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暈黯的燈光爆開一個小小的蕊,極輕極輕的一響,映在牆座上的影子也怪誕的晃動了一下,然而,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依在那裡的戰飛羽,雙眼半開半合,他的臉容上是一片瘀青血污,因而也看不出他掩隱在瘀青血污下的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非常靜,靜得像連空氣也凍住了。
方木凳上,祝義全的呼吸聲業已變得有些粗重了,他雖是盤膝坐在那裡,但顯然仍能獲得較成熟的慈息,這也是一門不易學得精到的習慣。
在幽朦的光線中望去,這位「獨臂煞君」既便是陷入睡夢之中了,卻依然顯露著猙獰狠暴的形態,那副尊範,在他閉眼的時候,也一樣兇惡可怕。
媚媚俯臥在鋪上,沒有任何動靜,她不再要水,不再說話,甚至連蠕移一下也沒有——若非她的背部仍在隨著呼吸輕動,便會令人懷疑這女中英雄是生是死了,此刻,她彷彿已暈迷過去。
只有梁宏川,他背著手,不時有些煩躁的輕輕踞著腳用腳尖敲拍地面,像是他心裡有什麼不安或正在思考著某項重大難題一般。
荒僻野在,沒有更鼓報時,但戰飛羽卻可以穩約估計出,現在的時辰已該交三更尾四更初了,距著天亮,就近啦
他深切明白,要想活命,便只有在今夜,在天亮之前想法子,一待明瞭天,再要說脫困全身,就難上加難,幾近絕望了。
眼前,他最擔心的人是「獨臂煞君」祝義全,若在平常雙方條件相等的情況下,戰飛羽有把握可以將祝義全擺平,但如今,優劣之勢這般懸殊,根本便不能談了,如在眼前迫使祝義全出手,戰飛羽知道,自己是斷無勝理的。
祝義全的威脅固不待言,更令戰飛羽苦惱的是他身上的傷——每一處傷勢都極重,而且沒有收口,僅僅暫時阻止了流血而已,他目前體力異常衰弱,所能發揮的力量不及往昔十之一二,他更怕行動時便會撕裂了傷口,那種痛苦他自信可以忍受,受不住的卻是傷口撕裂後所帶來的余患——破裂的舊創,往往止不住流血,而再要令傷處癒合,就更需大費周章了。
另外,身上的這些束縛又該怎麼解脫?捆著他的全是又細又韌的牛皮索與絞合成股的銅絲,非但全都勒在關節血脈之上,還深深陷入肉中,又緊又密,若非有力的協助,他自己是掙不斷的,如今,他連提氣運功的勁道也沒有了。
戰飛羽的心中十分焦的,但是,表面上卻僵木冷麻,絲毫不顯露他內在的憂急不寧,他只是斜依在牆角,連臉上一根肉的也不抽動一下。
打了個哈欠,梁宏川像是十分疲倦的坐了下來,他坐下的位置,是在戰飛羽與祝義全的中間,分距雙方大約都有三尺左右的遠近。
方木凳上,祝義全的眼睛微微蠕動,片刻後,低沉的鼻聲又起。
背對祝義全的梁宏川恍同未覺,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戰飛羽寂然有如入禪。
房間裡沒有其他聲息,——門那頭的八個漢子,奇怪睡覺也不打鼾的。
忽然,梁宏川開口說話了:「喂,姓戰的,以你這種一向橫行八方的人物來說,身處此境,又想到那死亡的滋味,不知可有什麼感觸沒有?」
戰飛羽不做聲。
梁宏川嘴裡「噴」「噴」連響:「其實呀,你當然也會感到大窩囊,以你的名頭,你的身份,你那神手其技的本事,卻落到我們手中,非但弄了個狼狽不堪,更且命在旦夕,我替你想想,也覺得不甘心哩!」
戰飛羽目光凝定不動,但右頰的肌肉卻抽搐起來。
低沉的一笑,梁宏川道:「姓戰的,我告訴你一件事,想你必定樂意知道——你曉不曉得為什麼『大紅雲,凌剛要把我抓往他那個主兒那裡?」
戰飛羽只吐出一個字:「錢。」
眸中的神色帶著嘲弄,梁宏川道:「這只是凌剛的目的,你可知道出錢的主兒為什麼要買我?」
戰飛羽木然開口道:「你是個壞種!」
面不改色的笑笑,梁宏川悠閒自在的道:「實說了吧,買我的那個主兒乃是李家堡的老堡主,嘿嘿,這老狗頭之所以出銀子找『代執役』買我去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寶貝獨生兒子在年前也被我抓走了,當然,是有人雇我抓走他的兒子,那老狗頭一腔怨恨自便出在我的身上,他要以牙還牙,便請了凌剛來對付,只要把我一送到李家堡,我的命運便和待宰的豬羊沒有兩樣了……」
