山重有點不敢相信這世界上竟然會有這般美麗的女人,他揉了揉眼,再仔細的打量了一陣,長長的吐了口氣,像是被對方這份超俗的美所壓制了一樣,有點滯重的再喘了口氣。
那少女有趣的看著他,悄悄的,語如魂夢中的低喚:「為什麼歎息?因為我太庸俗,破壞了這幽美的氣氛嗎?」
寒山重平素的灑脫,這時不知道一下子跑到哪兒去了,他有些期期艾艾的苦笑了一下,臉孔竟熱烘烘的道:「不,因為,因為在下覺得,上天造人實在不公……」
那少女美極了的一笑,嘴角的美人痣微微一動,她斜著頭,俏皮的道:「為什麼?」
「為什麼?」寒山重不自覺的重複了一句,又忙道:「因為,好像這世上,所有的美全叫你一個人給佔去了,分明老天爺在塑造你的時候,是特別偏心,特別下了一番功夫……」
美麗的姑娘迷人的在臉上漾起一絲倩笑,輕輕的道:「你這人真有意思……」
寒山重閉閉眼睛,竭力捕捉回來自己的靈魂兒,抿抿嘴唇道:「你的名字?」
少女有些驚異的睜大了那雙足以令千萬男人甘心為她去死的美麗眼睛,俏皮的道:「你的禮貌真差,自我有記憶以來,還記不起有誰敢這樣問過我的名字……」
寒山重玩世不恭的磊落勁兒又回來了,他笑了笑,道:「因為他們對你有所企圖,在下卻不然。」
少女銀鈴似的笑道:「你敢確定嗎?」
寒山重自己也問了問自己這一句,然後,他肯定的傲然道:「不錯。」
女孩子似笑非笑的瞅著他,這股媚勁,實在使寒山重很不好受。他甩甩頭,又加強語氣道:「假如你不願講,在下也不願再問。」
少女似是歎息的喂了一聲,輕輕的道:「好吧,我叫夢憶柔。」
寒山重瞇著眼,低低的呢喃:「夢憶柔……夢憶柔……這名字真美……夢憶柔……」
美麗的姑娘笑了起來,俏細的道:「夠了吧?」
寒山重依然驚醒,掩飾的道:「啊,這名字真美,也只有這麼美的名字才配得上你,現在,夢姑娘,芳駕欲往何處?」
夢憶柔輕輕咬了一下唇兒,道:「我錯過了宿頭,想到達嶺上找個地方借住一晚,我在下面好像看到那林中有一角屋簷露出……」
哧哧笑了笑,寒山重道:「可能不太方便,那大約是個和尚廟呢……」
夢憶柔怔了一怔,微慍的瞥了寒山重一眼道:「說不定也是個尼庵……你,你這樣笑我不喜歡,有點邪……」
寒山重一拂衣,淡淡的道:「喜不喜歡隨你,在下從不強求他人的觀感,夢姑娘,可願意讓在下護送一程?」
夢憶柔忽而婿然一笑,嬌媚的道:「你很有趣,而且,生得極英俊……」
寒山重伸手接過夢憶柔坐騎的韁繩,緩緩上嶺,一邊微笑道:「這種讚譽,在下聽得太多,就像姑娘也聽過別人的稱讚太多一樣,所不同者,女人的美是本錢,而男人的俊,昭,只是點綴罷了。」
兩條馬輕緩的揚著蹄,夢憶柔大眼睛一轉,道:「對了,你的名字呢?」
寒山重笑著看看她,隨隨便便的道:「寒山重。」
這三個字,像有著無比巨大的力量,震得這位美麗的姑娘心腔一跳,寒山重笑道:「怎麼了?是因為在下的名字太冷?」
夢憶柔緊緊的盯著他,好半晌,才道:「閃星魂鈴就是你呀?我一直以為這人一定滿臉橫肉,凶狠暴戾,而且,年紀也不會太小呢……」
寒山重歎口氣道:「這是我在一天裡面兩次聽見這種評語了,夢姑娘,為什麼我就會是滿臉橫肉,凶狠暴戾,而且,一定要年紀很大呢!」
夢憶柔巧倩的笑笑道:「因為,閃星魂鈴是個江湖上出了名的心黑手辣之徒,眾所周知的煞手,他在十年之前就已經成名了……」
寒山重無可奈何的道:「在下今年二十五歲,確實說,還要再有三個月才滿二十五歲,在下在十四歲起就在武林中打滾,如何成名在下也不敢斷言,在下出道時的環境十分惡劣,由於情勢所然,很多人欲要在下生命,進一步說,在下若是雙手沾血,實是萬不得已,因為,在下若不殺人,人即殺我,人若逼我走絕,我焉能束手就戮?在下自問從未濫殺無辜,更未白流任何人的一滴血,縱使在刀山劍林,刃頭舔舔血的日子裡,也必每夜深省,捫心自問,嚴審自己是否曾做錯事,是否有過不當……」
他說到這裡,啞然失笑。道:「萍水相逢,貿作深言,只因一時感觸,夢姑娘心巧神慧,當不笑我失慎。」
夢億柔方才一直專注的聽著,這時急忙搖頭道:「寒……寒俠士不要客氣,我一直在注意傾聽著,一點也不覺得你言有失慎之處,真的,我很感激你未將我視為陌路之人,肯告訴我這些話,現在,我想,江湖上一定是傳錯了話了,一般人往往見著表面,而不去追尋事情的真偽根源……」
寒山重灑脫的一笑道:「只要在下問心無愧,背後閒言且任它去……」
他目光一瞥,又笑道:「夢姑娘,看情形,今夜姑娘宿處頗成問題了。」
原來,二人一路輕談,不覺已到了丘嶺之上,這條窄狹山路的盡頭,盡頭上,古松森然,在饒有古趣的枝丫盤結下,一座小小的廟宇靜靜聳立,這座廟宇的楣上,有著三個金色篆字:「小空寺」。
和尚廟,是留不得女施主的,這是三歲小孩也知道的事,眼前這位美麗的姑娘焉會不知?她失望的瞧著這所廟宇,低低的道:「糟了,今夜住在哪裡呢?我總不能露天而宿,更不能生了翅膀飛回五台山啊!」
五台山?寒山重驚異的回頭望向她,廟宇忽然已輕輕啟開,一個瘦骨嶙峋,面如骷髏般駭人的老和尚,像幽靈似的飄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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