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嘔了一聲,喬小倩悸懼地道:「可是……可是……他怎會死得那樣難看?就像……被干百把利刃支解了一樣……」敖楚戈冷淡地道:「很簡單,當九十六劍雙刃齊揮的一剎,便是這麼一個結果了;喬姑娘,你大約還不知道,人肉是很軟弱又很幼嫩的,尤其當與鋒利的刃口接觸時更應如此。」
喬小倩吃驚地道:「你是說……恩人,就在那麼快的瞬息裡,你已揮出了……揮出了九十六劍?」敖楚戈頷首道:「不錯,而且非常準確,全部割切到它們應該割切的地方上!」
臉色泛白,喬小倩惶怯地道:「但……我明明看見他那一刀快要刺上你的背心了……」笑笑,敖楚戈道:「怎麼你老是擔心業已過去了的事?不錯,他那一刀快扎上我的背心了,其實在他剛一起步的時候我已查覺了他的動作,更明白他的企圖,我故意等他來到身後,來到最為接近的位置,然後,我才用反手劍削碎了他;你放心,我並沒有被他傷著,現在的我,仍是先前的我,活生生的一個人!」
喬小倩窘迫地道:「我,我曉得……只是那一剎裡,情形的變化快得叫我不敢相信……」敖楚戈低聲道:「喬姑娘,這就是殺人的技巧,奪命的功夫,我們武林中人,吃江湖飯,辛辛苦苦練的就是這麼幾下子玩意,其決竅也便在一個『快』字上,沒啥稀奇的,我們所要求的境界,即是在短暫的辰光裡突破時空所予的限制,誰能突破得深,誰便取勝的希望大,現在,你懂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喬小倩苦笑了笑,道:「我不是練武的材料,難以確切的體會你話中的精義……」敖楚戈輕歎一聲,道:「無須體會更好,這其中沒有什麼精義,說穿了,只不過是一種殘酷暴力的研習,殺戳動作的探討,不夠仁慈,但是,我們要混下去,往往,我們的圈子裡便只有以暴制暴,以殺止殺的唯一途徑!」怯怯地,喬小倩道:「恩人,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了吧?」四周巡視了一遍,敖楚戈道:「好,我們走。」
在喬小倩的幫助下,敖楚戈十分艱辛的攀進了車門裡,他剛剛在這鳥蓬木殼的車廂中躺下,前面車座上,喬小倩已經動作生疏地暇唇打嚕,抖韁催馬……大約拖車的馬兒也習慣了盡它的本份,竟相當馴從的挪蹄掉頭,朝著來路上緩緩行去。
掀開車座與後廂中間的小小油布窗簾,喬小倩興奮地湊上臉來叫:「恩人,恩人,我已經把馬兒催動了呢!」
半倚在車板上,敖楚戈有氣無力地道:「很好,至少這頭畜生要比那郭大發溫順多了。」
臉兒一熱,喬小倩趕緊道:「恩人,你身上的傷很重,是不是還能再挺一會?」敖楚戈的身子隨著車的顛跟搖震,時時引起一陣痙攣般的痛楚,但是,他卻只有咬著牙,吸著氣,故作輕鬆地道:「還好……我想應該挺得篆……」閉閉眼,他又道:「喬姑娘,你不必送我進入『老汾河』鎮裡,就在鎮外停車,我自己下來找地方治傷……」喬小倩道:「這怎麼行?你傷成了這樣,就別說你還是我的救命大恩人,便是素不相識,我遇上了也不能不加以援手呀,更何況我爹現成就是一位懸壺行醫的大夫?」敖楚戈搖頭道:「不,我自己下來……」喬小倩急了,竟淚汪汪地道:「恩人,你對我的大恩大德,難道叫我連一點補報的機會也沒有?你這不僅是在作踐自已.更是要我良心不安,終生負愧……」於是,敖楚戈此時不打算把他心中的隱憂與顧慮說出米了:「你別誤會,喬姑娘,我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更不是故示清高拒絕你的回報,我……唉,我實在另有苦哀,你想想,在這個節骨眼下,除了我確然勢不得已之外,我還會充什麼殼子,裝什麼好漢?我又何嘗不知道自己是在玩命?」喬小喬又回過頭來道:「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由你負傷離開……恩人,你有任何苦哀,都等你的傷治好了再講咬咬牙,敖楚戈只好直言了:「好吧,我更明白告訴你;喬姑娘,令尊可是有個渾號,叫『喬瘸子』?」正在小心趕車的喬小倩呆了呆,忙轉過臉來,充滿驚異之色地道:「是呀,你怎麼知道的?你可是認識我爹?」敖楚戈又道:「喬姑娘,我再請問,你爹與『大雁坡』的『十龍門』有什麼淵源?是怎麼個稱呼法?」「噗嗤」笑了,喬小倩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使你這麼慎重,又害得我一場緊張——我爹與那什麼『十龍門』的人沒有什麼交往,以前也不相識,只是半月前鎮裡一位開武館的曹大叔來我家知會我爹,說有一幫叫『十龍門』的江湖組合最近在這邊要有次大規模行動,恐怕屆時會免不了傷亡,預先與我爹說妥,如果他們有了受傷的人,便送來我爹處醫治,做大夫的嘛,就是要替人治命救難,不管病家是什麼出身,皆一視同仁,況且像這些江湖上耍刀掄棒的粗漢,我們更不敢得罪,在曹大叔關說之下,我爹就一口答應下來許他們上門施醫……」敖楚戈沉沉地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喬小情道:「莫非你對這些人有什麼顧慮?」敖楚戈嗆咳兩聲,道:「不錯,老實說,『十龍門』所謂的那次『行動』.就是來圍殺我;你已看見我被他們弄成了什麼模樣,相對的,他們也在我手上吃了不少虧。」
怔了怔,喬小倩半貼在窗口上道:「如此說來,你們是……是對頭了?」敖楚戈道:「何止是對頭?更是死仇大敵!」
喬小倩吶吶地道:「那麼,你不能叫他們看見,否則只怕他們對你不利……」歎了口氣,敖楚戈道:「不利?他們現在正是縱騎四出,大舉搜尋於我,一旦被他們找著,我就不被他們凌遲碎剮,也包管五馬分屍!」喬小情驚恐地道:「他們——這麼恨你?」敖楚戈舐舐嘴唇,道:「同樣的,我對他們也並不友善。」
