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正文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現在是吃午飯的時候,他們全坐在就餐帳篷的雙層綠帆布帳頂下,裝出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你要酸橙汁呢,還是檸檬汽水?」麥康伯問。

    「我要一杯兌酸橙汁的杜松子酒,」羅伯特-威爾遜告訴他。

    「我也要一杯兌酸橙汁的杜松子酒。我需要喝點兒酒,」

    麥康伯的妻子說。

    「我想這玩意兒正合適,」麥康伯同意地說。「告訴他調三杯兌酸橙汁的杜松子酒。」

    侍候吃飯的那個僕人已經開始在調了,從帆布冷藏袋裡掏出一個個酒瓶,風吹進覆蓋著帳篷的樹林,瓶子在風中滴滴答答地淌水。

    「我得給他們多少?」麥康伯問。

    「頂多一英鎊,」威爾遜告訴他,「你用不著慣壞他們。」

    「頭人會分配嗎?」

    「那當然啦。」

    弗朗西斯-麥康伯在半個鐘頭以前,從營地的邊緣被廚子啦、侍候的僕人們啦、剝野獸皮的啦、搬運工人們啦,用胳膊和肩膀得意揚揚地抬到他的帳篷跟前。扛槍的人沒有參加這場遊行。土著的僕人們在他的帳篷門前把他放下來;他一一同他們握手,接受他們的祝賀,隨後走進帳篷,坐在床上,直到他的妻子進來。她走進來,沒有同他說話;他馬上走到外面,在旅行用的洗臉盆裡洗了臉和手,接著走進就餐帳篷,坐在吹著一陣陣微風的樹蔭下一張舒適的帆布椅子上。

    「你打到了一頭獅子,」羅伯特-威爾遜說,「而且還是一頭呱呱叫的獅子。」

    麥康伯太太迅速看了威爾遜一眼。她是一位相貌極漂亮、保養得極好的美人兒,憑著她的美貌和社會地位,五年以前,她用幾張相片為一種她從來不用的美容品做廣告,得到了五千元酬謝。她嫁給弗朗西斯-麥康伯十一年了。

    「那是一頭好獅子,對不?」麥康伯說。這會兒他的妻子看著他。她看著這兩個男人,好像她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似的。

    這一個,叫威爾遜,是個打獵的白人1,她知道她以前確實不認識他。他差不多是中等身材,頭髮黃裡泛紅,鬍子拉碴,臉色很紅,有一雙神情極冷淡的藍眼睛,眼角上布著微細的白皺紋,他微笑的時候,這些皺紋就有趣地變深了。現在他在向她微笑;她的眼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他那件寬大的短上衣覆蓋著的溜肩膀上,那件短上衣沒有左胸袋,在那個地方做了四個帶圈,帶圈裡插著四顆大子彈;她的眼光接著移到他棕色的雙手上、舊長褲上、很髒的皮靴上,重新回到他的紅臉上。她注意到他那張被陽光烤紅了的臉上有一圈白色的紋兒,那是他的斯坦遜氈帽2留下的痕跡,現在這頂帽子就掛在帳篷支柱的一個木釘上——

    1這裡所說的獵人,是指以奉陪有錢人打獵為職業的人。歐美有一些有錢人喜歡到非洲去打獵,他們以獵得獅子、犀牛、野牛等大動物為榮。但是打獵具有相當大的危險性,那些有錢人大都既不熟悉野獸出沒的場所,槍法又不高明,不得不僱用人來陪他們打獵。那些陪打的獵人都是長期生活在非洲當地的白人,槍法高明。他們可以代主顧組織打獵隊,安排生活,讓主顧看到希望獵取的野獸,也可以代為獵取,在必要時,甚至保衛他們的主顧的生命,但是收費昂貴。

    2美國西部牛仔戴的一種闊邊高頂氈帽。

    「唔,為打到獅子乾杯吧,」羅伯特-威爾遜說。他又向她微笑;她沒有一絲笑意,古怪地望著她的丈夫。

    弗朗西斯-麥康伯個子很高,要是你不計較他骨架的長短,他算得上身材勻稱,皮膚黑黲黲,頭髮剪得像一個槳手那樣短,嘴唇相當薄;他被人認為長得漂亮。他穿著同威爾遜一樣的打獵的服裝,不過他的是嶄新的;他三十五歲,身體非常健康,精通場地球類運動3,也釣到過許多大魚,剛才當著很多人的面,顯露出他原來是個膽小鬼——

    3指網球、籃球、手球之類運動。

    「為打到獅子乾杯,」他說,「我得永遠感謝你剛才幹的那件事情才對。」

    瑪格麗特,他的妻子,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回到威爾遜身上。

    「咱們別談那頭獅子,」她說。

    威爾遜打量著她,沒有流露出一絲笑意;現在她倒向他微笑了。

    「這是個非常奇怪的日子,」她說,「哪怕是中午待在帆布帳篷裡,你不是也應該戴著帽子嗎?你知道,你告訴過我,」

    「是可以戴帽子。」

    「你知道,你有一張很紅的臉,威爾遜先生,」她告訴他,又微笑起來。

    「喝酒的緣故,」威爾遜說。

    「我看不見得,」她說,「弗朗西斯喝得挺厲害,可是他的臉從來不紅。」

    「今天紅啦,」麥康伯試著說笑話。

    「沒有,」瑪格麗特說,「今天是我的臉紅啦。可是威爾遜先生的臉是一直紅的。」

    「準是血統關係,」威爾遜說,「嗨,你不見得喜歡拿我的美貌做話題吧,對不?」

    「我只不過剛開始提了一下。」

    「咱們不談這個,」威爾遜說。

    「談話也變得這麼困難了,」瑪格麗特說。

    「別傻頭傻腦,瑪戈4,」她的丈夫說——

    4瑪戈是瑪格麗特的愛稱。

    「沒什麼困難,」威爾遜說,「打到了一頭呱呱叫的獅子。」

    瑪戈望著他們兩個人;他們兩個看到她快要哭了。這種情況威爾遜發現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害怕。麥康伯已經不害怕了。

    「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唉,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

    她一邊說,一邊向她自己的帳篷走去。她沒有發出哭聲,但是在她穿著的那件玫瑰紅的防曬襯衫下,她的肩膀在索索發抖。

    「女人動不動就使性子,」威爾遜對高個子說,「鬧不出什麼名堂來的。神經緊張,加上這樣那樣的事情。」

    「沒什麼,」麥康伯說,「我怕我得為這件事忍受到嚥氣那一天了。」

    「廢話。咱們來點烈酒,」威爾遜說,「把什麼都忘掉。反正也沒出什麼事情。」

    「咱們可以試試,」麥康伯說,「可是我不會忘掉你為我幹的事情。」

    「沒什麼,」威爾遜說,「別盡說廢話。」

    他們坐在那兒樹蔭裡,營房就安紮在幾棵枝葉繁茂的刺槐樹底下,樹林後面是一座地面上儘是圓石的懸崖,還有一片一直伸展到一條小河旁的草地,河底儘是圓石,河對岸就是森林,他們喝著冰得非常可口的兌酸橙汁的杜松子酒;僕人們在安排餐桌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眼光互相避免接觸。威爾遜心裡雪亮,那幫僕人現在全知道了,當他看到那個侍候麥康伯的僕人一邊把盆子放在桌上,一邊用古怪的眼光望他的主人的時候,他就用斯瓦希里語5聲色俱厲地責備他。那個僕人臉色一變,轉過身去——

    5非洲桑給巴爾和附近海岸的信仰伊斯蘭教的班圖族人的語言。

    「你跟他在說什麼?」麥康伯問。

    「沒什麼,告訴他手腳麻利點,要不,我會讓他狠狠地挨十五下。」

    「挨什麼呢?鞭打嗎?」

    「這樣做完全不合法,」威爾遜說,「扣他們的工錢倒是允許的。」

    「你可仍然鞭打他們嗎?」

    「啊,可不是。他們要是決定去控告的話,就免不了要鬧出一場風波。可是他們從來不去。他們情願挨揍,不願扣錢。」

    「多奇怪!」麥康伯說。

    「說真的,一點也不奇怪,」威爾遜說,「你願意挑哪一件?

    被人用樺樹條狠狠揍一頓呢,還是拿不到工錢?」

    他話一出口,頓時感到有點窘,沒有等麥康伯回答,就接著說:「咱們全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是在這個方面,就是在另一方面。」

    越說越不像話了。「我的老天啊,」他想,「我成了一個外交家啦,對不?」

    「是啊,咱們在挨揍,」麥康伯說,眼光仍然沒有望他,「我對那件獅子的事非常難受。不應該再傳出去了。我的意思是說,別讓任何人聽到這件事了,好不?」

    「你的意思是說,我會不會在馬撒加俱樂部裡談這件事嗎?」威爾遜現在冷冷地望著他。他沒有料到麥康伯會這麼說。

    他原來不但是個該死的膽小鬼,而且是個該死的下流胚,威爾遜想。直到今天,我還相當喜歡他哪。但誰能摸得透一個美國佬呢?

