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關好並鎖上了門,兩個人一起走出會議室外窄長的陰涼,走進中午炫目的太陽底下。亞當閉上眼睛站了一會兒,然後在口袋裡拚命找了一陣子太陽鏡。帕克耐心地等著,他戴著一副厚厚的冒牌雷朋太陽鏡,臉被警帽寬寬的帽簷遮住。令人窒息的空氣幾乎肉眼可見。在亞當終於從公文包中找出太陽鏡戴上時,他的胳膊和臉上已經蒙上了一層汗水。他瞇著眼睛做了個怪相,直到他能真看清了的時候才隨著帕克沿磚路和牢房前烤焦了的草地向外走。
「薩姆好嗎?」帕克問。他悠閒地把手插在兜裡。
「我想還行。」
「你餓不餓?」
「不,」亞當看了一下表回答。幾乎一點了。他拿不準帕克是不是想請他嘗嘗監獄的伙食或者什麼別的,但他不想套近乎。
「可惜。今天是星期三,就是說吃蘿蔔纓和玉米餅。非常不錯。」
「謝謝。」亞當確信在他的遺傳基因中的某個地方一定潛伏著對蘿蔔纓和玉米餅的渴望。今天的食譜讓他垂涎欲滴飢腸如鼓。可是他把自己看作是加利福尼亞人,長這麼大他還從沒見過蘿蔔纓。「也許下個星期,」他說,實在難以相信在死監裡會被邀請進午餐。
他們站在雙層門的第一道門前。當它開啟時,帕克沒有把手從兜裡拿出來,對他說:「你什麼時候再來?」
「明天。」
「那麼快?」
「啊。我這一段會常來。」
「那麼,認識你很高興。」他咧開大嘴笑了笑,走了。
當亞當通過第二道門時那只紅桶開始放下來。它停在離地面三英尺的地方,他在桶底稀里嘩啦地找出了他的鑰匙,一直沒有抬頭看警衛。
一輛帶有監獄標誌的白色麵包車停在門外亞當的車旁等候。司機一側的窗戶搖下來,盧卡斯-曼探出頭說:「你急著走嗎?」
亞當又瞥了一眼他的表。「無所謂。」
「那好。上來,我需要和你談談。我們在附近轉轉。」
亞當並不想在附近轉轉,但他無論如何也是準備去一下曼的辦公室的。他打開另一側的車門把外衣和公文包扔在後座上。謝天謝地,車裡的空調開到了最大。盧卡斯樣子清涼,仍是衣著筆挺無懈可擊,坐在方向盤的後面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把車駛離嚴管區,朝著主幹道開去。
「情況如何?」他問。亞當努力回憶薩姆對盧卡斯的描述。薩姆有些話影響了亞當對他的信任。
「我覺得還行,」他小心地選擇含糊的措辭。
「你會代理他嗎?」
「我想是的。他今晚要好好考慮一下,明天再見我。」
「沒問題。但你明天要讓他簽字。我們需要某種形式的書面委託。」
「明天我會拿到的。我們去哪裡?」他們出了監獄向左拐,經過最後一棟漂亮的有著樹蔭和花壇的白房子,現在他們穿行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棉花和大豆田里。
「沒有什麼確定目標。只不過覺得你或許想看看我們的農場。我們有幾件事要談。」
「我在聽。」
「第五巡迴法院的決定今天上午廣播了,我們已經接到至少三個記者的電話。他們聞到了血腥氣,當然,他們想知道薩姆是不是已走到終點。我認識他們之中一些人,在以前行刑過程中和他們打過交道。有幾個不錯,但大多數叫人討厭。反正,他們全都在打聽薩姆的情況:他是否有律師?以及這個律師是否一直代理他到最後?你知道,諸如此類的廢話。」
右邊的田地裡有一大群光膀子只穿著白色褲子的囚徒在幹活,個個都是渾身大汗。他們前胸和後背流淌的汗水在陽光下閃著光。一個攜帶來復槍的警衛在馬上監視著他們。「這些人在幹什麼呢?」亞當問。
「為棉花剪枝打葉。」
「他們是必須參加嗎?」
「不,全是自願的。他們或者幹這個或者整天呆在牢房裡。」
