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了一會,熊道元嗓門發沙的道:「這……不會吧?魁首,我怎的一點也不覺得痛?被什麼毒蟲咬到,不該連痛的感覺也沒有呀,可能那種涼麻涼麻的感覺,只是這玩意爬動時所引起的肌膚的騷癢。」
燕鐵衣慢慢的道:「你還不太明白,道元,被有毒的毒蛇咬著,大多數都不太疼痛,但是,卻大多數都會在被咬的瞬息覺得麻木,或是火熱的麻痺,或是冷涼的麻痺,而不論是那一種的麻痺,俱非佳兆,還不如被咬時反應疼痛的好。」
熊道元透了口氣,汗水涔涔:「那……那麼,我可是已被這毒蜘蛛咬了?」
燕鐵衣道:「我想不會錯了;道元,真可惜。」
大叫一驚,熊道元恐怖的道:「魁首,你這樣說,是不是暗示我業已不能救啦?」
搖搖頭,燕鐵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當我們耗費了這麼大力氣,擔了這麼些心事之後,好不容易清除了所有的毒蜘蛛,快到末了,卻仍不能避免有人遭其噬害,道元,這不是可惜麼!」
熊道元手撫胸前,鬆了口氣:「原來魁首指的是這個,我還以為是說我不行了呢。」
燕鐵衣道:「我不懂毒治傷的方法,也不敢斷言徵候的顯示是凶是吉,是輕是重,所以,你不必絕望,卻也不要太樂觀,待找著個明白人,先為你拔毒醫治再說!」
臉頰的肌肉跳動了幾下,熊道元強作笑顏道:「不會有問題的,魁首,我這麼牛高馬大的一條漢子,豈會被這樣小小的一隻蜘蛛咬死?就算它是有毒的吧,這麼一點點小,也毒不到那裡去啊!」
燕鐵衣沉沉的道:「我比你更布望如此,道元。」
覺得有些急躁,熊道元道:「魁首,我們倒是設法先出去才是正經,好歹,總要出去之後才見分曉,我業已被憋得連氣也透不過來了。」
燕鐵衣道:「我們等著。」
「嗤」聲輕響,熊道元手中的火摺子燃盡熄滅了。
燕鐵衣默然不動。
連忙拋掉燒完了的火摺子,熊道元不安的道:「魁首,我們方纔所用的火摺子,還全是塗蠟浸油特製過的,使用時間比一般火摺子都來得長,但也一連用完兩隻了,可見我們呆在這裡頭已有好一段光景啦,再不破門出去,悶也悶死人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們如今只有等待,道元。」
熊道元急道:「只是等待?」
在黑暗的包圍裡,燕鐵衣的聲音卻更冷清:「不錯,我們破不了那兩道鐵板;方纔我已試過,那是完全實心實質的生鐵板,厚度至少在一尺以上,其重何止數千斤重?這不是只憑人力便能摧毀的,而兩邊的牆壁,我也用劍插探過了,表面是抹著白粉的單磚,裡頭卻一樣是以厚重的鐵板襯底,頂層亦乃相同,明確的說,這條過道,便是一條長笮的鐵牢!」
熊道元喃喃的道:「鐵牢?」
燕鐵衣道:「鐵牢。在那兩道鐵閘封閉之前,這裡是條過道,只須那兩道鐵閘一落,便即成為一間無比堅固的牢獄了!」
忽然又怒火高昇,熊道元咬牙道:「那邱景松--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邱景松,他真騙得我們好苦啊,他還一再向魁首發誓保證他的誠實坦白呢!」
燕鐵衣歎了口氣:「我幾乎也相信他了。」
熊道元道:「魁首,你當時仍存著疑惑麼?」
燕鐵衣道:「否則,我為何不放他走,卻仍叫你困起他來。」
點點頭,熊道元道:「幸虧有此一手,要不我們上了大當,連個出氣的人也找不著了。」
燕鐵衣低聲道:「現在不忙著出氣,我們最要緊的乃是如何出困。」
楞了片歇,熊道元疲乏的道:「可是,如何出困呢?」
燕鐵衣輕輕的道:「等他們自行啟門探視的時候。」
裂裂嘴,熊道元的口氣像是以為他的頭兒,腦筋不清楚了:「呃,魁首,你是說,等他們自動來開門?」
