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小蚤兒」卻一點也不生氣,他眉深眼細的笑了笑,生怕驚嚇著對方一樣,輕聲輕氣的道:「這位姑娘貴姓芳名呀?」
冷凝綺也嗲著聲道:「敢情想拉近親,盤根源?」
笑笑,那人道:「我是『小蚤兒』魏角,姑娘約莫已經知道了,這間場子呢,我湊合著掛個總管之名,幫著我們三爺在這裡照應,雜木樹的果大,上不了大台盤,在這裡混碗飯吃,沒什麼本事,只靠南來北往的同道多捧場,多栽培……」
冷凝綺一笑道:「說得好聽,不曉得是不是只在應付場面,打過門兒?」
魏角拱拱手,道:「全是實話,姑娘。」
冷凝綺俏生生的道:「那麼,我就謝啦,我蠃的錢,這就帶走,你們不生是非,我怎好意思挑剔?」
魏角不緊不慢的道:「別急,姑娘,總會讓你去的,卻不是這麼個走法。」
大框兒套著小框兒,畫「話」裡有畫「話」,冷凝綺何嘗聽不出來?她吃吃笑了,道:「怎麼個走法呢?小蚤兒,你抗著我們出去,或是駝著我們出去呀?」
小而窄的面孔上浮漾著一抹說不出的冷硬味道,但魏角卻明明是在笑,只是,他那種笑,半點笑味也不帶,叫人心緊得厲害;他道:「眼前這麼說,姑娘,稍稍言重了點,我們雖是在江湖中打滾的混混兒,但卻開著場子作買賣,這個做買賣麼,首先講求的便是顧客至上,和氣生財,不到迫不得已,還是文靜些好,動刀動槍的玩意,不適宜,唔,不適宜。」
說的話是軟中泛硬,一鬆一緊,口氣溫和,但卻帶著錐刺,他是慢慢的,不著痕跡的把圈子縮小,套向主題了。
冷凝綺早就沒打算善了,所以根本也不在乎,她依然倩笑如花般道:「小蚤兒,你可真客氣,我想問問,眼前,你們的境況是不是已到了『逼不得已』的節骨眼啦?」
這位「血蒙嫵媚」,言談之間,更是老練而且辣,一針就見了血。
魏角輕輕一拂衣袖,他一定認為這個動作很瀟灑,因為他的模樣便露出了那種「飄逸自賞」的意味,他笑哈哈的道:「這,姑娘,就得看你啦。」
冷凝綺裝作愕然的道:「看我,看我什麼呀?」
魏角道:「看你怎麼向我們做個交代。」
搖搖頭,冷凝綺道:「這話我就不懂了,小蚤兒,我向你們交代什麼呢?」
魏角平心靜氣的道:「都是在世面上混的,姑娘,看情形你更是老江湖了,比我們更且老到得多,何必裝迷糊?該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你說吧。」
「哦」了一聲,冷凝綺道:「原來你是指的這個,我說小蚤兒,這還不容易?咱們兩下請便,我帶我蠃的賭資走路──當然也帶著我老公一起──你們清掃清掃場子,該埋的埋,該葬的葬,備幾口薄皮棺材也就是了,我蠃的這幾個錢,在你們這樣的大老倌來說,想也不會心疼到耍賴使橫的地步吧?各位唯一的麻煩,就是如何去向那些老主顧解釋今晚這場『誤會』的起源了,好在各位能說善道,會吹會拍更會騙,料亦無甚難處,這不關我的事,就此道聲後會有期,不就一切功德圓滿了?」
那憋在一邊的大腦袋,驀地大吼:「媽的,你是在做夢,把我們看成些什麼瘟生,就這麼容易打發消遣!」
嘿嘿笑了,魏角擺擺手壓制住他的夥計,陰陽怪氣的道:「姑娘,我呢,是以一番誠意相待,要求合情合理的解決問題,像你這樣指東打西,雲山霧掩的胡來一氣,未免就不上道了。」
冷凝綺微笑著道:「如果不是我說的這個樣子,小蚤兒,你告訴我,該怎麼來解決這個所謂的『問題』呢?」
