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條街巷裡,大紙板箱和垃圾箱圍成一圈,垃圾箱上堆滿了垃圾,一個躺在這些
箱子後面的男人這時睜開了雙眼。他看見六張臉一字排開圍在他身邊,他們的身後是一
片蔚藍色的天空。六張臉當中,有一張看上去比較老,也比較嚴厲。從這張臉往下移,
這位男人的目光觸及到了一件藍色制服。「你不能睡在這裡,先生。」長著嚴厲的臉、
穿著藍色制服的人對他說。
這位男人把身上穿著的灰色舊花呢夾克衫往自己的身上稍許裹裹緊,並就勢坐了起
來。「我沒睡多少時間,我向你保證。」他咧嘴笑著說。
這位男人笑得很可愛。他的臉也長得討人喜歡,儘管在那一時刻,這張臉看上去有
點茫然,似乎一夜之間,它已被時間老人擦洗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過去的痕跡。這張
臉呈棕色,棕得發亮,煞是俊美。它不是被太陽光曬成這樣的,而是一種天生的膚色,
臉看上去很光滑,像是剛修過面似的,儘管事實很清楚,他根本沒有機會刮鬍子。他有
一頭卷毛黑髮。當他站起身來時,可以看出,他是個中等個兒。事實上,他是個長相比
大多數男子都英俊的男人,但由於他初看上去很一般,所以,那些在他旁邊不經意走過
的人,很容易把他忽視。
「我們不允許流浪漢在這裡睡覺,」那個長相嚴厲的警察對他說,「國會山和白宮
離這裡都不遠,你這樣做不雅觀。」
這位男人現在看清了,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名警察和五個孩子。孩子們圍著警察,他
們有大有小,有白人孩子,也有黑人孩子,還有其他有色人種的孩子。這些孩子有的穿
著整潔,有的破破爛爛,有的乾乾淨淨,有的滿身污穢。好像受什麼魔力指揮似的,他
們一下子聚集起來,圍看他們中間的一個稀奇人物。根據他們的衣服及手上拿著的書本,
可以看出,他們中的一些人是在去上學的路上。另外一些人也許只是在閒逛,尋找有刺
激的事。有一個年齡較小的女孩吐了吐舌頭,像是做怪相。這位英俊男人朝她笑了笑。
一個年齡較大的男孩,身穿一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和一件骯髒不堪的夾克衫。他把右
手放在身後,大拇指鉤吊在褲子的後腰帶上,好像是手上拿著一個護身符似的。他瞇著
眼看著那個剛才睡在骯髒街巷裡的男人,心裡在打算著下一步怎麼辦。「你在這裡到底
要做什麼?」他問道。
那位英俊的男人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褲口袋,然後從身後的一隻口袋裡掏出一隻皮
夾子。他打開皮夾子讓警察檢查。「我有錢,還有信用卡。」他對警察說。皮夾子裡有
一些紙幣,還有兩張塑料卡。「我昨晚在這裡困住了,找不到一輛出租車,所以就決定
在這裡過夜了。這裡還相當冷呢。」
「好吧,你叫什麼名字?」警察問他,並從身上拿出一本記事簿和一枝鉛筆。
那個男人看了看兩張塑料卡中的一張後說:「比爾-約翰遜。」
「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名字?」
「習慣問題,警官先生,」那個男人回答說,「不過,我倒希望你別把我在這裡的
情況記載下來,因為我畢竟沒有違反什麼法律呀。」
「你以為在這個城市裡睡在馬路上是合法的嗎?」警察問他。
「我想,他一定是個瘋子。」那個年歲較大的男孩說。他的兩眼緊盯著約翰遜手上
的皮夾子。
「你有什麼事的話,去忙你自己的,湯米。」警察對他說道。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警官先生?」一位女士的聲音從一群孩子的身後傳了過來。
警察轉過身來,像是要準備劈開紅海似地使勁驅趕他周圍的孩子們。「走開,走開。
去上學,或者到任何你們該去的地方。弗蘭克林女士,就是這裡的這位先生引來了這麼
多孩子。」警察對那位女士說。孩子們挪動腳步讓開了路,一個女人於是來到了警察和
約翰遜跟前。「我發現他睡在這些箱子後面,所以我在想法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警察
接著對那位女士說。
「感覺還好嗎?」那個名叫弗蘭克林的女士問。她是個中等身材的婦女,長得十分
苗條,留著一頭淺淺的金黃色頭髮。她那張嫵媚動人的臉和勻稱的身段,以及那雙藍色
的眼睛,使她看上去宛若天仙下凡。年齡較小的孩子圍在她四周,年齡較大的男孩則往
旁邊挪,一邊用眼角打量她,一邊下意識地伸直腰背、撩開擋在眼前的頭髮。
「很好,夫人。」約翰遜說,並朝她微笑了一下。
「他說,他的名字叫約翰遜,比爾-約翰遜。」警察告訴那位女士,同時把他的記
事簿和鉛筆收了起來。
「約翰遜先生由我來負責,」那位女士說,「我將負責讓他去任何他要去的地方。」
「我對此沒意見,弗蘭克林女士,」警察說,「你們這些孩子,趕快上學去!現在
就走,快!」
孩子們移動了幾下腳步,但沒散開。警察不悅地離開了,似乎要去尋找令他更滿意
的情景。
「謝謝你。」約翰遜對那位女士表示感謝。
「如果你喜歡的話,你現在就可以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她繼續說道,「我要去工
作了,不過,我可以幫你找一輛出租車,或找一個旅館。」她說話的聲音可愛動聽,音
質低沉,優美悅耳。
「你心地真善良。」約翰遜說。
她聳聳肩膀說:「這只是普通的禮貌行為。」
「我以為遠非如此。」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又把衣服拉了拉直。「我好了。」
他們倆人走出街巷,來到大街上,身後跟著那群圍觀的孩子,其中一個似乎在扮演
著花衣魔笛手的角色。「就是說,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她問。
「我想是的。」他回答說。
他們走了半條馬路的時候,約翰遜突然停住腳步,問她:「你能等我一會兒嗎?我
忘了一些東西。」他轉過身,朝他們走過來的路快步跑去,然後快速轉彎,拐進那條臭
味十足的街巷,最後奔向他那晚躺下睡覺的地方。他在那裡掃視了一眼,看到了那塊上
面寫了一些東西的紙板。他對它瞧了一眼,又把它折了起來,讓寫了東西的那一面朝裡,
然後他手上拿著這塊紙板,快步往回跑,追趕走在他前面的那群人。孩子們圍著那位年
輕女士,這個時候可以看清他們當中誰是「花衣魔笛手」了。她對這些孩子很關心,這
從她與他們說話的樣子中可以一目瞭然。約翰遜趁其與孩子們講話時,對她進行了仔細
的觀察。
「好了。」他走上前去說。
她抬起頭,微笑地朝他看了看。「趕快去上學吧,孩子們。」她對圍著她的孩子們
說。警察叫孩子們去上學時,他們都不聽,現在她讓他們去上學,孩子們馬上照辦了。
他們朝她揮揮手,嘰嘰喳喳地說著走開了。「我叫莎莉-弗蘭克林,」她向約翰遜自我
介紹說,「我在馬路那邊一幢名為『限制人口組織』的大樓裡工作。如果你與我一起去
那裡的話,我們可以安排你在什麼地方住一下。你是屬於什麼地方的人?」
「假如我對你說我自己也不知道,你會相信嗎?」他問。
她把頭往後仰了仰,一邊與他一起走,一邊又朝他看了看。「我的工作就是相信別
人。」
「你很擅長這方面的工作,」約翰遜說,「這是因為你喜歡別人,而別人又喜歡
你。」他說完轉頭朝她看了一眼,好像他正在看的不僅僅是一個眼前的她,而且還包括
所有她幫助過的人,以及她以後可能要幫助的人。
過了兩個街區後,馬路變得更加繁忙,人行道看上去更加乾淨。那裡的建築物都很
高大,且都是些辦事機構,它們的外面用鋸開的花崗岩鋪著。街頭拐角處都有擦得精光
珵亮的馬路標識鑲在建築物上。大樓前面或旁邊的草坪上也都有整潔的標牌,註明該地
