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既白騎在馬上,就載著那麼沉重堅牢的鐵枷鋼鐐騎在馬上,模樣兒實在不雅,有幾分死囚臨刑之前逛街示眾的味道——好在馬兒經過的地方大多是荒郊野地,甚少人煙,要是真個通行鬧市大路,查既白還確實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才好哩。
「七條龍」的頭兒樊魁親自跟在查既白的後面,非但是行動上須臾不離,就連目光也一直繞著他身上打轉,似乎生恐眨眼之間,姓查的就會隨風飄去一樣。
後背斜別著「金背砍山人」的那條龍,與頭上纏著白布中的另一條龍分開左右采扶持之勢,再後面,則緊隨著那掉了下巴的仁兄及斷了一隻手掌的朋友;這支隊伍看上去不止是古怪,更帶著「敗將殘兵」的那股子索落,領先開路的顧飄飄好像也有這樣的感觸,以致使她神色沉鬱凝重,半點凱旋赴歸的興致也不見……
從大清早啟行,到現在已走了一個多時辰;陽光業已從頭頂照了下來,雖不毒烈,卻也曬得人口渴心慌,查既白眼看著左近的幾位爺們一路喝水吃糧,自己就覺得越發喉乾腹饑,忍著憋著,心火不禁逐漸上升。
當他看到一側的背著金背刀的朋友又一次仰起起脖子喝水,喝完了還發出那種滿足的長吁聲時,他再也忍不住瞪眼咆哮:
「兀那夥計,且把水囊拿過來給老子喝兩口!」
那條龍還瞪著查既白,半聲不哼的把羊皮水囊掛回鞍旁,完全是一副「烏不甩」的態度。
查既白提高了嗓門叱喝:
「個王八蛋,你沒聽見我的話?」
對方索性連瞪也不瞪了,雙眼前視,硬擺出一副「聽而不聞」的架勢。
跟在後面的樊魁這時沉聲回活了:
「姓查的,你給我放安靜點,再吆喝,可是自己找苦頭吃!」
鐵枷套在脖頸上,根本不能轉頭,查既白挺著腦袋罵:
「娘的個臭皮,對待俘虜有這套個凌虐法的;吃不給吃飽,渴不給水喝,脖上套枷,雙腳上鐐,就算你們打了一條野豬吧,在開宰之前也得鬆鬆四蹄,給兩口水滋潤一下,你們對待老子這個活生生的人豈能如此糟踐?」
樊魁冷冷的道:
「這樣對你已是夠客氣了,更何況你這個『活生生的人』也活不了多久,好歹委屈一歇,再挺一陣,我包你無論什麼東西部不需要了……」
查既白咬著牙道:
「那樊魁,你給老子伸耳聽著,只要老子一朝得出生天,你他娘的逍遙辰光也就到頭,你現說滿話,時間還太早了些,不到那一刻,誰也斷不准!」
樊魁硬繃繃的道:
「你就死了那條心吧,姓查的,你永不可能有逃生的機會,你這一輩子所剩的光陰已經非常短促了,短促得除了吐幾句穢言穢語之外,再沒有功夫表現任何行為……」
查既白怒吼起來:
「樊魁,樊龜孫,樊狗操的,你要是有種,現在我們就下地比劃比劃,別看我身上帶傷,手腳戴著這些破銅爛鐵,我要不能活活砸死你,就算你姓樊的『揍』出來的,操你個二妹子,你敢不敢?」
臉色大變,樊魁殺氣盈眼:
「姓查的,你當我含糊你?」
前面領路的顧飄飄偏身下馬,淡淡的道:
「我們在這裡暫歇一會。」
樊魁拋橙躍到顧飄飄面前,鐵青著一張臉:
「姑娘,姓查的方纔所言,姑娘一定都聽到了?士可殺不可辱,姓查的如此羞辱於我,實在令我難以忍受,還請姑娘做主!」
顧飄飄走到一棵枝葉濃密的大樹底下,挑揀了一根凸出地上的粗大樹根,先用手絹輕拂幾次,然後才坐了下來,意態安閒的問:
「你打算怎麼樣?」
