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不靜觀很是深奧,乳母也不能詳細解釋清楚,只是告訴滋干:簡單地說,修不靜觀,會悟出人的種種官能快樂都不過是一時的迷惑而且,於是,對於曾經眷戀的人不再眷戀了,所看見的美的東西,好吃的食物,好聞的香味等也不再感覺好看,好吃,好聞,而變成了污穢不堪的東西了。你父親大概是想要忘掉你母親,才做這種修行的。
關於這段時期的父親,滋干有著令他終生難忘的回憶。那個時期,父親不分晝夜地一連幾天靜坐沉思,滋干好奇地想知道父親到底什麼時候吃飯、睡覺,就在半夜趁乳母不注意,溜出臥室,到佛堂去偷看,隔扇內亮著微弱的燈光,從門縫往裡一看,父親和白天一樣在打坐。滋子看了老半天,父親始終像座雕像般一動不動,只好又關上拉門,回房間睡覺了。第二天晚上,又去看時,和昨天的情形一樣。到了第三天的半夜、滋干又被好奇心驅使著,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屏住呼吸,把門拉開一條縫瞧了一會兒,忽見父親搖晃起雙臂來,燭台的燈火也隨之忽閃著。父親的動作極其緩慢,滋干不明白這是要做什麼,父親晃動了一會兒後,一只手扶他,好像扛起重物般喘息著,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滋干這才明白,上年紀的人,行走坐臥原本很吃力,加上長時間端坐不動,不那樣晃動的話,一下子站不起來的。父親站起來後,踉蹌著走出了房間。
滋干驚訝地跟在父親後面,父親也不回頭,下了台階,穿上了金剛草鞋。正是秋季,院內月光皎潔,蟲聲瞅瞅,當滋於隨便穿了雙大人的草鞋,站在院子裡時,感到腳底涼絲絲的,就像在水中行走一樣。月光照在地上,像撒了一層白霜,恍然感覺已是冬季。父親蹣跚的身影在向前移動。父親如果回頭看一下,就會發現滋干,但是父親似乎連走路都沉浸在冥想之中,徑直出了大門,朝著某個明確的目標,信步而去。
八十歲的老翁和七八歲的幼童,當然去不了太遠的地方,然而滋干還是感覺走了好遠的路。他遠遠地跟著父親忽隱忽視的身影,深夜的路上,除了這對兒父子外一個人影也沒有,月光把父親的影子拉得老長,不用擔心會跟丟了。路旁先是一座座漂亮的宅院,越往前走房子越是寒酸,成了竹籬笆和房頂上壓滿石頭的板房,漸漸的板房也稀疏起來,到處是水窪和叢生的野草。草叢中恬噪的蟲聲,因二人走近而停歇下來,待二人一過,又響成一片。越是接近城外,蟲鳴聲越是喧鬧。到了這裡已沒有一個住家了,草叢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野草足有一人多高,不斷遮擋住父親的身影,滋干已將跟蹤的距離縮短到幾米近了,他不停地撥開野草,兩只袖子都被露水儒濕了,冰涼的露珠沁入了他的領口。
父親走到一座橋頭,過了橋,並不繼續沿小路往前走,而是拐了河邊,穿過沙土地,朝下游走去。走了有一裡多路,來到一塊有四五個土饅頭的平地上,士饅頭的土還是柔軟的新上,頂上插著白色的塔牌,明晃晃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上面的經文。有的沒插塔牌,只插了枝松枝,有的圍了個柵欄,用石頭堆成五輪塔,還有更簡單的,只在屍體上蓋了塊葦席,放一束花作為標志。其中有的墳頭上的塔牌被大風刮倒了,刮走了土饅頭的士,露出了屍體。
父親好像在尋找什麼。來回轉悠著,後面的滋干幾乎快要挨上父親了,不知父親意識到被人跟蹤沒有,從開始就一直沒有回過頭。一只正在啃食屍體的野狗,突然跳出草叢逃跑了,而父親連看都沒看一眼,他仿佛正異常緊張地專注於什麼。過了一會兒,父親站住了,滋干也馬上停下了腳步,就在這個瞬間,滋干眼前呈現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月光像下了雪似的,把所有的東西都塗抹成了磷色,因此,滋干在最初的一剎那沒有完全看清楚地上躺著的是什麼,然而凝神細看,才漸漸看清楚那是一具已經腐爛的年輕女屍。他是從四肢和皮膚顏色判斷出是年輕女戶的,長發連著頭皮整個脫落下來,面部潰爛得只剩下一個肉團兒,腹部流出了內髒,上面爬滿了姐。在亮如白晝的月光下,看見這般恐怖景象時的感覺可想而知,滋干嚇得竟忘記了扭過臉去,忘記了逃走,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仿佛被捆在那裡似的呆立不動。而父親卻靜靜地走到屍體旁,先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然後坐在了旁邊的席子上。接著又像在佛堂打坐那樣,凝神沉思,時不時看一眼屍體,半閉著眼睛冥想起來。
月光清明如洗,四野裡沉入了深深的寂靜,除了陣陣微風刮得芒草刷刷響之外,只有顯得格外刺耳的蟲鳴了。看著影子一樣孤獨坐著的父親,滋干仿佛被引入了奇特的夢境,可是周圍刺鼻的屍臭,又使滋干不得不回到現實的世界來。
不知這裡——滋干的父親看女屍的場所在什麼方位,大概到處都有這樣的墳地吧。當時天花、麻疹等傳染病流行時,死人很多。人們一是怕傳染,二是無法處置,便不論什麼地方,只要是空地,就把屍體抬去,草草埋上些土,或用草席一蓋了事,這裡想必也是這樣一個地方。
在父親對著屍體冥想的時候,滋干躲在一個墳頭後面偷看,大氣也不敢出,直到高掛中天的月亮開始西斜,墳頭上塔牌的影子長長地橫在地上時,父親終於站起來,走上了回家的小路。滋干又和來時一樣跟在後面往回走,過了小橋,來到芒草地時,父親突然開了口:
“和子,…梆子知道今天晚上我在那裡干什麼嗎?”