方的單位名字。就在這個地方,他們看到了一塊標牌,上面寫著「限制人口組織」。
「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她告訴約翰遜,並隨即在門口轉身走了進去。她手上拿
著的女式皮夾子已經打開,只見她把一張身份證往一扇平板玻璃門旁邊的一個小孔裡一
插,門就自動打開了。她示意約翰遜跟她進去。
他倆進入大樓的時候,一個坐在門裡面的年輕婦女抬頭看了看他們。這是個長相迷
人的姑娘,留著一頭黑髮,端坐在一張寫字檯後面。「早上好,弗蘭克林女士。」她說,
又同時好奇地看了看約翰遜。不過,她沒說什麼其他的話,似乎已習慣於看見弗蘭克林
女士與陌生人在一起。
「傑茜,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約翰遜先生,」莎莉說,「我是在一條街巷裡找到
他的。」她邊說邊朝約翰遜笑了笑,好像在說,這是他們倆人之間的一個玩笑。「你看
一下,能不能幫他找個地方住下,或者幫他提供交通,或者任何他需要的東西。」
「弄一份工作怎麼樣?」約翰遜問。
「你沒有工作嗎?」弗蘭克林反問道。
「我想沒有。」
「關於你自己,你有許多事情都不知道嘛,」她評論道,並朝他投去不帶任何指責
意思的一瞥,「不過,那與我無關。我們總是不停地尋找志願者,因為我們沒有許多支
付工資的職位。不過,你為什麼不先填寫一張申請表呢?你把你的資格條件羅列出來;
如果以前工作過的話,把你的工作簡歷也一一列出。假如我們無法在這裡為你找到什麼
事情做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在其他地方為你找到工作。」
「你真善良。」他說,並伸出手表示感激之意。
她接過他的手,稍許使了點勁握了一下。「我似乎一直在與那些無家可歸或者沒有
未來希望的人打交道。」她笑著對約翰遜說。爾後,她轉身走向幾米外的電梯。
「你說的是流浪者嗎?」約翰遜問。
「是的,是流浪者。」她做了個肯定的回答。
「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他對她說。
她走進電梯,向他揮了揮手,然後乘電梯上去了,「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約翰
遜轉過身對那個坐在寫字桌邊的年輕姑娘說。
「這個組織要是沒有她的話,將一事無成。」她表示贊同地答應道。
「這組織裡她擔任什麼職務?」約翰遜問。
「她就是這個組織的一切。她的職務是執行主任。」那年輕姑娘簡短地做了答覆,
好像對約翰遜呆在那兒問問題感到不耐煩了。
「她這麼年輕就擔負著這樣重大的責任。再說,她又長得那麼美麗動人。」
「那有什麼不可以啦?」坐在寫字桌邊的姑娘提高了嗓音質問約翰遜,「她還很聰
明哩。」
「我能看出這一點,」約翰遜說,「從她的外表和她與孩子相處的樣子來看,她看
上去應該為人類增加人口,而不是試圖去減少它。」
「那都是你們男人的看法。」那姑娘反唇相譏道,但忍著沒說出難聽的罵人話,
「嗯,她還有其他更重要的雄心壯志哩!你應該對她的雄心壯志表示感激才是。人口過
多是當今世界最重要的問題。」她的談話清楚地表明,計劃生育是她生活的注意焦點,
而她在這個話題上還僅僅是開了個頭。
約翰遜舉起雙手,表示「認輸」。「我已經改變了看法。」他說。
「人們常常利用莎莉。」那位姑娘說,幾乎好像是在與自己說話似的,從她說話的
語氣上聽,她無疑把約翰遜也包括在那一群人裡面。「除非有什麼神明護佑著她,總有
一天,她會遇上麻煩,我心裡總是擔心她會發生什麼事情。」
「這倒是的,」約翰遜說,他停頓了一會兒說,「我很想出力幫忙,我很想來照看
她。」
「你?」姑娘懷疑地問道。
「也許,我現在看上去難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約翰遜說,「但對這位女士現
在所從事的工作,我有一種責任感和義務感。這是一項極為重要的工作。而我感到,她
好像面臨著什麼危險,她的事業好像潛伏著什麼危險。所以,我想我也許能幫她一些忙。
我願意廉價工作——只要能保持基本生活,不要報酬也行。」
那姑娘朝約翰遜看了看,好像不由自主地被他打動了。「你要申請這樣一份工作
嗎?」
「首先可不可以說說住的地方?不要離這裡太遠,也許,最好也不要太貴。」
幾個電話打好之後,又過了幾分鐘,約翰遜離開了辦公大樓。懷裡揣著一張寫有地
址和方向的紙條,他重新回到這一街區的人行道上,去尋找他要去的地方。他的手上還
拿著那張紙板,走到第一個拐角處時,他停住腳步,打開那紙板,開始閱讀起來:
「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你剛幫助解決了一個政治恐怖活動問題,還幫助發起
了一場把人類送往星球的運動,但對這些你都記不得了。你可能會發現報紙上充斥著所
發生的相關事情的報道,但你不會找到任何有關你在這事情中所起作用的報道。
「之所以如此,有幾種可能的解釋,其中包括也許我在說謊,也許我自已被人騙了,
也許我神經不正常了。但一個不容置疑的解釋是,我告訴了你下列事實真相,而且你必
須據此行動:你出生於未來,但未來的希望已消失殆盡;你受未來之托,來到我們這個
世界的時空,為的是改變創造未來的事態發展。
「我說的是真的嗎?你唯一的證據是你預見事態結果的能力。你的這種能力顯然是
獨一無二的。它給你一種幻象:不是想像將來會是什麼樣子,因為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而是預示如果事態順其自然發生的話,如果沒有人採取行動的話,如果你不對事態發展
進行干預的話,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每次你介入干預,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麼微妙,你都將改變未來,使它
與你來自的那個未來不一樣。你存在於這個時刻,又存在於這個時刻之外,同時又存在
於未來。所以,每次變化都使你無法記住。
「我是昨晚寫下這些東西的,把我所知道的東西告訴你,就如同我自己是今天早晨
看了衛生間鏡子上用口紅寫下的一條留言才瞭解了自己一樣。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們倆人實際上是一個人。這樣的事情我們已經做過多次了。」
這個名叫比爾-約翰遜的男人茫然地注視著長長的街道,直到他身體抖動了一下才
明白過來,自己站在街上已有一段時間了。他把那張紙板撕成碎片,然後把它們塞進一
個垃圾箱裡。抬起頭時,他一眼又看見了那個年齡較大、身穿破舊牛仔褲和骯髒夾克衫
的男孩,他還是把他的大拇指鉤掛在他的腰帶上。不過,他並不是在盯著約翰遜看,而
是在注視著「限制人口組織」大樓的大門。
約翰遜去的那個旅館與「限制人口組織」大樓相距六個街區,位於一個新舊街區的
交界處。它的一邊是大石磚建造的政府大樓,如白宮、草地廣場和國會大廈等;它的另
一邊是衰敗破落的貧民窟,孩子滿街亂跑,犯罪活動猖獗,貧窮困擾著每個家庭。這個
交界處不停地移動位置,就如同有著宿怨的兩支軍隊經常不斷地改變它們的戰線一樣。
老地區敗落到被人遺棄,或者索性被拆掉,以便在那裡建造新的樓房。這些新的建築中,
有的像是為了紀念已故的和已經離開的居住者,也有的像是為了幫助在世的和未來的居
住者實現他們的種種理想。
地處這樣一個交界地帶,旅館的服務設施和水準對約翰遜來說還是一個謎。但是,
看看曾經是熙熙攘攘、光彩照人的旅館大廳,現在卻積滿了灰塵,而且只有一個老頭照
看著,其破落情形不啻意味著它經營的失敗。約翰遜被領進的那間客房比旅館大廳要稍