「他們穿白色。薩姆穿紅色。我在高速公路邊看見的一群穿的是藍色。」
「這是分類制度的一方面。白色意味著這些人危險小。」
「他們犯的是什麼罪?」
「什麼都有。販毒、殺人、慣犯,隨你點。但是他們到這裡之後表現較好,因此他們穿白色並且獲准勞動。」
麵包車在十字路口調頭,眼前又出現了鐵絲網和鋒利的尖刺。左邊是一片兩層的現代化營房,從中央向四面八方延伸。如果不是帶刺的鐵絲網和崗樓,這些建築可能被當作設計得很糟的大學宿舍。「這是哪裡?」亞當指著問。
「三十四區。」
「這邊有多少個四區?」
「我也說不準。我們不停地建了再拆。三十左右。」
「看上去是新的。」
「是的。我們和聯邦法院鬧彆扭幾乎有二十年之久,因此我們一直在大量建房。這地方的真正指揮一直是聯邦法官,這已不是什麼秘密。」
「那些記者能等到明天嗎?我需要先知道薩姆在想什麼。我討厭現在去和那夥人談然後明天事情又惡化了。」
「我想我能抱過這一天。但他們等不了很久。」
他們經過了最後一個崗樓,三十四區消失了。他們開了至少兩英里才看見田野裡又一片高出地面且圍著鐵絲網的建築。
「今天早晨你來之後我和典獄長談過,」盧卡斯說,「他說他願意見你,你會喜歡他的。他討厭死刑,你知道。他希望在兩年後退休之前不用再經歷一次死刑。不過如今看來成問題了。」
「讓我來猜猜看。他只是執行公務,對嗎?」
「我們這裡的人全是執行公務。」
「這就是我的看法。我對這兒的印象是,這裡每個人都想拍著我的後背用悲哀的口氣告訴我可憐的老薩姆將會有什麼遭遇。誰也不想處死他,但你們全都得執行你們的公務。」
「有一大幫人想要薩姆死。」
「誰?」
「州長和州檢察長。我確信你熟悉州長,但你最好盯住檢察長,當然,他希望有一天成為州長。因為某種原因我們選出了一幫這種年輕而極有野心的政客,他們就是不安分。」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羅克斯伯勒?」
「就是他。他熱衷於上鏡頭,我想今天下午他會召開一個記者招待會。如果他真的召集了,他會充分利用這次第五巡迴法院的勝利,並承諾盡最大努力在四周之內把薩姆處死。你該知道,正是他的辦公室負責處理這些事。如果州長自己在晚間新聞中沒有露面去說點什麼,我一點也不會奇怪。亞當,我想說的是上面會施加巨大的壓力以確保不再有任何延期。為了他們自己的政治目的,他們要薩姆死。他們會盡全力來促成這件事。」
亞當望著車窗外的第二群建築。在兩棟房子之間有一片水泥場地,一場人數眾多的籃球賽正在進行,每邊至少有一打成員參與。全是黑人。籃球場的外邊是一排五大三粗的人在舉槓鈴。亞當注意到其中有幾個白人。
盧卡斯轉到另一條路上。「還有一個原因,」他接著說,「路易斯安那州正在放開手處死犯人。得克薩斯今年已經處死六個,佛羅里達五個。我們兩年來還沒有一起死刑。有些人說我們裹足不前。現在是向我們周圍的幾個州顯示一下我們和他們一樣要認真地做個好政府的時候了。就在上個星期立法委員會主持了就此問題的聽證會。州里的領袖們對這種無休止的延緩行刑令發表了種種憤怒的聲明。不足為怪的是,他們的結論是全怪聯邦法庭。壓力大得很,迫使我們得處死個把人。薩姆碰巧是下一個。」
「薩姆之後是誰?」
「沒人,真的。最近的也要兩年之後。兀鷹還在盤旋。」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我不是敵人,是吧?我是監獄的律師,不是密西西比州的。你也從沒來過這兒。我想你想知道這些。」
「謝謝,」亞當說。儘管這個消息是主動提供的,但肯定會有用。
「我會從各方面盡力幫助你。」
