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唐尼-凱霍爾年輕時也穿過白袍戴過尖頂帽,但他卻和在帕契曼正門前面不遠那片狹長草地上巡遊的一隊隊三K黨徒保持著一定距離。這裡的保安措施很嚴密,全副武裝的警衛正在監視著那些示威者。在三K黨徒聚集的遮陽傘附近,還有一夥穿著褐色襯衣的光頭黨人,他們舉著的標語要求釋放薩姆。
唐尼看了一會兒示威活動後便在一名警衛的指引下把車子停在了高速公路旁邊。監獄門崗處的警衛核對了他的姓名,很快就有一輛監獄的囚車向他開過來。他的哥哥在帕契曼已經坐了九年半的牢,唐尼每年都要設法來看他一次。不過,他最後一次來這裡已經是在兩年以前了,他一直羞於承認此事。
唐尼-凱霍爾今年六十一歲,是凱霍爾兄弟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他們兄弟數人十幾歲時便都在父親的影響下參加了三K黨。在當時作這種決定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根本用不著任何考慮,因為那是全家人的願望。後來他參加了軍隊,去朝鮮打過仗,遊歷了世界。在這期間他對穿白袍和焚燒十字架失去了興趣。他在一九六一年離開密西西比州,先是去了北卡羅來納州的一個傢俱公司工作,眼下住在達勒姆附近。
在這九年半中,他每個月都要悄悄地給薩姆寄一條煙和不多的一些錢,只是不常寫信,他和薩姆對寫信都不感興趣。達勒姆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有個關在死監的哥哥。
他在前門入口處給搜了身,又被帶到前面辦公室,不一會兒薩姆也給帶了進來,兩個人被單獨留在屋裡。唐尼長時間地擁抱了薩姆,兩人分開時眼睛都有些濕潤。他們的個頭和身材都差不多,但薩姆顯得起碼要老二十歲。薩姆坐在桌沿上,唐尼坐在了不遠的一張椅子裡。
兩人都點燃一支煙,各自望著自己的前面。
「有什麼好消息嗎?」唐尼終於問道,其實他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
「沒有,一點也沒有。法院駁回了所有上訴,他們真要動手了,唐尼,他們要殺死我,把我像頭牲畜似地弄進毒氣室裡殺掉。」
唐尼的頭垂到了胸前。「我很難過,薩姆。」
「我也很難過,不過,他媽的,這一切過去後我的好日子就來了。」
「別那樣講。」
「我說的是心裡話,我厭倦了關在籠子裡的生活,我老了,時候到了。」
「但你罪不至死,薩姆。」
「這正是最難讓人接受的,是吧。其實並不只是我他媽的會死,所有人都有死的一天,只是一想到那些蠢驢會利用我為他們自己大撈好處我就受不了。他們就要贏了,他們得到的獎賞就是把我綁起來然後看著我嚥氣,這才是最可悲的事。」
「你的律師不能做些什麼嗎?」
「能做的都做了,看起來希望不大,我希望你能見見他。」
「我在報上見過他的照片,他和我們家的人不大一樣。」
「他很幸運,長得像他母親。」
「很聰明吧?」
薩姆擠出一個微笑。「是的,聰明極了,他對我的事很上心。」
「他今天會來嗎?」
「可能,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他在孟菲斯住在莉那裡,」薩姆帶著一絲驕傲說道。正是因為他的關係,才密切了他女兒和孫子的關係,使他們得以和睦地住在一起。
「我今天早晨和艾伯特通了電話,」唐尼說道,「他說他有病,不能來這裡了。」
「好吧,我也不想讓他來,同樣也不希望他的兒孫們來。」
「他想親自來問候你,可他來不了。」
「讓他留到葬禮時再問候吧。」
「別這樣,薩姆。」
「我知道,我死的時候沒有人會為我哭泣,我也不想在事前得到那麼多虛偽的同情。但我有件事想求你,唐尼,不會很破費的。」
「沒問題,什麼事都可以。」