許乾淨一些,但它也有不少深陷於牆壁或地板裡的污跡,以及一種驅趕不走的味道。這
些污跡和味道不可能被清除掉,除非對這個房間重新進行裝修。約翰遜朝屋子掃視了一
眼,看見房間裡放著一張舊床,兩張破損的扶手椅,一個落地檯燈,一部電話和一個上
面放著檯燈的床頭櫃。約翰遜再往裡走,看了看衛生間,發現裡面的瓷浴盆凹凸不平,
洗臉盆四處裂縫,抽水馬桶污跡斑斑。衛生間裡僅有一條浴巾,沒有洗臉巾,而那塊半
個手掌大的象牙香皂顯然已存放很久,因為約翰遜剛把它的外面一層紙剝開,它就斷裂
了。
房間裡唯一的一件新東西是一架彩色電視機。這顯然是旅館企圖改進客房設備的一
大舉措,只是其他的一切都過於差勁,所以,這一新舉措對改進旅館的形象並沒有什麼
太大的作用。走出衛生間後,約翰遜對著這台彩電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打開。熒屏
上出現了《我所有的孩子》這一肥皂劇節目。約翰遜沒去看這個節目,而是開始搜索自
己的各個口袋。那個他早已看過一眼的皮夾子幾乎是空的,裡面只有一張威世信用卡和
一張用塑料包封的社會保險卡。他還在口袋裡摸到了一些硬幣和紙幣,其中的一些紙幣
顏色奇特,且上面還標有「金紙幣憑證」。他把這些「憑證」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簍。
接著,他又在另一隻口袋裡發現了一把小梳子和一張從洛杉磯至華盛頓特區、降落在杜
勒斯機場的單程飛機票收據。這張收據上還訂著一張行李認領單據。
約翰遜查了一下他所乘坐的飛機的航空公司的電話號碼,拎起電話打了過去,問接
電話的服務小姐,她是否可以安排人把他的行李運送到他現在下榻的旅館。這位服務小
姐態度冷漠,起初不肯答應,只是當他再三強調,他沒有交通工具時,她才改變了態度。
她這時一定記起了什麼東西,因為她突然問約翰遜,他是不是乘坐了那架旅客剛下飛機
乘上班車就遭到恐怖分子劫持的飛機。
「我所需要的是我的包,」約翰遜沒理她的問題,「我身邊沒有任何替換衣服。」
「不過,假如你確實是……」
「那無關緊要,」他說,「請幫個忙。你把幫我送行李的費用計入公共關係開支不
就行啦。要是我不在的話,我會把我的行李認領單據放在服務台工作人員那裡。」
他轉過身再去看電視機時,那個肥皂劇節目已經播放完了。屏幕上出現的是一則廣
告畫面:人數眾多的孩子們擁抱著地球儀。這些孩子們代表著世界上所有的種族,所有
的膚色,有的穿著漂亮,有的衣衫襤褸,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看上去飢餓、不幸和悲傷。
孩子們在屏幕上朝觀眾們走來,他們的身影離觀眾越來越近,形象變得越來越大。在他
們的身後,更多的孩子跟著出現、走近、變大、湧來,孩子的人流無窮無盡,源源不斷,
直到把整個電視畫面全部塞滿。
隨後,電視屏幕出現一片黑暗,一位女士的聲音從電視機裡傳了出來。「孩子們給
人類帶來幸福和歡樂。但是,當一個家庭裡的孩子多得沒辦法為他們提供食物,沒辦法
照顧他們,沒辦法給他們愛心時,那時,孩子們帶來的就不再是幸福和歡樂。相反,他
們帶來呵責、悲劇和罪惡。最近以來,人類家庭裡都出現了孩子過多的情況。」電視屏
幕這時變得逐漸清晰,莎莉出現在畫面上。她穿著一套整潔乾淨、淡藍色的西服,站在
一張從太空看地球的彩色畫面前說話。「1950年,世界總人口是25億;1970年上升到
37.5億;而1980年則達到了45億左右。」她的話音剛落,電視屏幕上的彩色畫面開始變
化:原先的地球景色是陽光明媚,海水湛藍,天空中飄遊著片片雲朵;現在,陽光暗淡
下來,海水污濁起來,天空一片朦朧。莎莉繼續說道:「地球的末日已經臨近,而結局
如何取決於你們——你們中的每一個人。在你們生育更多的孩子之前,務必好好想想。
不僅要考慮生下孩子之後,你是否有能力照顧他們,而且要考慮一下我們這個世界是否
有足夠的空間讓他們生存。與其生三個或四個孩子,卻又無法為他們提供足夠的生存空
間和應有的照顧,還不如生一個或兩個孩子,讓他們幸福地生活。同樣的道理,與其讓
這個世界的人口膨脹到80億或者180億,致使大家都沒有未來可言,還不如把地球上的
人口維持在20億之內,使大家都有一個好的未來。能否做到這一點,將由我們自己來做
出決定——我們所有的人。人口膨脹問題,不是居住在地球其他地方的人的問題,儘管
他們屬於不同的種族,且有著與我們不同的膚色。人口膨脹問題,是全人類的問題。不
然的話……」她的話還沒說完,電視屏幕上的地球一下子完全變黑,隨後一剎那之間,
整個電視屏幕也變得一片漆黑。在人們還沒回過神來之前,漆黑的屏幕上迅速跳出四個
字「限制人口」,並伴有一個男聲解說詞:「上面的講話由本台作為一種公益服務向大
家播出。這次廣播被同時譯成多種語言,所以,世界上任何有電視機的地方都可以收看
它。沒有電視機的地方則可以通過電影或其他方式收看它。」
約翰遜看完這個節目後,彎下身子,關掉了電視機,隨後拿起一件夾克衫,離開了
這間屋子。
「限制人口組織」裡的一位接待員看了約翰遜的工作申請表後,抬起頭對他說:
「我對此能做什麼呢?表上除了你的姓名,其他內容什麼都沒有。」
約翰遜笑了笑。「如果我要騙人的話,我就會編造出一些東西來了。問題是我的記
憶力不行,有過去的經歷也記不住。假如我過去有工作,我記不住它們是些什麼樣的工
作;假如我受過教育,我同樣記不住我是在哪裡接受教育的;假如我有技術,我也記不
清是些什麼技術。」女接待員想問他一些問題,但約翰遜只顧一個勁地繼續說下去:
「但我有決心致力於這個組織和弗蘭克林女士所從事的這項工作,我也願意做任何有意
義的事情,幫助這個組織和組織裡的人取得成功。」
她皺了皺眉,然後歎口氣說:「我能做什麼呢?我們人事部門的人是不會接受這種
申請表的。」
「那我可以做志願者,」約翰遜說,「只要能讓我有機會保護弗蘭克林女士免遭傷
害,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在這個地板擦洗得閃閃發亮、燈光照得一片通明的大廳裡,約翰遜站在接待員辦公
桌前,衣著整潔,態度和藹,兩眼徑直望著一頭烏髮的接待員的眼睛。
「你將怎樣生活呢?」她問。
「那不要緊。」
她又歎了口氣說:「我將把你放在臨時工名單上,那樣的話,人事部門的人至少在
一周內沒必要做出是否錄用你的決定。也許一周之後,你將能證明自己的一些價值。」
「噢,我會的。」約翰遜回答說。
「這份工作僅給你最低的工資,每天工作結束時,你到我這裡來,告訴我工作了幾
個小時……」
「別擔心,」約翰遜說,「我的目標和你的一樣。」
「但願如此。」她說。
電梯門這時打開了,莎莉從裡面走了出來。一男一女跟在她後面,快速地在跟她說
些什麼。莎莉手上拿著一隻公文包,一邊聽,一邊斷斷續續地與他們講話。這時,她看
見了約翰遜,於是,她停住腳步問約翰遜:「你還在這裡?」
「我剛回來,」他說,「來做你的保鏢,你的私人助手,幫你提東西,幫你做雜
務……」
弗蘭克林不悅地朝接待員看了一眼後說:「我可不需要這樣的人啊。」
女接待員看上去很窘迫,但又無可奈何:「他——我……」
約翰遜聳聳肩膀,然後把雙手一攤說:「我好像其他事情也做不好。」
弗蘭克林轉身看了看約翰遜,搖搖頭說:「噢,好吧。不過,我們還得為你找些其
他事情做做。」說完,她又轉身對另外兩個人說:「我想,我已經想好該做什麼了。約
翰遜同我一起去參加新聞發佈會,你們倆人留在這裡,準備德裡會議的東西。」
走上大街後,約翰遜伸手去拿弗蘭克林的公文包,弗蘭克林起初不讓,但爭持了一
會兒後,她把包給了他。「這樣,我就有些事情可做了。」約翰遜自我安慰似的說。
「好吧,就這樣吧。要去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不過,我不知道怎麼樣對待你。」
