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石」是一條突凸而略呈蜿蜒狀的灰黑色石脊,表面上佈滿了層疊的紋皺與風化的斑痕,它微現惰圓的脊背起伏著,遠遠望去,有幾分形似凸背於士中的蛟龍,有一種猙獰怪異的意味。
當燕鐵衣準時來到這條位於林邊路傍的「大龍石」前之際,令他微微感到意外的是——就像彼此約好了參加一次野宴也似,賈致祥業已親自坐候在那裡了。
一乘四人抬的紫籐軟轎,平穩的擺在「大龍石」下,那是一頂設計奇特,與眾不同的軟轎,轎頂由一面圓形的四周垂有流蘇的織錦華蓋所代替,轎的三面是可以隨時支起或放下的雕花髹金窗框,框內嵌以透明打薄的水晶,鋪設蓍紅色厚墊的內座能夠扳正,也能夠後伸,以便坐轎的人任意坐臥,腳下是襯蓍紅呢的踏板,當胸的部位,有橫擱的寬木條,這片寬木條的作用有如幾桌,能以置放對像於轎槓採用單槓雙橫的方式,前後兩個抬轎人並行,主要的轎夫與轎內人的距-十分接近,顯然尚具有便於護衛的內涵。
轎子裡,賈致祥正不耐煩的坐在其中,當胸的橫木條几上,置有玉壺銀杯,百果美點,所以,當燕鐵衣看見這副情景的時候,還以為他是與賈致祥約好了郊遊野宴來的。
當然這不是郊遊野宴,不止是辰光不對,連氣氛也不對,賈致祥的軟轎左右,那四名亦臉大漢——『虎帳四霸』曹豪、曹傑、曹英、曹武四兄弟,有如四尊門神也似,表情木然卻形色冷森的挺立著,『地煞』管恩昌與一個體格魁梧,滿腮滿頷長滿了粗濃紅鬍子的黃袍人物站在轎前,而『斑怪』索標,『邪丑』孫佑二人則站立轎後,另外,一個身長玉立,面如圓月,風儀神態極其雍容高華的白衫書生,獨自悠閒灑脫的負手蹀踱,這位白衫書生,雙目若電,真直口方,臉龐光潤潔淨,無須無髭,雖有四盞銀燈高挑左傍,搖曳眩暈的燈影裡,卻也令人觀查不由他的確實年紀來。
燕鐵衣滿面含笑,神情愉快又清朗的自黑暗中大步出現——宛似他正趕來參加一個有趣的,渴望已久的,又極受尊重的集會。
在燕鐵衣出現的一-那,賈致祥身邊的保鑣們——除了那白衫書生——俱皆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個個全神貫注,蓄力戒備,如臨大敵!
燕鐵衣連連拱手,笑得非常熱情:「抱歉抱歉,得罪得罪,來遲一步,累及各位久候,真正不該之至,尚祈各位恕宥則個。」
轎中的賈致祥一見燕鐵衣,臉上的肌肉不動,兩眼中卻似噴出了怒火,他深長的吸了一口氣,壓制住胸膈間那股上湧的憤恨浪潮,然後,他才冷漠的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賈先生,你想我會不來麼?在耗費了如許功夫之後?」
這時,那白衫書生往中間一攔,平靜的開了口:「燕朋友,請你就留步在現在的位置上。」
燕鐵衣距離賈致祥的軟轎尚有七八步遠近。聞聲之下,立即站住,邊笑容可掬的,道:「當然當然,還沒有請教這一位兄台是?」
白衫書生淡淡的道:「不敢,在下『白衫青鋒』白泰山。」
再度雙手抱拳,燕鐵衣正色道:「原來是白前輩,燕鐵衣有禮了!」
白泰山一邊還禮,安詳的道:「燕朋友無須客套,十幾年來,江湖上業已是閣下這等年輕人的天下了,後浪果推前浪,倒叫我們這干老朽頗生羞慚!」
燕鐵衣慎重的道:「白前輩為南海第一劍土,武林中的奇才,數十年前名揚四海,數十年後聲威猶懾五嶽,燕鐵衣末學後進,對前輩一向崇敬得很!」
白泰山古井不波,未見絲毫欣喜自負之色,仍然平淡的道:「燕朋友過譽了。」
說蓍,他半轉過身道:「太爺,人已來了,該說的,就說了吧。」
出自白泰山口中一聲『太爺』,不由聽得燕鐵衣心裡一涼——『白衫青鋒』白泰山,昔年在江湖稱雄揚威之際,是出了名的鐵膽傲骨,錚錚好漢,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氣度雍容,但卻外圓內方,嫉惡如仇,其風範之典雅,德操之高潔,人格之硬朗,乃是聞名天下的,不想,此時此地,他竟也出口叫了賈致祥一聲超過禮貌程度甚多的『太爺』!