喬小倩迷迷憫恫地道:「這又是為了什麼呢?你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他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凶?」敖楚戈無精打彩地道:「江湖恩怨,說來話長,且等以後我再向你細敘吧……眼前,我卻不能承受你的美意,到你爹那裡自投羅網,據我所知,『十龍門』已有不少傷者在昨夜送到你爹那裡了……」喬小情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敖楚戈挪身子,道:「我在突圍之後隱伏起來,竊聽到他們的人在談話,方才知道他們是把傷者送到『老汾河』你爹那裡醫治,如今,你家裡一定到處都是他們的人——受傷的或是護衛傷者的……」沉思了片刻,喬小倩在馬車轉上大路的時候,忽然回頭道:「我有了個主意——恩人,我們不到『老汾河』了,就在離著『老汾河』五、六里地的一條岔路上,我們轉繞到『萊莊』去,那裡有我姑媽在,只我姑媽同兩個表弟住著一幢大房子,再就是幾個跟隨多年的下人;包管不會有走漏風聲的危險,你先在我姑媽家歇著,我另外再設法轉知我爹趕來替你治傷……」敖楚戈遲疑地道:「不怕會叫『十龍門』的人看出什麼破綻來,那就要連累你們了……」喬小倩道:「你放心,恩人,我會謹慎從事的,我又不是三歲孩子,豈會傻到被他們看出什麼不妥之處?別的不敢說,這點小聰明我還有。」
敖楚戈十分小心地道:「你姑媽那裡,她會答應麼?」喬小倩道:「這一層你更不必繫掛,她不但是我的親姑媽,她也比誰都疼我,她是位心地慈善的老人,莫說你對我尚有救命之恩,即使陌路相遇,毫無淵源,她見你如此傷重,也會一力接納,加以救治的……」考慮了一會,敖楚戈道:「好吧,事到如此,除此之外更無善策,我就只有打擾了。」
喬小倩道:「別客氣,恩人,這是我的責任,也是一個人做人的義務,對你而言,我更為了可以稍微盡點心意覺得寬慰不已……」車子走得較平穩些了,敖楚戈隨著車身有韻律節奏地搖擺越覺疲乏睏倦,暈暈欲睡,他強振精神,沙啞地道:「多謝你身,皆一視同仁,況且像這些江湖上耍刀掄棒的粗漢,我們更不敢得罪,在曹大叔關說之下,我爹就一口答應下來許他們上門施醫……」敖楚戈沉沉地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喬小倩道:「莫非你對這些人有什麼顧慮?」敖楚戈嗆咳兩聲,道:「不錯,老實說,『十龍門』所謂的那次『行動』,就是來圍殺我;你已看見我被他們弄成了什麼模樣,相對的,他們也在我手上吃了不少虧。」
怔了怔,喬小倩半貼在窗口上道:「如此說來,你們是……是對頭了?」敖楚戈道:「何止是對頭?更是死仇大敵!」喬小倩吶吶地道:「那麼,你不能叫他們看見,否則只怕他們對體不利……」歎了口氣,敖楚戈道:「不利?他們現在正是縱騎四出,大舉搜尋於我,一旦被他們找著,我就不被他們凌遲碎剮,也包管五馬分屍!」
喬小倩驚恐地道:「他們——這麼恨你?」敖楚戈舐舐嘴唇,道:「同樣的,我對他們也並不友善。」
喬小倩迷迷憫憫地道:「這又是為了什麼呢?你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他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凶?」敖楚戈無精打彩地道:「江湖恩怨,說來話長,且等以後我再向你細敘吧……眼前,我卻不能承受你的美意,到你爹那裡自投羅網,據我所知,『十龍門』已有不少傷者在昨夜送到你爹那裡了……」喬小倩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敖楚戈挪身子,道:「我在突圍之後隱伏起來,竊聽到他們的人在談話,方才知道他們是把傷者送到『老汾河』你爹那裡醫治,如今,你家裡一定到處都是他們的人——受傷的或是護衛傷者的……」沉思了片刻,喬小倩在馬車轉上大路的時候,忽然回頭道:「我有了個主意—恩人,我們不到『老汾河』了,就在離著『老汾河』五、六里地的一條岔路上,我們轉繞到『萊莊』去,那裡有我姑媽在,只我姑媽同兩個表弟住著一幢大房子,再就是幾個跟隨多年的下人;包管不會有走漏風聲的危險,你先在我姑媽家歇著,我另外再設法轉知我爹趕來替你治傷……」敖楚戈遲疑地道:「不怕會叫『十龍門』的人看出什麼破綻來,那就要連累你們了……」喬小倩道:「你放心,恩人,我會謹慎從事的,我又不是三歲孩子,豈會傻到被他們看出什麼不妥之處?別的不敢說,這點小聰明我還有。」
敖楚戈十分小心地道:「你姑媽那裡,她會答應麼?」喬小倩道:「這一層你更不必繫掛,她不但是我的親姑媽,她也比誰都疼我,她是位心地慈善的老人,莫說你對我尚有救命之恩,即使陌路相遇,毫無淵源,她見你如此傷重,也會一力接納,加以救治的……」考慮了一會,敖楚戈道:「好吧,事到如此,除此之外更無善策,我就只有打擾了。」
喬小倩道:「別客氣,恩人。這是我的責任,也是一個人做人的義務,對你而言,我更為了可以稍微盡點心意覺得寬慰不已……」車子走得較平穩些了,敖楚戈隨著車身有韻律節奏地搖擺越覺疲乏睏倦,暈暈欲睡,他強振精神,沙啞地道:「多謝你了,喬姑娘。」
喬小情半側著臉道:「看你,又和我客氣起來啦?」嚥了口唾液,敖楚戈摔摔頭,道:「咋麼樣?天黑,車子還駕駛得住麼?有沒有要我指點的地方?」喬小倩笑道:「我想沒有問題了,,這一路來都很順當,馬兒也好乖、好溫馴……拖車的牲口—向比較老實些……」敖楚戈心想:只怕不是那牲口老實,而是被以前的主人打怕了……前座上,喬小倩又在羞羞澀澀地道:「對了.恩人,直到現在。我……我還不知你的尊姓大名呢?」敖楚戈低沉地道:「我姓敖,敖楚戈。」