「什麼也不要做,」約翰遜說,「一點也不要。你有的時候甚至不會知道,我就在
你活動地點的周圍。」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這個城市,這個地區?」她問。
「我不清楚。」約翰遜回答說,「我只知道我在這裡要做和正在做的事情。」
「那是什麼事情呢?」
「設法保護你,以及你所從事的事業。」
她搖搖頭。「什麼使你認為你能做到這一點?」
約翰遜開懷大笑。「你要我向你羅列一下我的資格條件嗎?」他問她。
他們走在一條大街上,朝東前行,弗蘭克林邊走邊側面看約翰遜,好像非要把他看
透搞懂似的。「一般情況下,我可以感覺出人們大約怎麼樣,」她對約翰遜說,「但對
你,我實在一點也弄不懂。你得告訴我關於你自己的一些事情——你說了許多使人感到
迷惑不解的話,什麼不知道自己原先住哪裡,什麼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工作,什麼搞不懂
自己怎麼來到這裡的。這些話聽了讓我摸不著頭腦,你說給我聽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會要你講這些事情,如果你還是個……」
「流浪漢?」約翰遜插上去說。
「是的,流浪漢。但是,假如你想要做……」
「你的忠誠的幫手?」
「……我有必要對你有更多的瞭解。」她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這句話講完,
「你為什麼使我感到那麼難以理解?」
「因為我的記憶力很奇特,它只是以一種方式工作。」
「每個人的記憶力都是這樣的。」
「我的記憶力只朝前工作,不往後工作。」他第一次這麼猶豫了一會兒,「我不願
意再告訴你更多的了。那樣的話,你會為我感到同情和難過的,而我卻不需要這些同情
和難過。結果嘛……」
「先別說結果,」她有些生氣地對約翰遜說,「你不能就這樣拒絕談你自己的情
況。」
「我只記得將來,」他告訴弗蘭克林說,「但我不記得過去。我每過一段時間醒來
時,似乎總記不得自己過去做的事情,但對將來會是怎麼樣,我總能預示些什麼。」
她斜視了他一眼:「那一定讓人感到很惱火吧?」
「我知道,那聽起來難以叫人相信,但我不要求你去相信它。我只要求你相信,我
希望做些好事;我也要求你相信,我決不會傷害你。」
「你能看到我的未來嗎?」她問。
「你在與我開玩笑嗎?」
「你看不出來嗎?不,那不公平。我不會叫你幫我預示未來。」
「我不想告訴你。相信我,它是個累贅。」
「告訴我,」她命令他,「我的未來裡有些什麼?」
「我看到的只是閃閃亮光。」他不情願地慢慢對她說。
「這是我看未來時常見的情景——一種幻象,不是唯一的未來,因為有許多未來,
都是一連串情形、事態發生之後的自然結果。還有,這種幻象如同萬花筒裡的鏡像一樣,
瞬息之間變幻圖像,因為每個人的行動和決定都可以改變幻象的形象。一個人對它看得
時間過久,就會感到頭暈。」
「你能在看到它的時候把它中斷嗎?」
「只能部分地把它中斷。它如同看其他的東西一樣,突然不看它後,你知道,它還
在那兒;就像任何東西的背景那樣不會立刻消失。」
「你還沒有告訴我我的未來是什麼樣子的呢。」她提醒他說。
「有些人比其他人對未來更重要——這重要性並不是指作為人本身,而是指他們的
行為和選擇在決定未來的發展方向上有更大的影響力。我的感覺是,他們的行為和選擇
像一種聯結紐帶,一個把未來串結起來的接觸點。在我的幻象中,他們的行為和選擇使
得這些個人和緊密圍住這些個人的地方看上去更形象生動、更豐富多彩、更——真實可
信。」
「那種幻象對你很有吸引力嗎?」
「就像飛蛾撲向火光那樣,我被它吸引住了,」他笑著回答說,「不過,嚴肅的答
復是:有的時候確實被吸引了。」
「是什麼決定你被吸引了呢?」
「未來。」約翰遜做了個簡潔的回答,「有的時候,我會忍不住看這種未來的幻象,
所以,我必須找些事情做做。」
「為的是把未來變得更美好?」
「幫助他人把未來變得更美好。當然,我現在是從理論上說這一套東西,因為我對
發生的事情記不住——假如它確確實實是發生過的話。但我並不是生活在一個大錯覺之
中。只有當我的行為與其他人相關聯時,我才能看到我的行為會產生的結果,不然,我
無法覺察。就好像是我有個盲點,什麼人都看得見,就是看不到自己。因此,假如我做
了什麼事的話,我無法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情,而只有其他人做了一些事情時,我才能
知道它們的結果。」
「你還沒有告訴我任何有關我自己的未來的事情。」
「你開始相信我了。」
「難道不應該嗎?」
「從我身上看出了些東西?」
「你是個好人。你考慮周到、溫和、仁慈……」
「心緒煩惱、悲傷、離群索居……」他臉上露出微笑,「你看,我說過,我們倆人
當中有一個人會在最後同情、可憐對方。」
「你說我會的,而你又恰恰說對了。你以前與我講話,從來沒告訴我那麼多東西,
顯然,你把我看做你所談論的那些人中的一個。」
「你真地想知道你自己是多麼重要嗎?」
她思索了一會兒說:「我不想知道。」說完,她朝他笑了笑。她這一笑,似乎使她
周圍的氣氛增加了許多生氣和活力。「再說,我們已經到了。」
所謂「到了」,指的是他們已來到一幢大型公共建築物的門邊。他們跨進門後,繞
過一座小禮堂的後台,來到它的側面。那裡,一個有點禿髮的小個子男人正愁眉不展地
等待著他們。「莎莉,」他說,「他們在等著你呢。這些人不好對付,而且,他們聚在
了一起,就更難對付了。我一直在聽他們說話,厲害著呢。我看,他們這次要難為你
了。」
弗蘭克林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眨眨眼說:「別擔心,弗瑞德,等幾分鐘對他們有
好處,有幾個善於挑剔挖苦的記者在場,我並不擔心。」然後,她轉過身從約翰遜手中
拿回她的公文包。「我會做得怎麼樣?」她輕聲地問他。
「肯定很棒。」約翰遜回答說。
她朝他微微一笑後,走向舞台中央。那裡放著一張碩大無比的木製演講桌,像是與
禮堂建築連成一體似的,而不是為舞台單獨設計的。這個禮堂並不大,下面的聽眾也僅
僅坐了幾排。舞台上面的吊燈全部打開,無情地照射在弗蘭克林的身上。她站在演講桌
後,打開公文包,從裡面拿出一沓紙,然後站在那裡朝台下一張張充滿疑慮的臉看了一
會兒。她看上去不知從何說起,但沒過一會兒便槁子也不看,滔滔不絕講開了:「我叫
莎莉-弗蘭克林,是『限制人口組織』的執行主任。我應邀到這裡來,回答諸位對我們
人口控制新計劃的有關問題。我說『我們』,因為人口控制不僅僅是『限制人口組織』
所關心的問題,而且也是『零人口增長』、『計劃生育』和其他六個致力於解決人口過
剩問題的組織所關注的問題。我們這些組織都有自己的綱領計劃,但在控制人口的宣傳
教育活動上,我們互相協調,積極配合。
「即將到來的一年已被命名為『國際人口年』。每一個合作開展這一計劃的國家都
將進行一次人口普查,並有望做出比現存資料更精確的人口統計。除了人口統計之外,
每個合作國家還將收集人口增長、資源和資源展望情況等方面的數據和信息。所有這些
資料將存放在數據庫裡,供以後參考和進一步研究之用。分派給『限制人口組織』和其
他一些關注人口過剩問題的私人資助團體的任務,是向人們宣傳和介紹計劃生育的必要
性、方式和方法。我們準備開展廣泛的宣傳教育活動,也許,大家最近已在電視上看到
了這方面的廣告宣傳。這是『限制人口組織』的第一步宣傳活動,現在我們正在準備其
他方面的宣傳活動,包括我們稱做的『通俗猜題賽』。大家有沒有問題?坐在第一排的
那位先生請先提問。」
那個站起來說話的男子又瘦又黑,神色鬱抑。他艱難地把字一個個地從口中吐出來,