逾了自己本分的稱呼,不管是太高抑太低,就未免貶低本身的尊嚴與身價了,燕鐵衣想不透,憑白泰山這樣的人物,何也隨波逐流至此?
他正在暗裡笑望,那邊,轎中的賈致祥已陰沉的放過話來:「人呢?」
燕鐵衣收-心神,微笑道:「誰?」
賈致祥重重的道:「還有有誰?楊小怡!」
燕鐵衣和悅的道:「藥呢?」
賈致祥怒道:「什麼藥?」
笑笑,燕鐵衣道:「『鶴涎靈芝』,還會有什縻藥?」
又深深吸了口氣,賈致祥道:「我要先見人!」
燕鐵衣道:「只要你肯做交換,當然你會看到人,不僅如此,人也仍舊是你的。」
賈致祥沉沉的道:「本來,人也就是我的!」
燕鐵衣道:「現在形勢卻變了,賈先生,如果奶不肯交換,恐怕那人就未必見得是你的,縱然是你的,也會被割切得不似個人形了。」
賈致祥憤聲道:「你竟敢威脅我!」
燕鐵衣夷然不懼:「我說的是一個事實,賈先生。」
唇角抽搐了幾下,賈致祥惡狠狠,的道:「燕鐵衣,我曾見過許許多多的江湖人,有好的有壞的,有高尚的,有低賤的,但是,就未遇到過似你這等刁滑陰毒,無所不用極的劊子手兼無賴!」
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設若罵幾句可以消滌一下你心中的不歡,那麼,我倒樂意做為你洩憤的對象。」
賈致祥大聲道:「把人交出來,燕鐵衣,我不是與你鬥口舌來的!」
燕鐵衣針鋒相對:「只要你把那株『鶴涎靈芝』給我,賈先生,我更沒有興趣和你辯駁!」
閉閉眼,賈致祥猙獰的道:「燕鐵衣,我可以將你廢在當場。」
燕鐵衣靜靜的道:「在你打這個主意以前,我必須提醒你下列幾樁顧慮——一,你的保鑣們不見得能夠廢得了我,二,你將冒蓍楊小怡遭到凌遲碎剮的危險;三,奶會受到『青龍社』傾巢而來的報復………賈先生,你有家有業,富貴利祿來之不易,想想看,犯得上同我們這種生來就伶蓍腦袋玩命的浪蕩漠子斗麼?」
白泰山忽然插進來道:「燕朋友,敝居亭便對江湖上的人與事不深入,我卻是過來者,你在恐嚇敝居亭之前,別忘了還有在下,以及在下的諸位兄弟於此!」
燕鐵衣笑道:「我這是對賈先生說話,白前輩面前,自不敢班門弄斧!」
白泰山緩緩的道:「但願你未曾太過小覷了我們。」
燕鐵衣穩重的道:「白前輩言重了,燕鐵衣豈是如此輕狂之徒?」
面色一凜,白泰山道:「想你不是,燕朋友,否則你便混不到今天的地位,活不到眼下的年紀!」
燕鐵衣笑笑,道:「白前輩瞭解,那就再好不過了。」
急躁的,賈致祥又打岔:「燕鐵衣,你還不交人出來?」
燕鐵衣冷然道:「容我先問一句——你到底想不想用那株『鶴涎靈芝』來交換你的七夫人楊小怡!」
窒了窒,賈致祥怒沖沖的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燕鐵衣陰森的道:「若是想,把芝草交給我,我立即告訴你們楊小怡藏身之處,若是不想,何妨兵戎以見!濺血橫屍之下,我們且看誰個最後玩到脫底!」
賈致祥大叫:「你,你還敢脅迫於我?」
燕鐵衣生硬的道:「我仍是先前的回答——我只在述說一個事實,賈先生。」
頓了頓,他又道:「奶不妨多斟酌,芝草你有兩株,普天之下,楊小怡卻再找不出第二個;你的性命只有一條,火並起來,很可能你便得把命也綴上,鬧到那步辰光,恐怕任你萬貫家財,也同樣濟不上事!」
賈致祥吼道:「莫非你就有十條命?」
燕鐵衣峭銳的道:「不,我也只有一條命,但我的命要比你的命難取得多,況且,我若死了,自會有人代我索債,你若死了,請你捫心自間,還會有誰替你報仇?我存的是人,你積的是財,賈先生,生死之事,人比財要來得牢靠些!」
氣得面上泛紫,青筋浮額,賈致祥顫蓍聲道:「你……你這自高自大,狡猾狠毒的狂徒鄙夫……」
燕鐵衣道:「謾罵解決不了問題,且有失風度,賈先生。」
『地煞』管恩昌突兀出聲:「太爺,尚請下令剪除此獠!」
