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緊跟在韃靼女人後面,背上背著麵包袋子,在漆黑的狹窄的地下坑道裡很艱難地走動著。
「我們很快就要看得見亮了,」女嚮導說,「我們快走到我放下一個燭台的地方了。」
果然,黑暗的土牆開始漸漸有些發亮。他們走到了一小塊空地,那兒似乎曾經有過一座小禮拜堂;至少,靠牆擺著一張象祭壇一般的狹窄的小桌子,小桌子的上端可以看見一幅幾乎完全磨光的、褪色的天主教聖母像。掛在前面的一盞小小的銀質長明燈,微微地照亮著那幅聖母像。韃靼女人彎倒身子,從地上拾起了留置在這兒的銅燭台,這個燭台有細而高的座腳,周圍用鐵鏈繫著火鉗、撥燭芯的釬子和熄燭器。她把燭台拿起來,湊近長明燈的火上點亮了它。光線增強了,他們一塊兒走著,一會兒被火光照得很亮,一會兒籠罩在炭似的黑影裡,活像是蓋拉爾多dellaeotteo的畫。騎士的鮮嫩的、孕育著健康和青春的、美麗的臉,和他的同伴的困憊而蒼白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過道稍微開闊了一些,這樣,安德烈就能挺直腰桿了。他懷著好奇心打量著這些土牆,它們使他想起基輔的巖窟。正像基輔的巖窟一樣,這兒牆上也可以看到許多凹洞,裡面停放著棺材;甚至有些地方簡直還可以遇到因為潮濕而軟化和碎成粉未的人的骸骨,顯然,這兒也曾經有過一些聖者,同樣也是為了逃避塵世的騷亂、悲哀和誘惑而隱遁的。有些地方潮濕得非常厲害,他們的腳有時完全浸在水裡。安德烈不得不常常停步,讓越來越疲倦的同伴休息一會兒。她吞下的一小塊麵包只能使她許久沒有吃東西的腸胃感到疼痛,她常常有幾分鐘一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一個地方,不能繼續前進——
1蓋拉爾多-洪索爾斯特(1590一1656),荷蘭畫家。他的畫利用了光和影的強烈對照。dellaeotte是他的綽號,系意大利語,意思是「夜的」。
最後,在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道狹小的鐵門。
「謝天謝地,咱們總算走到了,」韃靼女人用微弱的聲音說,舉手想敲門,但卻沒有力氣。安德烈替她使勁在門上敲了幾下;隨即發出一陣隆隆聲,證明門背後是一大片空地。這隆隆聲彷彿碰到幾座高聳的拱門,把聲音改變了。過了大約兩分鐘,只聽得鑰匙叮叮噹噹響著,彷彿有一個人從台階上走下來了。終於門打開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修道僧,手裡拿著鑰匙和蠟燭,站在狹窄的台階上。安德烈一看見天主教修道僧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因為修道僧引起哥薩克強烈的夾雜著僧恨的蔑視,一般對待他們是比對待猶太人還要殘酷的。修道僧看到這個查波羅什的哥薩克,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可是,韃靼女人含含糊糊對他說了一句話,使他安心了。他給他們照著亮,在他們後面關上了門,引他們走上台階,於是他們就走到修道院禮拜堂的高大的昏暗的圓拱門下面來了。在陳設著高高的燭台和蠟燭的祭壇前面,一個神父跪著,靜靜地祈禱著。在他的附近,兩個穿紫色斗篷外披白色帶花邊的披肩、手捧香爐的年輕的唱詩僧,也分跪在兩邊。他祈禱奇跡降臨地上,析禱城市得救,重振低落的士氣,賜人以忍耐心,驅除唆使人對地上的不幸發出怨言和卑怯的哭泣的誘惑者。幾個幽靈一樣的女人跪在地上,憑倚著放在她們面前的椅子的靠背和黑色的木凳,把她們疲憊乏力的腦袋完全伏在上面;幾個男人緊靠著撐住兩邊圓拱門的圓柱和半露柱,也跪在地上。