像是在咬子彈似的。「我叫雷-馬埃納,來自合眾社的記者。你剛才把你們的計劃綱領
稱做教育宣傳性的,這意味著對現在的形勢有總體上的認同。我就此有兩個問題要問:
第一,你們這樣做事實上是不是在為某一觀點做宣傳工作?第二,有些社會團體,尤其
是那些宗教團體,並不認為人口出現了過剩,而且認為節育措施是一種罪惡行為。你對
這些社會團體準備怎麼辦?」
弗蘭克林朝那位合眾社記者甜甜地一笑:「你總是提很難回答的問題,馬埃納先生。
一個人說教育,另一個認為是宣傳,確實有這樣的情況。但是,我們有事實根據來支持
我們的信念。對待事實的適當方法永遠是一個合適的討論話題。但是,在那些反對我們
限制人口措施的人提供與我們手中的事實相矛盾,且又可靠無疑的數據之前,或者至少
在他們證明我們的數據材料不夠精確之前,我們認為有理由把我們的綱領計劃稱做教育
計劃,對你第二個問題的答覆是,我們既要同宗教組織討論,又要同公眾討論,引起世
界痛苦和悲哀的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不管怎麼說,他們真正反對的並不是我們的目標,
而是反對我們的手段,而在手段問題上,我們並不是固定不變的。」
第一排坐位上站起來一個豐滿的女士,問道:「你說的討論,包括教皇嗎?」
「當然,儘管這種討論並非一定要通過個人商討的途徑。我們並沒暗示說教皇或者
羅馬教會需要接受教育。我們只是說,有討論的餘地。不過,我可以告訴大家,梵蒂岡
正在考慮指派一個研究小組。」
一個年歲較大、頭髮正在變得灰白的高個子女士在靠近禮堂後面的坐位上站起來說:
「我叫威爾瑪-布蘭查德,是《科學評論》雜誌的記者。我想問,你是不是預想到或者
看到了技術突破的必要性?」
「技術突破永遠是受歡迎的,譬如完善男性避孕藥。但我們不能等,何況,我們已
經有了一定的技術。現在需要的是意志。」
一個肩膀寬闊、頭髮金黃的男子從第三排坐位上站起來說:「我叫布魯斯-肯普貝
爾,為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工作。我的問題是,現在的問題是什麼?然後你希望怎樣去對
付它?」
「《聖經》命令我們多產多育,不斷繁衍,使這個地球到處住滿人,以便把它征服。
不管你相信《聖經》是真的,還是達爾文是正確的,或者兩者都相信,人類生存過程中,
有一段相當長的時期,他們作為種類或者部落或者家族的生存,取決於自身的高比例繁
殖。當地球上擠滿了人,當地球被人類征服之後,這種為人類生存起了那麼長時間作用
的繁衍現在給我們帶來了麻煩。科學幫助人類降低了死亡率;科學還為人類提供了降低
出生率的方法。早在60年代時期,國家科學院的一份報告就做出了這樣一個結論:『要
麼是世界人口出生率降下來,要麼是世界人口死亡率重新上升。』關於這個結論,我們
是怎樣想的呢?沒有什麼輕鬆的解決方法;事實上,唯一的解決方法是由個人做出選擇,
不讓本能控制自己,而要讓理智指揮自己。而要做到這一點,意味著教育必不可少。」
那個原先提過問題的豐滿女士又一次從前排坐位上向弗蘭克林提問:「那是不是說,
這個問題解決不了了?」
弗蘭克林沉著冷靜地回答說:「這意味著解決這個問題難度很大。任何時候,當我
們必須說服人類中的大多數人理智地行事時,我們必須對困難、灰心喪氣、失望和失敗
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我們不能因為有困難而放棄努力,因為放棄努力等於死亡。」
那位女士似乎沒在聽弗蘭克林講話似的,繼續問道:「你剛才說的話是不是表示,
你不同意印度政府的強迫絕育政策,也不同意中國政府的監督和施加社會壓力的方法?」
「不同的文化傳統也許需要不同的方法,」弗蘭克林回答說,「我不清楚強迫絕育
是不是曾經是印度的官方政策,如果是的話,我不清楚它能否為人口控制提供最終的解
決方法。同樣的道理,我也不能確信,中國的計劃生育方法為我們提供了最終的解決方
法。我知道,印度和中國的方法在這個國家和大多數其他國家行不通,因為我們傳統上
強調個人自由。我相當確信的一點是,從長遠來看,個人責任感是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
方法。至於怎樣為個人提供必要的信息,幫助他們做出這樣一個負責任的決定,以及怎
樣為人們提供實施這一決定的手段,每個國家都因文化差異而採取不同的做法。但是,
每種文化首先必須把限制家庭人數的必要性看做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不然,沒有什麼
方法會奏效。壓制最終將失效,而社會對人類本能的壓制只會導致壓制人類本能的社會
的毀滅。」
這時,一個坐在第五排的矮胖男士站起來說:「我叫哈里-豪珀,是合眾社的記者。
我想問你,這樣說是不是正確,即人口過剩主要是發展中國家的問題?如果確實如此的
話,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你們對那些早已不再多生孩子的人進行教育宣傳,不是在浪費
精力嗎?」
「就人口控制而言,你是對的。發達國家已經達到了人口零增長的目標,甚至還低
於零增長。一些斯堪的那維亞國家對他們人口生育下降之大深表擔憂,害怕他們的國家
面臨絕種消亡的危險。現在的事實是,人口增長得到有效控制的那些地方,都是些已經
取得高水平生活標準的工業化國家。為此,一些觀察家做出了這樣的推斷:取得人口增
長下降的唯一方法,是設法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當人們的生活水平達到一定程度後,
每個人都會認識到,儘管大家庭在農業社會裡有用處,但在工業化的社會裡,它將是一
個經濟上的不利因素。應該說,在世界範圍內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是一個值得為之努力
的目標,但我們認為,在這方面繼續努力的同時,我們不能無所事事,坐等它來產生所
需的效果。」
一群記者站立起來,要求發言提問,但弗蘭克林舉起一隻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
「當然,人口控制僅僅是問題的一面,問題的另一面是資源。在資源無限的情況下,不
會存在人口過剩問題,但不幸的事實是,發達國家,尤其是我們這個國家,在人均資源
消耗上,比發展中國家要多得多。事實上,已有人做出估算,一個美國嬰孩對環境和世
界資源的影響,要比印度或中國嬰兒的影響大數百倍。因此,我們不僅要限制我們的人
口增長,而且還必須在我們的生活中,學會減少浪費,更有效地利用資源。同時,我們
還要尋找和開發新資源,以及使用這些新資源而又不污染環境的辦法。」
坐在前排的那位豐滿女士大聲叫喊,其聲音之響,壓倒所有其他人的聲音。她喊道:
「你是不是準備把剛才說的話帶到發展中國家去,告訴他們你的看法?你認為他們對來
自富裕的美國的人提出這種觀點會怎樣看嗎?」
「我們的觀點將由當地領導人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向他們的人民傳達,而我們則將給
予他們所能提供的任何幫助。」
「你們的資金從哪裡來呢?」有人大聲問道。
「捐款,大大小小都有,」弗蘭克林回答說,「有關我們資金的情況,我們已準備
了一份簡短的資料,會議結束時可以來取。任何希望核查我們資金賬目的人,歡迎在任
何時候到我們『限制人口組織』總部來。」
「你結婚了嗎?你有孩子嗎?」
「對這兩個問題的答覆都是『沒有』。我們的總部也備有我的簡歷,我不能承諾,
對這些有關私人情況問題的答覆一直是否定的。不過,假如我的良知告訴我,我不能繼