魏角淡淡的道:「姑娘既是同道中人,便該明白道上的規矩,同行不吃同行,這是一戒,撈偏門不能撈過地盤,又是一戒,光棍不擋財路,亦是一戒,這三戒你可全犯了,另外,你更有三非,砸人場合,踢人台盤,一非,恣意殺人,罔顧仁義,一非,而誣蔑譭謗,損人名聲,又為一非;姑娘,三戒三非,你就這麼輕描淡寫一筆勾消?天下,只怕沒這麼好說話的道理吧?」
冷凝綺尖銳的道:「小蚤兒,你不怕臉紅,個頭不大是不大,你卻也是個成人的人了吧?居然講出這樣幼稚荒唐的孩兒話來,簡直令我驚異;誰和你們是同行?我腦門子上刻著靠賭吃飯或許場開盤的字樣麼?姑奶奶一不使詐,二不做假,憑的真本事,好運氣,以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做賭本,這算是『撈偏門』麼?難道說你們開賭場不是招徠似我這樣的主顧?而只准人輸,不准人蠃?蠃了錢的就非得被扣上一頂『撈偏門』的帽子不可?這樣一來,你們怕不是在開賭場,仍是開金山了;娘的,輸打蠃要,棒老二也沒得你們這麼狠,還得替肥羊留下一張皮哩,你們就連肉帶骨全吃,渣子也不吐一丁點?姑奶奶用錢財賭錢財,公平交易,蠃了拿走,輸了傾淨,如果說這叫『擋財路』,你們刮盡人家油水,又算是什麼?這三戒出自你口,就會成放屁了!」
不待對方回答,她又凶悍的道:「那所謂『三非』,我更不知『非』在那裡;其一,你們不在檯面上搞鬼使詐,我怎麼會砸你們場子,踢你們台盤?其二,你們那些爪牙嘍囉若不向我動手逞強,我又怎會加以宰殺?其三,你們既然蠻不講理,逞強道霸,我不罵你們山門卻還客氣個卵?」
魏角一時語窒,他冷笑一聲,蕭煞的道:「你倒是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可惜,今天這場合,卻不是光賣嘴皮子就能交待過去的!」
格格一笑,冷凝綺道:「小蚤兒,打開天窗,把那亮話明說了吧;你們見姑奶奶手氣好,蠃多了,心裡不甘,口裡不服,先想動手腳撈本,不成之後又待用強脅迫,再栽了觔斗便打算來個硬吃狠奪,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什麼戒,什麼非,什麼道理,什麼規矩,全是藉口,全是放些渾屁!」
魏角陰陽怪氣的笑笑,道:「你真爽快,姑娘,真爽快。」
冷凝綺冷硬的道:「姑奶奶怕你們輸了錢不說,連人也要輸羅。」
魏角不溫不火的道:「會是這樣麼?姑娘。」
雙手叉腰,冷凝綺狠辣的道:「很好,打一進門開始,我就沒安著心閒閒散散的走出去,小蚤兒,你不是說明下面的場合不能用嘴皮子交待過去麼?你們有什麼法寶,不妨盡可祭起來,看姑奶奶能否過關斬將,砸你們一個人仰馬翻!」
點點頭,魏角道:「你這就算要劃出道了?」
冷凝綺哼了哼,道:「不錯。」
魏角又一拂衣袖,歪著頭道:「看情形,你似乎有所倚仗?」
冷凝綺刻薄的道:「有──看著你們一個個軟糊糊的好吃!」
坐在牌九桌邊的燕鐵衣笑著接口道:「還有我,我總不能不幫著我老婆,是不是?」
輕蔑的看了燕鐵衣一眼,魏角皮笑肉不動的道:「小老弟,只怕你這艷福享不長了;一個男子漢,卻跟著老婆屁股後面轉,給老婆提鞋吃灰,委實不見出息!」
燕鐵衣笑道:「夫妻嘛,分什麼大小主從?恩恩愛愛就是好,你替劉大麻子當爪牙,做狗腿子,也不見得比我強到那裡去,對不對呀?」
第一次臉色泛起了怒意,魏角冷冷的道:「小老弟,嘴巴不要這麼損,否則,你會後悔不及?」
燕鐵衣毫不在乎的道:「是你先開始胡說八道刺弄我的,難道說,只准你刻薄,不准我還嘴?小蚤兒,你生得可沒我渾家漂亮,我犯得上巴結你?」
