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名叫廷尼的警衛銬上薩姆並把他帶離了A排監捨。薩姆手裡拿著一隻塑料袋,裡面裝滿了近兩周來那些仰慕他的人們給他寄來的信件。自從他成為死囚犯以來,他平均每個月都會收到他的支持者們的十幾封來信,那些支持者大多是些三K黨徒及其同情者以及種族淨化論者和反猶主義者組織的成員,全部是些形形色色的偏執狂。有那麼幾個月,他一直在給這些人回信,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漸漸厭倦了。有什麼用呢?在某些人看來他是個英雄,但是他同他的那些崇拜者往來的信件越多,就越是覺得那些人都很古怪,其中不乏一些瘋子。他禁不住想到自己呆在監捨裡也許比在外面還會安全些。
通信自由是聯邦法院賦予的正常權力,並不是什麼特權。因此別人不准拿走他的信件,但有可能會受到控制。除了從信封一看就是來自律師的信件,其餘的都要經過檢查員開封,但不允許看信的內容,除了當某個囚犯正在接受函件審查。來信定期送達牢房並分到囚犯手中,盒子和包裹也要被打開進行檢查。
失去薩姆對許多崇拜他的人而言是一種沉重打擊,因此當第五巡迴法院取消了他的緩期以後他的來信急劇增加。那些人為他禱告並給他以堅定不移的支持,有幾個還匯了款來。所有來信都寫得很長,無一例外都會對猶太人、黑人以及自由主義者和其他的陰謀家們進行一番譴責。有些還會對稅賦、槍械控制以及國家債務問題來一通抱怨。還有些是布道信。
薩姆對這些來信很不耐煩,他平均每天會收到六封。去掉手銬後薩姆把那些信放到檯子上,然後他讓警衛打開了隔板上的一個小門。警衛把塑料袋從小門內送出去,亞當在另一邊接著。然後警衛退身出去並鎖上了房門。
「這是什麼?」亞當拿著塑料袋問。
「崇拜信。」薩姆在他常坐的位子上坐下,點上一支煙。
「我怎麼處理它們?」
「讀一讀,或者燒了,無所謂。今天早晨打掃牢房,這些東西礙事。我知道你昨天去了新奧爾良,給我講講情況。」
亞當把信袋放到椅子上,在薩姆對面坐下來。外面的氣溫是華氏一百二十度,這個接待室裡也差不了多少。今天是週六,亞當下身穿條牛仔褲,上身著開領短袖衫,腳下是一雙平底便鞋。「第五巡迴法院週四來電話說他們要在週五聽我陳述。我去了,我的才華把他們搞得暈頭轉向,今天早晨我才飛回孟菲斯。」
「裁決什麼時候出來?」
「很快。」
「是三人法官小組嗎?」
「是的。」
「都有誰?」
「朱迪、羅比肖克斯和麥克尼利。」
薩姆琢磨了一會兒這幾個名字。「麥克尼利是名老牌鬥士,他會幫助我們。朱迪是保守派的一條母狗,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指她是個很保守的美國女性,是共和黨委派的,恐怕她不會幫我們。我對羅比肖克斯不熟悉,他從哪兒來?」
「南路易斯安那。」
「啊,是個混血美國人。」
「差不多。此人強硬得很,不會幫我們的。」
「這麼說我們要二比一輸掉了,好像你說過他們被你的才華搞的暈頭轉向。」
「我們還沒有輸。」亞當很驚訝薩姆說起每一位法官都如數家珍。不過,他畢竟研究法庭多年了。
「律師抗辯不力的上訴到哪兒了?」薩姆問道。
「還在這裡的地區法院,比其他的上訴遲了幾天。」
「咱們再提些別的上訴吧,好不好?」