續領導這場鬥爭時,我將主動退讓,由他人接替我的工作。但是,我個人在這方面到底
是堅持信念還是改變主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類本身:如果我們不能控制住人口的增
長,人口的增長將會控制住我們。我想,今天的會議該到此結束了。謝謝大家聽我講話,
並感謝大家所提出的那些有思想深度的問題。世界將會讚賞你們在解決我們這個時代最
重大的問題上所給予的幫助。」
聽眾這時都站立起來,齊聲向她鼓掌。弗蘭克林拿起她的演講稿子和公文包,在聽
眾們的一片掌聲中走下舞台。
走到大樓外面後,弗蘭克林把公文包遞給約翰遜,問:「演講得好嗎?」
「我原先說的是對的,」約翰遜回答說,「你的演講棒極了。」
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暈,但從她說話的口氣上聽,她預料到了這樣的好結果,也
預料到了這樣的讚賞之詞。「演講確實很好,可不是嗎?」
「好得沒話說了。事實上,沒有其他人能做得這麼好。」
「啊,哪有那麼好?」她大聲笑著說。此時正值下午,太陽掛在天空,照在身上給
人一種暖洋洋的感覺。看得出來,弗蘭克林順利地做完演講之後心裡鬆了口氣,很是高
興,而約翰遜在她的身旁又使她感到更加欣喜。
那天下午的後面那段時間主要是處理一些日常事務,所不同的是,人們對他們的活
動做出了非同尋常的反應。弗蘭克林拜訪了幾個潛在的捐款者。為此,他倆在華盛頓市
區的馬路上穿梭往來,走訪一個又一個對象。進出大樓、乘坐電梯、坐在接待室等候、
向慈善家和公司董事長們請求捐款等,構成了他倆的主要活動。莎莉-弗蘭克林很擅長
「化緣」。她簡單地把募捐請求說一下,不做任何辯述,好像接受他人的捐資是對捐款
者們的一種恩惠。此外,這一天下午,除了出色而又嚴肅的募款活動之外,弗蘭克林還
讓人感到一種強忍著的快活激情,而這種快活激情使她從那些捐款者中得到了非常慷慨
的捐助。
約翰遜在這些活動中只是聽,他的在場一點也沒有減弱弗蘭克林對她的捐助者所產
生的影響力。這些人似乎觀察著他聽他們談話的方式,並因此而提高了他們對弗蘭克林
說話的注意力。有的時候,約翰遜和弗蘭克林也交談幾句,但在大多數情況下,約翰遜
只是聽,而由弗蘭克林一個人說。約翰遜是個注意傾聽他人講話的人,他聽弗蘭克林說
話時,全神貫注,心無旁鶩。也許,這是因為他沒有別的事情分心,沒有任何他自己擔
心的事情,也沒有任何過去的記憶來打擾現時的重要時刻。
她告訴他有關她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孩提生活,告訴他有關她父母親的情況,告訴他
有關她以前的男朋友的情況,還告訴他有關她一生中的難忘時刻——一個人口專家到她
所在的大學裡講座,談到了全球未來的人口危機狀況,從此,她的生活發生了重大改變。
幾個月之後,她在人口過剩、住房擁擠的墨西哥城度過了一個暑假,並因此而更堅定了
她的新的生活航標。一年之後她畢業了,到華盛頓特區的貧民區從事社會福利工作。在
那裡,她明白了自己一生將從事什麼樣的事業——限制人口增長。「如果孩子們不包括
在內的話,」她對約翰遜說,「貧窮還不至於那麼糟糕。一個沒有食物和住房或者得不
到愛心,缺少希望和機會的孩子,足以使整個世界為此而傷心不已。」
約翰遜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說,他也為此感到傷心。
「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一天,」她對約翰遜興高采烈地說,「我想,這應歸功於
你。」
「別瞎扯了,」他說,「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自己做的。」
「今晚,我必須動身去印度。我的行李都準備好了。傑茜會負責把行李送到飛機場
去的。我太激動了,不想就這麼回家坐著。我們一起吃晚飯吧。我想在與你分別之前多
和你呆一會兒。」她笑著加了一句話:「根據你以前的經歷,現在畢竟難說我們還會不
會再見面,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沒有朝她的眼睛看,僅僅說了聲:「那當然。」
他們在一座老房子的一個西班牙餐館裡,吃了一頓西班牙式飯菜,並喝了點西班牙
加冰汽酒。這座老房子離國會大廈不遠,但它的周圍都是些老房子,狹窄、破舊、擁擠。
貧困像疾病一樣在這些破舊的房子裡從一家流傳到另一家,腐爛的臭氣像瘟疫一樣快速
地從一戶飄進另一戶。在這家餐館吃飯的人,分坐在許多大大小小的房間裡,歌手們身
背吉他,舞女們手搖響板、足蹬鐵釘後跟鞋,穿梭於大小餐廳,為食客們表演助興,用
餐的大部分時間裡,弗蘭克林和約翰遜對周圍的一切置之不理。當他們沒辦法聽清楚對
方在講什麼的時候,他們就等周圍的吵鬧聲降低下來再說話。當他們交談時,基本上總
是弗蘭克林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好像在這偌大的餐館裡,只有他們倆人在此用餐。她
向他描述她的計劃,向他徵求意見,並要他告訴她他腦子裡所能看到的未來情形。「這
裡不是吉卜賽人的茶室,」她興高采烈地說,「所以,我也沒有茶葉渣讓你占卜命運。
不過,我們可以假裝……」從她的談話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假裝做些什麼事,暫時擺脫
真實世界的種種壓力,對她今天晚上來說很重要。
「假如你小心謹慎的話,」約翰遜說,「你將可以做所有你計劃做的事。」
「小心謹慎?」
「許多事情會使一個人不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有些事情發生後會使一個人變成另
一個人,或者改變一個人對生活中的世界的認識。還有的情況下,原先看上去似乎一清
二楚的東西,因為有了其他可供選擇的視角或者方法而變得含糊不清,甚至一片混濁。
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一直沒結婚嗎?」
「我曾經有過不少機會。」她說。
「這我相信。」
「但我年輕的時候,那些男朋友我一個也不愛,」她沉思著說,「或者說,愛得不
夠。自那以後,我愛我的工作勝過我對任何男朋友的愛。」她說完抬頭朝他看著問道: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婚姻可能把我改變?」
「你是怎麼看的呢?」
「只要我沒有孩子,」她剛開始說就馬上停住了,「你是說,如果我確實愛上了一
個人,我就會幫他生孩子?這倒還不至於把我置於死地。」
「不會把你置於死地,但條件是,你必須是那種能夠把自己生活嚴格區分開來,不
讓家庭生活把你從事業上引開的人。」
「那麼,我是那種類型的人嗎?」她問約翰遜。
「你像嗎?」
「不,我想我不像。」
「對那個試圖勸婦女節制生育的人,這個世界會允許她生幾個孩子。但這樣的話也
許會引起一些令人難堪的場面,懷疑論者因此可能會窮追不捨地刨根問底,但這個世界
可以忽略這類不一致性,而它不可原諒的則是領導的失敗。」
「我可不是世界上唯一能做這件事的人,我甚至算不上最好的一個人,當然更不是
最重要的一個人。假如我真的結了婚,並操起生兒育女等家務事情的話,會有人出來接
替我,把限制人口增長的工作繼續下去。」
「別自欺欺人了。你很重要,沒有你,這場戰鬥贏不了。」
「別瞎說,」她說,同時臉上出現了喜氣洋洋的笑容,「噢,我明白了,你現在是
在給我做預測。」
「我可不想那麼做,」約翰遜輕聲柔和地說,「因為知道這樣的預測——假如你相