    「不會的,」威爾遜說,「我是一個職業獵人。我們從來不談論主顧。這件事你盡可以放心。不過,由你來要求我們別談論,這是不像話的。」

    他現在打定主意了,鬧翻要自在得多。那麼他可以獨自個兒吃飯,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他們歸他們吃。他在出去打獵的時候才遇到他們,只有非常正式的接觸——法國人管這叫什麼來著?崇高的敬意——這樣做比不得不應付這種無聊的感情糾紛要自在得多。他要侮辱他,乾脆就此鬧翻。

    那麼,他就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他仍然可以喝他們的威士忌嘛。這是表示打獵的主顧和陪打的獵人關係不好的一句習慣語。你偶然遇到另一個白種獵人,問他:「情況怎麼樣啊?」如果他回答:「啊,我仍然在喝他們的威士忌,」那麼你就知道情況準是糟糕透頂了。

    「對不起,」麥康伯說,抬起那張美國人的臉望著威爾遜,那張臉到了中年還會是孩兒臉;威爾遜注意到他水手似的短髮、俊俏的眼睛,不過眼光有點兒躲躲閃閃,端正的鼻子、薄嘴唇和漂亮的下巴。「對不起,我不知道。有許多事情我不懂得。」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威爾遜想。他已經完全準備馬上同他乾脆鬧翻,但是這個死乞白賴的傢伙侮辱了他後又在向他賠禮道歉啦。他又試了一下。「別擔心我會談出去,」他說,「我得混飯吃哪。你知道,在非洲沒有一個女人打不中獅子;沒有一個白種男人逃跑。」

    「我像一隻兔子似的逃跑,」麥康伯說。

    唉,遇到一個這麼說話的男人,還有什麼辦法呢,威爾遜想不出主意了。

    威爾遜用他那雙機關鎗手的沒有表情的藍眼睛望著麥康伯;麥康伯用微笑回答他。如果你沒有注意到他的自尊心受到損傷以後眼睛裡是什麼表情,他的微笑倒是可愛的。

    「也許我能在野牛上找補回來,」他說,「咱們下一回去獵野牛,好不?」

    「你要是喜歡的話,明天早晨就去也行,」威爾遜告訴他。

    也許他剛才錯啦。這樣想當然是一個應付的辦法。對於一個美國人,你壓根兒拿不準他的任何事情。他又完全同情麥康伯了。要是你能忘掉這個早晨,那就好啦。不過,你當然是忘不了的羅。這個早晨簡直糟透了。

    「你的太太來了,」他說。她正在從她的帳篷那兒走過來,看上去精神抖擻、興高采烈,非常可愛。她有一張典型的鵝蛋臉,典型得你以為她是個蠢貨。但是她不蠢,威爾遜想,不,不蠢。

    「漂亮的紅臉威爾遜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你感到好點兒嗎,我的寶貝?」

    「啊,好多啦,」麥康伯說。

    「我把這件事完全撇開了,」她一邊說,一邊坐到桌子旁,「弗朗西斯會不會打獅子,那有什麼關係呢?那不是他的行當。

    那是威爾遜先生的行當。威爾遜先生打獵的本領真叫人忘不了。你什麼都打吧,對不?」

    「啊,什麼都打,」威爾遜說,「確實是什麼都打。」她們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他想;最冷酷,最狠心、最掠奪成性和最迷人的;她們變得冷酷以後,她們的男人就得軟下來,要不然,就會精神崩潰。難道她們挑中的都是由她們控制的人嗎?她們在結婚的年紀,不可能懂得這麼多啊,他想。他一想到自己從前已經有過同美國女人打交道的經歷,就感到高興,因為這一個是很迷人的哪。

    「我們明天早晨要去打野牛,」威爾遜告訴她。

    「我也去,」她說。

    「算了,你別去啦。」

    「啊,不成,我要去。我可以去嗎,弗朗西斯?」

    「幹嗎不待在營房裡?」

    「說什麼也不成,」她說,「我再怎麼也不願意錯過今天這種場面。」

    她剛才離開的時候,威爾遜在想,她剛才離開去哭的時候,看上去好像是一個頂頂好的女人。她看上去好像懂情理,識好歹,為他和她自己感到痛心,而且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去了二十分鐘,現在回來了,原來是去塗上了一層美國女人那種狠心的油彩。她們是最該死的女人。確實是最該死的。

    「我們明天為你另外表演一場,」弗朗西斯-麥康伯說。

    「你別去吧,」威爾遜說。

    「你這話說得很不對頭,」她告訴他,「我多麼想看到你再表演啊。今天早晨,你真可愛。這是說,如果把野獸的腦袋打得稀巴爛是可愛的話。」

    「吃午飯啦,」威爾遜說,「你挺高興,對不?」

    「幹嗎要不高興呢?我不是到這兒來找煩悶的啊。」

    「唔,過得也不煩悶吧,」威爾遜說。他能夠看到河裡的那些圓石和河對面長著樹的高高的岸;他記起了今天早晨。

    「啊,一點也不煩悶,」她說,「真有趣。還有明天。你不知道我多麼盼明天啊。」

    「他在給你上旋角羚羊肉,」威爾遜說。

    「它們是跳起來像兔子、模樣兒象母牛的那種大玩意兒,對不?」

    「我想你說的就是它們,」威爾遜說。

    「味兒真鮮,」麥康伯說。

    「是你打到的嗎,弗朗西斯?」她問。

    「是的。」

    「它們沒有危險性,對不?」

    「除非它們撲到你身上,」威爾遜告訴她。

    「我真高興。」

    「幹嗎不把那股潑婦勁兒收斂一點兒,瑪戈,」麥康伯一邊說,一邊在叉著羚羊肉片的弧形叉上加一點兒土豆泥啦、肉汁啦,還有胡蘿蔔啦。

    「我想我辦得到,」她說,「因為你把話說得這麼漂亮。」

    「今兒晚上,咱們要喝香檳酒,慶祝打到這頭獅子,」威爾遜說,「中午喝太熱了一點兒。」

    「啊,獅子,」瑪戈說,「我已經把它忘啦!」

    原來,羅伯特-威爾遜暗自想著,她在作弄他,是不?要不然,你以為她想要演一場好戲嗎?一個女人發現了她的丈夫是個該死的膽小鬼,會幹出什麼舉動來呢?她狠心得沒命,但是她們全都狠心。她們控制一切,那還用說;要控制嘛,人有時候就不得不狠心。不過,我對她們那套毒辣的手段已經看夠啦。

    「再來點羚羊肉,」他有禮貌地對她說。

    那天下午,時間已經不早了,威爾遜和麥康伯帶著那個開汽車的土人和兩個扛槍的人,坐汽車出去。麥康伯太太待在營房裡。這會兒出去太熱啦,她說,明天一大早她跟他們一起去。汽車出發的時候,威爾遜看到她站在一棵大樹底下,穿著淡玫瑰紅的卡其衫,她那副模樣兒說她長得美,倒不如說她漂亮更恰當,她的黑頭髮從腦門上向後梳,挽成一個髻,低低的垂在頸窩上,她的臉色滋潤,他想,就像她在英國似的。她在向他們揮手,這當兒,汽車一路穿過野草長得很高的窪地,拐一個彎,穿過樹林,開進一座座長著果樹的小山中間。

    他們在果樹叢中找到一群羚羊,就從汽車上下來,他們輕手躡腳地走近一隻老公羊,它那一對長角叉得很開;足足隔開兩百碼,麥康伯開了非常值得誇讚的一槍,把那只公羊撂倒了,嚇得那群羚羊發瘋似的逃跑,它們蜷著腿一跳就跳得老遠,互相從別的羚羊背上跳過去,像是在水上飄似的,簡直叫人不能相信,只有在夢中,人有時候才這麼跳。

    「這一槍打得好,」威爾遜說,「它們是很小的目標。」

    「羚羊的腦袋值得要嗎6?」麥康伯問——

    6打獵者打到獅虎等野獸後,喜歡剝下整張的皮保存;如打到羚羊,野牛等,則僅僅剝取頭皮,製成標本,留作紀念。

    「極名貴,」威爾遜告訴他。「你槍法這樣准,就不用愁有什麼麻煩啦。」

    「你想咱們趕明兒找得到野牛嗎?」

    「好機會有的是。它們一大清早出來吃東西;要是運氣好,咱們可能在原野上碰到它們。」

    「我想要擺脫那件獅子的事情,」麥康伯說,「讓你的妻子看到你幹出這樣的事來,可不怎麼愉快。」

    我倒是認為,更不愉快的是不管妻子看沒看到,居然幹出了這樣的事情,或是幹了這種事情還要談,威爾遜想。但是他說:「我再也不會去想這件事啦。不管是誰,頭一回遇到獅子,都可能心慌的。這件事完全結束了。」

    但是,那天夜晚,在篝火旁吃罷晚飯,上床以前又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弗朗西斯-麥康伯躺在罩著蚊帳的帆布床上,留神聽著夜晚的鬧聲的時候,這件事還沒有完全結束。它既沒有完全結束,也不是正在開始。它同發生的時候一樣確實存在著,不但沒有磨滅,有些部分反而更突出了;他感到害臊死了。但是比害臊更厲害的是,他心裡感到寒冷、空洞的恐懼。這種恐懼仍然存在著,像一個冷冰冰、粘糊糊的空洞,佔有了一切空間,把他的信心從身體裡完全排擠出去了,這叫他感到難受。這件事現在仍然同他在一起。