地平線上出現了建築物的房頂。「那是監獄的前門嗎?」亞當問。
「是的。」
「我想走了。」
庫貝事務所孟菲斯辦事處在一個叫作「布蘭克林廣場」的大廈裡佔了兩層,大廈坐落於市中心的中央大街與門羅大街拐角,是一座二十年代的建築。中央大街還以其中部美洲商城著稱。該市為了使其市中心恢復舊日繁華,把柏油馬路改為磚路,並禁止了汽車和卡車通行。人們在這座商城附近只能步行。
大廈本身已經被翻修一新,頗具品味。大廳用大理石和青銅雕塑裝飾。庫貝事務所的辦事處很大,裝飾富麗堂皇,牆上是古色古香的橡木護牆板,地上鋪的是波斯地毯。
亞當在一位迷人的年輕秘書的陪同下來到拐角處的辦公室與主管合夥人貝克-庫利見面。他們自我介紹,握手,並用欣賞的目光追隨著秘書離開房間把門帶上。庫利屏住呼吸睨視著秘書關好門才收回了目光。
「歡迎來南方,」庫利說,終於喘出口一氣來,坐進了他時髦的暗紅色皮轉椅中。
「謝謝。我猜你已經和古德曼談過了。」
「昨天,談了兩次。他告訴了我原因。在這個走廊的盡頭有一間不錯的小會議室,有電話、計算機,挺大的空問。那是給你的,當然限於你在這兒工作期間。」
亞當點點頭並看了看這間辦公室。庫利大約五十出頭,是個好整潔的男人,辦公桌很整齊,房間也很乾淨。他說話和動作都很快,滿頭的灰髮,疲倦的眼睛帶著黑圈。「這邊都做哪些工作?」亞當問。
「官司不多,刑事案絕對沒有,」他回答得很快,就像不允許讓刑事犯骯髒的腳踩髒這裡厚實而豪華的波斯地毯。亞當記起古德曼對這個分部的描述——一個可以給總部增添光彩並有十二個好律師的事務所,幾年前被庫貝事務所兼併,其原因至今還是個謎。只是公司信箋抬頭上多出個地址讓他們感覺良好。
「大多數是和公司有關的業務,」庫利接著說,「我們代理一些老銀行,也幫地方政府機構處理證券方面的事。」
挺來勁的工作,亞當想。
「事務所本身可以上溯一百四十年,順便說說,它在孟菲斯是最老的事務所,經歷過南北戰爭,曾被分割及合併若干次,最後被芝加哥的老大哥兼併。」
庫利自豪地講述了這個分部的歷史,似乎他們的家譜和他媽的九十年代的法律業有什麼關係。
「這裡有多少律師?」亞當問,他不想冷場,雖說這個談話開始緩慢且漫無目的。
「十二位。十一位助理,九位書記員,七位秘書,還有十位勤雜人員。在我們這裡就算不錯了。和芝加哥比不了,是吧。」
你說得對,亞當想。「我很想參觀參觀這裡。我希望我不會妨礙你們。」
「一點也不。我只怕我們幫不了多少忙。我們接的都是公司的業務,你知道,蹲辦公室的律師,大多是做文字工作。我已經二十年沒見過法院大堂了。」
「我不會麻煩你。古德曼先生和他們那兒的人會幫助我。」
庫利站起來不斷地搓著手,好像他的手沒地方放。「那麼,啊,達琳將是你的秘書。她實際上是公用秘書,但我差不多是把她派給了你。她會給你一把鑰匙,告訴你如何停車,通過安全檢查,打電話,使用複印機等。那些設備全都是一流的、地道的好東西。如果你需要一個助手,只要告訴我,我們可以從其他人那兒偷一個來。並且——」
「不,沒有必要。謝謝。」
「那麼,好,咱們去看看你的辦公室。」
隨著庫利走在空蕩蕩靜悄悄的走廊上時,亞當聯想起芝加哥的辦公樓,禁不住暗自笑了。那裡的走廊永遠是充滿了匆忙的律師和忙碌的秘書們。電話鈴聲不間斷地響,複印機、傳真機和電傳機的僻啪聲和嗡嗡聲使那地方像個有拱廊的鬧市街。一天十小時就像在瘋人院。要獨處只有到圖書館的小屋或者樓房角落裡合夥律師們的辦公室才行。
這地方靜得像喪葬館中的休息室。庫利推開一扇門打開燈。「怎麼樣?」他問,揮著手臂轉了一大圈。房間過於大,窄長的辦公室中央有一張打磨得很光的漂亮的會議桌,桌子兩邊各有五把椅子。房間的另一端是一個臨時工作台,上面有電話、電腦,桌邊還放了一把老闆椅。亞當沿著會議桌走,看見書架上排滿了整齊卻不曾用過的法律書。他透過一扇窗戶看了看街景。「外面不錯,」他說,看著三層樓下大街上的鴿子和人。