魏角注視著燕鐵衣,目光有如毒蛇的舌信,片歇後,他吃吃而笑:「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兩口子可是一個比一個來得尖酸,一個比一個要陰損,好,既然是講開了,彼此也用不著顧忌什麼,保留什麼了!」
燕鐵衣道:「你原也沒準備顧慮什麼,保留什麼,打一起頭,你已經決定了要怎麼辦,而你的決定一直便沒更改過,所以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或許是想擺出姿態不落人口實,或者,壓根就是你一向的囉嗦毛病使然!」
那耿大頭暴叱道:「老大,容我先宰了這小兔患子!」
燕鐵衣笑笑,道:「看我生嫩比較適口!」
魏角冷冷的道:「別急,大頭,別急,這兩位賢伉儷,今天是一個也別想出去!」
甩了甩那美麗的棕紅色秀髮,冷凝綺悠閒自在的道:「我老公是平和人,不喜滋事生非,你們有什麼把戲,盡可衝著我耍,欺負他,可算不上什麼英雄好漢。」
魏角目光一閃,道:「平和人?姑娘,別客氣了,二位是好搭擋,一個似狼,一個如虎,只怕令當家的那股子刁鑽,不在你之下呢?」
冷凝綺挑著眉道:「我們如果是『刁鑽』,小蚤兒,你們就得背上『齷齪』那兩個字了。」
瘦瘦窄窄的臉膛上毫無表情,魏角十分平緩的道:「我們不要謾罵,這無助於目前形勢的轉變,它該會是怎麼個結果,仍會是怎麼個結果,我們不是比嘴皮子來的!」
冷凝綺夷然不懼的道:「當然,小蚤兒,隨你想怎麼辦都可以,你拿得出,我們接得下,赤腳的還會怕你們穿鞋的,笑話!」
魏角陰沉的笑,道:「我給你們兩條路走。」
一揚頭,冷凝綺道:「說吧。」
瞇著一雙細小的眼睛,魏角道:「一條路,你們兩口子一個斬斷左手右足,一個斬斷右手左足,放下所有的賭金──你們的和我們的──然後走路,另一條路,你們兩個便全死在這裡!」
冷凝綺格格笑了,笑得有如花枝亂顫:「你是暈頭了抑是吃錯了藥?我的小蚤兒,虧你怎麼講得出這樣的混話來,你們家三爺調教你這麼多年頭,就把你調教成了這麼塊料?你好呆呀,小蚤兒,又楞得叫人害怕。」
魏角冷著臉道:「是麼?我倒並不認為如此。」
冷凝綺仍然掩著小嘴笑:「是個人樣的人,就該四肢齊全不是?那有缺胳膊少腿的?是個正常的人,就不該糊塗到讓別人或自己砍掉手腿,那樣做便不瘋也叫瘋了;再則,身上少了點什麼東西,多不方便?更不上看,活著也沒勁頭了,而別說我們蠃的錢,就連我們夫妻這點底細你們居然也要留下?我夫妻一旦破產,活也不如其死,所以,這第一條路,很抱歉我們想走亦走不通啊。」
魏角慢慢的道:「這樣說,你兩口子是全想在這裡挺屍了?」
冷凝綺無可奈何的道:「如果依你第一條路去走,小蚤兒,還不如在這裡挺屍的好,乾脆俐落的死,總要比痛苦的生受那活罪要強。」
燕鐵衣舐舐嘴唇,道:「問問他,就算我們選那第二條路,他們用什麼法子叫我夫妻挺屍呀?」
點點頭,冷凝綺道:「不錯,小蚤兒,我們走第二條路,問題是,列位卻怎生叫我們死在這裡?我想,諸君該不會希望我兩口子自殺或對殺吧?」
魏角的臉色極其陰鷙森酷,有一股逼人的寒懾氣息,他語調僵冷的道:「二位放心,既然二位是選的這第二條路,如何送二位上道,不勞費神思量,這就是我們的事了,總不會令二位失望的!」
冷凝綺平靜的道:「我們等著了。」
燕鐵衣也道:「而且迫不及待。」
魏角退後一步,語聲半點平仄不帶:「好吧,哥兒們,有誰上來侍候我們這一對好朋友呀?」
「呀」字還在他舌尖上跳躍,這位「小蚤兒」的動作卻快得像一抹閃電,暴起凌空,寒流如矢,以那樣驚人的速度飛刺冷凝綺。
他使的是一柄又薄又窄,鋒利無匹的緬刀!