    這種情況是昨天夜晚開始的,那時候他醒過來,聽到河上游不知什麼地方有獅子的吼叫。吼聲深沉,結尾有點像咕嚕咕嚕的咳嗽聲,聽上去好像它就在帳篷外面;弗朗西斯-麥康伯夜晚醒來,聽到這聲音,他感到害怕。他能夠聽到他妻子的平靜的呼吸,她睡著了。他沒有人可以告訴,他感到害怕,也沒有人同他一起害怕;他獨自個兒躺著,不知道索馬裡有一句成語;一個勇敢的人總是被獅子嚇三次;他第一次看到它的腳印的時候,他第一次聽到它的吼叫的時候和他第一次面對著它的時候。後來,在太陽出來以前,他們正在就餐帳篷裡就著馬燈的亮光吃早飯,那頭獅子又吼了;弗朗西斯以為它就在營房邊上。

    「聽起來像頭老傢伙,」羅伯特-威爾遜說,從他的鯡魚和咖啡上抬起眼睛來,「聽它咳嗽似的聲音。」

    「它離得很近嗎?」

    「在河上游約摸有一英里。」

    「咱們會見到它嗎?」

    「咱們會去瞧一瞧。」

    「它的吼叫聲傳得這麼遠嗎?它聽起來好像就在帳篷裡。」

    「聲音傳得可遠哪,」羅伯特-威爾遜說,「它的吼叫傳得這麼遠,是叫人奇怪。但願那是一頭適合去獵殺的畜生。那幫手下人說,這兒附近有一頭挺大的傢伙呢。」

    「要是我開槍,我應該打它哪兒,」麥康伯問,「才能把它打得動不了?」

    「打它兩個肩膀中間,」威爾遜說,「打它的脖子,要是打得准的話。往它的骨頭打。把它撂倒。」

    「我希望我能夠瞄得準,」麥康伯說。

    「你的槍法很好,」威爾遜告訴他。「要掌握時間。要瞄得準。頭一顆中打的子彈是最重要的。」

    「多少距離呢?」

    「說不上。倒不如說距離多少得由獅子來決定。千萬別開槍,除非它走得相當近,你已經能瞄準它。」

    「不到一百碼嗎?」麥康伯問。

    威爾遜很快望了他一眼。

    「一百碼差不多啦。也許不得不在比這個距離更近一點兒的地方對付它。可千萬別在大大超過這個距離的地方沒有把握就開槍。一百碼是個適當的距離。這樣,你想要打它哪兒,就能打它哪兒。你的太太來了。」

    「你們好,」她說,「咱們去找那頭獅子嗎?」

    「等你用罷了早飯,」威爾遜說,「你感到怎麼樣?」

    「挺好啊,」她說,「我很興奮。」

    「我正要去照看一下,是不是樣樣都已經準備好,」威爾遜走開去。他一走,獅子又吼了。

    「吵吵嚷嚷的傢伙,」威爾遜說,「我們會叫你吼不成的。」

    「怎麼啦,弗朗西斯?」他的妻子問他。

    「沒什麼,」麥康伯說。

    「得了,別瞞我,」她說,「你幹嗎心煩?」

    「沒什麼,」他說。

    「告訴我,」她望著他。「你感到不好受嗎?」

    「是那該死的吼叫聲,」他說道,「它吵了整整一宿,你知道。」

    「你幹嗎不叫醒我,」她說,「我倒喜歡聽這聲音。」

    「我得去幹掉那該死的畜生啊,」麥康伯可憐巴巴地說。

    「唔,你上這兒來,就是為了幹這個,是不?」

    「可不是。不過我神經緊張。一聽到這畜生吼,我的神經就緊張。」

    「那麼,好吧,照威爾遜說的去辦,幹掉它,叫它吼不成。」

    「話是不錯,親愛的,」弗朗西斯-麥康伯說,「聽聽倒很容易,對不?」

    「你不害怕吧,對不?」

    「當然不怕。可是我聽它吼了整整一宿,感到神經緊張。」

    「你會利索地幹掉它,」她說,「我知道你會的。我巴不得馬上看到它哪。」

    「你吃罷早飯,咱們就出發。」

    「天還沒亮哪,」她說,「這是個不恰當的時刻。」

    就在這時候,那頭獅子吼出一聲發自胸腔深處的悲歎,一下子變成了喉音,越來越高的振動性好像叫空氣也震動了,最後是一聲歎息和發自胸腔深處的、沉重的咕嚕。

    「它聽上去好像就在這兒,」麥康伯的妻子說。

    「我的老天,」麥康伯說,「我討厭這該死的叫聲。」

    「給人印象很深。」

    「印象很深。簡直可怕。」

    這時候,羅伯特-威爾遜帶著他那支短短的、式樣難看、槍口大得嚇人的,505吉布斯走來,咧開了嘴在笑。

    「來吧,」他說,「你的扛槍人把你那支斯普林菲爾德和那支大槍都帶上了。樣樣都在汽車裡了。你有實心彈嗎?」

    「有。」

    「我準備好了,」麥康伯太太說。

    「一定要阻止它亂吼亂叫,」威爾遜說,「你坐在前面。太太不妨跟我一起坐在後面。」

    他們上了汽車,在剛亮起來的灰濛濛的晨光中,穿過樹林,向河上游駛去。麥康伯拉開槍栓,看一看他的金屬鑄的子彈,推上槍栓,給來復槍上了保險。他看到他的手在抖。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摸一摸那裡的子彈,又用手指頭摸摸他短上衣胸前帶圈裡的子彈。他向那輛沒有門的、車身像個盒子的汽車的後座轉過臉去,威爾遜同麥康伯太太就坐在那裡,他們兩人都興奮地咧開了嘴在笑,接著威爾遜向前探著身子,低聲說:「瞧,鳥兒都飛下去了。這就是說,那頭老傢伙已經離開了被它咬死的那隻野獸。」

    麥康伯可以看到,在小河的對岸,樹梢的上空,有的禿鷲在盤旋,有的一下子垂直降落。

    「它可能會到這一帶來喝水,」威爾遜低聲說,「在它去睡以前。留神注意著。」

    他們開車沿著高高的小河岸慢騰騰向前駛去,小河在這一帶把它的儘是圓石的河床沖得很深;他們的汽車在那些大樹中間彎彎曲曲地穿進穿出。麥康伯正望著對岸,他突然感到威爾遜抓住他的胳膊。汽車停住。

    「它在那兒,」麥康伯聽到低低的說話聲,「在前面右方。

    下車去,把它打來。它是一頭呱呱叫的獅子」

    麥康伯現在看到了那頭獅子。它幾乎側身站著,抬起著的那顆大腦袋在向他們扭過來。向他們迎面吹來的清晨的微風,吹動了它深色的鬃毛;這頭獅子看上去身體巨大,在灰濛濛的晨光中,站在岸邊高地上,顯出一個側影,它的肩膀渾厚,圓桶似的龐大的身子顯得油光水滑。

    「它離開多遠?」麥康伯一邊問,一邊舉起槍。

    「約摸七十五碼。下車去,把它打來。

    「幹嗎不讓我在這兒開槍。」

    「你不能在汽車上開槍打它們,」他聽到威爾遜在他耳邊說「下車去。它不會整天待在那兒。」

    麥康伯從前座邊的半圓形的缺口裡跨出來,站在踏級上,然後跨到地面上。那頭獅子仍然站著,威武而沉著地向它的眼睛只能側面看到的那個東西望過來,這東西模樣兒像一頭特別大的犀牛。沒有人味兒吹到它那兒去;它望著這東西,大腦袋一會兒向這面轉一點兒,一會兒向那面轉一點兒。接著,它望著這東西,並不害怕,但是有這樣一個東西面對著它,在走下河岸去喝水以前,它感到猶豫;它看到一個人影兒從那個東西中出來,就扭過它那顆沉重的大腦袋,大搖大擺地向長著樹的地方走去,這當兒,只聽到砰的一聲,它感到一顆.30—06—220谷7的實心子彈打進它的脅腹,打穿了它的胃,使它突然感到火燒似的疼痛,胃裡直想嘔吐。它邁開大步,沉重地小跑起來,由於肚子受了重傷,身子有點搖晃,它穿過樹叢,向高高的野草叢和隱蔽的所在跑去;緊接著,又是砰的一響,從它身旁擦過,撕裂了空氣。接著,又是砰的一響,它感到子彈打中了它的下肋,而且一直穿進去,嘴裡突然湧出熱呼呼的、儘是泡沫的血;它飛似的向高高的野草叢跑去,它可以蹲在那兒,不被人看到,讓他們帶著那砰砰會響的東西走近,只要一夠得上,它就可以向帶著那個東西的人撲過去,把他逮住——