薩姆拽了一下自己紅囚服的褲腰。「你瞧這身該死的玩意兒,人們叫它紅衣,快十年了,我每天都穿著它,密西西比州政府肯定希望在我被他們殺死時也穿著這身衣服。不過,我有權穿任何自己想穿的衣服,死的時候能夠穿件體面的衣服對我太重要了。」
唐尼突然之間動了感情。他想說點什麼,但怎麼也說不出來,他的眼睛又濕了,嘴唇顫動著。他點了點頭,只勉強說了一句話:「放心吧,薩姆。」
「你知道那種叫作迪基斯的工裝褲吧?我以前穿過很多年,好像是卡其布做的。」
唐尼仍舊點點頭。
「買一條就可以了,再隨便買件白襯衣,不要套頭的那一種,要帶扣子的。襯衣、褲子都要買小號,腰圍要三十二的,再買雙白襪子和一雙便宜點的鞋。上帝,我只能穿一回了,是不是?在沃爾一馬特平價商場或別的什麼地方沒準用不了三十塊錢就能買到所有東西,你不會心疼錢吧?」
唐尼擦了一下眼睛努力想笑笑。「不會的,薩姆。」
「我會穿得像個花花公子,對嗎?」
「你將來安葬在什麼地方?」
「克蘭頓,就在安娜身邊,這肯定會影響她的安寧,亞當正在做安排。」
「我還能做些什麼?」
「沒有了,能保證我穿上新衣服就行了。」
「我今天就去辦。」
「這些年來,你是唯一還把我放在心上的人,你知道嗎?巴布嬸娘死前也給我寫過許多年信,可她的信總是乾巴巴硬邦邦的,我覺得她給我寫信只是為了向鄰居們炫耀。」
「誰是巴布嬸娘?」
「休伯特的母親。我甚至不能肯定和她有親屬關係,來這兒之前我們差不多根本就不認識,後來她就開始寫那要命的信了。她說因為自己家人給關進帕契曼她的心都要碎了。」
「願她的在天之靈安息。」
薩姆大聲笑起來,又想起了一件孩提時的往事。他饒有興致地講給唐尼聽,兄弟兩人很快便大笑不止。唐尼也想起了另外一個故事,他們就這樣講了有一個小時。
週六下午亞當來時唐尼已經離開了幾個小時。他給領進前面辦公室後便把一些文件攤開在桌子上。薩姆隨後也給帶了進來,看守卸下他的手銬後便把他們兩人留在了房間內。亞當馬上就注意到薩姆這回帶了更多的信來。
「又要抓我公差了吧?」他試探著問道。
「是的,不過可以等到完事以後再辦。」
「都是給誰的?」
「一封寫給平德家,我在他們家放過炸彈。一封寫給傑克遜一家被我炸過的猶太教堂。一封寫給一位做房地產商的猶太人,也是在傑克遜。別的還有一些,但不用著急,我知道你眼下忙得很,等我死了以後希望你能處理一下這些信。」
「裡面都寫了些什麼?」
「你以為會寫什麼?」
「我也不知道,恐怕都是些道歉的話。」
「好聰明的孩子。為我過去做的那些事道歉,懺悔我的罪孽,求得他們的寬恕。」
「為什麼要這樣做?」
薩姆停下腳步,靠在一個文件櫃上。「因為我整天蹲在一個小籠子裡,因為我有台打字機和用不完的紙,因為我心裡煩躁得要命,對吧,也許就因為這些我才想寫點什麼。因為我還有良知,雖說不是很多,但終歸還是有一些,我離死亡越近,對我過去做的那些事的負疚感也就越加強烈。」
「對不起,我會把它們寄出去的,」亞當說完在他的備忘錄上做了一些記號,「我們還剩下兩個上訴沒有了結。第五巡迴法院仍把辯護不力的申訴壓在那裡,我覺得還有些希望,可整整兩天了仍不見動靜。精神狀況申訴還在地區法院。」
「它們根本指望不上,亞當。」
「可能吧,但我決不退縮。如果可能的話,我要再遞交十份訴狀。」
「我不再簽署任何訴狀,如果我不簽字你什麼也遞不出去。」
「我可以,辦法有的是。」
「那我就解聘你。」
「你辦不到,薩姆,我是你的孫子。」
「根據我們的協議我隨時可以解聘你,黑紙白字寫著。」
「那份協議有缺陷,雖說是由你這個還算過得去的監獄律師起草,但還是存在著致命的缺陷。」
薩姆喘著粗氣,又開始邁著大步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在亞當面前走了不下十幾個來回。亞當今天是他的律師,明天還是,一直到他死去也不會改變,他知道自己解聘不了他。
「我們的赦免死刑聽證會安排在下週一進行,」亞當望著自己的拍紙簿說,一面等著對方爆發。但薩姆卻絲毫沒有動容,腳步也並沒有停下來。