敵敵唇,他又慢吞吞的道:「幸虧我是吉星高照,命不該絕,就在那山神廟裡遇見了你這善心人,一旦凌剛叫出了你的名號,我便知道自己不僅可以活命,更有橫財可發了,很少人曉得你的頭上也有一筆賞額懸著,但我卻知道,我告訴自己,只要謹慎行事,便極可能達成目的,當時,唯一令我擔心的是——你有多久沒見過我大師兄馮子欽了,如果你有三年以上沒與他晤面,便是我的萬幸,如你最近遇見這他,也說不定他不會告訴你我的事,在老馮而言,他覺得這是家醜呢,但我希望你最好沒碰上他……嗯,結果十分美滿,全如了我的願,你有四年之久未同馮子欽聚晤了,你更毫不知曉我的事,那一剎間,我已覺得滿袋的財寶業已裝穩啦!」
戰飛羽嘴唇微張,像是無聲的歎了口氣。
梁宏川笑瞇瞇的道:「你的心地不壞,又重感情,但這卻也是你的弱點,走江湖嘛,尤其是黑道上闖的人,最好把天良抹煞,心腸練硬,否則,就要吃虧啦……」
戰飛羽的眼皮下垂了一點。
搓搓手,梁宏川往後移坐了一尺——他的動作自然而輕快,加上口中哧哧在笑,所以沒有注意或察覺他的這個細微移動。
戰飛羽腦中思潮起伏,越想越氣……
梁宏川又笑呵呵的道:「你救了我,我很領情,幸而半途上殺出了你這個程咬金來,要不,一旦叫凌剛那野種把我送到了李家堡,我也包管吃不了兜著走,連肉帶骨全會叫他們磨碎,不過呢,你救我,我領情是一回事,黃澄澄的金子又是一回事,你頭上有賞格,我便顧不得領情了,那區區恩惠,又怎比得上金元寶來得有誘惑?」
喉結顫動了一下,戰飛羽低啞的道:「在我沒有斷氣之前,梁宏川,你便要隨時記得提防你自己的性命,我告訴你,我的出手是非常快,而且又非常準確的!」
梁宏川點頭道:「放心,我忘不了,但我也相信你對我無可奈何,戰飛羽,我已在絕對的劣勢下勝了你一場,如今我佔著的卻是絕對的優勢,所以,你想扳回這一局,只怕是難上加難了……」
戰飛羽緩緩的道:「上天如肯幫助你這等邪物,則人世問便將公理蕩然!」
梁宏川咬牙一笑道:「我有我的為人行事準則,所以,我也另有一個上天,你唬不住我,姓戰的,你不行,你那所謂的上天也一樣管不著我這一段!」
現在,戰飛羽方才深刻感受到梁宏川的邪惡、毒辣、狠毒與冷血,他的歹毒不浮於面,他的容貌看上去甚至是善良的,而他又隨和,又平凡,又能屈能伸,能卑顏奴膝,但是,他卻壞到骨髓之內,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塊肉、每一根筋絡、每一條脈息都是邪惡又狠毒的,他連靈魂都腐蝕了……
梁宏川笑嘻嘻的道:「你恨我,我知道,所以,我只能延伸你的怨恨到明天下午,抵達目的地之後,不管死罪活刑,我都會盡早請他們給你一個一了百了。」
戰飛羽沉重的搖頭:「我不恨你。」
微微一怔,梁宏川道:「你不恨我?」
戰飛羽道:「不錯。」
嘿嘿笑了,梁宏川道:「姓戰的,你果真指望我相信麼?你不恨我,可再怎麼說,你不會喜歡我乃是可以斷言的——其實你恨與不恨,對你的結局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
戰飛羽幽冷的道:「我不恨你——梁宏川,只因為你已不配我恨,如果我能夠報復你的時候,那也不是報復,那只是像捏死一個蟲,撣去衣衫上的一抹灰痕般,自然而又本然的事,你懂不懂這樣的感覺?」
梁宏川不在乎的道:「懂與不懂全沒關係,我能夠在你身上撈一票而不管你是誰,這就是我目前全部的希望與最高的境界了,嘿嘿……」
戰飛羽低聲道:「等你撈到了才算你贏了。」
梁宏川道:「我從來不懷疑我的理想與計劃,很久以前,我打算要做的,便大都能做到,天底下,盡有些傻子會幫我達成目的。」
戰飛羽咬咬牙道:「梁宏川,你已惡毒到了極處,你的壞,壞進了你最原始的根本,我實在無法形容你是怎麼樣的一個畜生、禽、妖孽——」
怒叱一聲,梁宏川身形猝然暴起,但是,令人驚愕的怪事發生了,他並不撲向前面的戰飛羽,卻猛往後側挫出,左手倏揮,不足兩尺的近距離中,坐在方木凳上的祝義全已驀地怪號出聲,連人帶凳橫摔地下!