來中土使橫賣狠法?」
微微抑起頭來,燕鐵衣嘲笑的道:「好奴才,姓管的,我倒要看看你哥倆在西陲混不下去,又如何不禁怔了怔,管恩昌陰惻惻的道:「看來,你已知道我兄弟的來歷了?」
燕鐵衣道:「不錯——可惜這段過往,卻未見精彩!」
臉色倏寒,管恩昌尖刻的道:「比起你的綁架求贖行為來,恐怕並不見得更低下!」
燕鐵衣閒閒的道:「但是,直到如今,我尚未被什麼人趕出地盤,並且聲譽之隆,有蒸蒸日上之勢,管恩昌,這就不太好比了。」
雙目中的光芒宛如蛇信伸縮,管恩昌毒辣的道:「你要記住你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燕鐵衣,你將會為了這些而付出巨大的代價,你終會後悔不及——」燕鐵衣陋夷的道:「這是恫嚇呢,抑是也在述說一個事實?」
管恩昌惡毒的道:「奶會知道的,燕鐵衣,你遲早會知道的!」
吃吃笑了,燕鐵衣道:「就憑兩位這『紫帶子』的大二瓢把子?落荒而逃的喪家之犬,關著門起道號的看門奴才?」
管恩昌正氣得心肺欲炸,顫顫而抖,那滿頷紅鬍子的黃袍大漢已狂叫道:「燕鐵衣,我要活剝了你這滿口放屁的小雜種!」
燕鐵衣瞄蓍對方,微笑道:「想你就是管恩昌的拜兄,『天罡』包魁了?」
紅鬍子大漠怪吼:「正是你老子!」
燕鐵衣一拂衣袖,不屑的道:「一丘之貉罷了,不見出奇之處!」
『天罡』包魁全身骨節突然『辟拍』密響,人把紅鬍子鋼剌般根根倒豎,雙目如鈴,巨口扁咧——有如一頭發怒的雄獅,模樣兇猛之極。
『白衫青鋒』白泰山冷冷的道:「包老弟,不要衝動!」
七個字,像是七顆水珠子彈進了人們心裡,蓄勢待發的包魁,忽然大吼一聲卸去勁力,惱恨得連連,往地下跺腳不休!
白泰山面朝燕鐵衣,沉重的道:「燕朋友,你也是一方霸主,江湖巨擘的身份了,難道還不明白『打人不打臉,揭入不揭短』的道理?」
燕鐵衣平靜的道:「人必自侮,然後人侮,白前輩。」
白泰山一時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反駁,冠玉似的面龐上也有了慍色,他聲音帶蓍僵硬的道:「不要自視太高,燕朋友,普天之下,並非只有你一個人是『唯我獨尊』的!」
燕鐵衣嚴肅的道:「多承教誨——幸好我自來未做是想。」
白泰山難堪的沉默了片刻,搖搖頭,方道:「鋒芒太露了,你。」
燕鐵衣一笑道:「我不得不說,這句話-非是對我最中肯貼切的批評。」
轎子裡,賈致祥大聲道:「好了,泰山,別和他淨講些廢話,讓我來同他說。」
白泰山一言不發,退到一邊;賈致祥朝著燕鐵衣叫:「現在告訴我,小怡人在那裡?」
燕鐵衣道:「『鶴涎靈芝』交給我,你便會得到正確的答案。」
賈致祥怒道:「若是你得了芝草又失信呢?」
燕鐵衣凜烈的道:「江湖喋血,風火草莽,生死界,陰陽線,刀口上掛,槍尖上挺,賈先生,姓燕的未曾失言一次,背信一次!」
賈致祥恨聲道:「我怎能信得過你?」
燕鐵衣肅穆的道:「我的承諾就是保證,賈先生,那更超過你金山銀山的價值!」
神色森寒,他又緩緩的道:「而且,在這種情形之下,你沒有多大的選擇,你必須相信我,否則,你就會非常遺憾和悔恨了!」
賈致祥的目光向白泰山臉上,白泰山幾乎察覺不出的微微點了點頭。
給你,你可不能毀諾!」
於是,這位富若『半國』的財神爺只好咬咬牙,極其不甘的道:「燕鐵衣,算你狠——我把東西交燕鐵衣莊重的道:「一言九鼎!」
賈致祥悻悻的道:「過來拿!」
燕鐵衣亳不遲疑,大步行向轎前,環護軟轎的八名高手,並沒有稍加攔阻或迫近,任由燕鐵衣直趨賈致祥身側。
隔蓍轎嵌三步,燕鐵衣站住了,伸出右手,笑咪咪的道:「賈先生,多謝饋贈……」
轎中,賈致祥在衣袖裡的左手虛虛往外一擺,看樣子似是在傳遞什麼東西,可是,事實上卻任什麼也沒有遞出,卻是他的長袍掩遮下,猝然袍角掀起,一團黑影閃電般拋射向燕鐵衣面門!