「希望你中意,」庫利說。
「非常好。正好合用。我會自己解決問題,不給你添麻煩。」
「別這麼說。你需要什麼就給我打電話。」庫利慢慢朝亞當走來。「不過,還有一件事,」他說話時眉一皺突然嚴肅起來。
亞當對著他。「什麼事?」
「兩小時前接到孟菲斯的一個記者打來電話。不知道他是誰,但他說他追蹤凱霍爾的案子多年了,想知道我們事務所是否還負責這個案子。你知道,我就建議他和芝加哥的夥計們去聯繫。而我們,當然了,和這事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從襯衣兜裡掏出一張小紙片遞給亞當,上面有名字和電話號碼。
「我來處理這件事,」亞當說。
庫利走近一步,雙臂交叉在胸前。「你看,亞當,我們不是出庭律師。我們接的客戶都是公司。賺的錢挺多。我們採取低姿態,迴避出頭露面,這你知道。」
亞當慢慢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我們從不接觸刑事罪案,更不要說比你這件案子更大的了。」
「你不想讓手上沾上一點髒,對嗎?」
「我並沒有這麼說。沒這個意思。不是,只不過這裡的情況有所不同罷了。這裡不是芝加哥。我們最大的客戶碰巧都是一些穩健而體面的老銀行家,和我們打了多年交道,而且,我們還要考慮我們的形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
「你肯定明白。我們不和罪犯打交道。而且,噢,我們對於我們在孟菲斯的形象非常在意。」
「你們不和罪犯打交道?」
「從不。」
「但你們代理大銀行?」
「拜託了,亞當。你知道我是從哪兒起家的。我們這個行業變化很快。撤消管制、兼併、破產,是法律業中真正具有活力的一個部分。各大事務所之間的競爭是殘酷的,而且我們不想失去客戶。媽的,每一個人都想找到銀行客戶。」
「你不想讓我的客戶壞了你客戶的名聲?」
「你看,亞當,你是從芝加哥來的。咱們在這件事上還是把界線劃清,對吧?它是芝加哥的案子,由你們那裡的人處理。孟菲斯和它沒關係,行不?」
「這個辦事處不是庫貝事務所的一部分嗎?」
「是啊,可是和薩姆-凱霍爾那種渣滓接觸對辦事處沒有任何好處。」
「薩姆-凱霍爾是我的祖父。」
「瞎說!」庫利的雙膝彎曲,雙臂下垂。「你撒謊!」
亞當向他走近一步。「我沒撒謊,如果你反對我在這兒,你得和芝加哥去講。」
「這太可怕了,」庫利說著轉身向門口走去。
「給芝加哥打電話。」
「我也許會的,」他說,幾乎是在自語。當他打開門消失的時候還念叨著什麼。
歡迎來孟菲斯,亞當坐在他的新椅子裡盯著空空的電腦屏幕對自己說。他展平了桌上一張揉皺了的紙,看著上面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突然一陣飢餓感襲來,才發現已經好幾個小時沒吃飯了。幾乎四點了。他一下覺得又餓又累又虛弱。
他輕輕地把雙腳放在桌子上的電話機旁邊,合上了眼睛。這一天過得糊里糊塗,從焦急地開車去帕契曼到見到監獄的大門,從與盧卡斯的意外會面到踏進死監時的恐怖和面對薩姆時的膽怯。而現在,典獄長要見他,新聞界想盤問他,他自己事務所的孟菲斯分部則要他不要把這事洩漏出去。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在八小時之內發生的。
明天會發生些什麼呢?