同一時間,那大腦袋也撲向了燕鐵衣,手上一對「流星錘」近距離突出狠砸!
冷凝綺早防著了,她素來是陰著傷人,怎麼不防著人家也陰著傷她?「小蚤兒」身形才動,她的左臂業已猝揮,黑網卷翻,「撲嗤」一聲已絞住了對方射戳而來的緬刀,她右手伸縮,「魚腸短劍」連連突刺,猛一下便把魏角逼了出去!
比冷凝綺更快,燕鐵衣身形都沒挪動半分,大腦袋的一對「流星錘」甫掠,他右手一抬,「太阿劍」暴閃,「當當」兩響串成一響,兩枚「流星錘」已撞纏在一起,而大腦袋的意念尚未轉動過來,燕鐵衣的「照日短劍」業已灑起一溜鮮血還鞘──削掉了這大腦袋的左手五隻指頭!
燕鐵衣坐在原位,好像沒事人似的看著魏角狼狽倒翻,而此刻,那大腦袋方才石破天驚的號叫出聲!
圍侍四周,欲動未動的其他那些黑衣漢子,一剎那間全目瞪口呆的驚懾住了
這算什麼場面?這又算那一種格鬥?劉三爺手下的一等好手,竟然連一個回合都擋不下來就敗了陣?
更驚恐的還是「小蚤兒」魏角,他自來少逢敵手,更少栽過觔斗,他做夢也想不到對方竟高強到這等地步,高強到他一出招就被弄了個灰頭土臉!
等他發覺了大腦袋的情狀,那股子震駭惶悚的反應就更劇烈了,老天爺,這一位的本事更厲害到出乎他的意外!
嘴裡「嘖」了兩聲,冷凝綺輕蔑的道:「好傢伙,魏『總管』,就憑你們這兩手,就想要我夫妻兩在這裡『挺屍』呀?你們這幾下子用來抓陰溝裡的老鼠都不成,卻也似模似樣的要擺弄『人』?真是貽笑大方,滑天下之大稽!」
燕鐵衣雙手支頷,歎了口氣:「『小蚤兒』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一定是他平常沒吃過這種癟,今天品嚐了一下,滋味欠佳,他有點不好消受。」
吃吃一笑,冷凝綺道:「在這種荒鄉僻野,不見天光的角隅裡,會有什麼不得了的人物出現?小蚤兒仁兄乃是『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本是濫竽充數,但時日一長,他就自以為天下無敵了,其實,在這陰溝似的一條窄道上,嚇唬『莊猢猻』、『楞二子』,他那幾手還用得上,真要上大台盤,棉花店失火彈(談)也甭彈(談)?」
魏角僵立在丈許之外,細小的面孔上是一陣青,一陣白,冷汗涔涔,身上也在抑止不住的顫抖,一雙眼就像毒蛇似的死盯著面前的敵人!