信的話——也會改變一個人。不過,你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特殊得讓我感到害怕。」
「為什麼是我呢?」她迷惑地問,聽起來似乎她自己也被這樣一個預測給嚇壞了。
「我也曾這樣問過我自己,」約翰遜說,「還有,哈姆雷特也這樣問過他自己。
『時間錯位,那該詛咒的怨恨,竟要讓我來將它了結』。但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的一
生對未來的潛在影響力要大於其他人。他們擁有偉大的思想,總是關注那些高於自己生
命的重大使命。這些人當中,宗教派別的創立者居多,但也有不少征服者、國王、政治
領袖和反叛者。有些情況下,哲學家也屬於這類人,甚至還會有發明家或者發現者加入
這一群人。這些發明家或者發現者並沒有改變世界的意圖,但他們所做的事情卻使世界
發生了變化。」
「但我不屬於那一類人。」她辯解說。
「這類人中,大多數都很了不起。他們幹勁十足,富有緊迫感。當然,他們中的有
些人對他人抱有怨恨,難以與別人相處,有的甚至慾望極大、思想單一、性情固執……
你當然不屬於那類人。但你也很不尋常:你像那些了不起的人一樣有思想,且具有把這
種思想傳輸給別人的能力。你的——原諒我這麼表述——你的出眾美貌和你對傳統價值
觀的摒棄,都是你對未來產生影響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你對他人的關心,你與各階
層人們的交流能力,你聰明絕頂的智慧和你的獻身精神。當然,最重要的是你的氣質和
風度,由於你的這些品質和立場,你有能力使你的生命光輝燦爛,照耀他人;你只要保
持你現在的品質、氣質和奉獻精神,你就能夠感動人們,改變這個世界。」
她歎了一口氣說:「我過去不需要這些東西,我現在也不想要。」
「沒有一個人提出過要求得到這些東西,而你也不必固守它們,」約翰遜對弗蘭克
林說,「不過,我必須告訴你,如果你放棄現在擔負的責任,未來的世界將不會是一個
令人嚮往的幸福世界。」他停頓了一會又加了一句:「知道未來並非是通向幸福之路。」
弗蘭克林把手伸過桌子,握了握約翰遜的手:「噢,比爾,你一定比我更難過。你
看,我只知道想自己。」
「那麼,你相信我這奇怪的故事?」他問。
「不相信的話,我還能怎麼樣呢?」她回答說,「看看你的臉、你的眼睛,還有你
的智慧……」
「那樣的話,你還得相信下面一點。世界上還有許多其他各種各樣的危險。這些危
險不只是對你而言——儘管它們對你來說已經夠糟糕了,而且還牽涉你所能完成的重要
業績。我知道,你相信人們——這也是你成功的理由之一,但你必須學會謹慎行事,沒
必要的話,別把自己暴露在危險環境之中。你要有人在你身邊,專門照看、保護你。」
「我還以為你專門為自己找了一個這樣的工作哩。」她隨意地說道,但從她說話的
表情看,她似乎開始慢慢喜歡這個想法了。
「我是確實把它當做自己的工作,但問題是,我不一定一直在這裡。」
「千萬別那麼說!」她說,「我知道,這聽上去很可笑。今天上午,我在一個弄堂
裡發現了你;中午的時候,我很不情願地接受了你為我做事;而現在,你對我來說已變
得不可缺少了。到了明天,也許我會要你來娶我了。」她當然是在說著玩,但其中又不
無些許實話。正是因為這些真實感情的流露,約翰遜聽了之後,臉上迅速閃過一陣痛苦
的表情。弗蘭克林輕輕地拍了拍約翰遜的手說:「別擔心,比爾,我剛才說的不是在向
你求婚。」
她馬上又變得興高采烈、精神煥發起來。賬單早已付好,所以她快速地從椅子上站
起,對約翰遜說:「我要和你賽跑,跑到『限制人口組織』大樓。如果你追上我,也許
你可以得到一份獎品。」
「莎莉,別……」他想勸她別這樣做,並馬上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這裡是這座城
市的危險地區。要……」
但這時,弗蘭克林早已穿過餐廳裡的一排排桌子,走向餐館的前門。他於是不得不
立刻跟上,設法趕上她,當他走到前門時,他迅速地朝門前這條既狹窄又暗淡的馬路兩
邊張望,但哪兒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他沿著餐館門前那破損不堪的石階往下走去,但到
了人行道上後又猶豫起來。他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好像他的雙眼能看到附近街燈所
照不到的地方似的,或者說,好像他的雙眼能穿越陰暗的現在,瞥見光明的未來似的。
他迅疾地向左邊跑去,腳下的鵝卵石路飛快地向後推移,街上的團團黑影從他的身邊一
閃一閃地掠過。
「莎莉!」他邊跑邊叫,「莎莉!」
他聽到一個口被蒙住的人發出的聲音,於是拔腿朝那個方向奔去。「莎莉!」他叫
了一聲,並在一群破舊房子之間的弄堂入口處停住了腳步。弄堂裡面漆黑一團,什麼也
看不清楚。但約翰遜卻說:「是湯姆嗎?我知道你在那裡,而且我也知道,你把弗蘭克
林女士抓了起來。」
影影綽綽的弄堂裡傳出了一個男孩的聲音:「你這傢伙是怎麼知道的?」
「我具有非同尋常的視覺。」約翰遜說。
「那看吧,你看我的一把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要是你移動一下你的腳步,我就會
往下刺。」距離約翰遜約4米的地方,一個含糊不清、吐字混濁的聲音對約翰遜說道。
之後,這個聲音又對弗蘭克林說:「女士,你給我放老實一點,不然現在就叫你吃刀
子。」
「放了她,湯姆,」約翰遜說,「這樣做沒什麼好結果的——只有壞結果,全部都
是壞結果。」
「我可以把她殺了,然後再把我幹掉。沒有人會知道——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的?」
「今天早上,一群孩子在這個弄堂裡發現了我,你當時正和他們在一起。」
「可你現在並不能看見我。」他的說話聲音變得粗聲粗氣,而且聽上去對約翰遜疑
心重重。每說一次話,他的聲音就少一份男孩的稚氣,而多一份成年人的老氣。
「我知道許多許多的事情,湯姆,」約翰遜誠懇地對他開導起來,「我知道你來自
於一個大家庭,你的父親去世了,你的母親病倒了,你的兄弟姐妹們沒什麼可吃的了。」
「你是警察嗎?」黑暗中,那個聲音用懷疑的口吻問道,「你一直在跟蹤我嗎?」
「我不會對你說謊,湯姆。不,我現在就一個人。我這個人很特別,有一種知道將
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本領。所以,我要告訴你,不論你對弗蘭克林女士做出任何你計謀
要做的事,你的未來都會極其糟糕。」
「她有的東西,我都沒法得到,」男孩說,「我要得到一些東西,我應該得到一些
東西。」
「但不能用這種方法,湯姆,」約翰遜說,「這可是一種暴力行為,不是性行為。
你最終將得到的是生命的終結,而對她來說,那將是一次痛苦、糟糕的經歷。為此,不
僅她的生活將發生變化,而且許許多多人的生活也將發生變化。這樣做,你還會把你母
親逼死,因為她知道你所做的這件事情之後,會悲傷而又痛苦地死去。還有你的兄弟姐
妹們——他們生活中的幸福機會已經少得可憐,你闖下大禍之後,這些微小的機會也將
隨風飄逝。」
「啊—啊—呵!」這個男孩的聲音變成了吼叫,但在這吼叫聲中隱約地顯露出他的
懷疑,「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不是告訴你說,我有一種奇特的本領嗎?」約翰遜平和地對他說,「我來為你
提供一種未來的安排。你現在放了弗蘭克林女士,明天你到她工作的那個地方去——你
知道它在哪裡,湯姆,因為我今天早上看見你在盯著她工作的那幢大樓看——,申請一
份工作做做。」
「我做了這事之後,他們怎麼會給我一份工作做呢?」
「湯姆,你還沒有做出任何壞事。弗蘭克林女士現在是受驚了,但你還沒有傷害她。