「我正在辦。」
「要趕快,只有十一天了。我屋裡牆上有個日曆,我每天要盯著它看上三個小時。每天早晨起來後,我都要在頭一天的日期上打上一個大大的X。在八月八號那一天畫著個圓圈,我的X離圓圈越來越近了,得想些辦法。」
「你看,我正在想。實際上,我正在考慮一個新攻擊點。」
「太好啦。」
「我認為我們可以證明你已精神失常。」
「我已經考慮過這一點。」
「你上了年紀,已經年老體衰,你對執行死刑表現得過於平靜,可見是出了什麼問題。你已經無法理解為什麼要對你執行死刑。」
「類似的案例也是有的。」
「古德曼認識一個專家,只要給錢他什麼都肯說。我們正在考慮帶他來這裡為你進行檢查。」
「妙極了,我要弄得披頭散髮,滿屋子追蝴蝶。」
「我認為就心理失常進行上訴還是比較過硬的。」
「我同意,去辦吧,再多找點上訴的理由。」
「我會的。」
薩姆吁了口氣沉思了幾分鐘。兩個人都在冒汗,亞當需要換換新鮮空氣了。他需要回到車子裡去,關上窗子,把空調開到最高。
「你什麼時候再來?」薩姆問道。
「星期一。聽我說,薩姆,有件事雖說不那麼令人愉快,但我們還是要說一下。你可能會離開我們,也許是八月八號,也許是五年以後,像你這種抽煙的方式,你挺不了多久。」
「抽煙不是對我健康的最大威脅。」
「我知道。不過,你的家庭,莉和我,都需要就善後事宜做些安排,最好能提前有個商量。」
薩姆呆呆地望著隔板上一排排小小的鐵三角。亞當在一本拍紙簿上塗寫著什麼。空調器呼呼地吹著,不時發出嘶嘶的聲音,但屋裡並沒有多少涼意。
「你祖母是個好女人,亞當,我很難過你沒有見到過她,她本應該生活得更好些。」
「莉帶我去了她的墓地。」
「我讓她吃了很多苦頭,她都忍受了。把我埋在她身邊吧,也許我還能向她表達我的愧疚。」
「我會辦好的。」
「就這樣吧,買塊墓地需要多少錢?」
「錢的事我想辦法,薩姆。」
「我沒有什麼積蓄,亞當。幾年前就折騰光了,差不多都是因為這樁事。土地和房子都沒了,我沒有留下任何不動產。」
「寫了遺囑嗎?」
「是的,我自己起草了一份。」
「下星期我需要看一看。」
「你下週一可一定要來。」
「我保證,薩姆。你需要什麼東西嗎?」
薩姆躊躇了片刻,似乎顯得有些難為情。「你知道我真正喜歡的是什麼嗎?」他像個孩子似地笑了笑說。
「什麼都行,薩姆。」
「我小時候最饞的就是愛斯基摩派。」
「愛斯基摩派?」
「是的,那是一種小小的帶柄冰淇淋,香草的,帶一層巧克力硬殼。來這裡之前我常吃,我想這種東西仍然有賣的。」
「愛斯基摩派?」亞當重複了一句。
「是的,我還想吃,那是世界上最棒的冰淇淋。你能想像出在這個蒸爐裡吃上一隻是什麼感覺嗎?」
「好吧,薩姆,那就愛斯基摩派。」
「多帶些來。」
「我要帶一打來,我們就在這兒一邊流汗一邊吃愛斯基摩派。」
薩姆在週六的第二位來客是他所沒有料到的。那人在正門被門衛攔下後出示了一份帶有照片的北卡羅來納州駕駛證,並向警衛解釋說自己是薩姆的兄弟,還說他被告之從現在起直到預定的行刑日期間他隨時可以來監捨探望薩姆。他說昨天已經和上層管理部門的一個叫作霍蘭先生的人講好了,那位霍蘭先生向他保證對薩姆的探望規定已經放寬,一周內任何一天從上午八點至下午五點之間都可以探監。警衛回屋去掛了個電話。