喬小情仔細聽著,又問明白了是哪幾個字,不由含羞帶臊地道:「恩人……你的名字起得真好,一看這三個字,就帶著那種鐵鏟,昂昂然,行俠仗義的英武味道,名如其人,真是一點也不錯……」無聲苦笑,敖楚戈沒答腔,他在自嘲著——昨天差一點就送了老命,還「英武」呢,幾兄乎就和閻王爺打了交道啦……。
約莫是受傷過重,血氣虧損太巨。也可能是插在兩腿上淬毒匕首發揮了毒性,但敖楚戈因為形勢緊迫而張聚的精力獲得鬆懈『都亦是促使他暈沉過去的原因之一;這不像睡眠那樣的酣適舒暢,亦不是暈迷,在朦朧與混沌中,他仍然時而甦醒。
且有感覺,只是,人顯得瘦乏,又那樣孱弱了、如今身體上的苦楚,不是裂肌絞腸般的炙痛,也不是肝腸寸斷般的痙攣,僅有睏倦,像是暗的浪潮般襲捲過來,幾不可抵擋的睏倦。
就在這樣時暈,沉沉迷迷又似真似幻的境界中,他恍惚覺得在被移動,在旋轉,他清醒了一下,只感到人已在一間燈火明亮的房間裡,有人語聲幽幽渺渺的響在耳邊,似很近,又像很遠,以後,他感到自己的頭在一「張非常柔軟非常溫暖的塌褥上,蓬鬆松,綿嫩嫩的,彷彿睡在—堆雲絮裡那麼安逸法,他腦袋裡像晃蕩著半瓢混水,湧過來又翻回去,似是有許多事尚未交待,但卻又任什麼也連貫不起來,他想張口叫喊喬小俏、喉嚨似蹩了彎,乏得舌頭都抬不起;身子宛似又在浮沉了,他整個人有種吊在半天空的滋味,飄飄忽忽的,茫茫沌沌的……再一次醒覺的時候,他又意識到自己那種習慣的人,對於身體的赤裸感是相當敏銳的;然後他覺得宛似有幾隻人手在他身上移動。視線朦朧裡,好像有兩個人影在床邊搖晃.人的影像因為目光的迷茫而映幻成怪異的形態,有說話的聲音,但他卻分辨不出是男女老幼哪一類的腔調,總是那樣低沉又幽迢的,宛若傳自另一個世界……於是。他又暈睡一—或是暈迷過去,他在做著些古怪荒誕的惡夢,夢中,他有被什麼暴力支解,以及像被什麼野獸撕裂的感覺,很痛苦,很難忍受,但卻說涵蓋在那—片黑暗的睏倦浪潮裡了……在黑暗與暈沉裡,在那或長或短千變萬化的惡夢循環中。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魔幻般的煎熬,桎桔似的折磨,他終於掙扎了出來。
當他真正清醒,神智完全恢復於正常的時候,他極為艱澀又沉重地撐開了眼皮,帶著那樣陌生同愕然的感受體會著重新回到現實世界的時候。
目光緩緩的巡視著他如今所處的環境,在開始的須臾間的他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不知道這是何處,他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是在虛幻中抑或真實裡;但這樣的麻木與迷失狀況只是在甦醒後那一剎,意識著尚未和現實連繫的自然反應,人從虛幻裡回到了清靈,從暈沉中轉向醒覺,由無盡的煎熬下獲得解脫,總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短促的迷失的自我,短促的使記憶陷於停頓了!
腦海裡先是有如一個空白的書框,除了一濛濛的白,也只有一片濛濛的白,逐漸的,書框中的景像顯印上眼前所看見的物事——相當呆板的靜態,沒有過往的連繫,也沒有將來的伸引,只是那樣木訥的一副形象而已;但這種空茫僅是片刻,很迅速的景象開始移動,開始轉換,有如一副活動的圖片在交替,在經過,於是,他記憶恢復了,由模糊而清朗,他記起了每一個鎖扣的環結……淡淡的,帶著一抹寧靜意味的偏西陽光從窗口透了進來,曬印一地的柔和;房間不大,卻很素雅,白色的牆壁,紅磚砌鋪的地面,幾件古樸的家俱,再配上這張黃銅雕花的厚墊床榻,如此而已,乾淨、簡潔,線條分明,更有一股子安祥的深沉,在這裡,連空氣都是靜止的……敖楚戈目光回轉,不由長長的舒了口氣,身子在襯著緞褥的銅床上移動了一下——這時,他才發覺全身被裹得緊緊的,除了脖頸與兩臂之外,幾乎都讓那縱橫交錯的長條白布纏捲不能動彈了……敖楚戈本人懂得醫術,也知道札傷裹敷的法子,他稍一試探,已經曉得自己劍傷輕重程度,以及那施療者的手藝如何?於是,他不禁暗自點頭,他是遇上了一位十分高明的大夫。
現在,他覺得自己的情況不錯?心緒平靜、神氣暢活、精力也頗興旺,身上的痛苦業已減輕了很多,由那種錐骨裂心的火炙感覺,變為隱隱的僵木鈍滯,不扯動傷處,幾乎就不覺得什麼痛楚了。
就在那安寧的氣氛,那—一抹暖暖的夕照映灑裡,房門輕啟,喬小倩窈窕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惦著腳頭,非常謹慎地走了進來。
微微一笑,敖楚戈開了聲:「有勞你了,喬姑娘。」
雖然聲音低沉而暗啞,卻也使喬小倩嚇了一跳,她攢著心口,又是驚喜,又是埋怨地道:「暖——你醒了?我還以為你仍在暈睡著呢,差點驚得我一顆心蹦出了口腔子!」
敖楚戈咧咧嘴、道:「大天白日的,膽子怎麼這樣小?這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除了我在說話,莫非還會有鬼?」來到床前,喬小倩笑道:「聽你講得這麼邪氣法,傷還沒好,就滿口鬼呀鬼的,也不避諱一點?」敖楚戈道:「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