    7谷是英美最小的重量單位,等於六四-八毫克。

    麥康伯跨下汽車的時候,倒沒有想到獅子會有什麼感覺。

    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嗦嗦發抖,他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兩條腿幾乎挪不動了。他的大腿僵直了,但是他感覺得到肌肉在顫動。他舉起來復槍,瞄準獅子的腦袋和肩膀連接的地方,扳動槍機。儘管他扳得自己感到手指頭都要弄破了,但是一點聲音也沒有。接著,他才想到上著保險,於是放下槍,拉開保險,直僵僵地向前邁了一步;現在那頭獅子看到他的側影從汽車的側影裡呈現出來,轉過身去,邁開大步走開去了;麥康伯開槍的時候,他聽到砰的一響,這就是說,子彈打中了;但是獅子還在跑。麥康伯再開一槍;人人看到那顆子彈在小跑的獅子前面場起一陣塵土。他記起了槍口向下瞄準目標,又開了一槍,他們都聽到子彈打中了;那頭獅子飛似的跑起來,在他推上槍栓以前,鑽進了高高的野草叢。

    麥康伯站在那兒,胃裡感到難受,他握著斯普林菲爾德槍的雙手仍然準備著射擊,在哆嗦發抖;他的妻子和羅伯特-威爾遜站在他身旁。在他旁邊的還有兩個扛槍的人,在用瓦卡姆巴語8說話——

    8瓦卡姆巴語:東非班圖人的一種語言。

    「我打中了它,」麥康伯說,「我打中它兩槍。」

    「你打中了它的胃,還打中了它前身的什麼地方,」威爾遜不起勁地說。兩個扛槍人臉色顯得非常陰沉。他們現在一聲不吭了。

    「你原可能打死它的,」威爾遜接著說,「咱們得待一會兒,才能進去把它找到。」

    「你這是什麼意思?」

    「咱們得等它不行了,才能順著它的血跡一路走去找到它。」

    「啊,」麥康伯說。

    「它是一頭呱呱叫的獅子,」威爾遜高興地說,「可是它跑進了一個糟糕的地方。」

    「幹嗎糟糕呢?」

    「你要走到它身旁才能夠看到它。」

    「啊,」麥康伯說。

    「走吧,」威爾遜說,「你太太可以坐在汽車裡。咱們去看一看血跡。」

    「待在這兒,瑪戈,」麥康伯對他的妻子說。他的嘴很乾,說話都感到困難。

    「為什麼?」

    「威爾遜說的。」

    「我們去看一下,」威爾遜說,「你待在這兒。你在這兒甚至可以看得更清楚。」

    「好吧。」

    威爾遜用斯瓦希里語對駕駛員說話。他點點頭,說:「是,先生。」

    接著,他們從陡峭的岸上走下去,穿過小河,在圓石上彎彎曲曲地往上走,走到對岸,一路拉住突出的樹根往上爬,直到他們找到麥康伯開頭一槍、那頭獅子逃跑的地方。扛槍的人用草莖指出長著矮矮的青草的地面上深紅的血跡,血跡一直伸展到沿河岸的樹林裡去。

    「咱們怎麼辦?」麥康伯問。

    「沒有別的辦法,」威爾遜說,「咱們沒法把汽車弄過來。

    河岸太陡。咱們只得等它變得僵硬一點,然後你跟我一起進去看一看它。」

    「咱們不能放火燒草嗎?」麥康伯問。

    「草太青。」

    「咱們不能派趕野獸的人去嗎?」

    威爾遜帶著估量的眼光向他望著。「咱們當然能夠羅,」他說,「可是這有點像叫人去送命。你瞧,咱們明知道這頭獅子是受了傷的。你可以去攆一頭沒受傷的獅子——它一聽到鬧聲,就會往前跑——可是一頭受了傷的獅子就會撲上來。你看不到它,除非你走到了它的身旁。它會煞平地趴著,把自己隱蔽在一個地方,你會認為那兒連一隻兔子也藏不了哪。你怎麼能派那些手下人到那兒去冒這種險呢。准有人會受傷。」

    「那麼,扛槍的人呢?」

    「啊,他們要跟咱倆一起去。這是他們的份內事。你瞧,他們訂的合同上寫明著要幹這件事。可是他們看上去不太高興,是不?」

    「我可不願到那兒去,」麥康伯說。他自己還不覺得,話已經說出口了。

    「我也不願去,」威爾遜非常乾脆地說,「可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嘛。」接著,他想到了一個主意,向麥康伯看了一眼,突然發現他在嗦嗦發抖,臉上還露出一副可憐相。

    「當然啦,你不一定進去,」他說「你知道,雇我來就是幹這種事的。所以我的價錢這麼貴「你是說,你獨自個兒進去嗎?把它撂在那兒難道就不行嗎?」

    羅伯特-威爾遜的整個工作就是考慮獅子和有關獅子的問題;他一直沒有想到麥康伯有什麼不對頭,只是注意到這個人有點心驚肉跳,他突然感到好像自己在旅館裡開錯了一扇房門,看到了一件醜事似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把它撂下難道不行嗎?」

    「你是說,咱們裝作沒有打中它嗎?」

    「不。只是撇下別去管它。」

    「這不行。」

    「幹嗎不行?」

    「第一,它得受痛苦。第二,別人也許會碰到它。」

    「我明白了。」

    「不過你不一定跟它打交道。」

    「我倒喜歡跟它打交道,」麥康伯說,「我就是有點兒心慌,你知道。」

    「咱倆進去,我走在頭裡,」威爾遜說,「讓康戈9佬跟著——

    9非洲班圖族的一支,住在下剛果南面。

    你待在我後面,靠邊一點兒。碰巧咱們會聽到它吼叫。咱們要是看到的話,兩個人就一起開槍。什麼也不用擔心。我會給你撐腰的。事實上,你知道,也許你不去的好。也許不去好得多。幹嗎你不過河去跟你太太待在一起,讓我去了結這件事?」

    「不,我要去。」

    「好吧,」威爾遜說,「不過,你要是不想去的話,就別去。

    現在這是我的份內事了,你知道。」

    「我要去,」麥康伯說。

    他們坐在一棵樹底下抽煙。

    「要走回去,跟你太太說一聲嗎?咱們反正得等一會兒,」

    威爾遜問。

    「不要。」

    「那麼,我走回去,告訴她耐心點兒。」

    「行,」麥康伯說。他坐在那裡,胳肢窩裡在出汗,他嘴乾,胃裡感到空洞洞的,想要找到勇氣去告訴威爾遜,別同他一起去幹掉那頭獅子。他沒法知道,威爾遜在發火,因為他沒有早一點兒注意到他的處境,所以才打發他回到他的妻子那兒去。他坐在那裡,威爾遜來了。「我把你的大槍帶來了,」

    他說,「拿著,咱們已經讓它等了一段時間了,我想。走吧。」

    麥康伯接過那支大槍;威爾遜說:「走在我後面,約摸偏右五碼,我叫你怎麼做就怎麼做。」

    接著他用斯瓦希里語同那兩個扛槍的人說話,他們臉色陰鬱。

    「咱們走吧,」他說。

    「我能喝一點水嗎?」麥康伯問。威爾遜同那個皮帶上掛著一個水壺、年紀大一點兒的扛槍的人說了幾句,那個人解下水壺,擰開蓋子,遞給麥康伯,他接過去,發覺水壺好像是真沉啊,那個氈制的水壺套在他手裡多麼毛茸茸和粗糙啊。

    他舉起水壺喝水,望著前面高高的野草叢和草叢後面的平頂的樹叢。一陣微風向他們吹來,野草在風中輕輕搖動。他向那個扛槍的人望一望;他看得出扛槍的人也在經受恐懼的痛苦。

    野草叢裡三十五碼地方,那頭大獅子煞平地趴在地面上。

    他的耳朵向後;它的唯一的動作是微微地上下搖動它那條長著黑毛的長尾巴。它一到這個隱蔽的所在,就準備拚一個你死我活了;打穿它圓滾滾的肚子的那一處槍傷使它不好受;穿透它肺的那一處槍傷使它每呼吸一次,嘴裡就冒出稀薄的、有泡沫的血,它越來越衰弱了。它的兩脅濕漉漉、熱呼呼;蒼蠅停在實心子彈在它褐色的皮毛上打開的小窟窿上;它那雙黃色的大眼睛帶著仇恨瞇成一條縫,向前望著,只有在它呼吸的時候感到痛苦,才眨巴一下;它的爪子刨進鬆軟的乾土。

    它全身疼痛、難受、充滿仇恨,它全身殘餘的體力都調動起來了,完全集中著準備發動突然襲擊。它能夠聽到那幾個人在說話;它等著,積聚全身力量準備著,只等那些人走進野草叢,就拚命一撲。它聽著他們說話,它那條尾巴變硬起來,上下搖動;他們一走進野草叢邊緣,它就發出一聲咳嗽似的咕嚕,猛撲上去。

    康戈人,那個上了年紀的扛槍的人,在領頭查看血跡;威爾遜注意著野草叢中的任何動靜,他那支大槍準備著;另一個扛槍的人眼睛向前望,留神聽著;麥康伯靠近威爾遜,他那支來復槍準備著射擊;他們剛跨進野草叢,麥康伯就聽到被血哽住的咳嗽似的咕嚕,看到野草叢裡有東西呼的撲出來。

