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
又是陰沉的一天,又是灰翳的雲層低壓著人頭,更似壓著人心。
天空飄著綿密的雨絲,細細的,冰涼的雨絲。
范苦竹在這片斜坡上俯瞰著坡下的「大鵬樓」:「大鵬樓」不只是一座樓,它是由十三座樓宇所組合的一個小城,左右兩側相對並排著六座青磚,正當中打橫的一幢二層石砌樓房最為氣派,叫人一眼便可看出那是發號施令的地方,也是「大鵬樓」的樞紐所在。
每座樓房之間,都以白麻石鋪成寬敞平坦的走道,正當中的大路更是筆直爽淨,如果大路兩旁再加豎上坊門華表,則就有幾分朝天闕的味道了;一個靠驢馬馱運生意起家的江湖幫口,能有這麼一處舵子窯,亦委實不簡單。
雨絲飄落在范苦竹的髮際,飄落在他的眉眼,全身上下業已是透濕,但他卻似毫無所覺,只是那麼專注的凝視著這片櫛比相連的樓閣——樓閣是冷硬沉默的,樓閣中卻隱藏著鮮活的人,多少的愛與恨,情同怨,多少錯綜複雜的恩仇牽連,便由這些鮮活的人織布起來,木石無辜,該詛咒的是那些有血有肉卻沒有心的人!
灰色的天,灰色的地,范苦竹灰色的身影緩慢移動向「大鵬樓」正前的巍峨樓門,也只是剛剛湊近,門柱之後突然閃出兩個套著油布雨靠的壯漢,提刀橫攔於前。范苦竹神色平靜得近乎僵滯的停下腳步,默默望著攔路的兩人;這兩位互覷一眼,由那體格較為高胖的仁兄發了語:「朋友來此,可是有什麼貴幹?」
范苦竹一摸臉頰上的雨水,低啞的道:「有煩老哥通報一聲,我要求見全壽堂全老爺子。」
兩人上下打量著范苦竹,不禁也感染了范苦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子悲涼意味,然而這股子悲涼意味,在經過他們較為直覺粗率的體認下,就易變成了落魄與潦倒的情狀;仍是那位高胖人物開口道:「朋友要見我們老爺子?能否見示求見的因由?我們老爺子年紀大了,平日事物又多,若是朋友你沒有十分重大的問題,我倒可以替你通報一下劉管家,或者他能多少幫點忙……」
語氣居然是將范苦竹當成流落江湖,求助告幫的苦哈哈來看待了,范苦竹卻毫無怒意——他已實在提不起精神來與這些小角色計較,他仍然平和的道:「二位老哥,我想,我還是與全老爺子見個面比較妥當。」
那身材略矮的一位淡淡笑了笑,接口道:「恕我說句失敬的話,朋友,其實見不見老爺子都是一樣,只要是道上同源有什麼困難,我們幫口裡列有一定的規矩,總不會叫好朋友們空手而回,見到老爺子多不出幾文,不見老爺子亦少不了若干,朋友你可以放心,這類事,我們劉管事便能做主——」
越說越露骨了,果然是把范苦竹看成要小錢的夥計啦,又抹了一把眉梢上沾著的雨滴,范苦竹耐著性子擠出一抹笑:「二位老哥,恐怕我們之間有一點誤會,我不是缺乏盤纏,更非來打秋風,我的確是有要事面陳全老爺子,務必請通報一聲,我想全老爺子定會接見!」
「哦」了一聲,高胖仁兄忍不住再度將范苦竹端詳了一會,這才十分不情願的道:「你這麼篤定老爺子會見你?好吧,且讓報個名姓。」
范苦竹低聲道:「范苦竹……」
三個字原是又沉又啞,但是聽在當前兩個人的耳中卻似驀起的三記焦雷,兩張面孔顏色頓變,不約而同往後倒退,更不約而同驚呼出聲:「范苦竹!」
高胖的那一位額頭上暴浮青筋,兩邊面頰也古怪的往上扯吊,他喘著氣急叫:「秋風起啦,老九,快響雲板!」
另一位身形猛轉,背對范苦竹,而清亮的雲板聲響立時傳出,節奏緊密的迴盪於「大鵬樓」連衡一十三座樓宇之間!