而大腦袋卻仍在一面蹦跳,一面痛得直抖手,血水淋漓中,他一張人臉業已扭曲得不像張人臉了,每一跳動,都不由自主的大嚷一聲。
搖搖頭,燕鐵衣道:「這位朋友,你少跳少蹦,多看點多記著點,我們用的,叫做『武功』,也就是真正的技擊之術,殺人的玩意。如果將來要在外面現世,千萬要學這一種功夫,卻不似你現在的那幾下子,那,只能叫花拳繡腿,哄孩子玩,或是賣狗皮膏藥,差堪能以陪襯。」
大腦袋凸瞪著一雙牛珠眼,眼珠上佈滿了血絲,他咬著一嘴牙,聲音是從喉嚨管裡逼出來的:「小兔崽子……小王八蛋……小龜孫……你不要得意……老子這五隻手指頭,要你一顆腦袋來頂……老……老子『一聲雷』耿桂……不會白栽這個觔斗!」
燕鐵衣指指自己鼻尖,笑道:「天下之大,想要我這顆尊頭的人可不知有多少,但是,這些年下來,它卻仍然好端端的頂在我脖子上,朋友,這就代表了一個事實──我這顆尊頭,是非常非常不容易摘下來的!」
痛得吸了幾口氣,「一聲雷」耿桂大吼一聲:「等著瞧!……你等著……瞧!」
溫柔的看著燕鐵衣,冷凝綺無限情意的叫:「郎君,我們別耗精神和這些二流子生閒氣了,你說,我們是要這就離開呢,還是等劉大麻子來了之後一遭收拾了再走?」
不管真假,冷凝綺這一聲「郎君」,也叫得燕鐵衣混身不自在,更且面龐上火辣辣的泛起紅熱,他用力擠出一抹笑顏,道:「我看,我們走吧?」
嫣然一笑,冷凝綺道:「不等大麻子了?」
燕鐵衣嚥了口唾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留著他自己檢點,……」
話沒說完,「小蚤兒」魏角已突然一挫牙,狠厲的道:「走,朝那裡走?我們這是什麼地方?豈是這般來去自如的?」
望著對方,冷凝綺似是十分訝異的道:「奇怪,小蚤兒,你火氣還不小呢,假使我是你,就乖乖縮著狗頭別哼聲,免得再一次丟人現眼了,可是,你居然如此『余勇可嘉』,我不知是讚美你好,還是可憐你好?」
魏角緊繃著面孔,額頭兩邊的「太陽穴」在不住的「突」「突」跳動,他語聲僵硬的道:「勝敗是兵家常事,算不了什麼,你們如果認為佔了點上風之後就可以懾伏我們,那就是一樁天大的錯誤了,我們可能技遜一籌,但是,我們的骨氣卻不輸於任何人!」
燕鐵衣道:「有志氣,有膽識!」
一撇唇角,冷凝綺鄙夷的道:「敗軍之將,何足言勇?」
魏角冷森的道:「不信,你們試試看!」
冷凝綺尖聲笑道:「可嚇壞我了,小蚤兒!」
面孔鐵青,魏角怨毒的道:「用不著來這一套,至少,你也嚇不了我!」
就在這時,大廳緊閉的鐵門,忽然啟開,七八個神形驃悍的大漢,簇擁著一個衣履都麗,卻模樣奇醜極怪的人物走了進來。
這人身材高大,肥壯如牛,一張四方臉黑得透亮,滿臉的麻坑又深又寬,層疊纍纍,宛如是一臉的癩疤;他頭上戴了一頂文士巾,緊壓著黑濃的倒八眉,一雙豬眼泡,寬扁的鼻子幾乎佔了臉膛的大半位置,把兩腮的肥肉都擠緊了,嘴巴又大又闊,且微微突出,有如蛙唇──看起來老是像撮起嘴唇要吹拂什麼,或色迷迷的想親吻什麼一樣,這付尊容,再配上他那頂寶藍文士巾,穿著壽字圖的寶藍綢袍,真是奇形怪狀,傖俗不堪,又加上土氣十足,活脫是山大王戴烏紗帽穿朝服,壓根兒就不是那麼回事!
不用人指點,這位仁兄,便不是劉大麻子劉大川,也必定不會是第二個人了!
一進門,黑麻子往中間一站,跟隨他的七八名大漢立時左右散開,一個個挺胸突肚,雙臂環抱,完全一付打手的姿態!
打他們這行人出現開始,大廳四周的黑衣漢子們立時紛紛躬身為禮,狀極尊敬,而這些黑衣朋友們雖然未曾三呼萬歲,卻一個個喜形於色,神氣振奮──他們認為,救星業已來了!