五分鐘過去了,來客仍然很耐心地等在他那輛租來的車子裡。警衛又掛了兩個電話後把那人的車號登記在自己的記事簿上。她告訴來客把車子停到稍遠些的地方鎖好,然後回到警衛室來等。那人照辦了,幾分鐘後,一輛白色的囚車開了過來。開車的是一名著制服的武裝警衛,他示意讓那來客上車。
車子進了嚴管區的兩道大門,向著另外一個有兩名警衛等候的門口開去。他們對來客進行了搜身,那人身上沒帶任何包裹和袋子。
他們帶領那位來客拐過一個牆角進入了空無一人的接待室,來客坐在了隔板靠中間的椅子上。「我們去帶薩姆,」其中一個警衛說道,「需要五分鐘時間。」
警衛來到囚室前時薩姆正在打一封信。「咱們走吧,薩姆,你有客人。」
薩姆停住打字,眼睛盯著警衛。屋裡的風扇在飛速旋轉,電視裡正在轉播棒球比賽。「來的是誰?」他厲聲問道。
「你兄弟。」
薩姆輕輕把打字機放到書架上又一把抓過囚衣。「哪個兄弟?」
「我們沒有細問,薩姆,只知道是你的兄弟,我們走吧。」
他們把他銬好後帶他往囚室外面走去。薩姆曾經有過三個兄弟,老大在薩姆入獄前就已患心臟病去世了,最小的是唐尼,已經六十一歲了,現住在北卡羅來納州的達勒姆附近。再一個就是六十七歲的艾伯特,他身體不太好,目前住在福特縣鄉下的林子裡。唐尼每個月都會寄些煙來,外帶少量的錢,再有就是偶爾寫張條。艾伯特已經有七年沒有音訊了。還有個老處女姨媽直到八五年去世前一直給他來信。而凱霍爾家的其他人早就把他忘到腦後了。
一定是唐尼來了,他對自己說,只有唐尼還可能有心情來看他。他已經有兩年沒見到他了,他們走近接待室時,薩姆不覺腳下輕快起來,多麼令人意外的驚喜。
薩姆走進門去望著坐在隔板對面的那個人,那是一張他並不熟悉的臉。他又在屋子裡環視了一下,確信除了那人外再沒有第二個,那人此時正用一種毫無表情的冷漠眼神凝視著薩姆。警衛一面給薩姆卸手銬一面密切注視著他們,於是薩姆趕緊沖那人笑笑並點了點頭。隨後他便把目光轉向警衛,一直等到他們出去把門鎖上。薩姆在來客對面坐下,點燃一支煙,一語不發。
此人看起來有些面熟,但他想不起是誰。他們透過隔板的窗口互相望著對方。
「我認識你嗎?」薩姆終於問道。
「是的,」來客回答。
「在哪兒認識的?」
「在過去認識的,薩姆。在格林維爾、傑克遜市和維克斯堡,在猶太教堂、房地產公司、平德家還有馬文-克雷默家。」
「韋奇?」
那人慢慢點點頭,薩姆閉上眼睛向著天花板長長地吐了一口煙。然後他把煙扔掉,頹坐在椅子裡。「上帝,我一直盼著你死掉。」
「很不幸。」
薩姆目光凶狠地怒視著對方。「你這個雜種,」他咬牙切齒地說道,「狗雜種,二十三年了,我做夢都盼著你死。我用自己的雙手、用棍棒、用刀子、用人們所知道的所有武器把你殺死了不下一百萬次,我見過你滿身血污的樣子,聽過你請求寬恕的號哭。」
「很遺憾,我就在你面前,薩姆。」
「我恨你勝過對所有人的恨。如果我現在有枝槍,我會把你的卵子打個稀爛,我會把你的狗頭裡灌滿鉛液,我會一直笑到哭起來,上帝,我恨不能活剝了你。」
「你就是這樣接待客人的嗎,薩姆?」
「你來這裡幹什麼,韋奇?」
「他們能聽到我們的談話嗎?」
「他們才不屑於聽我們談些什麼。」
「不過,這種地方也許會裝有竊聽器,是不是?」
「那就離開這裡,蠢貨,滾吧。」
「我馬上就會走的,但我首先要告訴你我就在附近,在非常密切地注視著事情的進程,我也很高興我的名字至今還沒給說出去,我當然希望繼續保持下去,我總是很有能力讓人們保持沉默的。」