    接下來,他知道,他逃啦;發瘋似的慌慌張張逃到空地上,向小河邊逃去。

    他聽到威爾遜的大來復槍卡—拉—轟!接著又是一聲響得震耳的卡拉轟!他轉過身去,看到了那頭獅子,現在它那副模樣兒才可怕哪,半個腦袋幾乎沒有了,向站在高高的野草叢邊緣的威爾遜慢騰騰地爬過去;那個紅臉漢呢,推上他那支難看的短槍的槍栓,仔細瞄準著,接著槍口裡又發出一下震耳的卡拉轟,那只拖著沉重、龐大的黃身子慢騰騰在爬的獅子僵硬了,那顆巨大的、殘缺不全的腦袋向前倒了下去;麥康伯獨自個兒站在他剛才逃跑的空地上,拿著一支裝滿了子彈的來復槍;兩個黑人和一個白人輕蔑地回頭看他,他知道獅子死了。他向威爾遜走去,他的高個兒好像對他也是一種赤裸裸的譴責,威爾遜望著他,說:「要照相嗎?」

    「不要,」他說。

    他們一共才說了這兩句話,直走到汽車前。接著,威爾遜說:「一頭呱呱叫的獅子。手下人會把它的皮剝下來。咱們還是待在這兒蔭涼的地方好。」

    麥康伯的妻子沒有望他,他也沒有望她;他坐在後面的座位上她的身旁;威爾遜呢,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有一次,他伸出手去,握住他妻子的一隻手,眼睛沒有向她望;她把手從他的手心裡抽了出來。望著河對岸扛槍的人在剝獅子皮的地方,他可以發現,她是看得到事情的全部經過的。他們坐在那兒,他的妻子向前湊出去,把手放在威爾遜的肩膀上。他扭過頭來,她從低矮的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親了親他的嘴。

    「唷,啊呀,」威爾遜說,他那張天然的紅臉更紅了。

    「羅伯特-威爾遜先生,」她說,「美麗的紅臉兒羅伯特-威爾遜先生。」

    接著她又在麥康伯身旁坐下來,扭頭望著對岸獅子躺著的地方,它的兩條前腿朝天伸著,皮已經剝掉了,露出雪白的肌肉和腱子瓣兒,還有鼓起來的白肚子,黑人們在刮掉皮上的肉。扛槍的人終於帶著又濕又沉的獅子皮走來,在上車以前把皮捲好,爬上了車以後把皮拉上來,汽車開了。沒人說一句話,他們一路回轉營房。

    這就是獅子的故事。麥康伯並不知道,那頭獅子在發動突然襲擊前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它在襲擊的時候,一顆初速每小時兩百英里的.505子彈以難以置信的猛擊打在它的嘴上,它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後來,它挨了第二下非常厲害的打擊,後半身已經被打壞,還向那個發出砰砰的爆炸聲、把它毀了的東西爬去,那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在支撐它這麼做。威爾遜倒是知道一點兒,他只用一句話來表達:「呱呱叫的獅子。」但是麥康伯也不知道,威爾遜對這些事有什麼感覺。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有什麼感覺,只知道她同他鬧翻了。

    他的妻子以前也同他鬧翻過,但是從來沒有鬧得不可收拾。他挺有錢,而且還會更有錢;他知道,即使現在她也不會離開他的。這是他真正知道的幾件事情中的一件。他知道這件事,知道摩托車——這是最早的事——知道汽車,知道打野鴨,知道釣魚,鱒魚啊、鮭魚啊、大海魚啊,知道書上的性愛故事,許多書,太多的書,知道所有的球場運動,知道狗,不怎麼知道馬,知道緊緊抓著他的錢不放,知道他那個圈子裡的人幹的大多數事情,還知道他的妻子不會離開他。

    他的妻子一直是一位大美人兒,她在非洲仍然是一位大美人兒,但是在美國,如果她想離開他,過更闊氣的日子,她這位大美人卻再也不夠大了;她知道這個情況,他也知道。她已經錯過了離開他的機會,他知道。如果他同女人打交道比較有辦法,她也許會開始擔心,怕他另外去娶一個美麗的妻子;但是她對他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壓根兒用不著為這事擔心。再說,他寬宏大量,如果說,這不是他的致命的弱點,那麼,似乎就是他最大的優點了。

    總的說來,他們被認為是一對比較幸福的夫妻,他們就是屬於儘管經常謠傳要散伙、但是從來沒有實現的那一類夫妻;正像有一個社交生活專欄的作者所寫的,不是僅僅為了要給他們的非常受人羨慕和始終經得起考驗的愛情添上一層驚險色彩,他們才深入到被稱為最黑暗的非洲的那一部分地方來打獵,這是一片黑暗的大陸,直等到馬丁-約翰遜十夫婦才在許多銀幕上把它放映出來。他們在那裡獵取獅子啦、野牛啦、象啦,還給自然史博物館收集標本。同一個專欄作者過去至少有三次報道過,他們瀕於分離,他們也確實是這樣——

    十馬丁-約翰遜(MartinElmerJohnson,1884—1937):美國電影攝制者,專在非洲拍攝原始生活;他為美國自然史博物館拍攝了大量反映即將消失的非洲原始生活的影片。他的妻子奧莎-海倫(OsaHelen)同他一起工作,並且在他去世以後,繼續這項工作。

    但是他們總是言歸於好。他們有健全的結合基礎。瑪戈長得太漂亮了,麥康伯捨不得同她離婚;麥康伯太有錢了,瑪戈也不願離開他。

    弗朗西斯-麥康伯不去想那頭獅子以後,睡著過一會兒,醒了一陣,接著又睡著了,現在約摸清晨三點鐘,他在夢中突然被那頭腦袋血淋淋、站在他面前的獅子嚇醒,心怦怦地亂跳,留神聽著;他發覺他的妻子不在帳篷裡另一張帆布床上。他躺著,醒了兩個鐘頭,放不開這件事。

    兩個鐘頭以後,他的妻子走進帳篷,撩起蚊帳,舒適地爬上床。

    「你上哪兒去了?」麥康伯在黑暗中問。

    「唷,」她說,「你醒了嗎?」

    「你上哪兒去了?」

    「我剛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你幹的好事,真該死。」

    「你要我說什麼呢,親愛的?」

    「你上哪兒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倒是這種事的一件新鮮名稱。你是一條騷母狗。」

    「唔,你是一個膽小鬼。」

    「就算是吧,」他說,「又怎麼樣呢?」

    「拿我來說,沒什麼。可是請別跟我說話,親愛的,因為我很睏。」

    「你認為,我什麼都會忍受。」

    「我知道你會的,親人兒。」

    「嘿,我受不了。」

    「親愛的,請別跟我說話吧。我困得很哪。」

    「不能再幹這種事啦。你答應過不幹了。」

    「唔,現在又干了,」她柔情蜜意地說。

    「你說過,咱們要是這次出來旅行的話,絕不會有這種事情。你答應過。」

    「不錯,親愛的。我是這麼說過的。不過,這次旅行在昨天給毀了。咱們不必去談它吧,好不?」

    「你只要有機可乘,真是一刻也不等啊,對不?」

    「請別跟我說啦。我很睏,親愛的。」

    「我要說。」

    「那麼,別纏我,因為我快要睡著了。」接著,她確實睡著了。

    天還沒亮,他們三個人全坐在桌子旁吃早飯了;弗朗西斯-麥康伯發現,在他憎恨的許多人當中,他最最憎恨的是羅伯特-威爾遜。

    「睡得好嗎?」威爾遜一邊在煙斗裡裝煙絲,一邊用喉音問。

    「你睡得好嗎?」

    「好極啦,」這個白種獵人告訴他。

    你這畜生,麥康伯想,你這神氣活現的畜生。

    原來她進去的時候把他鬧醒了,威爾遜想,用沒有表情的、冷靜的眼光望著他們兩人。唔,他幹嗎不讓他的妻子待在她應該待的地方呢?他把我當什麼玩意兒,一個該死的石膏聖徒像嗎?誰叫他不讓她待在她應該待的地方呢。這是他自己的過錯。