他們一起坐在有著厚厚墊子的沙發裡,一盆微波爐爆出的玉米花放在他們之問。他們把赤腳架在咖啡桌上,桌上堆著半打中餐外賣的空盒子和兩瓶葡萄酒。他們的目光越過他們的腳趾在看電視。亞當握著遙控器。房間很暗。他在慢慢地吃著玉米花。
莉已經半天沒有動了。她的眼睛濕潤了,但她什麼也沒說。錄像片正在開始放第二遍。
在薩姆第一次出現時亞當讓畫面停住,他戴著手銬,被人推著從監獄去聽證會。「聽到他被捕時你在哪裡?」他提問時並沒有看她。
「就在孟菲斯,」她輕輕地說,但口氣強硬,「我們結婚剛幾年。我當時在家。費爾普斯來電話說在格林維爾有一起爆炸事件,至少有兩個人死了。可能是三K黨徒所為。他叫我看午間新聞,但我很害怕。幾個小時後,我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們因爆炸案逮捕了爸爸。她說他當時在格林維爾的監獄裡。」
「你有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震驚,恐懼。埃迪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和母親曾依照薩姆的指示偷偷去克利夫蘭找回他的車。我記得埃迪不停地說:『他終於干了,他終於干了。他殺了人。』埃迪哭了,我也開始哭了。我記得當時可怕極了。」
「他們找到了車。」
「是啊。誰也不知道這件事。在三次審判中始終沒有暴露。我們害怕警察會查出來,再讓埃迪和我的母親出庭作證。但這件事沒有發生。」
「那時候我在哪兒?」
「讓我想想。你們住在克蘭頓的一座白色小房子裡,我肯定你是和伊芙琳在那裡。我想那時她大概沒有工作,但我不能確定。」
「我父親那時做什麼工作?」
「我不記得。有一段時間他在克蘭頓的一家汽車零件商店當經理,可他總是在換工作。」
錄像繼續著薩姆被帶進帶出監獄和法庭的片段,然後報道他已因謀殺被正式起訴。亞當停止畫面。「你們有誰去監獄看過薩姆?」
「沒有。當他在格林維爾的時候沒有。他的保釋金非常高,我記得是五十萬美元。」
「是五十萬美元。」
「開始的時候家裡試圖湊出錢保釋他出來。當然母親希望我能說服費爾普斯簽一張支票。費爾普斯,當然說不。他不想沾這個邊。我們吵了一大架,其實我也不能怪他。爸爸呆在監獄。我記得他的一個兄弟想抵押土地借貸,但沒有成功。埃迪不想去監獄看他,母親那身體又去不了。我說不准薩姆是不是願意我們去。」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克蘭頓的。」
莉探起身從桌子上拿起她的酒杯。她咂了一口又想了一會兒。「我記得他在監獄裡呆了大約一個月。我開車去看母親,她告訴我埃迪提起過要離開。我不相信。她說埃迪覺得尷尬、丟人,他沒臉見鎮上的人。他剛剛失業不肯出門。我給他打電話是伊芙琳接的,埃迪說什麼也不肯接電話。她說他情緒沮喪,感到羞恥,等等,我記得還跟她說我們的感覺都是這樣。我問她他們是否會走,她很明確地說不。大約一個星期後,母親又打來電話說你們一家收拾東西半夜離家出走了。房東打電話要房租,可誰也沒見過埃迪。房子是空的。」
「但願我能記起一點。」
「你只有三歲,亞當。我最後一次見你,你正在那座小白房子的車庫裡玩。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寶貝。」
「謝謝。」