祭壇上端的花玻璃窗被早晨薔蔽色的曙光照耀著,向地上投出藍的、黃的和其他顏色的光輪,暮地把昏暗的禮拜堂照亮了。緊靠在裡面的整個祭壇忽然變得光輝燦爛;香爐裡的煙象絢爛的雲彩一般飄浮在空中。安德烈從自己所處的暗角落裡,看到陽光所造成的奇景,不禁驚奇得呆住了。在這時候,風琴的莊嚴的吼聲忽然充滿了整個禮拜堂。這聲音越來越深沉,擴大起來,變成了隆隆的雷鳴,然後暮地又變成天上的樂章,宛如少女的尖細的歌聲,高高地浮蕩在圓拱門下面,然後又變成深沉的吼聲和雷鳴,靜寂下去。雷樣的轟鳴在圓拱門下面還拖著裊裊不絕的餘韻,安德烈半張著嘴,驚歎地聽著這莊嚴的音樂。
這時候,他覺得有人拉了一下他的長褂的前襟小形的廣場完全是空曠的;正中還遺留著小木桌,說明這兒也許僅僅在一星期之前還曾經是出售食品的市場。當時還沒有鋪平過的街路,簡直像一堆乾泥巴。環繞廣場周圍的是一些石砌的和土砌的小平房,牆上支著木樁和牆一般高的柱子,外面用木頭的橫樑交叉地連接在一起,當時居民一般都用這種格式建造房屋,也就是我們直到現在還能在立陶宛和波蘭的某些地方看到的那種格式,所有這些房屋幾乎都蓋著過分高的屋頂,上面有許多采光窗和通風口。在一邊,幾乎就在禮拜堂附近,有一幢完全不同於其他房屋的建築物聳立得特別高一些,大概是市政廳或者某一個什麼政府機關。它有兩層樓,上面築有一間有兩道拱門的了望樓,那裡站著一名哨兵;屋頂上還嵌著一面巨大的計時盤。廣場似乎是死寂了,可是安德烈隱約聽見一陣微弱的呻吟聲。他仔細一看,發見在廣場的另一邊,有兩三個人擠在一堆,幾乎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他更加注意地把視線凝注在上面,想看清楚他們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死了,正在這時候,一件橫在他腳邊的什麼東西把他絆了一下。這是一個女人的屍體,大概是一個猶太女人。她彷彿還很年輕,雖然從她的變了相的、消瘦的面容上無法辨認出這一點來。她的頭上包著一塊紅綢頭巾;珍珠或是玻璃珠分成兩行裝飾著她的耳朵套,兩三絡長長的、波紋形的鬢髮從耳朵套下面披散到她的青筋突露的乾枯的頸脖上。她身旁躺著一個嬰孩,一隻手痙攣地抓緊她的乾癟的乳房,因為吸不出奶汁,不由得發起火來,用手指頭不斷地擰它。他已經不哭不喊了,只是從他的輕輕起伏的肚子上可以猜想他還沒有死,或者至少是正預備吐最後一口氣。他們轉身走到了街上,忽然被一個瘋狂的人攔住了,他看見安德烈背著寶貴的食物,就像猛虎似的向他撲過來,抓住他喊道:「麵包!」可是,那瘋狂的人沒有和那股瘋勁兒相稱的力量,安德烈把他一推,他就栽倒在地上了。在惻隱心的推動下,他擲給了他一塊麵包,那人像瘋狗似的撲過去,放在嘴裡大嚼起來,由於許久沒有吃東西的緣故,立刻發作了可怕的痙攣,死在街上了。幾乎每走一步,總有一些可怕的飢餓的犧牲者使他們大吃一驚。許多人似乎是在家裡受不住折磨才特地跑到街上來,想看看會不會有什麼補養力氣的東西,自天而降。一家人家的門口坐著一個老太婆,說不上她是睡著了,還是死了,再不然乾脆只是茫然失神:至少,她是一點也聽不見什麼,一點也看不見什麼,把頭垂倒在胸前,一動也不動地老是坐在一個地方。在另外一幢房子的屋頂上,用繩索打著一個結,往下懸掛著一具直挺挺的乾瘦的屍體。這可憐蟲不能自始至終忍受飢餓的痛苦,所以就情願用自殺來加速自己的死亡。
看到這種觸目驚心的饑荒的情況,安德烈再也忍不住不向韃靼女人發問:
「難道他們一點也找不到什麼東西來維持生存了嗎?一個人如果走到了最後的絕路,那時候就沒有辦法,就是以前他所厭惡的東西,他也只能吃呀;他可以吃那些法律禁止吃的東西;那時候隨便什麼東西部可以被當作食品充飢的。」
「人們把一切東西都吃光了,」韃靼女人說,「把全部牲畜都吃光了。在整個城市裡,你找不到一匹馬,一條狗,甚至連一隻老鼠也找不到了。咱們城裡從來不貯藏什麼食糧,一切都是從鄉下運來的。」