燕鐵衣道:「正是。」
不似笑的笑了一聲,熊道元嘶啞的道:「這,似乎不太可能。」
燕鐵衣冷冷的道:「非常可能--他們不知道來的人是誰,目的為何?他們不曉得來人被隔絕在這鐵牢裡於大群毒蜘蛛圍攻之下死了沒有?他們要準備收,至少,他們不能永遠把這個地方如此封閉著,而且,他們的驚疑比我們尤甚。」
熊道元吶吶的道:「卻不知還要等--多久?」
燕鐵衣道:「這是他們的事!」
在惡臭的空氣中乾嘔了一聲,熊道元手撫著鼻子:「但願這些殺千刀的快點催動他們的好奇心……躲在此地,實在不是滋味。」
燕鐵衣沒有答腔,雙眼半合。
忽而,熊道元若有所思的道:「對了,魁首,邱景松那個王八蛋既然在這件事上騙了我們,別的事會不會也是撤謊?」
燕鐵衣道:「你是指二妞被擄的事?」
熊道元又急又氣的道:「是呀,他說二妞乃被祁雄奎的兒子擄來,說不定也是胡扯,還不知道確實是被那一個搶來的,可能就是祁雄奎本人,可能另有其人,也可能祁雄奎根本就沒有兒子!完了,這一下全搞得一團糟了!」
燕鐵衣沉默了片刻,方才緩慢的道:「有關這一節,我看他倒不是胡說。」
熊道元忙道:「怎麼見得?」
燕鐵衣穩重的道:「祁雄奎本人素不好色,這一點附合邱景松所言,而他在說及這一段的時候,正是他情緒最恐懼的當兒,但他卻講得有條不紊,歷歷如繪,如果編造,該不會編造的這麼詳實;再說,『祁家堡』內,果然並無特別戒備,這也表明了那劫擄者的不敢聲張,若是祁雄奎本人幹的事,他斷不會這樣顧慮,大可全堡警戒,該陣以待……一個想說謊的人,偶而也會往謊言裡摻上一部份實話,這樣一來,他的謊言聽上去便更形真切了,我們失著的是不能在當場便驗證他的真偽。」
熊道元惡狠狠的道:「叫要我出去,只要讓我抓住他。」
燕鐵衣剛要開口,在這黑暗狹窄的「鐵牢」裡,已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克拉」「克拉」聲響,好像是鐵鏈條的扯動與齒輪的磨擦一般!
聲音來自左邊的牆壁之內,很沉悶,卻在「鐵牢」中迴響。
燕鐵衣與熊道元立時屏唇如寂,緊張的期待著、留意著。
最先令他們感觸到的,就是那一股清新的鮮潔的空氣沁入,緊接著,前後兩道鐵板閘門便一點一點的往上升起。
燕鐵衣向熊道元一指門邊,二人迅速閃到兩側,背貼牆壁;現在,鐵閘門往上緩升,隨著那「克拉」「克拉」的扯動聲,而天光業已透入,越來越亮,越來越耀眼。
當兩道鐵閘門只升起尺把高的時候,燕鐵衣與熊道元已貼地暴旋,宛如打著橫轉一樣,閃電般往外翻出,在耀眼的日頭下,第一個入目的物件便是一面寬窄等與門齊的細眼鐵絲網罩。
這是「祁家堡」的人特為預防「鐵牢」裡有毒蜘蛛竄出的設備,但他們用網兜著的卻不是毒蜘蛛,而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兩個在他們認為業已凶多吉少的不速之客!
熊道元翻出來的勢子太猛,收勢不住,一頭撞在網上,又一下子倒彈回來,就在他一撞一彈的瞬息間,燕鐵衣的「太阿劍」早已割裂了一大片鐵絲網格,於寒芒飛旋中長掠而出。
網外面,約有上百名青巾青衣的大漢列陣包圍,燕鐵衣破網而出的一剎那,這些人已喊叫吼喝著潮水般蜂擁圍上。
連正眼也不看一下,燕鐵衣的「太阿劍」掣閃穿射,只見泛芒眩映蓬散,宛如冰玉濺灑,十七名青衣大漢業已翻滾碰撞,尖號慘嚎的跌成一團--每個人的大腿上都挨了一劍--位置相同、角度相同、傷口的深淺也相同。
驚逃的青衣漢子們在略一怔窒之後,又紛紛叫罵著再次往上衝撲,但是,一個沙啞的,卻冷酷懾人的威嚴口音便在此時傳自右邊:「退下來!」
只這三個字,卻含有無限的力量,像有一道看不見的吸力,在須臾間便將那些正待往上圍攻的漢子們扯了回去!