一瞬間極快的突變中,祝義全的肩頭已經深深插進了一根長針——那是一根八寸長,細若米粒,卻通體泛著烏藍暗光的毒針!
現在,這根毒針便正顫巍巍的在祝義全肩頭上抖動。
祝義全的表情最先的剎那裡是茫然的,驚怔的,但立即又變得憤怒與狂暴起來,然而,在憤怒與狂暴中,更攙雜了莫名的痛苦與恐懼!
他的面孔立即歪曲,雙眼血紅,怨毒已極的投注向梁宏川的臉上,滿口的牙挫得咯咯響,這位「獨臂煞君」瀝血摧肝般屏著氣道:「你——梁宏川……竟是你向我……下這毒手!」
閒閒散散的站在五尺開外,梁宏川但然頷首:「不錯,正是我,姓祝的,完完全全是我。」
祝義全狂叫著:「天剎的奴才,你這昧心背義的野種
梁宏川笑哧哧的道:「算嘍,少來這一套,姓祝的,你他娘黑吃黑吃到我頭上來?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梁宏川是幹啥的?就這麼容易叫人騎到頭頂撒尿呀?我明明說好分兩成賞額,你卻硬要吃我一成,你是仗著本事比我強,肯定我打不過你,但是你卻忘了,本事好並非絕對的致勝條件,要腦筋靈活才更管用,其實哪,你心裡說不定連那一成也不想分給我,而我呢?也同樣有這獨吞的念頭,我打你不贏,便只好動動心思坑你了,姓祝的,你想謀財害命,我卻也是素喜這個調調,可惜我們彼此要謀的『財』是同一筆財,害的命乃是對方的命,你固容不下我,我可也容不下你啦。」
臉部的肌肉抽緊,嘴唇扁咧,這就須臾,祝義全的面色已泛了烏,他形容獰厲可怖,掙扎著起來,一邊切齒大罵:「梁……宏川……好毒的……兔崽子,……你是個……雷劈電打的狗畜生!……我看……你狠……能狠到……什麼地步!」
夷然不懼的站在那裡,梁宏川笑吟吟的道:「別嚷喝了,我的祝大哥,我狠不到什麼地步,但卻要比你狠得徹底一點,誰叫你先前放過我的來著?你放得過我,我卻沒這麼大的度量放過你,祝大哥,如說人真有下一輩子,你可千萬記得,要毒就毒到極處,最怕軟塌不實的瞎晃蕩,那就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煩了!」
往前蹌踉兩步,祝義全的嘴巴裡已經流出了血沫,一張臉孔更是藍黑透紫了,他瞪著一雙怪眼,舌頭宛似腫得噎住了喉嚨:「不……不必……下輩子,……此……此刻……我就……毒一遭……給……你看!」
紋絲不動的挺立著,梁宏川瞇著眼道:「祝老大,我不得不告訴你,如今深插入你的肩肉內的這根針,叫『血魂針』,乃是用九種天下至毒的毒物毒液所淬就,針端兩寸之處,密佈細若毛孔之子洞,整根針上的一半毒性便蘊含其中,這九種奇毒俱為寒性,平時凝附孔內,一旦入肉見血,則立即融化蒸散,慢呢,半炷香的時刻,快呢,一盞茶的光景,便可要人的命,但不論快與慢,挨針的人都在剎那間便因毒性的擴散而全身僵木冷麻,血流沉滯,使不出勁道來,嘿嘿,苟白眼飛刀上的毒,比起這針上的毒性來,只算是『老黃酒』對『燒刀子』,火候差遠了……」
祝義全突然全身籟籟抖索,四肢不由自主的抽搐,他的五官完全扯歪,眼球子上插,張大嘴巴不住吸氣,而臉上的紫藍,更已延展到頸項了。
梁宏川像在觀賞一幕趣劇般津津有味的道:「快了,祝大哥,你就快升天了,或者在升天前的一剎會有點痛苦,但我向你保證,這痛苦很快就會過去,咬牙一忍,便萬事皆休財……」