「噗嗤」一笑,喬小倩微俯下身來,帶著歉意地道:「恩人,先時你還睡得很沉,我一進來你就醒了,大概是我驚擾的你搖了搖頭,敖楚戈道:「不,我已經醒過來一會了;先時你曾進房來過?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喬小倩道:「我已不只進房來探試一次了,哪一天我不是來探視你十幾次?有時就坐在床邊守護你,一耽就耽上好久……」怔了怔,敵楚戈道:「哪一天?」喬小倩溫柔地道:「你真是迷糊了,我的大恩人,從我送你到我姑媽這兒治傷開始,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莫非你還沒算清日子?」敖楚戈苦笑道:「我還以為只是昨晚的事。」
喬小倩撮唇笑道:「有人說時光如梭,恩人、形容日子過得快,像你這樣的感覺,豈不就和上峨媚山頂看仙人下棋似的、一局棋的恍惚中塵世已逾五百年啦?」
敖楚戈低喟道:「我可不確是在不覺間失去了三天的辰光?」
喬小倩義輕輕地道;「恩人,你放寬心,其實這也難怪,你傷得那麼重,血流了好多。元氣又耗損過巨,整個人已經虛脫了;神智上的朦朧及反應上的錯覺乃是不足為奇的,每個人在你這種情形下都免不了這樣的昏沉、你還算是好的了,我爹說過,似你此等傷勢,暈迷十天八天也是常有的事……」敖楚戈忙道:「喬姑娘,令尊已經來診視過我的傷勢了!」
喬小倩笑道:「你這人呀,怎麼武功那麼高強卻偏生腦袋裡缺少幾條紋路?你也不想想,在你這種情現之下除了我爹,誰還方便替你治傷?而且,你已化險為夷,大有起色,除了我爹,誰還有這麼精湛的醫術?」
連連點頭,敖楚戈道:「當然,當然……」喬小倩道:「我爹不但費了—整夜的時間為你洗滌傷口,敷藥包札,光是拔除你腿上的那兩把倒勾匕首就耗了他一個多時辰的功夫,兩柄匕首上全喂得有毒,我爹又將匕首入肉部位內外四周毒性淨蝕較重的血肉劑除,再合以他老人家獨研精煉的解毒藥,不但如此,又給你橇開牙關,灌下了十多種內服的藥物?爹說你的外傷固然沉重,該馬上醫治以求止血生肌,合口結疤,內腑五臟也要使藥力透達,收到固元保本、平氣定神的功效。這樣的內外互施,雙管齊下,則可增厚本元,痊癒快速,且不至留下後患.將來又是一番麻煩……」敖楚戈仔細聽著,不斷頷首:「不錯,令尊的看法與處方都根有見解,是一位救人活命的良醫……」喬小情得意地道:「這還用說?我爹早已是一等一的大夫了,在『老汾河』周圍幾百里的地面,誰不知道我爹的醫名?舉凡經過我爹診治的.病家,無不著手回春,藥到命回,就說我爹是華陀再世吧,也不為過……敖楚戈笑道:「我相信這是錯不了的,術體天心,系壺濟世,唯令尊是賴了。」
喬小倩「亦有榮焉」地道:「恩人,你真會奉承人啊,不過,這倒也不是謬譽……」敖楚戈忽然想起了計麼,道:「喬姑娘,那兩把倒勾匕首上所淬蘊的毒,是否屬於糜爛性腐蝕肌肉的一種?而毒性也較為緩慢些?」喬小倩睜大了眼道:「是的,你怎麼會懂這些?」敖楚戈道:「老實說,有關歧黃之術,我也並非門外漢,多少也知道一點,縱然比不上令尊的博洽精湛,也暗曉皮毛;各種毒性的反應微候,差不離心中都會有數,如果那兩把險毒傢伙上的毒性是劇烈的一種,只怕我受的罪就更大了!」
喬小倩關切地問:「恩人,當你剛受傷的那—剎,你就知道這兩柄匕首有毒,以及判斷得出是屬於哪一種毒性嗎?」敖楚戈道:「不錯,當刃口入肉後的反應可以感受得出的時候,我就差不多判斷出來了,如果毒性較烈,我當場就會進行令尊事後所做的療法……」喬小情笑著說:「敢情你會的東西還真不少……」敖楚戈道:「過獎了;其實這是—種矛盾—一我學過殺人的本事,也學過救人的本事,你說這是不是帶著那麼一點諷刺的味道?」喬小倩道:「我倒不覺得有什麼諷刺的味道,恩人,這卻更顯得出你的多才多藝呀……」笑笑,敖楚戈道:「多才多藝?像我這麼一個草莽武夫,江湖落拓的過客?喬姑娘,你是說笑了。」
喬小倩認真地道:「我是真的這樣以為,恩人,我不但感激你,更佩服你——」敖楚戈轉動了一下脖頸,道:「得了,別再和我客氣啦——哦,還有,你莫要一口一個『恩人』,叫得我混身發麻,肌膚起栗,記得我說過,我姓敖,叫敖楚戈,乾脆,你就叫我敖大哥,這樣,你也順口,我聽著也舒坦些……」婿然一笑,喬小倩道:「恭敬不如從命,我這就開始稱呼你『敖大哥』了;敖大哥——」答應一聲,敖楚戈道:「昭,是要順耳些……」喬小倩若有所思,眉目間一片欣然:「敖大哥,我在想,如果你真能做我的大哥,我這個當妹妹的將來不怕有人欺侮了,有你保護我,誰敢再動我的邪念頭?」敖楚戈一笑道:「你放心,不會有人再敢欺侮你的,況且一個人的運氣這麼壞,同樣倒霉的事,豈會接二連三的碰上?」喬小倩道:「希望是永遠不會有那天的事情重演了,只那一次,我的膽都要嚇破啦,再說郭大發使壞的時候幸虧遇上了大哥你,若再有一個郭大發起一遭相同的壞心,卻又到哪兒去找一個敖大哥出來救我呀?」
敖楚戈眨眨眼,道:「那天的事,令尊全知道了?」喬小情道:「我全都一五一十,仔仔細細,面稟我爹了;在聆聽時我爹就面青唇白,驚出一身冷汗,直到我說完了,他老人家倒謝天謝地,如釋重負。又拉著我在祖宗牌位面前叩拜默佑之恩;他事後—邊大罵那郭大發的狠心狗肺,一邊又頌揚大哥你的古道熱腸,豪俠作風,等我向老人家說明了你受傷的情形,與目前的處境,我爹連口氣都沒來得及喘,只進去打了個轉,就拖著我悄悄從後門溜出,直奔『萊莊』來了……」敖楚戈謹慎地問:「進去打了個轉?進哪裡去打了個轉?」喬小倩道:「正屋客堂和東西廂房呀,裡面住了好些個『十龍門』的傷者,再加上一干隨護的人,零零碎碎,拉拉雜雜的真夠應付;爹就是為了伯引起他們疑心,在走以前才特地進去敷衍了一會……」敖楚戈道:「你已將我與『十龍門』對立的情形告訴令尊了?」喬小倩道:「全說了,所以我爹才特別謹慎。」