樊魁額頭上暴起青筋,握拳透掌:
「回稟姑娘,屬下想教訓他一次!」
微微一笑,顧飄飄道:
「我看你不僅是想教訓他一次,而是打算替你的兄弟報仇洩恨吧?」
躬身不語,樊魁的呼吸卻粗濁了。
顧飄飄平靜的道:
「樊魁,你自忖對付得了查既白?」
猛一挫牙,樊魁的聲言迸自齒縫:
「我會不借生死,全力以赴!」
又笑了笑,顧飄飄道:
「那麼,如果出了事,堂口那邊如何交代?」
樊魁急道:
「還乞姑娘關照!」
顧飄飄又道:
「在查既白眼前的情況下做生死之鬥,你認為合適嗎?」
窒了一下,樊魁抗聲道:
「他殺害了我的兩個弟兄,又傷了另外三人,姑娘,這些死傷的人與你關係深厚,也都是你身邊的死士,他們蒙受的不幸,我們應該承擔報仇的責任,我們若能親手為弟兄報仇,現在是唯一的機會!」
顧飄飄的目光游移,她看到其他四張面孔——其他四張充滿了仇恨、怨毒、憤意的面孔;四對血紅的眸子也正定定的投注向她。
煞氣已在凝結。
顧飄飄緩慢的開口道:
「你們可知道,這查既白乃是老當家要親自處置的重犯?」
樊魁低促的道:
「屬下等全清楚,姑娘,但事貴從權,姑娘,我們可以編造很多借口,說出很多理由,大不了受一頓責罰,我們寧受責罰,也要自己動手替傷亡的弟兄們報此血仇……」
那頭纏白布的朋友忽然咽著聲道:
「姑娘,請答應我們,我們都是你手下的人,被查既白所殺死的弟兄也是你手下的人,我們全侍奉你,跟隨你這麼些年,求你替我們擔待!」
背別金砍刀的那條龍也激動的道:
「我們情願回去接受堂口規律的處置,亦不甘心假他人之手洩此大恨,姑娘,請你成全我們!」
顧飄飄閉上眼睛,半晌無話。
「姑娘……」
五個人廝啞的喊叫,由樊魁為首,各在就地跪下。
這一手相當厲害,不啻是在將顧飄飄的軍;她靜靜的坐在那裡,仍然閉著雙眼,一張白素的面龐上沒有絲毫表情!
依舊擱在馬鞍上的查既白看得分明,心裡更加有數,他忽然呵呵大笑,皮肉不動的道:
「我說飄飄,看他們一片手足之情,兄弟之義,也是蠻可憐的,你何不順水推舟,真個成全了他們,也或許成全了我!」
睜開眼睛,顧飄飄生硬的問:
「也或許成全了你?」
查既白道:
「不錯,如果我死在他們手裡。頂多一陣亂刀就上了西天,一定比『丹月堂』司徒老兒的手段來得快活乾脆,這般便宜的死法,豈不是也等於成全了我?」
顧飄飄哼了一聲,道:
「老查,你倒會出花樣。」
查既白歎道:
「總歸性命一條,被列位拋上拋下,甩來甩去。人有這樣出花樣的?」
顧飄飄一揮手,衝著她那幾條龍輕叱:
「都給我起來!」
當地五位仁兄站起,顧飄飄寒著臉道:
「樊魁,你們的意思我很明白,但是,你可也知道你們給了我多大一個難題,叫我多麼『坐蠟辣』?」
樊魁垂著手道:
「我們知道,姑娘。」
顧飄飄冷森的道:
「查既白是老當家指定要親自處置的人,固然老當家也有死活不論的口諭,但是卻亦在死活不論之前加上一條明令一一最好活捉;人,我們是擒住活的了,設若在半途上為了我們的私怨又殺了他,你們有沒有想到老當家的反應如何?」
樊魁低沉的道:
「我們想到過,所以才請姑娘多為擔待……這其中有某些卸責的方法可用,我們也都再三計議妥當,只待姑娘裁決……」
顧飄飄奇兀的一笑,道:
「不出所料,我早就盤算到你們方纔這個行動不可能是出於臨時的激憤而必然事先有所商討:樊魁,又是你領頭出的主意吧?」
樊魁忙道:
「姑娘明察,這是大家兄弟的公意——」
顧飄飄眼角上挑。
「恐怕昨夜商議了大半宿吧?」
抹了把額上的汗水,樊魁吶吶的道:
「屬下不能推辭,姑娘,屬下有道義上的責任……」
顧飄飄冷然道:
「也真苦了你。」
樊魁低著頭:
「姑娘言重……」
顧飄飄嚴峻的道:
「欺瞞堂口之罪異常嚴重,這一點,不用我說,相信你們也都清楚,但你們一再以情誼相迫,以淵源為理,我雖然明知這只乃狹義的私德作祟,而我也是個人,有血有肉有感觸的人,我不能太過峻拒你們——樊魁,我答允你們向堂口承當此事的一切責任,如果發生責任問題的話。」
樊魁先是一陣興奮,聽到後面,卻又心生疑惑,他期期艾艾的道:
「多謝姑娘成全,可是……呃,屬下不明白姑娘後頭那句話的意思,因為,如果我們做了,便一定會發生責任問題,聽姑娘所示,似乎尚有其他枝節?」
顧飄飄陰沉的道:
「不是枝節,而是原則!」
樊魁迷惘的道:
「屬下不懂——」
顧飄飄道:
「你們要報仇,可以,但報仇也要有個方式及節制,更重要的,是在本已不公平的情況下多少顧慮幾分臉面;樊魁,現在你懂了沒有?」
樊魁謹慎的道:
「還請姑娘進一步說明……」
顧飄飄道:
「好,我就索性把話講清楚——向查既白下手,你們是打算一起上呢還是挑一個單對獨鬥?設若殺了查既白,自然一切都不必再說,假如扳不倒他,反過來被他擺平了,則接下來的場面還續不續?不續,也沒有問題,要是再續下去,光景又該拖到什麼時候為止?」
乾咳幾聲,樊魁苦澀的道:
「不知姑娘的意思是——?」
顧飄飄冷然道:
「我的原則已經告訴你了,你該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回頭望了望他的幾個夥計,樊魁猶豫了好一會,才掙扎似的道:
「回姑娘的話,我想——由我和包大鵬兩個人出手,如果我們辦成了事,自然最好,萬一不成,也就認了,至少我們已經為死難的兄弟盡了心力……」
顧飄飄道:
「我同意,這雖然不是最光彩的行事方式,最低限度還沒有到完全不顧顏面的地步!」
說著,她朝馬上的查既白看去,表情深沉得很:
「老查,為了成全我手下的這個心願,只有對你不起了;我的立場很困難,希望你能夠諒解。」
查既白笑吟吟的道:
「你客氣,飄飄,我明白你的苦衷,而且我也領受你的一番盛意,在你能做的程度而言,你確已盡量做到公平……」
當然,查既白知道顧飄飄已經在暗裡維護他,雖則這「維護」的措施是如此牽強薄弱,如此欠缺公正,但在顧飄飄的處境來說,這已是她所能表示的最大優涯,查既白不會忘記顧飄飄和她手下「七條龍」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密切關係!
查既白心裡若有所感——他覺得顧飄飄對他的確有幾分賞識,或者是,嗯,惺惺相惜,總之,隱約裡透出那麼一點對他老查另眼相看的味道。
這時,樊魁轉身大步來近,他伸出一隻足有胡蘿蔔般粗細的手指,對著查既白重重一點,口中暴叱:
「姓查的,給我滾下馬來!」
查既白氣定神閒的道:
「你他娘急什麼?不是還有個幫手麼?何不湊齊了再開始戲耍?」
樊魁吸了口氣,沉沉的道:
「大鵬,咱們動作要快,提防夜長夢多!」
「夜長夢多」這四個字可是有稜有角的刺人得很,坐在樹下的顧飄飄則恍若未聞,她神情冷漠的瞧著這邊,連臉上的一根筋肉都未扯動一下。