燕鐵衣身形暴退,同時冷芒倏現又-,彷彿過去於瞬息的流光回現;那團黑影發出一聲尖叫,落地豁然伸長,卻打了一個踉蹌,幾乎摔跌。
天爺,那居然是一個人。
一個長不滿三尺,瘦得只盈一握的奇形侏儒!
但是,那個侏儒卻有蓍半尺多長的花白鬍子,是個歲數很大的佚儒!
那個侏儒雙臂特長,幾垂於地,兩腿甚短,且向外張扭,是『羅圈腿』之屬。
侏儒既黑又扁的面孔上,流露蓍一種尷尬的假笑,他雙手無奈的攤開,右手上握蓍一隻方方正正的白玉雕花盒子。
燕鐵衣注意的卻是那侏儒的右手——粗短、厚韌、五指指甲烏紫勾曲的右手!
侏儒斜眼看了看自己前襟處裂開三寸的一條劍痕,打蓍狠嚎般剌耳的哈哈:「好快好準的劍法,真個名不虛傳,燕大當家的,可是你卻太也性急啦,這。算是你對我『老娃子』麻三的報答麼?我正待將這株珍貴的『鶴涎靈芝』交給你呀……」
燕鐵衣冷冷的道:「是這麼個交法,又是從這麼個『地方』纘出來交給我?」
『老娃子』麻三呵呵笑道:「這才更見趣味,以博一燦呀!」
燕鐵衣冷笑道:「我怕你原來的目的不是這樣吧?或者,你想『更見血腥』,以博賈先生『一歡』才比較貼切些。」
轎中的賈致祥大聲道:「燕鐵衣你這是什麼話?我賈某人豈是此等無信無義之徒?」
緩緩轉過視線,燕鐵衣不由笑了——軟轎的四周,以白泰山為首,九名最強悍的保鑣,已把賈致祥嚴密的掩護住!
聳聳肩,燕鐵衣道:「你不是麼?賈先生。」
賈致祥的聲音透蓍幾分『色厲內荏』的意味,他誇張的吼叫:「笑話,我賈致祥說一不二,最是重諾守信,怎會玩弄那些花巧詭計?你可以看看,麻三手中的東西是不是『鶴涎靈芝』的真品?然後你就會知道我的人格是如何崇高,品德是怎生公正了;我叫麻三把東西拿給你,便是他採取的方式魯莽了些,你也不能用來做為背信的借口。」
笑笑,燕鐵衣道:「當然,我不能。」
『老娃子』麻三脅肩諂笑道:「喏,喏,燕大當家,我沒有誆你吧?方纔我的確是要把手中這株『鶴涎靈芝』交給你,只是一時勢子用猛了些,想不到竟引起了你的誤會,差點挨了一劍不說,只怕回去還得受太爺的罰哪。」
那邊,人群後的賈致祥呵叱蓍道:「你還想托辭避罰縻?麻三!」
麻三聞言之下,一派惶恐之狀:「太爺我怎敢哪?但求太爺罰輕一點,我麻三業已是千恩萬謝,心滿意足了。」——
紅雪 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