「可是,你們面臨殘酷的死亡,怎麼還一心一意想到守城呢?」
「是呀,總督也許早就想投降了,可是昨天早晨駐在布讓內的聯隊長放了一隻傳信的老鷹到城裡來,叫不要把城交出去;說是他率領聯隊就要來增援,不過要等另外一個聯隊長一塊兒來。現在人們隨時都在盼望他們到來……可是,我們已經到了家了。」
安德烈遠遠地就望見一幢房子和別的房屋很不相同,彷彿是某一個意大利建築師造的。這幢房子有二層樓,是用好看的薄磚頭砌成的。樓下的窗戶鑲嵌在高高凸出的花崗石飛簷下面;二樓完全由一些小拱門構成,這些拱門形成一條走廊;在這些拱門之間可以看到雕有紋章的欄杆。房屋四角也雕著紋章。宴外的寬闊的花磚台階一直和廣場相銜接。台階下面一邊各站著一個哨兵,他們神情如畫地、對稱地各用一隻手扶著靠在他們身旁的朝,用另外一隻手支著自己的俯伏的頭,這樣一副模樣,與其說是活人,倒不如說是兩尊雕像更恰當。他們沒有睡,也沒有打盹,但似乎對一切都是麻木不仁的:他們甚至也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人走到台階上來了。走上了台階,他們看見一個服裝華麗、從頭到腳全副武裝的軍人,手裡捧著一本祈禱書。他想抬起睏倦的眼睛來看他們,可是韃靼女人對他說了一句話,他就又把眼睛落在祈禱書的翻開的一頁上去了。他們走進了第一間很寬大的房間,這是當作接待室,或者只是當作前廳用的。裡面擠滿著採取各種不同的姿勢靠牆坐著的兵士、僕人、獵犬看管人、侍酒人,以及為顯示波蘭貴族(不但包括軍人,並且也包括領地所有主)的地位所必不可少的其他的侍僕。可以聞得到熄滅的蠟燭的油煙味。另外兩支蠟燭還擺在房間正中的兩隻幾乎有一人高的大燭台上燃燒著,雖然晨光早已通過有欄杆的寬大的窗戶照進來了。安德烈正待一直走進那點綴著紋章和許多雕刻品的橡木門,可是韃靼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指點他走旁邊的一扇小門。他們從這扇門走進了一條迴廊,然後又走進一間房間,他簡直無法一眼把它看清楚。從百葉窗的縫隙裡射進來的光線照亮了一些東西:紫紅色的窗簾、鍍金的窗相和掛在牆上的畫。走到這兒,韃靼女人指點安德烈留下來,她就打開門,走到另外一間燈影閃耀的屋子裡去了。他聽到低語和輕柔的聲音,這種聲音使他全身都震動了。他從打開的門裡看見一個端正勻稱的女人的姿影怎樣迅速地閃動著,一條厚實的長辮子盤繞在她向上舉起的手臂上。韃靼女人回來叫他進去。他不記得他是怎樣走進去的,後面的門是怎樣關上的。房間裡燃燒著兩支蠟燭;神像前面點著一盞燈;燈下面擺著一張高高的小桌子,按照天主教的習慣,附有禱告時下跪用的踏腳。可是,他的眼睛搜索的不是這個。他把頭轉向另外一邊,看見了一個女人,她彷彿是在一種迅速的運動中凝結了,化為了頑石。她的整個姿態彷彿是要向他撲過來,但忽然停住了。他站在她面前,也驚奇得呆住了。他預期看見她不是這種樣子:這不像是她,不像是他從前認識的那個女人;她身上沒有任何一點東西酷似那個女人,但她現在卻是比從前加倍地美麗和動人了。那時她身上還有一點什麼未完成的、未臻美滿的東西,現在她卻是畫家給加上了最後一筆的作品了。那時是一個迷人的、輕佻的姑娘;現在卻是一個美女一個千嬌百媚的絕世佳人了。她的往上抬起的眼睛裡面表露著豐滿的感情,不是感情的斷片和暗示,而是全部的感情。眼淚在眼眶裡還沒有來得及干,瀰漫著滲透靈魂的閃耀的濕氣。胸、頸和雙肩呈現出勻稱的美麗的線條,這種線條是只有充分發展的美色才會具有的;她的頭髮從前捲成鬆鬆的鬃發披散在臉上,現在編成了一條濃密的厚實的辮子,一部分向上梳起,另外一部分有手臂那麼長的一段,拆散開來,那細而、長的彎曲得很美麗的頭髮一直垂到胸前。她的面貌似乎完全變得認不出來了。