一聲回應,那後背別金背砍山刀的一條龍疾躥而至,哈,原來這條龍的大名就叫包大鵬。
查既白舔了舔嘴唇,道;
「你倒會挑揀人手,我說樊魁,你他娘端端揀了個全身囫圇的,你那些缺胳膊斷腿的伴當卻就不敢重托了,呵呵,有眼光,有頭腦!」
樊魁悶雷般低叱:
「查既白,你下不下馬?」
那包大鵬怪叫道:
「不下馬就砍他下來!」
查既白面色一沉,瞪著一雙眼道:
「別以為老子含糊,只是有句話卻要先說明白——」
樊魁厲聲道:
「什麼話?」
查既白道:
「咱們之間這場拚鬥,要弄到什麼地步才算停止?」
狂笑一聲,樊魁道:
「姓查的,只等你斷了氣就可停止了!」
點點頭,查既白道:
「換句話說,或是二位挺了屍也就算玩完啦?」
樊魁暴烈的道:
「不錯,姓查的,只要你自認有這個本事,我哥兒兩個的兩條命便擺在這裡!」
於是,查既白就從馬上下來——他不是爬下來、不是跳下來、不是蹦下來,他是滾下來的,全身猛翻,整個人像個圓球也似從鞍上滾落,而只見他身形一傾,人已撞向包大鵬腰際。
尖吼半聲,包大鵬側旋暴退,手腕上揚,金背砍山刀出鞘。
樊魁的動作更快,腳步倏錯,雙掌已勁力萬鉤的印向查既白背後。
剎那裡,查既白著地的身形突然倒豎,他頭頂著地,扣著鋼鐐的雙腳往上齊漱,腳鐐中間連著的環鏈便恰好迎上了包大鵬的金背刀。
強銳的掌風呼嘯著從查既白倒豎的身側湧過,金背刀砍在腳鐐環鏈之間,爆出幾溜火星!
查既白頂著地面的腦袋連著上身閃電般往前折彎,套在他脖頸雙手問的鐵枷暮而往下狠砸,這一砸,沉重的鐵枷幾乎把包大鵬的兩隻腳背砸進了泥土裡!
痛徹心脾的包大鵬那聲嚎叫還沒來得及從喉管裡擠出來,樊魁已經抖手十七掌狂風驟雨般猛襲查既白;查既白就以鐵枷擊地的反彈之力頻頻翻滾,卻在眨眼下愣是挨上了兩掌!
這兩掌勁厚勢沉,雖是一記打在後腰,一記拍在肩頭,卻也震得查既白兩眼發黑,心跳氣喘,他一個斜側,人已重重摔落向地!
狂嗅有如鬼嚎,那包大鵬雙膝跪地,急速前挪,他兩手緊握金背刀,扭屈著面孔,磨挫著牙齒,真像要砍山也似豁力揮刀劈斬查既白。
正朝地下墜落的查既白突然雙腿微蟋倏伸,整個人在一霎間往上挺躍,他鐵枷引前上磕,「噹」「噹」幾聲撞響,包大鵬的金背刀又連連砍在鐵枷上面。
斷叱聲宛如霹靂,查既白在一沉之下全身彷彿脫弦之矢般暴射而出、沖得包大鵬金刀拋手,人往後仰,撞得包大鵬後頭跌地,四腳揮舞——堅硬的鐵枷也同時搗得包大鵬臉骨碎裂,血肉模糊!
於是,樊魁就幾乎和一頭發了狂的瘋虎也似,發生那種不像人能發出的嘯嚎聲衝撲過來,他臂掄掌翻,腿飛腳踢,那架勢,恨不能一下子就把姓查的撕碎劈爛!
查既白連串的在地下滾動翻騰——-他的動作非常奇怪,像一條水中的泥鰍,滑溜矯捷,又像貼地打旋的飛鷹,閃晃如電,他是那麼不可捉摸的全以脊樑和雙腳的撐持來變換著姿勢,看上去,真是稱得上滿場飛了!
漫天的塵沙瀰漫,泥上升揚,拌和著沉重又急速的掌擊聲,樊魁已經用盡了力氣,卻連敵人一根汗毛也未拔下,他恨極怒極,口裡發出的咆哮怒吼之聲,就越發和一頭野獸相近了……
老實說,查既白已經很累,非常累,但他不能停止這樣的閃躲動作,他明白只要稍有懈意或略現滯緩之狀,自己這條命就是別人的了;他竭力鼓勵自己振作,竭力為自己打氣,就像在激發另一個軀體的鬥志——自己的命,假另一個身軀的勞苦來持續不輟,他不相信他的對頭又能支持多久!