很快的,人影開始閃動,開始穿走,卻是相當鎮定迅速的各自進入位置,按部就班,毫不紊亂,似乎他們對於眼前的狀況應付,早已有了多次演練!
正面的三層石砌大樓中,有幾條人影急奔而來,自他們身法的快捷利落判斷,絕無疑問全是頗具功力的硬把子。
范苦竹衝著那兩個有若見了鬼似的守門仁兄一拱手,再擠出一絲笑容:「有勞二位了……」
兩個人躲得老遠,范苦竹這一客套越發在兩人驚懼惶悚的神態間平加了三分尷尬。
這座大廳佈置得頗為富麗堂皇,沉重巨大的木製傢俱配著大大的繡塾,地面鋪設著大大的地毯,木頭拱案上擺置有成對的蠟燭,靠窗的那一面更懸掛著大塊的絲幔,紅得傖俗。
范苦竹正襟危坐於一張大號的沉重太師椅下,他形容的枯槁消沉,加上那一身透濕的灰衫,在這豪奢的大廳裡,益為顯得寒酸生澀……
正對范苦竹而坐的,是一位滿面紅光,禿頂圓臉的肥胖老者,這老者疏眉細目,獅鼻闊嘴,交疊的雙層下巴就在不說話的時候也仍微微顫動著——
他便是「三才幫」的龍頭大爺,主宰著七府六十三縣所有馱運買賣的首腦人物全壽堂。
整個大廳中,除了全壽堂與范苦竹之外,另有兩個人肅立在全壽堂身後,一個體格寬矮而壯,臉上橫肉纍纍,另一位年約四旬,白淨儒雅,倒似個師爺型的角兒。
這時,全壽堂舉起幾上茶杯敬客,他自己在淺啜一口之後,笑得宛若洪鐘大呂,中氣十足的道:「我說范老弟,料得你在這幾天就會到來,卻是到得好快,一路上吃了不少辛苦吧?」
范苦竹既未動茶杯,也沒有半點笑容,他僵木的道:「還好。」
全壽堂笑呵呵的道:「秋風秋雨,最是愁人,范老弟的心情似乎不甚開朗?」
真是老奸巨猾,皮裡陽秋——范苦竹心中寒冽,神色更見蕭索:「在下此來何為,老爺子當能料及,尚請老爺子主持公道——」
全壽堂表情詫異的道:
「主持公道?范老弟,你又要我主持什麼公道?」
咬咬牙,范苦竹不願再兜圈子打啞謎,他單刀直入的道:「回老爺子,在下師弟童立,拙荊白鳳,匿居貴處已有多日,敢乞老爺子將他二人交出,家門恩怨,自應私下了結!」
全壽堂依舊笑著道:「原來你是指的這檔子事,范老弟,我先不問你們之間有些什麼糾葛,我只請教,你憑什麼肯定令師弟與尊夫人是住在我這裡?」
范苦竹閉閉眼睛,道:「在下自有所本,且確知不誤,否則,怎敢無端闖來打擾老爺子?」
全壽堂摸著下巴道:「你如此相信某人傳言?」
范苦竹道:「不是傳言,而是事實;老爺子,沒有活人會欺騙一個將死亡的人,這並非憐憫,只是那個活人認為不必要對一個臨死的人,有所顧慮而已,在這種情況下聽到的話,應該都是真的,老爺子久經世故,當能體悟一二。」
笑得不大愉快了,全壽堂道:「如果我告訴你,人不在我這裡,你怎麼說?」
范苦竹平靜的道:「在下會說決不相信。」
全壽堂尚未及開口,站在他身後的那個粗矮人物已斷叱一聲,霹靂般大吼:「何物范苦竹,竟敢在老爺子面前這等放肆!」
范苦竹連眼皮也不撩一下,只淡淡的道:「我知道你是『三才幫』的二把頭『鐵虎』上官彪,你不必在此時叫囂呼喝,假設你有興趣,任何時間地點,任何方式,我皆可奉陪!」
那上官彪滿臉的橫肉繃緊,吐字有若爆栗:「范苦竹,你唬得了別人卻唬不住我,就在這裡,就是現在,我便要好生給你一番教訓!」
范苦竹目光平視,冷漠的道:「你是找死,上官彪!」
師爺型的朋友不慍不怒的一笑道:「果然狂妄,范苦竹,不過你撞錯了碼頭,在『大鵬樓』,豈有你賣狠使蠻的餘地?」
范苦竹唇角微撇:「『三才幫』的總管事恐怕亦管不著我這一段,韓既昌,如若你想管,我包你少不了難堪!」