敖楚戈低沉地道:「在你回家之前,可已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並且,有沒有讓『十龍門』那些人看出什麼不妥來?」喬小情忙道:「你放心吧,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更不是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怎麼會不特別審慎?在把你妥當安置在姑媽這裡以後,我馬上把自己梳洗乾淨,又換了一套衣裳,臉上碰撞的癡腫還加意用脂粉掩遮,直到一切都滿意了,方才由姑媽這兒坐車回家,我的行動相當快,為的是伯我爹見我逾時太久不歸,萬一因為焦急而嚷叫開來,則引起『十龍門』的人注意,又是諸多不便……」敖楚戈微微道:「很好,你做得很好。」
喬小倩道:「敖大哥,不是我自誇,我這個人呀,雖說並不聰明,可也沒有你想像中的那樣笨法……」敖楚戈打了個哈哈,道:「言重了,我幾時說你笨來著?」臉蛋上浮漾起一抹嫵媚的神色,喬小倩嬌嬌柔柔地道:「敖大哥,這—陣子,你覺得好多了吧?」敖楚戈道:「當然。痛苦大減、週身熨貼,裡外全是一片輕鬆,喬姑娘,這證明令尊下藥非常正確,否則,我就不會有這麼舒適了……」喬小情當仁不讓地道:「曉,這可一點也不錯。」
敖楚戈問:「對了。令尊呢?」
喬小倩道:「回去了,這三天裡他每天都來,不過全是在入夜之後,為的是避免洩漏行跡,怎麼樣?敖大哥,夠不夠周到?」舐舐嘴唇,敖楚戈道:「周到,周到,太周到了……」頓了頓,他又道:「令尊如此善待於我,又這般辛苦每於貧夜來回奔波,更擔受極大風險,這份情,真不知該怎麼個補根法了……」喬小倩搖搖頭,道:「敖大哥,你這樣說就錯了.如果我爹要你補報,那麼,你對我的救命之恩,護貞之德,我父女又如何來補報你呢?那豈不是更難以育報了嗎?」敖楚戈往枕頭上移了移,笑道:「好了,我們不談這些一—喬姑娘,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怎麼會坐上那郭大發的『霸王車』的?」滿臉陡生憤恨之色。喬小倩咬著牙道:「不提還好,提我就生氣;放大哥,『白楊鎮』注著我三叔爺—家,每一年裡,爹與我總要去上幾趟,探視三叔爺,那郭大發是在『白楊鎮』『旗樓場子。邊專做趕車生意的,也不知怎麼回事,大概是這畜生為人慇勤,嘴巴能說,我爹就偏挑上了他的車子坐,遭遭回來全雇他的車;其實我—見他就打心眼兒憎厭,不光是他那模樣叫人起不了好感,尤其他的談吐滄浴,舉止粗鄙,再加上—雙眼賊溜溜的浮偷著往人身上瞄,就益發使我膩煩他,爹還為了這事教訓過我,說什麼人不可貌相嘍,英雄不問出身低嘍等等一大套,這一次可好了,就因為要接候『十龍門』的人可能上門,只我一個人到『白楊鎮』去探望三叔爺,去的時候,包了自己街坊上李大伯的車,倒是一路平安,回來可就上了賊船啦,偏生又雇了郭大發的車,我本來不想坐他的車,但礙於我爹一再叮吟,說熟人有個照應,不好意思推掉他的生意,非指定要我坐他的車回來不可……」敖楚戈平靜地道:「姓郭的等待這個機會,只伯也等待很久了……」喬小情氣沖沖地道:「可不是?現在回想,他到三叔爺家門口來接我的時候,一聽說我爹沒跟著,就立時眉開眼笑,眼中露光,好一付高興的樣子,約摸那時辰他已打定主意了;我坐在車上本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怔仲,不自覺的就提高了戒心。
前一程,倒還中規中矩的順著該走的道路走,到末了,他猛然加鞭趕馬。竟折往一條靠山的窄道.我很快就發現方向不對了,車是奔朝一片荒野僻靜的所在,我驚恐之下,先是大聲責問,可恨那郭大發卻毫不答腔,只顧一個勁狂笑,反倒把車子趕得更急更快了,我心知不妙,責罵之後跟著就是尖叫求救。
—邊又拚命擂門踢板,但車子實在太顛波,又奔行得急,空自把我東摔西跌碰撞得頭暈眼花。就是掙突不出……」敖楚戈笑道:「那只是你在情急之下的無益舉動,你也不想想,車子奔得那麼快,又在荒郊野地裡,就算你撞開車門。除了跌你個七葷八素之外,又豈能逃脫他的魔掌?一個強壯漢於如果發力追趕一個似你這般的小女人。是不須費多大力氣的長長透了口氣,喬小倩苦笑道:「現在我當然想到了,但那時卻沒有顧慮到這麼多。一心一意,只要逃出車外就行……放大哥,真是鬼使神差,老天有眼,偏在那個辰光,那個地角會遇見你,否則,那個後果,我如今想都不敢去想了……」敖楚戈坦然道:「也是我的運氣,要不,誰來幫我離開險地,又去找誰替我來治傷,我救了你固然不錯,但你何嘗不是也救了我?」喬小倩道:「不過,敖大哥,還是我受你的恩惠比較重些,如若我沒遇上你的搭救,非但這條命早完了,一個姑娘家比命更重要的貞操也完了;你如沒遇上我,人被逼到那種境況,遲早總是會想出求生的法子來的,對你而言,損失並不大,對我來說,假使沒有你,事情可就大不一樣了……」敖楚戈笑笑,道:「或許另有遇合,也不一定。」
喬小倩道:「別說得那麼玄法,人的好運不是老旋在頭上的.到時候若碰不上,就是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了,連喊天都不應……」又試著活動了一下四肢,敖楚戈道:「令尊有沒有說,我這身傷要養息多久才能痊癒?」喬小倩緩緩地道:「爹說了,月餘左右即可活動自如,但要完全恢復正常,大概還得兩個來月……」點點頭,敖楚戈道:「和我料想的日子差不多,唉,兩個月,時間真夠長……」喬小倩道:「長?一點也不長,爹說,換了別人,身架骨沒你這麼硬朗的,能活下來就算不錯了,要全好,至少也得半年辰光呢……」敖楚戈道:「一般常入的體質是不能和一個習武者同日而語的,喬姑娘,習武者在入門至出師的過程間,備受體能上的磨練,飽經艱苦生活的淬勵,在底子上就特別厚實堅刃。尤其這個習武者再勤修過內家功夫,吐納之術,則更形體氣實強,超越常人甚多,譬喻我,就是如此!」