他竭力要在裡面搜尋那些殘留在他記憶中的特徵,可是白費心機,一個特徵也找不到!不管她的臉色多麼蒼白,但蒼白也無法掩蓋她的動人的美色:相反,似乎倒給美色添上了一種無法描摹的、不可抗拒的情趣。安德烈的心裡產生了一種虔敬的恐懼之念,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看到這個呈現出青春的男性的全部美和力量的哥薩克,也大吃了一驚,他的四肢雖然不動,卻仍然顯示出奔放不羈的活力;他的眼睛煥發著清朗的剛毅之光,天鵝絨般的眉毛彎成勇敢的弧形,曬黑的雙頰閃耀著青春之火的全部光輝,初生的黑鬍鬚光亮得像絲綢一樣。
「不,我想不出用什麼方法來酬謝你,寬宏大量的騎士。」她說,她的銀鈴樣的嗓子發著抖。「只有上帝才能夠酬謝你;我,一個軟弱的女人,可辦不到……」
她把眼睛低了下去;簇生著長長的箭似的睫毛的眼瞼,描出美麗的潔白如雪的半圓形,覆蓋在眼睛上面。她的秀麗的臉完全彎倒了,一層薄薄的紅暈籠罩了它。安德烈聽了她的這番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很想把心裡的話都傾吐出來,說得像在心裡所想的一樣熱烈,但他不能夠。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塞住了他的嘴;活到嘴邊卻發不出聲音。他感覺到這些話不是像他這樣一個在神學校和東征西戰的飄泊生活中教養起來的人所能夠回答的,於是他就怨恨起自己的哥薩克天性來了。
這時候,韃靼女人走進屋裡來。她已經把騎士帶來的麵包和食物切成一片片,盛在金盤子裡,放到小姐的面前。美人兒看看她,看看麵包,又抬起眼睛看看安德烈,這雙眼睛裡面包含著許多東西。這種說明她疲憊不堪,無力表達蘊積心中的感情的脈脈含情的眼光,比所有一切言語都更容易為安德烈所瞭解。他心裡忽然感到輕鬆起來;彷彿一切束縛都解脫了。以前彷彿套上籠頭被抑制住的一切,現在都自由了,毫無拘柬了,已經要化為滔滔不絕的言辭傾吐出來了,可是這時候,美人兒忽然轉向韃靼女人,不安地問道:
「母親呢?你給她送去了沒有?」
「她睡了。」
「父親呢?」
「送去了。他說他要親自來向騎士道謝呢。」
她拿起一塊麵包,放到嘴邊去。安德烈屏住了氣息,只是墾著她怎樣用潔白光滑的手指撕碎它,然後嗆然想起那個餓得發狂的人,吞吃了一塊麵包,當場就在他眼前斷了氣。他臉色發白,抓住她的手,喊道:
「夠了!別吃啦!你許久沒有吃東西,現在麵包會把你噎死的!」
她立刻放開手,把麵包放在盤子裡,像聽話的孩子一樣,直望著他的眼睛。誰能試試用什麼話把這種神情表達出來就好了!……可是不管是雕刻刀也好,畫筆也好,強有力的言語也好,都無法表達有時浮露在少女的眼光中的東西,更不可能表達看到少女這種眼光的人的那種激動的感情。
「女王啊!」安德烈喊,心裡充滿著真摯的、誠懇的感情,「你需要什麼?你願望什麼?吩咐我吧!只要是這世界上能有的,你把隨便什麼艱難的任務交給我去辦,我立刻就跑去完成它!叫我去做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做的事,我一定為你去做,就是毀滅自己也在所不惜,我要毀滅,我要毀滅!憑聖十字架發誓,為你犧牲自己,在我是十分甜蜜的……可是我沒法把我的意思說出來!我有三個莊園,我父親的馬群一半是我的,我母親作為陪嫁帶來給父親的一切,甚至她瞞著他積蓄起來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的。現在在咱們哥薩克中間,任何人都沒有像我這樣的武器:僅僅為了換我的馬刀的柄,人家肯給我最好的馬群和三千隻綿羊。可是只要你說一句話,或者只要你動一動纖細的黑眉毛,我就情願把這一切統統放棄,丟開,拋棄,燒燬,淹沒!可是我知道,也許,我說的全是蠢話,說得太冒昧,這一切在這兒都是不適合的,像我這樣在神學校和查波羅什生活過來的人,是不能像國王、公爵和高貴的騎士們通常那樣說話的。我看出你是和我們大家不同的神的創造物,一切其餘的貴婦和閨秀都遠不如你,我們連做你的奴隸都不配;只有天使才能夠侍候你!」