這位總管家聲聲冷笑:「眾叛親離,已如喪家之犬,卻竟有臉在此姿意跋扈,大言不慚,范苦竹,且看你還有幾步活路可走!」
范苦竹古井不波的道:「我之所以蒙以不幸,遭此冤屈,也多承各位的賜予,沒有推波助瀾,別具用心的幫兇,也不會有今天的惡果,各位恩德,豈能不報?」
全壽堂面如凝霜,細目暴睜:「范苦竹,你要言語謹慎,不可造次,須知我的忍耐並非無限!」
范苦竹沉緩的道:「我並不願意開罪老爺子,只希望老爺子能給我一個交代,老爺子一定明白,此事若無結果,我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默然片歇,全壽堂道:「坦白說,前幾天他們是住在我這裡,目下卻已離此他去……」
范苦竹道:「去到何處?」
全壽堂怒道:「兩個活繃亂跳的人,我又未曾拿繩子將他們拴住,去往何處我怎會知曉?」
范苦竹冷硬的道:「老爺子是江湖前輩,更是道上年高德劭的先進,隨口誑言又心存欺瞞,只怕有損老爺子的清譽吧?」
猛的一拍身旁長几,幾上茶杯「嘩啷」一聲墜地碎裂;全壽堂勃然色變:「好個大膽東西,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又以為是在衝著哪一個說話?范苦竹,你休要不識抬舉,自尋煩惱!」
范苦竹無動於衷,聲音凜烈:「老爺子,你當我來到『大鵬樓』是打著什麼主意來的?假如我求的是忍氣吞聲,默而以息,假如我只為了看你的顏色,聽你幾句胡謅,我早就找個不見天日的地方一頭撞死了,又何須如此大費周折?老爺子,我既然來此,便不曾想過全身而退!」
全壽堂滿臉漲得通紅,雙層下巴不住顫動,他「呼」的一聲站起,粗厲的大叫:「給你台階你不下,范苦竹,是你逼得我不能容忍!」
范苦竹也緩緩起身,形色就在這起身的過程中轉為無比的肅殺,他逼視著盛怒之下的全壽堂,冷森的道:「全老爺子,我不明白你為了什麼要包庇一個像童立這樣泯滅天良、背義無行的敗類,更不明白你為了什麼要袒護一個似白鳳這般有虧婦道、喪倫失德的女人?他們的陰狠手段、卑鄙作為,老爺子定然清楚,老爺了卻執意偏頗,置公理是非於不顧,老爺子恁般獨斷專行,除了大大影響老爺子聲譽之外,還將累及老爺子賠上身家性命,如此代價,老爺子是否付出得太重了些?」
全壽堂大喝一聲,禿頭透光,面孔的肥肉抽搐:「范苦竹,你不用給我來這一套仁義道德,我想怎麼做,該怎麼做,自有我的主張,誰也無權干涉,誰也不敢干涉,你算老幾,配向我講經說道?
你要不服氣,儘管使出你的本事,隨你怎麼辦,我全某人好歹接著,童立和白鳳兩個,我斷不會交給你,便說絕了吧,范苦竹,這兩個人我不但包庇,而且包庇定了!「
范苦竹低沉的道:「話可是你說的,全老爺子!」
全壽堂聲音高昂:「不錯,話是我說的。」
范苦竹又道:「流血殘命,老爺子亦不足惜?」
狂笑如雷,全壽堂暴烈的道:「我今年七十有一,范苦竹,你以為我是在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的環境裡長大?這大半生來,我過的就是流血殘命的日子,玩狠玩了幾十年,又何惜再加一遭?」范苦竹道:「很好,全老爺子,我就替你添上這一遭,這一遭之後,我看你還有沒有機會再往下玩!」
就在全壽堂身後,「鐵虎」上官彪猝然彈起,凌空一個斤斗倒翻而下,人尚未至,一道匹練也似的寒光已斬向范苦竹頭頂,來勢強悍,犀利無比!