驀地,祝義全拼盡了全身之力,叫吼了半聲衝了過來,他的獨臂由下往上,猛揮而出,但是,卻在揮擊出手的瞬息猝然痙攣著垂落,梁宏川面帶微笑,雙掌飛閃,右腳翻彈,「劈啪」兩響,直將祝義全打得倒旋三步,一個仰翻跌下去。
後腦撞地的聲音是沉悶的,但卻似震在人心,祝義全喉中發出窒息般的呻吟,立時全身便收縮蜷曲成一團,不住的發抖,不住的抽搐……
點點頭,梁宏川笑道:「這樣一來,就更快了,祝大哥,你好生上道,我不遠送啦,呵呵呵……」
戰飛羽一直注視著這幕慘劇的發展,現在,他知道,已經快到結束的時刻了,在這幕慘劇中飾演主角的人物,竟是那一直以丑角姿態出現的梁宏川!
轉回身來,梁宏川齜著牙道:「戰飛羽,我生平最崇仰哪兩句話你可知道,呵呵,就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兩句,我的量可大啦,一直扮龜孫裝奴才低三下四忍到現在,為的麼,就是給他這一傢伙,瞧瞧,這不成啦?」
戰飛羽冷漠的道:「我十分樂於見到你們這一丘之貉的自相殘殺。」
梁宏川笑了起來:「這是一種,哦,攻擊性的自衛,也算是,哦,適者生存的法則吧。」
戰飛羽吁了口氣,道:「梁宏川,難怪你武功不高,卻也能吃這碗飯。」
沾沾自喜的搓著手,梁宏川道:「我也有我的長處,可是?」
戰飛羽暗啞的道:「不錯,你的長處是你混滅了人性。」
不以為忤的笑笑,梁宏川道:「要活下去,而且活得舒服,便非這樣不可,戰飛羽,你能學到我的一半,今天你就不會被捆在這裡睜著眼等死了!」
戰飛羽低弱的道:「我寧肯死,也不願沾你的邊!」
梁宏川陰陰的一笑道:「你會如願的,朋友。」
回頭望了望扭曲在地下的祝義全,梁宏川聳了聳肩,——這時,祝義全像只死蝦般弓在那裡,早已僵硬不動了。
梁宏川的視線又落在通鋪這邊的媚媚身上,媚媚依;日毫無動靜,梁宏川似是遲疑了一下,自言自語的道:「真懶得麻煩了,讓她自行挺屍吧……」
戰飛羽提著氣道:「現在,你真可以獨吞賞金了。」
梁宏川皺皺眉,道:「現在我真可以獨吞賞金了?戰飛羽,你大小看我了,從策劃這件事情開始,我就沒有打算讓任何人來分我的綵頭,這不是全合我的心意麼?」
戰飛羽譏俏的道:「通鋪上,那頭還有八個,這邊尚有一位,你捨得分給他們?」
狡笑著,梁宏川道:「你這是個最下等的激將法,最幼稚的離間計,那邊八個是我自己手下的小角色,根本沒有傷害他們的價值,他們也分不了我的花紅,至於媚媚,我不必動手,她亦熬不過今晚,若是天亮她尚未死,簡單得很,光是熬也熬死她了!」
戰飛羽低沉的道:「果然精打細算,梁宏川,下一步,你又準備做什麼?」
梁宏川一笑道:「下一步麼?等待而已!」
深深呼吸了幾次,戰飛羽失望了——他並不感覺比先時更有體力,相反的,因為這一陣子說多了話,更有些虛軟與孱弱了,週身的傷口都在火炙般劇痛……
梁宏川扶起了那張傾倒的方木凳,自己大馬金刀的坐上,皮笑肉不笑的道:「不要想出歪點子,因為你毫無機會,戰飛羽,我不同於祝義全,我不打盹,而且,我也不相信任何人,我懂得如何保護自己,重要的是,為了我自身的利害,我狠得下心。」
戰飛羽舐舐嘴唇,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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