少女懷著越來越增大的驚奇,不肯漏掉一個字,全神貫注地傾聽這坦率的、真摯的話,這一段話像一面鏡子一樣,把年輕的、充滿力量的靈魂反映了出來。這段話用從心底迸出的聲音說出來,每一個簡單的字都蘊蓄著無窮的力量。她的美麗的臉向前伸出,她把惱人的頭髮往後一甩,張開了嘴,就這樣坐了許久。然後她想說些什麼,忽然又停住了,想起這個騎士負有別的使命,他的父、兄和整個祖國像一個嚴峻的復仇者一般站在他的背後,這些圍城的查波羅什人是可怕的,他們大家和這城市一起必然要遭到殘酷的死亡……於是她的眼睛忽然充滿了眼淚;她迅速地拿起一方絲繡的手帕,覆在自己的臉上,一會兒它就濕透了;長久地坐著,美麗的腦袋仰在後面,雪白的牙齒咬著艷麗的下唇,好像暮地感覺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不肯把手帕從臉上移開,為的是不讓他看到她的蝕骨的憂傷。
「對我說一句活吧!」安德烈說,握住她的滑如續羅一般的手。一接觸到這隻手,就有一股熊熊的烈火通過他的血管,他握緊了那只毫無感覺地放在他手掌中的手。
可是她沉默不語,不把手帕從臉上移開,仍舊一動也不動。
「你為什麼這樣悲傷?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悲傷?」
她從臉上揭開了手帕,把披垂到眼睛上的長長的辮發往旁邊一掠,接著用低微的聲音說出一段淒惋誹惻的話來,這聲音正像在美麗的黃昏吹起一陣微風,忽然掃過溪邊茂密的蘆葦一樣:沙沙發響,喃喃低語,忽然傳出淒涼而細弱的聲音,旅人懷著不可思議的惆悵止步細聽,沒有注意到黃昏正在消逝,也沒有聽到做完農事和收割後回家去的人們的歡樂的歌聲,和遠處什麼地方駛過的大車的轔轔聲。
「難道我不應該發出無休止的怨訴嗎?生我到世上來的母親不是非常不幸嗎?我的命不是很苦嗎?我的兇惡的命運呀,你不是我的殘酷的劊子手嗎?你叫所有的人都跪倒在我的腳邊:全體波蘭貴族中間的最優秀的貴族,最富裕的地主、伯爵,外國的男爵以及我們騎士階級中間最精華的部分。他們大家都巴不得要愛我,每一個人都把我的愛認做是莫大的幸福。只要我一招手,他們中間的隨便哪便一個,臉長得最漂亮的、家世最高貴的,都會做我的丈夫。可是我的兇惡的命運呀,你不能使我的心愛上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卻只能使我的心,越過我國的優秀的勇士,去愛上一個異邦人,我們的敵人。聖潔的聖母啊,你為了什麼緣故,為了什麼罪過,為了什麼重大的罪行,這樣毫不容情地、無慈悲地迫害我呢?我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美酒佳餚是我的日常食品。可是這一切引來什麼結果呢?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最後遭遇到波蘭國內連乞丐都不會遭遇的殘酷的死亡。我注定要面臨這樣可怕的命運;我在臨終之前必須看到父親和母親怎樣在難於忍受的折磨中死去,而為了拯救他們,我是不惜犧牲我的生命的;可是這一切都還不夠,我還必須在臨終之前看到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愛情,聽到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言語。必須讓他用言辭來把我的心撕成片片,讓我的痛苦的宿命變得更加痛苦,讓我的年輕的生命對於我變得更加悲慘,讓我的死在我顯得是更加可怕,讓我在垂死的時候還要多責備你幾句,我的兇惡的命運啊,還有你,請饒恕我的罪過,聖潔的聖母啊!」