她理解你的那種艱難困苦的生活,她知道你胸中積壓的憤怒,她也明白你為什麼要對每
個人發洩心中的怨恨。你以前看見過她。她在這個城市裡專門為貧窮和掙扎在生命線上
的人而工作,她努力使許多事情得到改善。」
「他們為什麼要僱傭我呢?」
「因為我要讓他們那麼做,而且弗蘭克林女士也會讓他們那麼做。」
「要是我在那裡露面的話,也許他們會把我扔進監獄。」
「為什麼要那樣做呢?你還沒有做什麼壞事。再說,還有什麼會使你比現在更糟
呢?」
「他們雇我的話,我做什麼事?」
「我的想法是,你做保衛弗蘭克林女士的工作,讓她別遭受傷害。這方面的事你會
做好的,因為你知道它會怎樣發生,你也知道需要留意些什麼東西。」
「我可不像你,老兄。」
「你還有其他方面的才能,你可以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把事情做得更好,而不是弄
得更糟。」
「啊,老兄,你說得太多了。」那個聲音對約翰遜說。這次,他的說話聲聽上去又
像個大男孩的聲音。不一會兒,弗蘭克林從黑暗的弄堂裡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她那樣子
像是被人猛推了一下似的,怎麼也站不穩。她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脖子。
約翰遜把她擁抱在自己的懷裡。「你明天到那裡去。」約翰遜聽到腳步的跑動聲後,
對著那腳步跑去的方向叫了一聲。然後,他對在自己懷裡顫抖不停的女人問道:「你沒
事吧?」
她緊緊地拉住他。「沒事,」她說,「沒事,真該好好地謝謝你。」
「他也許不會對你施暴。」
「我先前也以為他不會做這事的。我在這裡時常看見他,一直以為他不是一個危險
的人。」
「也許,他確實不是。」
「恐怕他是個危險的人,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絕對是個危險的人。」
「我想他只是受了驚嚇才這樣的。」約翰遜帶著弗蘭克林走回到那條燈光暗淡的馬
路,然後再從那裡朝與它交叉的那條繁華的大街走去。
「他明天會來嗎?」
「很有可能。」
「你真的要我僱傭他嗎?」
「那樣的話也許會救了他,而他也許會救你。」
「比爾,」她顫抖著做了一個深呼吸後說,「我不要他救我,我寧願救我的是你,
一直是你。」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來到了燈光明亮的大街,從那裡,他們又朝燈光更為明亮的國
會大廈和他們要去的『人口限制組織』大樓方向走去。約翰遜挽著弗蘭克林手臂的手使
勁挽了一下後對她說:「不管我是多麼喜歡這麼做,但那是不可能的。」
弗蘭克林的手緊緊地抓著約翰遜的腰。「你這是什麼意思?就因為你剛才做的事情?
那是一次——一次危機嗎?」
「也許是的。」
「你也許會忘記?」
「可能是的。」
「它就那麼重要嗎?」
「是的。」
「你不來救我的話,結局將會怎樣呢?」
「它將使你發生變化。你不會失去你的獻身精神,但你將失去你的鋒芒和幹勁。你
將增加一點怨氣,增加一點鐵石心腸,增加一點懷疑……同時,你又將失去你天真無邪
的秉性。」
「還將失去你,」她說,「這可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他們在明亮的燈火照耀下一
步一步地走著,弗蘭克林緊緊地把約翰遜往自己的身邊貼近靠攏。「你可以呆在這裡。
你可以與我一起去印度。如果你忘記的話,我可以幫助你回憶。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
比爾。我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你千萬不能錯把寬慰和感激當做愛情。」
「那麼你的心情怎麼樣呢?你自己也不僅僅為解決世界上的問題提供方法和途徑,
你也有感情,你也有權利享受一點人間快樂。」
「與你呆在一起會使我很幸福的,」約翰遜說,「而且,我想要你知道,不然我也
是可以愛上你的。」
「『不然也是可以的』?」
「在我看來,愛情不可能在一天內發生,而這也正是我這樣生活的原因。但我們倆
人的情況又不僅僅是這些。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們墜入愛河的可能性很大,你會愛我
愛得勝過其他一切東西,而我也會愛你愛得願意放棄世界上的一切東西。」
「人們還能從生活中期待得到什麼更多的東西呢?」
「如果人們不知道,他們的幸福使世界付出了一定的代價的話,他們確實不能期待
從生活中得到更多的東西。你看,娶你為妻,並為我生養孩子」——「噢,那當然。」
莎莉插話說……「我心裡明白,那將使人類失去一次把其人口限制在世界資源能夠支撐、
忍受程度的極好機會。我怎麼可以明知這一點而心安理得地生活呢?你又怎麼可能心安
理得地生活呢?」
「我們會把這些忘記的。」她語氣強烈地回答說。
他們這時已抵達「限制人口組織」大樓的門口。「不,我們決不會把這些給忘記的。
我們會是幸福的——一種違心和內疚感無法驅散下的幸福,但我們決不會忘記。而且,
我還會看到各種各樣的罪惡橫行於世。原先,我或許還能做些事情來制止它們的發生,
事實上,我會毫不手軟地採取行動。但是,我對你的愛會使我的手腳被束縛起來,以至
於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噢,比爾。」她柔情萬分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並把自己的頭緊緊地貼在他的胸
口上。
「到印度去,」他對她說,「成功在那裡等待著你。你將從事一些偉大的事業,並
將在獻身偉大事業的工作中找到你的幸福。你這樣生活將使未來變成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不過,你要記住——隨便你走到哪裡,也不管你在做什麼事情,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地
方,有一個男人在愛著你。只要他知道這一點,他就會一直愛著你。」
太平洋上空的某一個地方,一架飛機正開足馬力,朝印度飛去。遠離太平洋的一塊
陸地上,一輛公共汽車正慢慢地在丘陵中行駛,朝遠處的大平原開去。公共汽車上坐著
一位男士。藉著頭頂行李架底座上的一盞小燈泡的燈光,他正在用一枝鉛筆,在一隻車
票封套上,簡練地寫著一些字。
「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他寫道,「你剛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她將在拯救人
類免遭人口過剩災難上起著最重要的作用。但對此事,你記不住。你也許會在報紙上看
到有關她的成就的報道,但你不會發現任何提及你在這次事件中所起作用的消息。
「之所以如此,有幾種可能的解釋……」
寫完這些之後,他把車票封套放進自己夾克衫裡面的口袋裡,然後關了自己頭頂上
的那盞小燈。現在,公共汽車裡一片漆黑,只有駕駛員坐位邊上閃現出點點微光。這個
男乘客向窗外的夜色注視了很久,發現車子開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在黑暗中看見一線亮
光——一座農舍或孤寂的農村十字路口處閃現的亮光,然後,這些亮光一閃而過,留下
一片漆黑與汽車做伴。就這樣,公共汽車在這空曠的大地上飛快地滾動著它的輪子,迅
疾向前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