話已說到了絕處,事情決計難以善罷,是而范苦竹亦殺機盈溢,再不存一丁一點忍讓委屈的打算,上官彪身形才動,他已一飛沖天,當那道寒光稍差半寸的擦過他的鼻尖,他人已直抵大廳頂上的金紅木雕承塵,剎那間他弓背旋身,雙腳倒踹承塵板隔,灰沙紛灑中,人已返射,速度之快,好像要追回多少年前流逝的時光!
這時,一刀斬空的上官彪才在抽身換式。
韓既昌便在此刻乘隙而動,他一個側回移出三步,不知何時握在手上珵亮鴛鴦雙環揮展出團團弧刃,又急又快的打橫攔截倒射而下的范苦竹!
范苦竹的瀉落勁道卻毫不改變,未及人們一瞬的間歇,環光正翩旋掠削,寒彩炫目,眼看著撞向刃圈中的范苦竹卻突然折斜——完全違反力道慣性的突然折斜,將那串弧芒拋往身後,金箭刺破空氣,只聽得一聲尖銳的泣嘯,韓既昌已丟掉雙環,手捂胸前,跌跌撞撞坐落一張太師椅上,又和那張太師椅一起仰翻!
上官彪長號果似虎吟,他的緬刀抖得筆直,對準范苦竹的背心插去,而范苦竹依然不躲不讓,只在左手微揚之下,黑色的絃索驟然反彈,索頭點擊如電,「彭」的一聲撞歪了緬刀來勢,金箭劃過一抹光尾,上官彪悶哼著踉蹌倒退,脅下業已鮮血津津!
范苦竹若有所悟的凝視著脅下冒血的上官彪,現在,他知道對方為什麼號稱「鐵搏」了,原來上官彪竟具有一身鐵布衫的橫練功夫,而且火候頗深,否則,剛才他那一箭刺出,必然透脅對穿,豈僅津津沁血而已!
正檢視完韓既昌的情形,全壽堂直腰回身,一張本來肥胖的紅臉,卻泛現出駭人的醬紫色,他的嗓音也在微微顫抖:「范苦竹,我曾見過若干心狠手辣之徒,卻沒見過似你這般惡毒殘酷的超級屠夫,你所做的,你必須承當『三才幫』誓言,以你的人頭來為犧牲的弟兄祭祀!」
范苦竹冷淡的道:「韓既昌是個該死的幫兇,死有餘辜,罪無可逭;至於我的項上人頭,只要你們抓得去,我自不惜割捨!」
全壽堂牛鳴似的號叫起來,手指范苦竹,一雙眼珠子宛欲凸出眶外:「我們不會放過你!任是『三才幫』土崩瓦碎,死盡殺絕,也要將你生剜活剝,凌遲寸磔,你妄想與『三才幫』為敵,你是暈了頭,迷了心啊……」
微微搖頭,范苦竹不屑的道:「全老爺子,你的威儀,你的氣度,你的修養,都到哪裡去了?到底是一幫趕驢驅馬的下九流出身,登不得大雅,上不了台盤,稱你一聲老爺子,真個抬舉了你,這許多年!」
險些乎就氣炸了心肺,爆烈了血管,全壽堂淒厲的吼道:
「秋風起,血刀揚——」
這顯然是他們早就約定的行動切口,只聞全壽堂的呼喊甫傳,整座大廳四周的八扇明暗門扉驟而啟開,一十六名身著黃色勁裝,手執各式兵器的大漢蜂擁而入,一看這種情況,范苦竹驚覺「三才幫」的十八名把頭幾乎到齊了!
那「鐵虎」上官彪狂叫一聲,緬刀盤頂翻飛不要命的衝上前來,口中一邊叫號:「兄弟們,為韓總管事報仇啊……」
范苦竹不退暴上,緬刀的寒光剛剛將他身形捲裹,黑色的絃索已霍然布成一面交織的羅網——這面以單弦布成的羅網,形同瞬間的罩籠,於是,刀芒立刻彈跳滑斜,上官彪也被反震出五步之外!
一個黃衣大漢貼地滾進,雙手互握一柄砍山刀,奮力劈斬范苦竹下盤,同一時間,另三名黃衣漢子也自三個迥異的角度猝閃而入!