「幾個星期後的一天,埃迪來電話讓我告訴母親你們在得克薩斯,大家都好。」
「得克薩斯?」
「是啊。很久之後伊芙琳告訴我你們又往西去了。她懷孕了急著想安頓下來。他又來電話說你們在加利福尼亞。那個電話之後好多年都沒有你們的音信。」
「好多年?」
「是啊,我試圖說服他回來,可他主意已定,發誓說他再也不回來了。我想他是當真的。」
「我母親的父母在哪兒?」
「我不知道。他們不是福特縣的人,好像住在喬治亞,也許是佛羅里達。」
「我從沒見過他們。」
他按了按鈕,錄像繼續。第一次審判在內特爾斯縣舉行。鏡頭轉到法庭外草坪上的一群三K黨徒和一排警察,還有一大群圍觀的人。
「這真是難以置信,」莉說。
他又一次停止了錄像。「你去過法庭嗎?」
「去了一次。我偷偷溜進法庭裡聽結辯。他禁止我們去看他受審。母親去不成。她的血壓失控,正在接受治療。她基本上是臥床不起。」
「薩姆知道不知道你去了?」
「不知道。我坐在法庭的最後,頭上包了塊頭巾。他一直沒看見我。」
「費爾普斯那時在幹什麼?」
「躲在他的辦公室裡,做他的生意,禱告上帝千萬別讓人發現薩姆是他的老丈人。在這之後不久我們就第一次分居了。」
「對那次審判,對法庭的情況,你還記得些什麼?」
「還記得我想過薩姆有個對他有利的陪審團,都是他那種人。我不知道他的律師怎麼做到的,但是他們盡其所能找了十二個最有偏見的粗人。我看到陪審員們對檢察官的反應,我也看到他們仔細地聽薩姆的律師講話。」
「克洛維斯-佈雷澤頓。」
「他是個不錯的雄辯家,而他們則不放過每一個字。使我震驚的是在陪審團無法對判決取得共識時法庭竟宣佈審判無結果。我以為他會被無罪釋放,我想他也感到震驚。」1
錄像接下來是對審判無結果的反應,有克洛維斯-佈雷澤頓的慷慨陳詞,有薩姆離開法庭的又一個鏡頭。然後是與第一次類似的第二次審判。「這錄像你花多長時間收集的?」
「七年。萌發這個主意時我還是佩珀代因的一年級大學生。這是個挑戰。」他把馬文-克雷默在第二次審判後被摔出輪椅的感人鏡頭快速放過。鏡頭停在一位當地婦女的笑臉上,她正喋喋不休地談著有關薩姆-凱霍爾訴訟案的第三次審判。那是一九八一年。
「薩姆在十三年中是自由的,」亞當說,「那段時間他幹了些什麼?」
「他不與人來往,幹點農活,想辦法養活自己。他從不和我談爆炸或他與三K黨的任何活動,但他挺喜歡在克蘭頓被人注意,他在某種程度上是當地的傳奇人物,對此他似乎挺得意。母親的健康每況愈下,他呆在家裡照顧她。」
「他從沒想到過出走?」
「沒認真想過。他相信他的法律麻煩已經結束。他已經歷經兩次審判,而且兩次都順利過關。密西西比州六十年來沒有一個陪審團宣判過三K黨徒有罪。他以為他是不可戰勝的。他住得離克蘭頓很近,不和三K黨徒們接觸,過著平靜的生活。我想他那段黃金歲月都用來種西紅柿和釣魚了。」
「他過問過我父親的情況嗎?」
她喝完了酒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對莉來說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她會被要求如此詳細地把這段痛苦的歷史複述出來。那是她費了那麼大勁想忘掉的。「我記得在他回家的第一年裡他偶爾會問我是否有我哥哥的消息。當然了,我沒有。我們知道你們是在加利福尼亞的什麼地方,我們也希望你們能平安。薩姆是個非常狂妄並且固執的人,亞當。他根本不可能去找你們哀求埃迪回家。如果埃迪以這個家為恥,薩姆認為他應該呆在加利福尼亞。」她往沙發裡面縮了縮。「母親在一九七三年被診斷為癌症,那時我雇了個私人偵探去找埃迪。他干了六個月一無所獲,只是讓我花了一大筆錢。」