喬小倩笑道:「對了,我爹也說過,說你的體質異於常人,且有許多難以解釋的奇妙現象發生,我爹說,你的傷口極易自行閉合,血脈宛似也能受你的意志控制,而你的骨路堅實逾恆,肌肉富有奇異的彈力,有幾處傷勢,照受制角度看,本來應該更嚴重些才對,但卻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反見輕微得多,好像在受傷的剎那間,由於某一種超能力的自然反應阻遏或閃避開傷害的深入一樣……」敖楚戈緩緩地道:「這就是武功修為的表現,喬姑娘.苦練多年,求的便乃此等火候。」
伸伸舌頭,喬小倩道:「你真了不起,敖大哥。」
敖楚戈安詳地道:「沒什麼,這些只是為求自保與活命的本錢而已。」
垂下頭來。喬小倩忽然充滿歉疚意味地道:「有件事,敖大哥,還要請你原諒我——」敖楚戈不解地道:「什麼事呀?會有個這麼個嚴重法麼?」臉色微變,喬小倩道:「就是有關那郭大發的事一一當時你堅持要除去他,是我一再要求,你為了我,答應放他—條生路,但是……倒差一點害了你……」敖楚戈淡淡地:「過去的就算了,這也等於給你一次經驗,喬姑娘,仁人之心我也不是沒有,但卻要看對那一種人來發揮,有的人可以渡化,有的,委實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對於後者,若不加以澈底的懲治,對天下蒼生是害,對自己而言,也是留下一條禍根,如此則非仁恕,反為愚昧了……」喬小倩點頭道:「現在我可想通啦……」敖楚戈道:「郭大發那類的人,凶殘暴戾,忘恩負義,毫無半點人性人情可言,對一個曾經如此善待他的人,猶要造此惡行,造此罪孽,他哪裡還有心肝?他還會留存什麼道德觀?這種澈頭澈尾壞透了的角色,不殺,便是不智了……」喬小倩怯怯地道:「吃一次虧,學—次乖,以後,我不這麼傻了!」敖楚戈正色道:「你要記住,喬姑娘,人間世上的每一種事,不能樣樣都去經驗,總須觸類旁通,舉一反三才好,因為有的事尚有從頭來過的機會,有的,卻只能錯上一遭,一遭錯了,便成千古遺恨,永無重見天日之時。」
抖了抖,喬小倩道:「你說得好可怕……」敖楚戈道:「我說的是世故與經驗。而這些都是用血肉的慘痛堆砌而來的,很殘酷,但卻珍貴,後人見到前車之轍,便知是非捨齲可是前車之轍,乃是前人於混沌中摸索的痕跡,說不定那留轍之車,早已連人墮入萬刃不復的深淵了……」喬小倩腦縮地道:「放大哥,越說越「森」人了……」笑笑,敖楚戈道:「世事本就元情、人生原本乃是悲涼,七情六慾,到頭來哪—樁不落得一個「苦」字呢?」湊近了—步、喬小情道:「說了這一陣子話,你也該歇會了,要不,爹一來,又怪我引得你傷神耗力啦,放大哥,我扶著你躺平——」敖楚戈嚥了口唾沫,道:「喬姑娘,累,我倒不累,就是覺得肚子餓了,能不能勞你駕送點什麼東西給我來吃:「喬小倩笑道:「敢情,你也真該餓了,這三天來、除了灌你幾匙雞湯,半碗米湯之外,你可任什麼也沒吃;先等著,敖大哥,我這就去替你端吃的來……」望著喬小倩的身影匆匆出門,敖楚戈又吞了口唾液。喃喃地道:「多謝……」喬小倩的父親喬瘸子——不,他叫喬忠,來到「萊莊」的辰光,果然已經是入黑了,不但入黑,而且已經起更了。
喬忠是個滿臉駕厚相的老人,六十上下的年紀、胖敦敦、富泰泰的,除了那條左腿微瘸著,走路有些透著不便之外,看上去神滿氣盈,精力充沛,半點老態也不帶。
敖楚戈在見到喬忠之後,雙方自然都免不了—番客套寒暄,互表謝意,接著,喬忠就開始為敖楚戈換藥看傷;他的動作熟練而俐落,比敖楚戈預料中的要迅速得多,而且也高明得多。
等一切都弄舒齊了。喬忠先去淨了手,然後,搬—張椅子坐在敖楚戈的床前,臉上含著悄梯的笑容。神情在安祥中透著親切,是準備長談一番的模樣。
喬小倩替他斟了—杯熱茶,自己便侍立在一邊、這付光景,襯著躺在床上表情十分寧靜的敖楚戈,昭,頗有幾分一家人圍燈話家常的味道,相當融洽,也相當溫暖與祥和……敖楚戈先開了口:「老丈,承蒙救助,又每於貧夜奔勞,實在是令我心中感愧莫名——」擺擺手,喬忠呵呵笑道:「別客氣,別客氣,這是老漢我的責任,更是我略表微意的—點機會,小哥、你也不想想,倩兒若非是你,早已不知道落得一個什麼樣的悲慘下場了,而我年事已高,中年得此一女之外,可謂再無根苗,情兒就是我的命,如果她一旦有了好歹,只怕我這老頭子也活不去了,你不只救了她,也和救了我救了我全家一樣,此等恩德如天如還、難以補報,我父女都不敢言謝,你卻怎生客氣起來啦?」敖楚戈笑道:「我也是適逢其會,做了趟順水人情而已,不足一提。」
喬忠道:「你太謙了,小哥,太謙了,如今這個年頭,世態越見炎涼,人心更為不古,遇上他人有難,不落井下石已經不錯了,又會有幾個人能見義勇為,挺身而出?何況,你猶是那等傷重力竭,自身艱困的情形下,捨命救人!小哥,這份道義、這種膽識、這股豪情,怎不令我父女感激零涕,終生銘憶的了。」
敖楚戈忙道:「老丈,先前你還叫我不要客氣,眼下你自己卻競客氣起來了……」一邊,喬小倩佯嗔道:「看你,爹,就是這麼個嘮叨法,自己說的話自己一轉眼就忘了!」喬忠作勢拍了拍自己臉頰,笑道:「可不是,可不是?人啊,不能上年紀,一上年紀,就老糊塗啦!」