上官彪單足旋轉,又朝上撲,緬刀帶起的波芒冷焰,宛如冰球碎濺,流虹縱橫,敢情真是豁上啦!
范苦竹陡然間軀體橫騰,絃索有如活蛇般『噓嗦』一聲捲住了貼地滾翻的砍山刀,橫起的身子虛空回轉,砍山刀「嗆」的一記插上了大廳頂的承塵,刀飛的須臾,金箭,炫映似魔鬼的詛咒,兜胸刺翻了猶在地下騰撲的那位仁兄!
三件傢伙便在此際聚集而至,刃氣破空,森森如削;范苦竹的金箭費起一溜猩赤血滴,顫晃吞吐中,三點金星倏然炫射,三次金鐵交擊聲合為一響,三個攻襲者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無形巨掌揮摑到一樣,分跌向三個不同的地方!
緬刀的冷電閃瀉如雨,范苦竹的黑色絃索再次交織為一面護身的羅網—
—那朵紅櫻已若惡靈的冷笑,如此突兀的出現,又以如此不可思議的快速從背後掠到。
那是一桿梨花木精製的紅纏長槍,槍頭尖銳藍亮,鋒端所挺,足可透肌裂骨,使這桿紅櫻長槍的主兒,正是「三才幫」的總瓢把子全壽堂!
這一槍來得太快太急,時間的拿捏得準確又無懈可擊,當范苦竹發現危機,危機業已臨頭;他在槍尖觸肉的眨眼裡吸氣衝前,同時絃索貼脅折射,肩胛處血光濺起,紅櫻長槍也驟彈老高!
一名黃衣把頭以為有機可趁,急跨半步,一柄大鍘鐮齊頭斬落,俯身前衝的范苦竹連看都未看一眼,倏然側飄兩尺,大鍘鐮斬空的俄頃,他金箭亦穿進了這名把頭的頸項。
手中長槍一抖,全壽堂氣湧如山,聲若破鑼:「圈牢他,給我狠殺!」
當上官彪悍虎般再次上撲,范苦竹已似一隻沖天的巨鷹,挾著無可比擬的勁勢,「嘩啦啦」撞破花窗,掠身而出!
全壽堂卻尾隨急追,一邊大叫:「姓范的身受重傷,跑不多遠,兒郎們,還不趕緊追攆!」
十餘名「三才幫」的各級把頭,爭先恐後的族擁著他們的老爺子奔出大廳門外,卻是赫然發覺范苦竹正孤伶伶的卓立樓宇之前——便像全壽堂適才所言,他的確沒有跑出多遠!
范苦竹的左肩一片殷紅,他卻恍如不覺,只是默默挺立在那裡,一手緊執絃索,一手攢握金箭,形色冷硬冰寒,彷彿是一尊石雕的人像。
十幾個「三才幫」的把頭叱喝連連,立時分散包抄,而各個樓門通道間更湧出來上百名勁裝漢子,形成了第二個包圍圈。
圈中只有一個人,一個焦點,范苦竹。
全壽堂長槍斜豎,意氣飛揚,像是已經忘記了最後勝負未分曉:「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范苦竹,留一條生路給你,你偏要用腳踹斷,現在就算你跪地求饒,這條命也拾不回去了,姓范的,你以為憑你一己之力能擎得了天?早著呢!」
范苦竹微微將手中金箭晃動著,他目光上揚,生澀的道:「全壽堂,全老爺子,用唇舌是取不了我項上人頭的,你們還在等待什麼?」
全壽堂猛然斷喝:「殺!」
又是上官彪充做急先鋒,身形一偏,緬刀飛斬,范苦竹整個人卻驟而隨著刀勢飄起,金箭倏指,硬是將上官彪生生逼退。
於是,十多名各級把頭又合攻連撲,紛紛衝殺上來。
范苦竹猝然騰升,懸虛掠舞,在電掣般的閃旋繞回中金箭彈射刺戮,出手間串接成幻異的金蛇,矯飛的龍影,成星芒的虹光,或卷或套,霎時裡又有三名把頭血淋淋的栽倒;過程中,范苦竹竟未沾地一次!