「我當時九歲,四年級,在俄勒岡的塞勒姆。」
「是啊,伊芙琳後來告訴我你們在俄勒岡呆過。」
「我們不停地搬家。在上八年級之前我每年都換學校。最後我們在聖莫尼卡定居。」
「你們神出鬼沒的。埃迪肯定找了個不錯的律師,因為任何與凱霍爾有關的痕跡都被消除了。那個偵探甚至僱用了那邊的當地人,也沒有結果。」
「祖母什麼時候去世的?」
「一九七七年。我們在教堂前排坐好,葬禮就要開始時,埃迪從旁門溜進來坐在了我的身後。別問我他是怎麼知道母親去世的。他只是在克蘭頓露了一面就又消失了。他一句話也沒跟薩姆說。他開了一輛租來的車,所以也無法查他的車牌。第二天我開車回孟菲斯,他等在我家門口。在我家裡他坐了兩個小時,邊喝咖啡邊漫無邊際地聊天。他有你和卡門在學校的照片,在陽光明媚的南加利福尼亞,一切都非常美好。工作非常滿意,住著郊區舒適的房子,伊芙琳在做房地產生意。一個美國夢。他說他再也不會搬回密西西比,甚至薩姆的葬禮也不打算再回來。在他讓我發誓保密之後,他說出了他的新名字,並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沒有地址,只是電話號碼。他威脅說,如果我違背誓言,他就會立刻再次消失。他告訴我,除了緊急情況別打電話。我說我想看看你和卡門,他說有一天也許會看到。他時而像是原來的埃迪,時而又像換了個人。我們擁抱後揮手再見,從此卻再也沒見過面。」
亞當按了遙控器,錄像又繼續。清晰的畫面很快地移動著,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審判。那就是薩姆,一下子老了三十歲,正和一個新的律師從湖源縣法院旁門匆匆而過。「第三次審判你去了嗎?」
「沒有,他告訴我躲遠點。」
亞當停住錄像。「薩姆從什麼時候起知道他們會又來找他的麻煩?」
「很難說。孟菲斯的報紙有一天在一段很短的報道中說格林維爾新任地區檢察官想要重新審理克雷默的案子。不是大塊的報道,只有幾小段,登在報紙中問。但我讀的時候充滿了恐懼。我讀了有十遍,然後盯著它看了近一個小時。經過了這麼些年,薩姆-凱霍爾的名字又一次出現在報紙上。我無法相信。我給他打了電話,當然他也看到了。他說不用擔心。兩個星期後又有另一篇文章,這次稍長一點,中間有大衛-麥卡利斯特的照片。我又打電話給爸爸。他說一切都正常。這就是事情的開始。本來相當平靜,然後就來勢兇猛。克雷默的親屬支持這個建議,然後全國有色人種進步協會也捲入了。事情後來明朗化了,是麥卡利斯特力主再次開庭,而且此次不打算不了了之。薩姆對這些膩歪透了,他很害怕,但他盡量表現得勇敢。他說他已經贏過兩次,他還會再贏。」
「你給埃迪打電話了嗎?」
「是的,當重新起訴顯然已變得不可避免時,我打電話告訴他。他沒說什麼,幾乎是沒說什麼。那次談話很簡短。我答應隨時通消息給他。我覺得他受不了這個打擊。不久這件事就成了轟動全國的新聞,我相信埃迪一直會從新聞媒介的報道中跟蹤事態發展。」
他們默默地看著第三次審判的後半段。麥卡利斯特露出一口白牙的笑臉頻頻出現,不止一次亞當後悔當初編輯時沒有多刪除一些。最後薩姆被銬上手銬帶走了,屏幕上一片空白。
「還有誰看過這個錄像?」莉問。
「沒有,你是第一個。」