燕鐵衣的目光移向右邊聲音傳來之處。
在一叢修篁之下,站立著十幾個高矮不同,生像各異的人物;那站在最前面的一位,模樣最是扎眼,他身高在七尺以上,體格魁梧壯實,滿頭黑髮高梳頭頂,在頭頂綰結一隻黑玉環,又任頭髮倒披下來,黑臉膛、濃眉巨眼,獅子海口。一大把虯髯根見肉,蓬張如針,形態非但威猛,更有一股子凜然奮揚的豪氣。
這人的模樣,燕鐵衣好似在那裡見過--猛的,他想了起來,那是畫上的臉譜呀,這不正似那捉妖的鍾馗?活生生的鍾馗?只是,髮式不同而已,再就缺了那頂紗帽及道袍。
現在,那人走上前緩步,他月光如炬般瞪著燕鐵衣,冷硬的開口道:「你是誰?」
燕鐵衣拄劍身前,平靜的道:「燕鐵衣。」
似乎吃了一驚,但這人卻像是慣於掩飾他內在的反應,他的表情略略一怔,又隨即轉為冷沉,他上下打量了燕鐵衣一陣,緩緩的道:「真是貴賓,又是稀客--燕鐵衣,你不在你『楚角嶺』『青龍社』稱王稱霸,卻的來我『祁家堡』施展什麼威風?」
燕鐵衣淡淡一笑道:「閣下想必就是聞名天下的『八臂鍾馗』祁雄奎了?」
點點頭,那人道:「我是祁雄奎。」
燕鐵衣道:「與閣下神交久矣,想不到卻是在這種尷尬場合相遇,真是遺憾。」
祁雄奎重重一哼,道:「你燕鐵衣是北六省黑道上掌舵的,和我們這種不上道的角色用不著來這套過門,有什麼話不妨擺明了,我祁雄奎按著就是。」
對方的神色、口氣、表情,一上來就透著火爆,燕鐵衣暗暗心中咕嚕,他知道眼前的場面極難應付,一個弄不好,很可能就是一場混戰,而混戰的結果,於事非但無補,卻更要棘手得多了。
琢磨了一下,燕鐵衣微笑著道:「祁堡主,我來貴堡,其實並無惡意,這其中,可能有一點小誤會,我把誤會說出來,只求閣下給我一個公道,我保證不再打擾,立時離開。」
祁雄奎不耐煩的道:「不用繞圈子,你直說吧!」
燕鐵衣又笑了笑,道:「閣下可是有一位少君?」
眸子裡閃過一抹詫異之色,祁雄奎道:「有個獨子,名叫祁少雄,如何?」
一聽「獨子」,燕鐵衣不禁心裡又冷了冷,他仍然笑著道:「令少君今年貴庚?」
祁雄奎疑惑的道:「二十六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點點頭,燕鐵衣單刀直入的道:「倒正是應該婚娶的年紀,但他仍然獨身未婚吧?」
祁雄奎大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燕鐵衣,我可以斷定你不會是來為我兒做媒的,但你卻老是在這上面兜來兜去,你是在調侃我麼?」
這時,祁雄奎身邊一個面白泛青,形態陰鷙,中年書生般打扮的人物已踏前一步,冷冰冰的道:「堡主,容我來會一會這所謂北六省掌舵的好漢,掂掂看夠不夠份是來掌我們北邊江湖兄弟們的舵!」
站在燕鐵衣背後的熊道元往外一閃身,橫眉怒目的怪叫道:「你算那一門子人物?也配同我們魁首動手動腳?別丟你山門的老臉了,來來來,便由我侍候你鬆散鬆散!」
中年書生的三角怪眼中,寒光閃閃,他不屑的道:「好狗腿子,但卻不是個好角色,你認為你就配與我過招?」
狂笑一聲,熊道元道:「你是好角色?你是吊死鬼賣肉--死不要臉,拿著那幾手三腳貓的臭把式,你在這裡揚威耀武的想嚇你面前那位祖師爺?」
燕鐵衣冷寞的道:「道元退下,不准胡鬧。」
當熊道元垂手退後的一剎那,那中年書生陰沉的道:「過來,我『雙全儒生』尤一波這就向你討教。」
祁雄奎巨眼一瞪,不悅的道:「下去,這裡是那一個在作主?」
尤一波張張口,但卻一言未發,也十分勉強的退了下去。
濃眉上揚,祁雄奎暴烈的道:「燕鐵衣,不要再延宕時間,有什麼話你抖明瞭吧!」
點點頭,燕鐵衣道:「說出來,若有失敬之處,還要請閣下多包涵。」
祁雄奎道:「你說。」
燕鐵衣十分和緩的道:「我身邊的這一位,是我的隨身護衛熊道元,他的祖籍便在離此只有幾十里路的『仁德村』,這一次,我自『楚角嶺』偕他專程趕來這裡,便是為了參加他妹子熊小佳的出閣嘉禮,熊小佳的未來婆家也是『仁德村』的老鄉鄰--『仁德村』殷紳季員外的公子季學勤,季家即將下聘,擇日完婚……」
祁雄奎煩躁的道:「告訴我這些做什麼?這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笑笑,燕鐵衣道:「但是,就在這位熊姑娘將要出閣之前,便在昨天傍晚,被一般強人以暴力劫走了,當時,我的這位護衛熊道元親在現場,並且為了保衛他的妹子而受了幾處輕傷……」
神色是迷惘的,祁雄奎道:「這真是不幸--但與我又有什麼相干?」
燕鐵衣低沉的道:「更不幸的卻是在卻人的現場發現了一枚牌記--貴堡專用以表明身份的『避邪牌』,上雕『八臂鍾馗』的圓形。」
呆了呆,祁雄奎勃然大怒:「燕鐵衣,說來說去,原來你到這裡來的目的,竟是認為我祁某人槍了良家婦女,前來興師問罪於我?你竟敢如此誣我的人格?」
頓時,「祁家堡」的人們鼓噪嘩叫起來,一個個怒目相視,殺氣騰騰,大有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架勢!