此刻,那亂髮蛇眼的高大塊頭趕緊搶前幾步,呵腰垂手,誠惶誠恐的道:「三爺,你老可來了,弟子們無能,被這一雙狗男女……」
黑麻子──劉大川倒八眉一聳,順手一個大嘴巴子,將那大塊頭摑了四抑八叉,鼻塌嘴歪,他聲如牛喘似的咆哮起來:
「沒出息的東西,丟淨我的臉面,還到我面前咕嚕什麼?我劉老三縱橫江湖數十年,連個踉蹌都未顛過,卻叫你們這群不中用的混帳將我半世英名如此糟蹋!」
亂髮蛇眼的大漢抹著滿嘴的血,半聲不敢哼,掙扎著站了起來,戰戰兢兢的垂手站在一旁,臉上全泛了灰。
「一聲雷」耿桂也蹩到側邊垂頭站住,噤若寒蟬,故意將那只血淋淋的右手擺在顯明的位置,一則是醜表功表示委屈,二則也希望主子看在這只傷手份上,免了他的那一巴掌。
劉大川眼珠子一轉,重重一哼,沒有說話。
於是,魏角亦輕輕來到劉大川跟前,躬身肅立,卻一言不發。
又重重一哼,劉大川的巴掌卻未再用──他對魏角似乎特別優渥,特別寵愛,但是,一開口,聲音仍是粗濁有氣:「栽啦?」
魏角面無表情,臉色青白:「弟子無能。」
劉大川怒道:「連你也罩不住?」
面頰抽搐了一下,魏角語聲沙啞:「今晚走了眼,遇著了扎手貨!」
劉大川的視線邪惡的投向燕鐵衣身上,又轉到冷凝綺臉上,他的視線甫一觸及冷凝綺,聊猛的顫動了幾次,然後,直楞楞的便像定住了。
這樣的情景,與男人在這種情景下的思想念頭,冷凝綺可是太熟悉太清楚了,她知道人們的眼神中表示的心意,尤其是,在此等目光下的心意──很自然也很熟稔的,冷凝綺跟著拋了個媚眼給劉大川。
不由自主的咧開大嘴,露出來兩排三差不齊又黃穢的牙齒,劉大川正想報以微笑,又突然醒悟──他急忙閉上嘴巴,趕緊扮出那付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卻暗中「——」的吞了一口口水。
站立在四周的劉大川手下,差不多都知道他們當家的這個「寡人之疾」,有查覺方才情況的,卻也只敢放在肚子裡啼笑──現在,他們光是笑都已笑不動了。
乾咳一聲,劉大川一指燕鐵衣:「小蚤兒,可是這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
點點頭,魏角道:「是的,還有那個女子!」
劉大川的目光又移了過去,迎接他目光的是冷凝綺那銷魂蝕骨的如花媚笑,頓時,這位三爺心神晃蕩,昏陶陶的有些迷糊了,魏角見狀之下,心裡有數,他急忙湊近一步,低促的道:「三爺謹慎,這女人艷如桃李,心如蛇蠍,先前一出手就幹掉我們五個人!」
悚然一驚,劉大川疑惑的道:「出手殺了我們五名孩兒的那個女人,就是這一個?」
魏角道:「就是她!」
劉大川喃喃的道:「真叫人不敢相信,一朵花似的大姑娘,居然也有那麼個歹毒法?看她柳腰纖細,不滿一握,風都能吹得亂搖擺,那麼白嫩的細肉,像豆腐似的一把捏得出水來,那張小臉,和畫的有什麼兩樣?這麼標緻的小娘子,美嬌嬌,竟會動手殺人,而且一殺就是五員?」
魏角低聲道:「不錯,三爺,看情形她就算再殺五十員,也不會皺皺眉頭!」
透了口氣,劉大川道:「有這話?」
魏角躬身道:「怎敢相瞞三爺?」
鼻孔像拉風箱一般粗濁的呼吸著,劉大川自言自語的道:「媽的,這事有點透著玄……」
魏角細聲道:「弟子想從頭再向三爺詳稟一番,這個女人和那個小子。」
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劉大川不耐煩的道:「事情經過我已都知道了,他們先前去傳警的時候已說得夠詳細;小蚤兒,這一男一女的身份來歷你搞清楚了沒有?」
神色有些尷尬,魏角道:「他們不肯『露底』,如今只曉得這一男一女是夫妻!」
大吃一驚,劉大川愕然道:「什麼?他們是夫妻?這女人嫁了?嫁給那乳臭未乾的小王八蛋了!」
魏角頷首道:「正是,這女人的丈夫便是那小子。」
猛一咬牙,劉大川恨聲道:「真是他媽的混球,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白糟蹋了!」
魏角沒有哼聲,眼珠子卻在碌碌不停的打轉。
劉大川又望了望冷凝綺,冷凝綺也依然報以甜蜜的微笑盈盈,這位三爺似乎有些抗拒不住,趕緊移轉視線瞪向燕鐵衣,而當他的目光對著燕鐵衣的時候,卻已變得那樣的凶狠賤忍了──有如一頭攫取獵物前的黑猩猩!——
紅雪 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