「你是怎麼收集的這一切?」
「這需要時間,一點錢,和不斷地努力。」
「不可思議。」
「還在初中時,我們曾有這樣一個教政治學的二百五老師。他讓我們從報紙雜誌上找題目,並且對當日的事件進行辯論。有個學生拿來一份洛杉磯時報,頭版上有密西西比州的薩姆-凱霍爾案即將開庭的報道,我們就這個題目討論得好熱鬧。接著我們便一直密切注視著審判進程。每一個人,包括我自己,對他被判有罪都很高興。但是對於是否應處死刑發生了激烈的辯論。幾個星期後,我父親去世,而你終於告訴了我真相。我當時真怕我的同學們會發現真相。」
「他們發現了嗎?」
「當然沒有。我是個凱霍爾,最能保守秘密的人。」
「這個秘密不會再保持多久了。」
「是啊,不會很久了。」
他們盯著空白的屏幕呆了好久。最後亞當按了電源鍵關了電視。他把遙控器扔在桌上。「對不起,莉,我是認真的,如果這事讓你難堪,我希望能有什麼方法避免才好。」
「你不明白。」
「我知道。你無法解釋,對不對?你怕費爾普斯和他的家庭嗎?」
「我看不起費爾普斯和他的家庭。」
「可你喜歡他們的錢。」
「錢是我應得的,知道嗎?我忍受了二十七年。」
「你怕你的小小俱樂部會驅除你嗎?他們會把你踢出鄉村俱樂部嗎?」
「別說了,亞當。」
「對不起,」他說,「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天。我正從隱蔽處出來,莉。我要勇敢地面對我的過去,我想我希望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勇敢。對不起。」
「他現在什麼樣?」
「老態龍鍾。佈滿皺紋,皮膚蒼白。他太老了,不該給關在籠子裡了。」
「我記得在最後一次審判前的幾天我和他的談話。我問他為什麼不逃走,銷聲匿跡,藏在什麼地方比如說南非。可你知道嗎?」
「什麼?」
「他說他想過。母親死了幾年了。埃迪走了。他讀過有關納粹戰犯孟其爾和埃克曼1以及其他在南美隱匿起來的納粹戰犯的書。他甚至提到聖保羅,那是一個有兩千萬人口的城市,裡面有各種各樣的難民。他有個朋友,我想也是個三K黨徒,能幫他搞到所有的文件並可幫他找到藏身之處。他考慮了很久。」
1 孟其爾是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用囚犯肉體作醫學試驗的納粹醫生。埃克曼是奧地利納粹分子。兩人戰後均曾逃至南美。
「我倒希望他去藏起來。那樣也許我父親還會和我們在一起。」
「他去帕契曼的前兩天,我在格林維爾的監獄見到他。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問他為什麼沒跑,他說他做夢也沒想到會被判死刑。我無法相信,這麼多年他都是自由人,他是可以很容易地逃走的。他說沒有逃跑是一個錯誤,一個將讓他付出生命代價的錯誤。」
亞當把裝玉米花的盆放在桌上,慢慢靠向她,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她握著他的手輕輕說:「我實在不願意看見你攪在這中問。」
「他穿著一身死囚才穿的紅四衣坐在那裡看上去那麼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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