當她的聲音停息的時候,一種深深絕望的感情反映在她的臉上。臉上每一個特徵都說明她是籠罩在蝕骨的哀愁之中,從悲傷地低垂著的額和俯伏著的眼睛,直到在微微發熱的上凍結和乾涸的眼淚,一切彷彿都在說:「這臉上沒有幸福!」
「世界上從來不曾聽說過有這種事情,這是不可能的,不會發生的。」安德烈說,「一個最美麗、最優秀的女人竟遭遇到這樣痛苦的命運,雖然按說她生下地來,應該是要讓世界上所有最優秀的人都拜倒在她的面前:象拜倒在聖物前面一樣。不,你不會死!你不應該死!用我的誕生和世上我所感越可愛的一切東西發誓,你不會死!如果結局非死不可,而且無論用什麼東西力量也罷,析禱也罷,勇敢也罷--都無法把痛苦的命運挽救過來,那麼就讓我們一起去死,讓我先死,死在你的面前,死在你美麗的膝前,就是死了也不能把我們倆拆散!」
「別欺騙自己和我吧,騎士,」她輕輕搖著她的美麗的頭,說,「我知道,最可悲哀的是我知道得太清楚,你是不可能愛我的;並且我知道,你有著怎樣的責任和約束:你的父親、夥伴、祖國在召喚你,何況我們又是你的敵人!」
「父親、夥伴和祖國對我算得了什麼呢?」安德烈迅速地搖擺了一下頭,像岸邊的白楊一樣挺直了身子,說。「既然到了這種地步,那麼我就把實話告訴你:我覺得親近的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他用這樣一種聲音重複說,又伴隨著這樣一種手勢動作,一個敏捷的、堅強不屈的哥薩克表示決心要幹一件別人覺得是聞所未聞的不可能的事情時都是這樣做的。「誰說我的祖國是烏克蘭?」誰把它給我做祖國的?所謂祖國,是我們靈魂所渴望的東西,是我們覺得比一切都可愛的東西。我的祖國就是你!你就是我的祖國!我把這祖國保存在我的心裡,只要我活著,我就要保存它,我看哪、個哥薩克能把它奪去!我要為了這樣的祖國交出、獻出、毀掉所有的一切!」
她剎那間呆住了,像一尊美麗的雕像似的,直對他的眼睛望著,忽然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她以一種只有專為美麗的真情生到世上來的、慷慨大度而且不計較小節的女人才會有的奇妙的女性激情,往他的脖子上撲過來,用雪白的、美麗的胳膊抱住他,哭了起來。這時候,街上傳來了一片模糊的叫喊聲,裡面還夾雜著喇叭和罐鼓的聲音。可是他沒有聽見這些聲音。他只感覺到神妙的嘴唇吹來又香又暖的呼吸,眼淚象小河一般流到他的臉上,頭上披下來的芳香的頭髮象黑而亮的絲線一樣把他纏住了。
這時候,韃靼女人發出快樂的叫聲,跑到他們身邊。
「得救了,得救了!」她失魂落魄地喊,「我們的人進城了,帶來了麵包、小米、麵粉和俘虜的查波羅什人。」
可是他們倆誰都沒有聽見是什麼樣的「我們的人」進了城,帶來了什麼東西,俘虜了什麼查波羅什人。安德烈充滿著地上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感情。吻了貼到他臉上的芳香的嘴唇,並且那芳香的嘴。唇也不是沒有反應的。對方同樣熱烈地反應了,在這互相交溶的接吻中感覺到了一個人在一生中只能感覺一次的東西。
於是哥薩克毀滅了!對於整個哥薩克騎士精神說來是永遠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見查波羅什地區、父親的莊園和上帝的教堂!烏克蘭也再也看不見自己那個保家衛國的最勇敢的兒子了。老塔拉斯將從自己的頭上扯下一絡白髮,詛咒養出這樣的兒子給自己遺臭的日子和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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