敖楚戈道:「老丈精神矍燦,體氣康健不讓少年,我看這不只是老丈身底子厚實,平素於養生攝補之說,也頗有心得吧?」一提到涉及醫術方面的事,喬忠的勁頭可就來了,他眉飛色舞地道:「小哥,這不是我自己吹噓,干行醫這一行當,說得好聽一點,是濟世救人,說得難聽一點呢,還不是將本求利,為的個養家活口?自己是郎中,好歹總得要把自己保養得白白胖胖,光光朝朝的,看上去好看些,這等於是招牌,叫病家看了也安心,若是做郎中的本人就『黃皮寡瘦』,滿面病容,看病的就會說啦,瞧瞧吧,這位先生悶瘡,懶洋洋模樣,自家就好似得了不活之症,還怎麼來診活病人呀?這樣一來,不就砸了鍋啦?所以行醫的人,自己的珍攝是很重要的……」敖楚戈道:「有道理,老丈說得很有道理……」喬忠又興致極大地接著說:「至於我個人的養生方法呢?說來很簡單,首先做到清心寡慾之外,便是生活規律化,按時作息,慎選飲食,不動嗅念,不作無謂煩惱,在生活中尋找樂趣,多做有益身心活動;自然,在時令上相機進補也不可缺,我平素挑揀的補藥都是採用溫和平穩的種類,在徐緩間,使藥力達全身,發揮其極致的妙用,譬喻說——」喬小倩急道:「爹,爹,人家放大哥又不是來求治的病人,更非向你求教的後生,你淨說這些把戲什麼?」敖楚戈道:「沒關係,沒關係,正想聆教,正想聆教……」呵呵一笑,喬忠道:「好,好,不說!小哥,你知道,我這人就是這個毛病,一聽人提到我的本行,就忍不住興致大起,非要賣弄一番不可……」敖楚戈道:「老丈醫理精湛,賽似華陀,我倒正想有所請益……」喬忠瞇著眼道:「聽倩兒說,小哥對於吱黃之術,也頗多涉獵之處!」
笑笑,敖楚戈道:「哪裡,只是對此道尚有興致,平索喜好相近,略知皮毛罷了……」喬忠自告奮勇地道:「說句不怕見笑的話,小哥,在這一方面,老漢我自認尚有心得,如果你真有興致的話,不敢說授教,只算我們互相磋商,說不定從我這裡,小哥你也多少可以收穫一點什麼……」敖楚戈道:「是,若有餘暇,當向老丈面請教益。」
旁邊,喬小倩又岔了進來:「爹,你別忘了,還有些更重要的事向敖大哥說呢……」一拍腦門於,喬忠道:「不錯,看我這記性——我可不差點就忘了?」』敖楚戈迷憫地道:「更重要的事?什麼更重要的事呀?」喬忠不自覺地壓低了嗓門道:「就是『十龍門』那些人的情形。」
神色一肅,敖楚戈道:「願聞其詳。」
湊近了些,喬忠道:「小哥,你與他們之間,仇恨像是積得相當深哪。」
苦笑一聲,敖楚戈道:「彼此總不大諒解就是了,否則,我不會傷得這麼重,相對的,他們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掛綵。」
喬忠頓首道:「他們對你,可真叫咬牙切齒,恨你恨得什麼、似的,一提起來的那付樣子,就像要將你生啖了一般,凶來哉!」
敖楚戈道:「這是無可置疑的,『十龍門』那幾位,包管不會對我太友善……」喬忠道:「但是,我看小哥你對他們,似乎不像他們對你這樣痛恨!」微微地歎喟,敖楚戈道:「他們對我是仇恨;我對他們僅是糾葛而已;老丈,仇恨與糾葛的性質,乃是大不相同的,再說,他們吃的虧比我更大,因此對我的不滿自然就比我對他們要來得深,這不足為奇……」』點點頭,喬忠道:「我就正要告訴你這些;打從那天晚上,『十龍門』的傷者送到我那裡開始,他們便沒有一時一刻放鬆對你的圍堵及追捕,巴本能立時將你擒住活剮了才甘心;近幾天來這周圍百餘里方圓,儘是『十龍門』的.提騎縱橫,眼線密佈,每一條道路;關口、隘徑,都有他們的人守著隱伏,只要是稍有可疑的地方,全部加以搜查,那等細密法,恨不得能翻抄起三尺地面……我看,這些人一個個簡直都瘋了心啦,人人熬得兩眼通紅!」
敖楚戈沉沉地道:「這是我可以想像得到的.他們不得我誓不甘心,『十龍門』自來沒栽過這麼大的觔斗,一旦栽了,過節自然非找回來不可,否則,將來他們再想在道上混世面——就不容易抬頭了……」喬忠有些憂慮地道:「小哥,我看他們這口怒氣只怕很難消呢……」敖楚戈靜靜地道:「當然,我已說過,這場過節,他們—定是要找回來的!」
神色沉重,喬忠道:「像這樣搞下去,不知會是一個什人樣的結果?」敖楚戈默然片刻,低聲道:「無他,白刃割肉,濺血橫屍而已!」
不禁打了個寒噤,喬忠吶吶地道:「不可避免嗎?」
敖楚戈徐緩地道:「怕是無可避免:他們要對付我,我總不能伸長脖頸任由他們宰割,這樣一來,我就必須反抗,反抗之下,便是那等的形勢了……」嚥了口唾液,喬忠道:「真是……呢,叫人想想都心驚!」
敖楚戈不以為然地道:「其實也沒什麼,老丈,江湖生涯原就如此,展觀人間世,還不是一樣你爭我奪弱肉強食。為了各種各樣的生存法則,誰都要為自己打算,那就無可避免的要以許多回異的手段卻目的一致的方式,彼此傾軋以求活下去!」
喬忠感慨地道:「這樣看來,還是我們這種與世無爭的小民生活比較逍遙,或許缺少刺激,但至少平靜安祥、不用擔架驚受怕……」敖楚戈由哀地道:「一點也不錯,我羨慕你們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老丈,再休言刺激,江湖歲月,波譎雲詭,驚濤駭浪,充滿了險惡與殺機,充滿了冷酷及寡絕,那是用血染的,以冤鬼厲魄圍繞起來的一個黑暗圈子,那不是刺激,而是恐怖,不是多彩多姿,而乃是風暴雨狂,沾上邊的江湖人,誰都後悔當初為什麼會一腳踩了進來,不但苦,更淒惶得緊……」喬忠笑得有點窘:「但是小哥,你——」歎了口氣,敖楚戈沉重地道:「不錯,我也是江湖人,我也早就一腿插進這個泥沼裡來了,如今拔腿,亦是洗不淨的污染——任是到了哪裡,也少不掉那牽連的麻煩;況且在這樣的環境裡討生活討了半輩子,再想驟離,談何容易?隔行如隔山,可不是?既然如此,壓根不打這個念頭也罷……」喬忠嗓門微帶暗啞地道:「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吃這碗刀頭飯!」敖楚戈澀澀地笑道:「一入漢湖,十之八九便注定老死江湖,或是橫死江湖了!少有人活到天年,大多半途而去,老丈不聞兩句話——『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嗎?夜路走多了,說不準在哪時就會遇上鬼!」顫顫地,喬小倩道:「聽你說得多可怕,敖大哥,難道說江湖圈子真有這樣血腥法?」敖楚戈道:「你也見識過一道了,不是嗎?」