上官彪連連截擊狙殺,卻連連落空,就在他的親自參與裡,眼見又有三個弟兄殞命當場,情勢演變至此,休說顏面無光,便這口怨氣亦難以下嚥,這一陣折騰,他是越來越怒,越來越恨,胸隔間宛如脹塞著什麼,憋得他就快炸開!
范苦竹一個漂亮之極的翻滾,扯住一對人的脖頸,就這麼扯拋上半空,當骨骼的斷裂清晰傳來,上官彪驀地轉動如風,刀隨身走,有如一團光珠,猛然撞向范苦竹。
雙眸中殺氣凝聚,血彩漓漓,范苦竹往後急退,抬臂間金箭斜擲右側五步,但是,他並非以箭頭著地,卻是反過來用箭尾著地,正當目睹的每一個人迷惑的瞬間,金箭已猝彈倒射,宛似石火閃炫般重擊向上官彪帶動的那團光球刃圈。
劇烈的鏗鏘碰擊聲響成一片,金箭被反震上天,上官彪也腳步不穩的東倒西歪,四名「三才幫」把頭急急衝來欲待加以護衛,范苦竹的絃索已捲住金箭箭翎,就那麼快得不可言喻,箭身翻轉折射,一溜璀璨的光華彷似還印在人們的眼瞳,金箭已透入上官彪的天靈蓋,將他活活釘死在地!
場中頓時一片寂靜,空氣都像凍結了,就在這樣的僵窒裡,一聲乾嚎驀然出自全壽堂的嘴裡,他肥大的身軀往前騰掠,紅櫻長槍在急速的顫動下抖出千百朵赤花,不要命的衝著范苦竹挺刺。
絃索從人腦中帶回金箭,范苦竹飛旋丈外。
再轉身右腳踩著絃索的一端,左手扯滿絃索,箭已上弦——
沒有人看到金箭的射出,甚至沒有人查覺一絲光影的端倪。
銳風的呼嘯,只見金箭搭絃索,正在往前撲擊的全壽堂已大喊一聲,長槍脫手,人亦跌坐下去。
金箭穿過全壽堂棗紅錦袍的下擺,透經兩腿中間,戳破臀後袍衣,又深深釘進了麻石板鋪成的地面裡;全壽堂沒有傷到一點皮肉,卻像只巨大的蒼蠅一樣被定在當場。
上百名「三才幫」的人馬到了這時已是個個破膽,人人喪魂,大伙屏息如寂,狀如呆鳥,誰也不敢有任何動作,誰也禁窒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生命到底是很現實的問題,尤其是每個人只有一條命的話……
范苦竹神態空茫,形色淒黯,毫無勝利者的那種喜悅之情。
他只喃喃自語:「大悲箭,唉,箭傷情……」
全壽堂釘坐在地,好一陣之後才算還過魂來。
這位「三才幫」的大龍頭,一面用力搖晃著穿胯入石的金箭,一邊聲嘶力竭的咆哮:「你們這些不中用的酒囊飯袋,光會吃冤枉的廢物,還不趕快來幫我一把?你們都傻站在那裡做甚?強仇當前,給我朝上圈,下狠殺呀……」
「三才幫」的朋友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個個做聲不得,心裡想要從命,卻偏生拉不動手腳。
一群人正在遲疑為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全壽堂又在那兒上氣不接下氣的叫罵:「人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卻養了些什麼雞零狗碎?平日裡管你們吃住,供你們花銷,到頭來竟是這樣一干烏合之眾,真正氣死我了……兔崽子們,你們要爭一口氣啊,別忘了送命的兄弟,幫口的威嚴,不殺掉姓范的,將來大家還有得混麼?」
上百條漢子剛剛被激起幾分士氣,才在猶豫著該不該再次冒險一搏,「大鵬樓」的正門之前,已有一條人影飛也似的急掠而來。
於是,一陣興奮的歡呼聲突然爆起:「大把頭回來了!」
「可不是,大把頭真叫趕得巧啊……」
「老天有眼,大把頭到啦……」
范苦竹不曾轉身,不曾移目,不曾有一點個人情緒以外的感染,好像他只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一個看戲台上演戲的觀眾而已,現場的一切,似乎隔著他十分遙遠……
武俠屋掃校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