    「你認為咱們找得到野牛嗎?」瑪戈一邊問,一邊用手推開一盆杏兒。

    「碰巧能遇上,」威爾遜說,對她微笑,「你幹嗎不待在營房裡?」

    「我才不幹哪,」她告訴他。

    「幹嗎不吩咐她待在營房裡?」威爾遜對麥康伯說。

    「你吩咐她,」麥康伯冷冷地說。

    「咱們不要什麼吩咐,」瑪戈轉過臉去,非常高興地對麥康伯說,「也不要傻頭傻腦,弗朗西斯。」

    「你做好出發的準備了嗎?」麥康伯問。

    「隨時都行,」威爾遜告訴他,「你要你太太去嗎?」

    「我要不要有什麼不一樣嗎?」

    真糟糕,羅伯特-威爾遜想。真是一團糟。唉,事情總是會鬧成這個樣。到頭來,事情總是會鬧成這個樣。

    「沒什麼不一樣,」他說。

    「你能肯定,你不喜歡跟她一起待在營房裡,讓我出去打野牛嗎?」麥康伯問。

    「這不成,」威爾遜說,「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這麼胡說。」

    「我沒胡說。我感到厭惡。」

    「厭惡,這不是個好詞兒。」

    「弗朗西斯,請你說話盡可能通情達理點,行不?」他的妻子說。

    「我說話真他媽的太通情達理啦,」麥康伯說,「你吃過這麼髒的東西嗎?」

    「吃的東西有什麼不對頭嗎?」威爾遜沉著地問。

    「也不比別的更不對頭。」

    「我會叫你安心的,小伙子,」威爾遜非常沉著地說,「桌子旁侍候吃飯的僕人有一個懂一點兒英語。」

    「叫他見鬼去吧。」

    威爾遜站起來,一邊抽煙斗,一邊踱過去,用斯瓦希里語對一個站著等他的扛槍的人說話。麥康伯和他的妻子坐在桌子旁。他盯著看他的咖啡杯。

    「你要是大吵大鬧,我就離開你,親愛的,」瑪戈沉著地說。

    「不,你不會。」

    「你不妨試一試,就會知道。」

    「你不會離開我。」

    「對,」她說,「我不會離開你,可你得規矩點。」

    「我規矩點?說得真妙。我規矩點。」

    「可不是。你規矩點。」

    「你幹嗎不試著叫你自己規矩點?」

    「我試了這麼久啦。好久好久啦。」

    「我討厭那個紅臉畜生,」麥康伯說,「我一看見他的人影兒就惱火。」

    「他真的很可愛。」

    「啊,別說啦,」麥康伯幾乎嚷叫起來。這當兒,汽車開過來了,停在就餐帳篷前;駕駛員和兩個扛槍的人下車。威爾遜走過來,望著坐在桌旁的那一對夫妻。

    「去打獵嗎?」他問。

    「去,」麥康伯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去。」

    「帶一件毛線衣比較好,汽車一開會涼的,」威爾遜說。

    「我會穿上皮上衣,」瑪戈說。

    「那個僕人取來了,」威爾遜告訴她。他上車,坐在駕駛員身旁;弗朗西斯-麥康伯和他的妻子一聲不吭,坐在後面的座位上。

    但願這個蠢貨沒想到在背後把我的腦袋打爛,威爾遜暗自想著。女人在打獵隊裡真是麻煩。

    在灰濛濛的晨光裡,汽車吱吱嘎嘎地向下開,從一個儘是卵石的淺灘上渡過河,接著往上開,盤上陡岸,威爾遜上一天就吩咐在那裡開出一條路,所以他們可以開到對岸這個像獵苑似的長著樹的、地形起伏的地方來。

    真是個美好的早晨,威爾遜想。露水很重;汽車輪在野草和矮樹叢上滾過去的時候,他能夠聞到碾碎了的蕨薇的氣味。這像是馬鞭草的氣味;汽車開過這片人跡不到的、獵苑似的地方,他喜歡這種清晨的露水氣味、碾碎了的蕨薇氣味和在清晨的霧中顯得黑——的樹幹。他現在不再去想後面座位上的那兩口子,在想野牛了。他找的野牛白天待在儘是泥漿的沼澤裡,在那裡是不可能打到的,但是在夜晚它們在這一帶的空地上找東西吃;他要是能夠用汽車把它們同沼澤隔開,麥康伯就有一個好機會在空曠的地方打到它們。他不願意同麥康伯一起在樹蔭稠密的隱蔽的地方打野牛。他壓根兒不願意同麥康伯一起打野牛或者別的野獸,但是他是一個職業獵人,他這一輩子已經同一些難得遇到的人一起打過獵了。

    如果今天他們打到了野牛,那麼就只差犀牛了;這樣,這個可憐的傢伙就會結束他的危險的遊戲,事情就可能好辦了。他不會再跟那個女人有什麼交道;麥康伯呢,也會把這件事忘掉。看樣子,他以前一定經受過許多回這種事情。可憐的傢伙。他一定有辦法忘掉它。唉,這是這個可憐的孱頭自己的該死的過錯。

    他,羅伯特-威爾遜,帶著一張雙人帆布床來到打獵隊,用來應付他可能碰到的艷遇。他從前陪過一些顧客打獵,那是一些生活放蕩、花天酒地的不同國籍的人,那一夥中的女人如果不同這個白種獵人在一張帆布床上睡過覺,就感到她們花的錢不值得。他同她們分手以後,就瞧不起她們,儘管她們當中有幾個他當時還算喜歡,不過他是靠這種人過活的:只要他們雇了他,他們的標準就是他的標準。

    在一切方面,他們就是他的標準,不過槍法卻不在內。對於打獵,他有他自己的標準;他們要是不遵守這些標準,盡可以另外僱人去陪他們打獵。他也知道,他們全都因為他的這種態度才尊重他。不過,這個麥康伯是個古怪的傢伙。他不怪才有鬼哪。再說,他的妻子。唔,這個妻子。是啊,這個妻子。嗯,這個妻子。得了,他已經把這一切全撇開了。他掃了他們一眼。麥康伯坐著,繃起了臉,一副氣沖沖的模樣。

    瑪戈呢,向他微笑著。她今天看上去好像更年輕、更天真、更嬌嫩,不像平時那樣顯露出一種做作的美。她心裡在想什麼,那只有天知道,威爾遜想。昨天夜晚,她說話不多。一想到這件事,看見她就高興。

    汽車爬上一個坦坡,一路穿過樹林,隨後開進一片長著野草的、象草原似的空地,沿著空地邊緣,在樹蔭下開著,駕駛員放慢速度,威爾遜仔細地察看這片草原和它最遠的邊緣。

    他吩咐停車,用雙筒望遠鏡觀察這片空地。接著他向駕駛員示意繼續開車,汽車慢騰騰地開起來,駕駛員避開一個個疣豬洞,繞過一座座蟻山⑾。接著,越過空地望去,威爾遜突然轉過臉來,說:「我的老天,它們在那兒哪!」——

    ⑾蟻山:非洲的螞蟻能借一段枯樹樁作柴架,用土粒堆起幾丈高的土山。

    汽車迅速向前,威爾遜用說得很快的斯瓦希里語在對駕駛員說話,麥康伯向他指的地方望過去,看到三條龐大的黑野獸,又長又笨重,幾乎是圓柱形的模樣,就像是黑的大油槽車,在飛快地穿過開闊的草原的另一頭的邊緣。它們飛快地跑著,脖子是直僵僵的,身子也是直僵僵的;它們伸出了腦袋飛奔的時候,他可以看到它們的腦袋上那一對向上翹的、寬闊的黑犄角;腦袋一動也不動。

    「那是三頭老公牛,」威爾遜說,「咱們得切斷它們的去路,不讓它們跑進沼澤。」

    汽車用一小時四十五英里的速度瘋狂地穿過空地;麥康伯留神看著,野牛越來越大了,他終於看清楚一頭龐大的公牛,它那灰色的、沒有毛的、長滿痂癬的軀體,它的脖子是肩膀的一部分,還有閃閃發亮的黑犄角,它跑在其他兩頭後面一點,它們邁著固定不變的、向前衝的步子,排成一列跑去;接著,汽車搖晃了一下,好像跳過一條路似的,他們快要趕上了;他可以看到那條公牛的龐大的向前衝的身子和它那稀稀拉拉地長著毛的牛皮上的塵土、寬闊的犄角的突出部分和鼻孔很大的鼻子;他正要舉起來復槍,威爾遜嚷叫起來:「別在車上,你這蠢貨!」他並不害怕,只是恨威爾遜;這當兒,剎車已經扳上,汽車還在滑動,吱吱嘎嘎地向一旁斜過去,還沒有停穩;威爾遜從一邊下車,他從另一邊下車;他的腳踩在好像在移動的地面上,他打了個趔趄;接著,他向那條正在跑的野牛開槍,聽到一顆顆子彈砰砰地打進它身子的聲音,對著那條正在用不變的姿態逃跑的野牛把槍膛裡的子彈全都打光了,最後記起了要從前面它的肩膀中間打進去;他正在笨手笨腳地裝子彈,看到那條野牛倒下去了。它跪在地上,那顆大腦袋往後仰著;看到另外兩條野牛仍然在飛快地奔跑,他向帶頭的那條開了一槍,打中了它。他又開了一槍,沒打中,只聽到卡拉轟的一響,威爾遜開槍了,接著他看到那條帶頭的野牛向前倒了下來,鼻子碰到地面上。

    「把另一條撂倒,」威爾遜說。「嗨,你快開槍啊!」

    但是那條野牛用不變的步子飛快地跑著,他沒有打中,子彈揚起一陣塵土;威爾遜也沒有打中,塵土象雲霧似的升起來;接著威爾遜嚷叫:「來吧,它太遠啦!」說罷,抓著他的胳膊;他們又上了汽車,麥康伯和威爾遜站在汽車兩邊的踏級上,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搖搖晃晃地飛駛,逼近那條用固定不變的步子、脖子直僵僵、一直向前衝的飛跑的野牛。