「召開赦免死刑聽證會目的何在?」他問道。
「呼籲赦免。」
「向誰呼籲?」
「州長。」
「你認為州長會赦免我嗎?」
「那對我們又有什麼壞處呢?」
「回答我的問題,你這個小滑頭。以你全部的學識、經歷以及在法律方面的卓越才華來看,你真的寄希望於州長會考慮赦免我嗎?」
「有可能。」
「有可能個逑,你這個傻瓜。」
「謝謝你的誇獎,薩姆。」
「不客氣。」他走到亞當對面停下來,用一根有些彎曲的指頭指著亞當。「我作為你的當事人從一開始就跟你說過,你應當尊重我的意願,我是堅決反對同大衛-麥卡利斯特發生任何關係的。我決不會向那個蠢貨呼籲什麼赦免,也決不求他寬恕。無論因為什麼事,我都不同他進行任何接觸。這是我的意願,我跟你說得清清楚楚,年輕人,第一天就告訴你了。而你作為我的律師卻無視我的意願,憑著自己的興致為所欲為。你只是個律師,你沒有別的權力。而我卻是你的當事人,我不知道你那高雅的法學院是怎樣教你的,我只知道應當由我作決定。」
薩姆走到一張空著的椅子旁,又拿起了一封信。他把信交給亞當說道:「這封信是給州長的,要求他取消週一的赦免聽證會。如果你拒絕取消的話,那我就將這封信的複印件交給新聞界,我要讓你、加納-古德曼和州長都下不來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再明白不過了。」
薩姆將信放回椅子上,又點燃了一支煙。
亞當在他的備忘錄上又畫了個圈。「卡門週一要來這裡,我不敢保證莉能來得了。」
薩姆緩緩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眼睛並不著亞當。「她還在康復中心嗎?」
「是的,不清楚她什麼時候能夠出來,你想要她來嗎?」
「容我再想想。」
「要快些,好不好。」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弟弟唐尼剛剛來看過我,他是最小的弟弟,他想見見你。」
「他也是三K黨徒嗎?」
「這算什麼問題?」
「是個只需要回答是與否的問題。」
「是的,他是三K黨。」
「那我不想見他。」
「他不是壞人。」
「我相信你的話。」
「他是我兄弟,亞當,我要你見的是我兄弟。」
「我不想再見到凱霍爾家的其他成員,薩姆,特別是那些穿長袍戴尖頂帽的人。」
「噢,真的嗎?三個星期前你恨不能把這個家底翻過來,生怕知道得不夠多。」
「我認輸,好不好?我聽到的夠多了。」
「噢,事兒還多著哪。」
「夠了,我夠了,你饒了我吧。」
薩姆咕噥了一句什麼,有些自得地笑起來。亞當看了一眼拍紙簿說:「有件事你聽了也許會高興的,監獄外面除了三K黨外又來了一些納粹分子、雅利安人和光頭黨,還有其他崇尚仇恨的組織。他們都沿著高速公路站成一排,向過往的汽車揮動標語牌。標語牌上寫的當然是要求釋放他們心目中的英雄薩姆-凱霍爾,真像個熱鬧的馬戲場。」
「我在電視上看過了。」
「他們在傑克遜的州議會大廈周圍也舉行了抗議示威。」
「那是我的錯嗎?」
「不是,但都是因為你的死刑。你如今成了偶像,就要成為殉教士了。」
「我應該做些什麼呢?」
「什麼也不用做。就等著執行死刑好了,那樣就稱他們的心了。」
「你今天是怎麼了?」
「對不起,薩姆,我的壓力越來越大。」
「我誠懇地建議你甩掉那些壓力,像我一樣。」
「不行,我已經把那些蠢貨掌握在手裡,薩姆,我還沒跟他們動真格的。」
「是嗎,你提交了三輪訴狀,各級法院已經有七次把你駁回,你的得分是零比七,我不想看到你動真格時會是什麼樣子,」薩姆說這些話時臉上掛著一種頑皮的笑容,字字句句都透著調侃。亞當也笑了笑,兩人之間的氣氛緩和了一些。「我想過了,你走了以後我要起訴他們,」他顯得很激動地說道。
「我走了以後?」
「沒錯,起訴他們濫用死刑,被告就是麥卡利斯特、紐金特、羅克斯伯勒以及密西西比州。我們要起訴所有那些人。」