「你這個狡猾的傢伙。」
「拿出點男人的勇氣去接受它吧,帶著尊嚴去死,你和我同在,你是幫兇和同謀,在法律面前你和我同罪。當然,我是個自由人,可沒人說過生活是公平的呀,就這樣一直向前走吧,把我們的小秘密帶到墳墓裡去,這樣誰也不會受到傷害,好不好?」
「你去了哪裡?」
「所有地方。我的名字也不再叫韋奇了,所以不要打任何主意。我從來就不是韋奇,就連道根也不知道我的真名。我於一九六六年應召入伍,我不想去越南,所以就去了加拿大,後來又隱姓埋名來到了這裡,直到現在還是這樣。我是個並不存在的人,薩姆。」
「你才應該坐在我的位子上。」
「不,你錯了,我不應該,你也不應該。你回格林維爾去真是蠢透了。聯邦調查局找不出任何破綻,他們本來永遠也抓不到我們。我就夠聰明,道根也一樣,而你卻成了最薄弱的一環。那本來也是最後一顆炸彈了,你知道嗎,那屍體和那一切都是最後的一次了,到了收山的時候了。我逃離了這個國家,本想永遠不再回到這個令人心痛的地方,而你本來也可以回到你的那些雞和奶牛的身邊去。誰知道道根會做什麼。不過,你坐在這裡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你是個大傻瓜。」
「你今天來這兒也算是傻得可以了。」
「不見得。如果你現在喊叫起來的話,沒有人會相信你,娘的,他們都會認為你肯定是瘋了。但即使那樣的話,我還是願意保持我們一貫的做法,我不想搞出亂子來。讓我們接受即將來臨的一切吧,薩姆,平靜地接受吧。」
薩姆小心地又點燃了一支煙,並把煙灰磕在地上。「你走吧,韋奇,再也不要回來。」
「當然。有一句話我真不願意說出口,不過,薩姆,我希望他們毒死你。」
薩姆站起來向身後的門走去,一名警衛打開門帶走了他。
他們像一對少男少女般地吃著爆米花坐在影院的後排座位上。出來看電影是亞當的主意。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同病毒一起呆了三天,這陣酒瘋在週六早晨總算是過去了。他挑了一間家庭餐館吃了晚飯,那家餐館的菜單上只有快餐,沒有烈性酒。她狼吞虎嚥地吃了一通核桃蛋奶烘餅和奶油冰淇淋。
他們看的是部西部片,影片中的人物形象很具政治色彩,印地安人是一水的好漢,牛仔們則全部是流氓無賴。所有白色面孔的人都透著邪惡並且最終都沒有逃脫覆滅的下場。莉喝了兩大杯佩帕斯飲料,她的頭髮很潔淨,梳在耳後;她的眼睛重又顯得明亮有神;她的面部化了妝,掩去了過去一周來所經受的創痕;她還像以往一樣穿著牛仔褲和活領棉布襯衫,她又恢復了往日的鎮定從容。
他們幾乎沒有再提星期二晚上亞當在門口席地而睡的事。兩人已說好以後再討論那件事,等將來某一天她能夠把握它的時候再說,這樣辦對他也是件好事。她現在正走在顫顫悠悠的鋼絲上,時時刻刻都有再一次掉進酒罈的危險。他要保護她,不讓她再遭受痛苦和不幸,他要做一些能讓她高興和快樂的事,絕不再談論薩姆和他的死刑,不再談論埃迪,不再談論凱霍爾家族史。
她是他的姑姑,是他所鍾愛的人。她很脆弱,身體又有病,她需要他寬闊的肩頭和有力的聲音來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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