臉兒白白的,喬小倩怔仲地道:「放大哥,但我也聽講過武林中人或江湖之輩有封刀退隱,重享人生樂趣的……」點點頭,敖楚戈道:「有,卻要看所處的環境與形勢是否允許才行,與大多數道上朋友比較起來。能似這般幸運的人並不太多;喬姑娘,你只聽人說有封刀退隱的江湖人物,但你可也曾聽說某些退隱之人事後所遭到的下場?」喬小倩吶吶地道:「這倒沒有……」敖楚戈目光抑鬱,緩緩地道:「一個江湖中人退隱了,便也等於明告同道,從此不再涉及江湖之事,不再對武林之事有所牽扯,可是,這只乃形式上的問題而已,如果這個退隱之人,曾有昔日恩怨未了,那恩怨卻不會因他退隱而中斷,仍會如蛆附骨,宛似帶著永不可除的。詛咒般跟著延伸過來,所以,許多退隱者同樣拋棄不了往日留傳下來的糾纏遺患,仍舊鬧了個退隱淨如不退,但在這種情勢下,業已宣佈退隱的人就要吃大虧,一則不能違背封刀之誓,二則往往一旦退隱便早年關係隔絕,難以再尋幫手,三則不近武事,難免生疏,這樣一來,設若再起爭紛,退隱者可就吃不了兜著走,痛苦不堪了……」喬小倩憂慮地道:「那麼,你就不想退出這個是非圈?我想,總不至於每一個封刀退隱的江湖人都會的你說有這種遭遇吧?」笑笑,敖楚戈道:「當然,人分幸與不幸,機運之間,差別可就大了;將來如果形勢可能,我必定會遠離這個漩渦,找處清幽之地去修真悔過……」喬忠誠摯地道:「小哥,但願這一天早點來,江湖圈子,不是個可以清靜度日的善境……」敖楚戈道:「不錯,老丈,可能你不相信,我比你更為憎厭這個環境,苦的是,一時又掙扎不出去……」喬小倩低沉地道:「最近你可得加點小心了,在聽他們的言談中,我還知道『十龍門』已廣傳這一帶的黑白兩道,三教九流,他們提出懸賞金額,通風報信黃金一千兩,能將你拿獲者黃金三千兩,這是指活口,你的屍首也值上黃金—千五百兩呢,重賞之下,怕不有人告此奮勇,對你有礙……」雙眉顫了起來,敖楚龍道:「已到了死活不論的地步了?『十龍門』是豁開來啦……」喬小倩憂心仲仲地道:「放大哥,你千萬要小心礙……」敖楚戈展顏一笑道:「當然,我還沒有活夠呢!」
頓了頓,他又道:「老丈,只不知此處是否合宜直待我將傷養好?」連連點頭,喬忠道:「當然合宜,當然合宜,小哥,這一層你無須顧慮;我這老妹子處,只有她一個人當家,兩個半大孩子之外,就是三個老僕,和—名傭婦,全是跟了她多年的,牢靠得很;你這養傷的地方,乃是後園的一幢小屋,早年原是我那妹夫尚未逝去之前用來讀書的所在,很僻靜,也很隱蔽,就在屋子四面,全種滿了樹木,平素也少有人來,你在這裡靜養,乃是再理想不過了……」敖楚戈輕聲道:「令妹全家是否都知道我的事了!」
喬忠忙道:「除了那兩個孩子之外,都知道,但你放心,小哥,包管他們都能嚴守秘密,半個字也不會洩露出來……」敖楚戈道:「這就好了,老丈那裡,更須特別注意言行舉止呀呀一笑.喬忠道:「你更不必替我擔心,小哥,我日常就有不少病家來求診,時而四鄉奔走,來回不定;如今那些個人的傷勢已到了每日按時換藥服藥的辰光,不算緊急了,他們總沒理由限制我接別的生意呀,而我猶防他們—著,『萊慶』前頭.就有—個病人,正好要求我每天前來診治,順水推舟,我更有借口了;每次出來,我也十分謹慎,直到確實沒有人跟蹤之後,方才前來此處……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會朝我身上懷疑的,這些措施、只不過是為了防萬一,求個小心罷了……」敖楚戈低聲道:「老丈,我這樣仔細的原因,倒不是為了自己,主要的,是怕賢父女及令親遭受牽累……」喬忠懇切地道:「你不用掛慮我們,小哥,我們各人自會加意謹慎,你只要安心養傷、早日恢復健康,才是當務之急,第—大家……」敖楚戈感動地道:「我會遵照老丈的話做……」喬小倍柔和地道:「這才對,敖大哥,一朝你身子痊癒了,便又如同生龍活虎,那時,要走要避,來去自如,他們就更難動你的腦筋了……」要走要避?敖楚戈笑笑,他與「十龍門」之間的梁子,豈是走與避解決得了的?若不來一次徹底了斷。此生此世,怕就永無寧日了,但他此時亦未說破,以免再增加這一對好心父女的精神負擔,他只平靜地道:「到了時候,再決定怎麼個做法吧,只要不叫各位受牽連,我了無後顧之憂,—切也就簡單得多了。
喬忠笑道:「小哥,我說過,你別替我們擔心,自己把傷養好最要緊,記住胸襟要寬暢,心情要愉快,放輕鬆點,就會好得更快了……」敖楚戈微微頓首道:「在這種舒適又溫暖的環境中養傷,更得此良醫,真乃托天之幸也,享受無限。老丈,還怕我的傷勢好得不快麼?」輕笑一聲,喬小倩道:「說真的,敖大哥,依我看,你只是現在,已經十亭好了五亭啦!」
敖楚戈也笑了:「果然有此神效,倒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呢……」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麼,急切地問:「喬姑娘,我還忘了問你——我的兵器呢?是否被你收起來了?」嫣然一笑,喬小倩道:「別急,敖大哥,自然是我替你收起來了,你身上所有的物件,包括那兩樣兵器,全都在一起,放在你現在躺著的床鋪下……」舒了口氣,敖楚戈道:「多謝,這樣我就放心了……」喬小倩聞言之下,竟帶著那種酸溜溜的味道開了口:「敖大哥,看你這付關心入骨的樣子,好像你那兩件凶霸霸的東西。倒似你的命根子一般重要,這麼個難捨難分法?」喬忠忙斥責道:「不要胡說,倩兒,你懂什麼?習武之人,那一個不把自己的兵器視若第二生命的愛惜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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