「還沒有誰那樣做過,」薩姆捋著鬍鬚說,好像是在認真考慮。
「是的,我知道。這還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也許我們什麼也得不到,但只要想想我在今後五年中會怎樣折騰那些雜種就覺得很有意思。」
「我同意你那樣做,起訴他們!」
笑容漸漸隱去,幽默也不復存在。亞當在備忘錄上又看到另外一些事項。「還有幾件事要說一下。盧卡斯-曼讓我問問你見證人的事,你只能有兩個見證人在見證室裡,我是說真要到了那一刻。」
「唐尼不想幹,我也不想讓你在那裡。不知道還有誰會願意當那個見證人。」
「好吧,我就這樣答覆。我至少收到了三十個採訪要求,幾乎各大報紙和新聞雜誌都提出了要求。」
「不見。」
「好吧。還記得我們上次提到的那個作家溫德爾-捨曼嗎?那個想要給你錄音的人,還有——」
「對了,還有五萬美元。」
「如今加碼到十萬了,由他的出版商為他籌集資金。他要把一切都錄下來,還要去執行死刑的現場,然後進行深入研究,再寫一個大部頭出來。」
「不幹。」
「好的。」
「在今後三天裡我不想再談論我的生活經歷,我不想讓某些不相干的人到福特縣去亂打聽,而旦我活到這當兒最不需要的就是那十萬美元。」
「我都清楚了。你曾經說起過穿衣服的事——」
「唐尼答應辦這件事。」
「好的,我們接著往下來。如果得不到緩期的話,在最後的幾個小時裡可以有兩個人陪伴你。按規定,獄方有一張表格需要你簽字並指定這兩個人。」
「一般應該是律師和牧師,對不對?」
「沒錯。」
「那就是你和拉爾夫-格裡芬啦。」
亞當把名字填入表格。「誰是拉爾夫-格裡芬?」
「是監獄裡新來的牧師,他反對死刑,你能相信嗎?而他的前任則恨不能把我們都給熏死,當然是以基督的名義。」
亞當把表格遞給薩姆。「在這兒簽字吧。」
薩姆潦草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並把表格還給亞當。
「你有享受最後一次配偶探訪的權力。」
薩姆大笑起來。「拉倒吧,孩子,我都這麼大歲數了。」
「這是清單上的,明白嗎?盧卡斯-曼私下跟我講說我應該告訴你。」
「好了,你已經告訴我了。」
「我這裡還有一張有關你的私人物品的表格,要寫明繼承人是誰。」
「你是說我的遺產嗎?」
「差不多。」
「這實在病態,亞當,我們幹嘛現在就做這件事?」
「我是律師,薩姆,我們有責任落實一切有關細節,這些都不過是些書面上的文章。」
「你要我的東西嗎?」
亞當聽到他的問題後想了片刻。他不想傷薩姆的感情,但同時他也實在想不出怎樣去處理他那幾件破爛不堪的舊衣服、舊書以及一台小電視機和那雙橡膠拖鞋。「我要,」他說道。
「那它們就屬於你了,把它們拿去一把火燒了。」
「在這兒簽字吧,」亞當說完將表格推到他的面前。薩姆簽完了字,又開始在屋裡來回踱步。「我真想讓你見見唐尼。」
「沒問題,只要是你的要求我都會照辦,」亞當說著把拍紙簿和表格收拾好裝進公文包裡。所有的細節都已落到了實處,亞當覺得公文包更顯得沉甸甸的。
「我明天一早再來,」他對薩姆說。
「給我帶點好消息來,好吧?」
紐金特上校趾高氣揚地沿著高速公路的外側向前走著,後面跟著十幾個全副武裝的監獄警衛。他怒視著那二十六個三K黨徒,又向那十來個穿著褐色襯衣的納粹分子皺著眉頭,還停下腳步虎視眈眈地望著離納粹分子不遠的一群光頭黨。他搖晃著身子,圍著那片狹長的示威專用草地外側轉了一圈。兩個信奉天主教的嬤嬤坐在盡可能遠離其他示威者的地方,他停下來同她們聊了幾句。這時的氣溫足有華氏一百度,嬤嬤們坐在蔭涼地裡還在冒汗,她們一邊喝著冰鎮汽水,一邊把標語牌靠在膝蓋上望著高速公路的方向。
兩位嬤嬤問他是什麼人,有什麼事。他說自己是監獄的代理典獄長,來這裡只是為了確保示威能夠有秩序地進行。
於是,她們讓他離遠點——
5200全本書庫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