    他們趕到了它後面,麥康伯在裝子彈,把子彈殼卸到地上,不料卡住了槍,他排除了故障;這當兒,眼看他們要趕上那條野牛了,威爾遜喊叫;「停車。」雖然已經剎車,汽車還在滑動,差一點翻倒;麥康伯從車上跳下來,總算站住了腳;他猛地一推槍栓,盡可能向前瞄準那條飛跑著的、身子圓滾滾的野牛的黑色的背,開了一槍,又瞄準開了一槍,又是一槍,又是一槍,子彈顆顆都打中了,但是他看不出對那條野牛有什麼影響。接著,威爾遜開槍了,聲音響得幾乎震聾他的耳朵,他可以看到那條野牛腳步搖晃了。麥康伯仔細瞄準,又開了一槍;接著,它倒下來,跪在地上。

    「行,」威爾遜說,「幹得好,一共三條。」

    麥康伯象喝醉了酒那樣興高采烈。

    「你開了幾槍?」他問。

    「只有三槍,」威爾遜說,「你打死了第一條公牛。最大那條。我幫你幹掉那兩條。害怕它們可能逃進隱蔽的地方。是你打死它們的。我不過幫補了一點兒罷了。你打得真棒。」

    「咱們上汽車吧,」麥康伯說,「我要喝點酒。」

    「先把那頭公牛幹掉,」威爾遜告訴他。那條牛跪在地上,憤怒地扭動它的腦袋,他們走近它的時候,它瞪著那雙窪下去的小眼睛,狂怒地大聲吼叫。

    「留神,別讓它站起來,」威爾遜說。接著,他又說:「站在側面,打它的脖子,就是耳朵後面那個部位。」

    麥康伯仔細瞄準它那巨大的、被狂怒折磨得扭動的脖子的正中心,開了一槍。槍聲一響,腦袋就搭拉下來。

    「打得好,」威爾遜說,「打中了脊骨。它們長得挺好看,對不?」

    「咱們去喝點酒,」麥康伯說。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感到這麼痛快過。

    麥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車裡,臉色煞白。「你幹得真出色,親愛的,」她對麥康伯說,「汽車開得真驚險。」

    「顛得厲害嗎?」威爾遜問。

    「真嚇人,我這一輩子從來沒受過這樣的驚嚇。」

    「咱們都來喝點酒,」麥康伯說。

    「那敢情好,」威爾遜說,「先給你太太喝。」她接過扁酒瓶喝了一口純威士忌,嚥下去的時候,打了個冷戰。她把瓶遞給麥康伯,他隨手遞給了威爾遜。

    「真是刺激得嚇人,」她說,「它折騰得我頭痛得都要裂開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們可以從汽車上向它們開槍。」

    「沒有人從汽車上開槍,」威爾遜冷靜地說。

    「我是說,坐著汽車攆它們。」

    「這不合規矩,」威爾遜說,「可是咱們這麼攆的時候,我倒是認為符合運動道德的。坐車越過曠野上的一切窟窿和別的礙手礙腳的東西打獵比步行冒的風險更大一點兒。咱們每一次開槍的時候,野牛要是想向咱們進攻也成嘛。每一次都給它機會。可是別跟任何人提這件事。這是不合法的,要是你想要鬧清楚的話。」

    「依我看,這好像很不公道,」瑪戈說,「坐著汽車去攆那些走投無路的大牲口。」

    「是嗎?」威爾遜說。

    「要是他們在內羅畢⑿聽到這種情況,會出什麼事?」——

    ⑿內羅畢:原英國東非殖民地,現是已獨立的肯尼亞的首都。

    「第一,我的執照會被吊銷。第二,鬧得挺不愉快,」威爾遜說,舉起扁酒瓶喝了一口,「我就會失業。」

    「真的嗎?」

    「是真的。」

    「嘿,」麥康伯說,這一天他頭一回微笑,「她現在抓住你一個把柄啦。」

    「你的口才倒真帥,弗朗西斯,」瑪戈-麥康伯說。威爾遜望著他們兩個人。如果一個下流胚娶了一個騷母狗似的女人,他在想,他們生的孩子該有多下賤?他嘴裡說的卻是,「咱們丟了一個扛槍的人。你們注意到了嗎?」

    「我的天,沒有啊,」麥康伯說。

    「他來了,」威爾遜說,「他沒出亂子。他準是在咱們離開頭一條牛的地方摔下去的。」

    那個中年的扛槍的人一瘸一顛地走近他們,他戴著編織的便帽,穿著卡其短上衣、短褲和橡膠涼鞋,臉色陰沉,神情可怕。他走近來,用斯瓦希里語對威爾遜嚷著說話;他們全都看到那個白種獵人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了。

    「他說什麼來著?」瑪戈問。

    「他說頭一條牛站起來,走進灌木叢去了,」威爾遜說,聲音裡沒有一點表情。

    「啊,」麥康伯輕描淡寫地說。

    「這麼說,就要象獅子的事情那樣了,」瑪戈充滿著企望說。

    「跟獅子的事情一丁點兒也不像,」威爾遜告訴她,「你還要喝一點嗎,麥康伯?」

    「好吧,謝謝,」麥康伯說。他料想自己重新會有關於獅子那樣的感覺,想不到卻沒有。他這一輩子頭一回完全沒有恐懼的感覺。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明顯地感到興致勃勃。

    「咱們去看一看第二條公牛,」威爾遜說,「我會通知駕駛員把車停在樹蔭下的。」

    「你們去幹什麼?」瑪格麗特-麥康伯問。

    「去看野牛,」威爾遜說。

    「我也去。」

    「走吧。」

    他們三人走到第二條野牛躺著的空地上,它顯得黑黲黲,身軀龐大,腦袋搭拉在野草上,一對大犄角叉得很開。

    「這條野牛的腦袋很好,」威爾遜說,「兩支角中間最大的距離約摸有五十英吋。」

    麥康伯高興地望著它。

    「它難看死了,」瑪戈說,「咱們不能到樹蔭底下去嗎?」

    「當然可以,」威爾遜說。「瞧,」他對麥康伯說,用手指著,「看到那片灌木叢了嗎?」

    「看到了。」

    「這就是頭一條牛走進去的地方。扛槍的人說,他摔下來的時候,那條牛躺著。他看到咱們拚命地攆,那兩條牛飛快地跑。他抬眼一看,那條牛站起來了,對他望著。扛槍的人嚇得沒命地逃;那條牛慢騰騰地走進了灌木叢。」

    「咱們現在能進去攆它嗎?」麥康伯熱切地問。

    威爾遜用估量的眼光望著他。這不是個奇怪的傢伙才有鬼哪,威爾遜想。昨天,他嚇壞了;今天,他成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不成,咱們得讓它再待一會兒。」

    「讓咱們到樹蔭底下去吧,好嗎?」瑪戈說。她臉色蒼白,神情憔悴。

    他們走到一棵孤零零的、枝葉伸展得很開的樹底下;汽車就停在那裡,他們全上了車。

    「也許它死在那兒了,」威爾遜說,「過一會兒,咱們去瞧瞧。」

    麥康伯感到一種他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抑制不住的和莫名其妙的快活。

    「我的老天,那是一場追獵,」他說,「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那不是很精采嗎,瑪戈?」

    「我討厭它。」

    「為什麼呢?」

    「我討厭它,」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厭惡它。」

    「你知道,我想不管是什麼玩意兒,我再也不怕了,」麥康伯對威爾遜說。「咱們一看到野牛,就開始攆它,我的心裡就起了變化。好像是堤壩決口啦。十足的刺激。」

    「膽子也變大了,」威爾遜說,「什麼奇怪的變化人們都會發生。」

    麥康伯的臉上閃閃發亮。「你知道,我發生了變化,」他說,「我感到完全不一樣。」

    他的妻子一句話也不說,神情古怪地盯著他看。她緊靠在座位上;麥康伯呢,探出身子坐著,在同威爾遜談話;威爾遜斜靠在座位背上,扭過頭來同他說。

    「你知道,我想再試一下,打一頭獅子,」麥康伯說,「我現在真的不怕它們了。說到頭來,它們能把你怎麼樣呢?」

    「說得對,」威爾遜說,「人最狠就是能要你的命。這是怎麼樣說的呢?是莎士比亞說的。說得太好啦。不知道我還背得出不。啊,說得太好啦。有一個時期,我經常對自己引用這幾句。咱們不妨聽一聽。『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在乎;人只能死一回;咱們都欠上帝一條命;不管怎麼樣,反正今年死了的明年就不會再死。』⒀說得真精采,呃?」——

    ⒀此數行引自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下篇)》第三幕第二場。

    他說出了支撐他生命的看法,感到很窘,但是他以前也看到過男子長大成人,這總是叫他感動。這跟他們的二十一歲生日可毫不相干。

    靠一次偶然的、奇怪的打獵,一次沒有機會事前擔心的、手忙腳亂的突然行動,麥康伯終於長大成人了,但是不管發生了什麼變化,反正毫無疑問,變化已經發生了。且瞧瞧現在這個傢伙,威爾遜想。事實是,他們有些人在很長的時間裡一直是孩子,威爾遜想,有時候,他們一輩子都是。年紀到了五十歲,他們仍然是孩子氣的人。地道的孩子氣的美國人。奇怪得要命的人。但是現在他喜歡這個麥康伯了。奇怪得要命的傢伙。也許他不會再當忘八啦。嘿,這可是一件好得要命的事情。好得要命的事情。這傢伙可能害怕了一輩子。