燕鐵衣冷冷的道:「你要不要弄清事實真相?抑是欲待先來一場莫名其妙的混戰?」
猛揮右臂--他的手臂出奇的粗長--祁雄奎大吼道:「通通靜下來,那一個再嚷嚷我就先砍那一個的狗頭,你們是要在外人面前出『祁家堡』的醜麼?你們忘了『祁家堡』的規律!」
這一吼果然有效,騷動叫嚷的聲音立時半靜下來,但是,平靜不下來的卻是那一張張憤怒的面孔,一顆顆火炙般的心!
祁雄奎嗔目如鈴的叫:「燕鐵衣,你說下去!」
點點頭,燕鐵衣道:「我並沒有說是閣下你強搶良家婦女,我不會如此荒唐的隨意誣一個人的人格,而我也明白,光憑一枚『避邪牌』並非鐵證,因此,我便找著貴堡的一位『教頭』邱景松,由他嘴裡,證實了擄人者不是別人,正是閣下少君祁少雄。」
楞了一會,祁雄奎突然大笑起來:「燕鐵衣,你完全一派胡說,昨晚上從晚膳前一直到二更天,雄兒都親伴在我身側,他又如何分身去搶那女人?」
燕鐵衣安詳的道:「他不必親自去,他有的是人可以指使。」
笑容立刻凝結了,祁雄奎的臉色轉為陰沉,他想了想,又搖頭道:「我看你只怕弄錯了,我兒心性篤厚,為人剛正,且而對我最是敬畏;貪淫好色,仗勢持暴,素為我之嚴戒,我兒必不敢輕犯戒律!」
燕鐵衣深沉的道:「色膽包天,且人心隔肚,豈能斷論?」
祁雄奎怒道:「我的兒子,我還會不瞭解?」
冷笑一聲,燕鐵衣道:「你瞭解的只是在你面前的兒子,恐怕卻非在你背後的兒子!」
窒了窒,祁雄奎咆哮起來:「憑什麼你敢如此武斷?」
燕鐵衣道:「邱景松的自供!」
祁雄奎大聲道:「不可能,邱景松既然將你們誘進『鐵棺材』裡,就不會露任何機密,你要知道,本堡所屬均奉指命,若在受人扶持之下,無法抵擋之時,不論對方脅迫何事,皆附引於『鐵棺材』那具銅獅頭上。譬如說,有人脅迫本堡所屬,所為是財,便告訴對方右轉銅獅頭寶庫自現,所為是仇,則告訴對方右轉銅獅頭自可逕至秘室尋及目標;總之,以那銅獅頭為主,可以隨意附會編造,以誘敵自陷『鐵棺材』中,邱景松將你們引來,便不可能洩露其他隱秘而自招嚴懲!」
燕鐵衣清朗的道:「這會有解釋的--一個人在遭致生命的威脅時,會說出他所知道的一切,但說出來之後他又不甘,更覺得恐懼,於是,他便想設法補償,想另以別的法子將功贖罪,他就再以一番謊言誘使脅迫他的人進入陷阱,有如你所說的『鐵棺材』;他妄圖以這個方式來抵償他秘密的過失,這是一種正常的矛盾;但我們卻可以確信,他的前一段供詞是真實的!」——
紅雪 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