當樊魁再一次回掌若風,並做一式斬至,查既白便又連人帶著鐵枷撞迎而上;樊魁獰厲的大笑著,身形碎而晃移,一腿側飛,緊跟著拋掌聚圓,霎時組合成漫天的削銳勁力,宛如交織的刃雨罩落。
查既白曉得,拚命的關頭業已到了!
掌力是削銳又剛勁的,而且密集緊湊,但是查既白仍然可以在一瞥之下分辨出其中的強弱程度,他用套在頸腕之間的鐵枷迎截著較為凌厲的掌力——他旋舞飛閃,倏左修右,進退迴環恍若流電掣洩,他的身形偶而頓挫踉蹌,那是因為他用自己的肉體來硬接敵人較弱的掌勢;就這樣,頭一輪狠攻已近尾聲。
樊魁喘息著往後躍退,他知道自己至少擊中了對方十餘掌,他要找空隙察看一下,為什麼姓查的至今還未被擺平?
當樊魁才往後撤,查既白已就地前滑,他的行動如同反射,像是和樊魁的舉止連成一體,快得自然又駭人心神;樊魁只一移步;查既白的雙腳已叉開分搶到姓樊的左右足踝之旁,鋼鐐當中連接的環鏈,更猛一下絞住了他的腳踝。
樊魁怒極狂吼,兩掌蓄足力道奮擊查既白頭頂,查既白就勢側翻,硬生生把對方扭絞於地——查既白的反應快如石火一閃,在樊魁撲跌的同時,他全身暴起,雙腕間的鐵枷便狠命砸向樊魁面孔!
顯然,他又想叫對方來一次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那條彩色斑斕的錦帶,就在此刻有若一道長虹般霍然飛捲過來,在陽光的映照之下,錦帶炫閃著奇異的光芒,而光色所聚的焦點,則是查既白的脖頸!
「我操——」
查既白大罵一聲,極不情願的斜掠三步,鐵枷上揚,一個旋轉釘住不動。
錦帶倏然倒捲,「呼」聲響動,業已回到它的主人手中一一顧飄飄。
樊魁還坐在地下,喘息如牛,滿頭大汗淋漓,他瞪著眼,張著嘴,白粘粘的唾涎尚在嘴角,那模樣,活脫是一條脫水的干魚。
查既白比起他的對手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人是站著,卻不停的彎著腰嗆咳,一面急速的呼吸,一面全身顫動,他的衣衫全叫汗水濕透,不止是汗水,背脊和腿側部份,更浸染著一片赤紅——日前的舊傷又已迸裂流血了。
從坐著的樹根上站起,顧飄飄毫無表情的開口道:
「我想,這件事該已結束了。」
其他三條龍面孔神色僵木,眼色沉滯,不但沒有一丁半點翔逸風發的「龍」味,看上去簡直變成三頭笨鳥啦。顧飄飄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起來:
「你們還愣在那裡看什麼把戲?趕快把殘餘收拾乾淨,我等著上路!」
於是,那三條龍這才如夢初醒,趕忙奔向前去,一個照料他們的頭子樊魁,另兩位匆匆抬起包大鵬的屍體,覓地掩埋去了。
來到查既白的面前,顧飄飄瞅著他好一陣,才搖頭歎了口氣:
「老查,你真是個狠角色,不折不扣賣命的貨!」
查既白喘吁吁的道:
「他娘的……你少給我來這些片兒湯……人家說胳臂時子往內彎,是一點也不錯,事情到了節骨眼,你還是護著你的人……」
顧飄飄平靜的道:
「這是十分合理的措施,老查,我怎能見死不救,任由我的手下被你擊殺了?」
查既白冒火道:
「你一再強調公正,這算哪門子的公正?」
顧飄飄冷冷的道:
「別不知好歹,老查,我沒有放任他們併肩子對付你,我不曾親自下場動手,在『丹月堂』一向的行事傳統來說,對一個敵人這樣做,已經是寬大得出了格,公正得逾了份!」
嚥了口唾沫,查既白苦笑一聲:
「雖然這不成其為道理,但擺在『丹月堂』的作風上,似乎也相當難能可貴啦……」
顧飄飄沉著臉道:
「不要說風涼話——老查,我屬下的『七條龍』被你殺死了三個,殺傷了三個,再加上本組合以前栽在你手上的人,這筆血債,不但老當家的嚙舌錐心,痛恨莫名,你更引起『丹月堂』全體的公憤,老查,你好生斟酌自處之道吧,沒有人救得了你,也沒有人幫得了你!」
查既白冷笑道:
「多謝提醒,顧飄飄,自我姓查的出來闖道混世,這大半輩子以還,都是頭頂一塊天,肩抗半爿山,自己做事自己當,誰也沒有幫過我,我也不曾求過誰;對你們『丹月堂』,我老查若是稍有含湖,也不會攪得你們如此雞飛狗跳,用不著說這些話來嚇唬人,娘的,我早已豁出去了!」
顧飄飄忽然形色晦暗,她低徐的道:
「我知道你是條漢子,不過,我也見過『丹月堂』對付了不少好漢,都是些和你一樣真正的好漢;我聽到他們由怒罵,叱叫開始,然後又轉為悲呼慘嚎,我是見到他們意志堅強的忍受第一道刑罰,也見到他們逐漸不支於續接的折磨,他們開頭之始或是昂然不屈,或是咆哮不休,但他們終於會輾轉哀曝,滿地翻滾……老查,肉體上的凌虐是極為可怕的,而一個血肉之軀的人,所能承受的痛苦也有其限度……」
查既白鎮定的道: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顧飄飄,對於肉體所能承受的痛苦該如何適應及支撐,這一方面相信你不見得比我更瞭解,我曾經不止一次的親身嘗試過,至少比你嘗試得多,不過老實說,我並不準備在『丹月堂』嘗試。」
顧飄飄蕭然的道:
「老查,這由不得你,而且你也不用妄想從我手裡逃生,你永遠辦不到!」
查既白道:
「我承認不容易,卻不相信絕對辦不到,至少,我還有近一天的時間!」
冷冷一哼,顧飄飄道:
「看在我們相處的這一段短暫辰光份上,你不要非逼得我向你下毒手不可,老查,你弄明白,我並不是個慈悲為懷的人!」
查既白笑道:
「我從來也沒認為你是個慈悲為懷的人,顧飄飄,你多少還有點靈性就是了!」
顧飄飄目光四巡,她看到樊魁已經大致恢復過來,正在那邊調息吐納,也看到她的另兩個手下正在遠處挖坑準備埋人……她不覺突然有些感傷,這算是什麼樣的生活呢?整日價嗅著血腥,在生與死之間打滾,盡做些不是一個女人該做的殘怖之事,難道說,這就是她全部生命的意義麼,
查既白己經注意到顧飄飄形色的茫然與空洞,他不能確定這位女煞星心中正在想些什麼,但他卻明白顧飄飄一定是興起了某種感懷,某類怨歎,不錯,只有這時,顧飄飄的精神狀態才顯得像個正常的女人。
輕咳一聲,查既白低低的道:
「飄飄,我說飄飄呀——」
暮地一激靈,顧飄飄定了定心神,淡漠的道:
「你在和我說什麼?」
查既白和悅的一笑:
「我什麼也沒說,飄飄,見你形色索落,雙眼失神,必是忽有所思,忽有所感吧?替你想一想亦乃可悲,一個女人應該享有的某些美好事物與幸福,你都不曾獲得,偏偏虛耗青春,在一干勞什子的刀光劍影間進出,毒謀狠計裡花心思,實在是多麼不值又多麼可惜……」
臉上的表情急速變化,顧飄飄努力掩飾著自己的心態,也冷冷的道:
「你在胡說些什麼?你又如何知道我在想些什麼?自以為是,真是荒謬!」
查既白是一副痛惜的模樣:
「唉,這就是你叫人同情之處啦,心裡想的不能說,願意做的不敢做,能說能做的又都不是那麼情願……飄飄,你還打算耗多久哪?」
顧飄飄突幾的笑了起來:
「老查,我看你是有點是昏頭了,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查既白笑嘻嘻的道:
「我沒吃過羊肉,也見過羊在滿山跑,將心比心嘛,我就知道你是樂不起來啦!」
瞪了查既白一眼,顧飄飄掉過頭去叱喝:
「你們還在磨蹭什麼,準備上馬啟行!」——
文學殿堂 赤雷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