    不知道是什麼引起的。但是現在都過去了。剛才是沒有時間去害怕野牛。就是這麼回事,加上還在發火。汽車也起了作用。汽車消除了拘束的氣氛。現在變成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啦。他在戰爭中也看到過同樣的情形。比喪失童貞變化更大。害怕一下子消失了,像動手術割除的。別的東西長出來,代替了它。這是做一個男人的主要東西。有了這東西,他就變成了一個男人。女人也知道這種情況。做男人的壓根兒一點也不害怕。

    瑪格麗特-麥康伯縮在座位的角落裡,望著他們兩個人。

    威爾遜沒有變化。她看著威爾遜,他就像她昨天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當時她頭一回發現他的本領有多大。但是她現在看到了弗朗西斯-麥康伯身上發生了變化。

    「你對將要去幹的事情感到快活嗎?」麥康伯問,仍然在津津樂道他寶貴的新發現。

    「你不應該提到它,」威爾遜說,盯著另一個人的臉看,「倒不如說,你感到心慌,這樣要時髦得多。請你注意,你還會心慌的,還要慌好多回哪。」

    「可是你對將要採取的行動有一種快活的感覺嗎?」

    「有的,」威爾遜說,「說得對。可別翻來覆去地把這說個沒完。談得太多就變成扯淡。不管什麼事情,你要是嘮嘮叨叨地講個沒完沒了的話,就不會有樂趣。」

    「你們倆說的全是廢話,」瑪戈說,「你們只是坐著汽車去攆了幾條走投無路的野獸,說起話來就像英雄好漢啦。」

    「對不起,」威爾遜說,「我空話說得太多了。」她已經在擔心這種情況了,他想。

    「要是你不懂得我們在談什麼,你幹嗎還要插嘴呢?」麥康伯問他的妻子。

    「你變得勇敢得很,突然變得勇敢得很,」他的妻子輕蔑地說,但是她的輕蔑是沒有把握的。她非常害怕一件事情。麥康伯哈哈大笑,這是非常自然的衷心大笑。「你知道我變了,」

    他說,「我真的變了。」

    「是不是遲了一點呢?」瑪戈沉痛地說。因為過去多少年來她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的;現在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弄成這個樣子不是一個人的過錯。

    「對我來說,一點兒不遲,」麥康伯說。

    瑪戈默不作聲,靠在座位的角落裡。

    「你認為咱們已經讓它待了足夠的時間了嗎?」麥康伯愉快地問威爾遜。

    「咱們可以去瞧一下了,」威爾遜說,「你還有實心子彈剩下嗎?」

    「扛槍的人有一些。」

    威爾遜用斯瓦希里語叫了一聲,那個正在給一條野牛的腦袋剝皮的、上了年紀的扛槍人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實心子彈,走過來遞給麥康伯,他在那支槍的子彈倉裡裝滿了子彈,把剩下的放進口袋。

    「你還是用斯普林菲爾德射擊的好,」威爾遜說,「你用慣了。咱們把曼利切留在汽車上,給你太太。你的扛槍人帶著你那支大槍。我用這支該死的火銃。現在我來給你談一談野牛。」他把這些話留到最後才說,因為他不想使麥康伯擔心。

    「野牛跑來的時候,總是腦袋抬得老高,筆直地衝過來。它長犄角的突出部分保護著它的腦子,那是打不進的。子彈只能從它的鼻子裡直接打進去。另外,子彈就只能從它的胸脯打進去,或者你要是在側面的話,打它的脖子或者肩膀中間。它們被打中一次以後,要幹掉它們可挺費事。別異想天開地試什麼花點子。向最有把握的部位開槍。他們已經把那題牛腦袋的皮剝下來了。咱們出發吧,好不?」

    他招呼那兩個扛槍的人,他們擦擦手,走過來,那個年紀比較大的人上了車。

    「我只帶康戈佬,」威爾遜說,「另一個留在這兒趕鳥兒。」

    汽車慢騰騰地穿過這片空地,向那個小島似的灌木叢開去,那是一片長滿簇葉的狹長地帶,沿著穿過窪地的乾涸了的河道伸展開去;麥康伯一路上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他的嘴又干了,不過這是興奮,不是害怕。

    「它就是從這兒進去的,」威爾遜說,接著用斯瓦希里語對扛槍的人說,「去找血跡。」

    汽車剛才同那片灌木叢是平行的。麥康伯、威爾遜和那個扛槍的人下了車。麥康伯回頭一看,只看到他的妻子身旁擺著一支來復槍,在望他。他向她揮揮手,她沒有揮手回答。

    往前走,灌木叢裡的樹葉長得密密匝匝;地面是乾的。那個中年的扛槍的人熱得渾身直淌汗;威爾遜把他的帽子壓到眼睛上;他的紅脖子就在麥康伯的前面。那個扛槍的人突然用斯瓦希里語對威爾遜說了幾句,向前跑去。

    「它已經死在那兒啦,」威爾遜說,「幹得好,」接著他轉過身子,一把抓住麥康伯的手,他們一邊握手,一邊互相望著,咧開嘴笑了,就在這當兒,那個扛槍的人發瘋似的叫起來;他們看到他斜著身子從灌木叢裡跑出來,快得像一隻蟹,接著那條公牛出來了,伸出著鼻子,緊閉著嘴,鮮血淋淋,巨大的腦袋筆直向前,一下子猛衝過來!它望著他們,那雙窪下去的小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威爾遜在前面,跪在地上開槍,麥康伯呢,根本沒有聽到自己的槍聲,因為威爾遜那支槍的響聲太大了,只看到那長犄角的突出部分爆發出板瓦似的碎片,野牛腦袋向後一仰,他瞄準很大的鼻子眼又開了一槍,看到一雙犄角又猛的晃了一下,碎片飛出來;他現在看不到威爾遜了;那條野牛的龐大的身子眼看就要撲到他身上,他仔細瞄準著,又開了一槍;他的來復槍差不多同那顆伸出了鼻子衝上來的牛腦袋一樣高低了;他看得見那雙惡狠狠的小眼睛;接著那顆腦袋開始搭拉下來;他感到突然有一道白熱的、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閃電在他的頭腦裡爆炸;這就是他的一切感覺。

    剛才威爾遜低下身子從側面瞄準野牛的肩膀中間開槍。

    麥康伯直挺挺地站著向它的鼻子開槍,每一次都偏高一點,打中了沉重的犄角,像打中了板瓦屋頂似的飛出許多碎片和碎末;汽車上的麥康伯太太呢,眼看野牛的犄角馬上就要衝到麥康伯的身上,就用那支6.5口徑的曼利切向那條野牛開了一槍,誰知道卻打中了她丈夫的顱底骨上面約摸兩英吋高、稍微偏向一邊的地方。

    現在弗朗西斯-麥康伯躺著,臉朝下,離那條野牛側躺著的地方不到兩碼;他的妻子跪在他身前,她身旁是威爾遜。

    「我不會去給他翻身的,」威爾遜說。

    這個女人歇斯底里地哭著。

    「我會回到汽車裡來的,」威爾遜說,「那支來復槍在哪兒?」

    她搖搖頭,她的臉已經變了樣。那個扛槍的人撿起那支來復槍。

    「擺在老地方,」威爾遜說。接著,他又說:「去把阿布杜拉找來,讓他親眼看一看出事的現場。」

    他跪下去,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蓋在弗朗西斯-麥康伯那顆躺著的、頭髮剪得像水手一樣短的腦袋上。血滲進乾燥的松土。

    威爾遜站起來,看到側躺著的野牛,它的四條腿伸得筆直,它那長著稀稀拉拉的毛的肚子上爬滿了扁虱。「一條呱呱叫的野牛,」他不由自主地估量起來,「兩支角中間最大的距離足足有五十英吋長,或者還出頭一點兒。出頭一點兒哪。」

    他把駕駛員叫來,吩咐他給屍體蓋上一張毯子,守在它旁邊。

    接著,他走到汽車跟前,那個女人坐在汽車的角落裡哭。

    「幹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聲調說,「他早晚也要離開你的。」

    「別說啦,」她說。

    「當然羅,這是無心的,」他說,「我知道。」

    「別說啦,」她說。

    「別擔心嘛,」他說,「免不了會有一連串不愉快的事情,不過我會照一些相片,在驗屍的時候,這些相片會是非常有用的。還有兩個扛槍的人和駕駛員作證。你完全可以脫掉干係。」

    「別說啦,」她說。

    「還有多少事要料理啊,」他說,「我不得不派一輛卡車到湖邊去發電報,要一架飛機來把咱們三個人全接到內羅畢去。

    你幹嗎不下毒呢?在英國她們是這麼幹的。」

    「別說啦,別說啦,別說啦,」那個女人嚷叫起來。

    威爾遜用他那雙沒有表情的藍眼睛望著她。

    「我的工作現在算是結束了,」他說,「我剛才有一點火。

    我原來已經開始喜歡你的丈夫了。」

    「啊,請別說啦,」她說,「請,請別說啦。」

    「這樣比較好,」威爾遜說,「說一聲請,要好得多。現在我不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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