父親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站在小路中間等著滋干走近。
“我知道和子在跟蹤我,我是故意裝著不知道的。…”
見滋干默不作聲,父親用更加柔和的語氣說:
“和子,我不會罵你的,你跟我說實話,今晚你一直在跟蹤我嗎?”
“噎。”滋干點了點頭,又馬上補充了一句,“我是擔心父親,所以…”
“和子以為我瘋了吧?”
父親咧開嘴“呵,呵”地笑了幾聲,笑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不光是和子,大家好像都是這麼想的。……但是我並沒有瘋。這樣做自有我的道理。我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麼這麼做,以便使你放心。……你想聽聽嗎戶
就這樣,父親和滋干並肩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跟他進行下面那些話。當時的滋於根本聽不懂父親說的話,他的日記裡記錄的並不是當時父親所說的內容,而是多年後,長大成人的滋干加入了自己的解釋,即佛家的所謂不靜觀。筆者不請佛家教理,不知能否無誤地表述出來。筆者為此專門拜訪過平素承蒙眷顧的天台完某炮學之上,還跟他借閱了參考書,然而越看越覺深奧難解。幸好在此不必深入講解,所以只講述一下與故事相關的方面。
據筆者所知,通俗解釋不靜觀的書籍,有慈鎮和尚,亦稱為勝月房慶政上人所著的《閒居之友》一書。此書收錄了《往生傳》和《發願集》所遺漏的往生發願者的傳記,名僧智識的選話等。看了其上卷中的“怪僕役僧偷閒修不靜觀的故事”,“某怪人野地看屍發願的故事”,“青樓女屍的故事”,下卷中的“皇室之女修不靜觀的故事”等便可大致了解所謂不靜觀為何事了。
現僅舉書中的一個故事為例。
從前,有個在比睿山的某上人處做僕役的僧人。他為上人做各種各樣的雜役,平素對主人十分恭敬,做事一絲不苟,忠實可靠,所以上人非常信賴他。這個僧人每天一到傍晚就不知去向,第二天一大早才回來。上人聽說此事後,猜想他一定是每天晚上去報本那種地方冶游,內心憎惡起他來。又見他早晨回來的樣子,顯得特別靜默,總是滿眼含淚,不願見人,就以為他是在為女人傷心,而且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麼回事,上人和其他人都深信不移。可是,有一次上人派人跟蹤了他,結果他去了蓮台野。跟蹤的人感到非常奇怪,就跟著他走進野草叢生的野地,見他來到死人身邊,或閉目,或睜眼凝神念起經來,有時念著念者竟放聲大哭,一整夜都是這樣,拂曉的鍾聲響起時,才慢慢抹去臉上的淚水往回走。跟蹤的人也被感動得淚漣漣的。見差使這副模樣,上人便問怎麼回事,差使回答說,怪不得那僧人每次都是一副悲傷的樣子,原來是這麼這麼回事,每天晚上他都去做那件神聖的事了,而我們卻妄加猜疑,實在是罪孽。上人一聽,驚訝萬分,從此以後對這僕役僧另眼相待,尊敬有加。一天早晨,這僕役給上人端來粥時,上人見四周沒人,便問道:
“聽說你修不靜觀,是真的嗎?”
“哪裡,那是有學問的了不起的人修的,像我這樣的人哪配呀。”
上人又道:“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愚僧內心一直覺得你很不簡單,你什麼都不用隱瞞我了。”
“那就恕我冒昧了。其實深奧的東西我並不懂,只知道一點兒皮毛而已。”
“那你且看一下此粥,試試你的修行。”
於是,僕役將粥碗蓋上,閉目凝神,過了一會兒,掀開蓋子一看,米粥都變成了白蟲子。上人見狀哭泣起來,懇求僕役一定要將此修行傳授給他。
——以上是“怪僕役僧偷閒修不靜觀的故事”,《閒居之友》的作者付言“此實為難得之事”,天台大師也在《次第佛門》中說“即便是愚鈍之人,至家邊見到腐爛屍體,也易成就觀念”,這僕役僧或許也學過此書吧。《摩何止觀》中說講“觀”時有一句“山河皆不淨也,衣食亦不淨也,飯似白蟲衣如臭皮”,那僕役俗的觀念也於此文暗合。另有天竺國之比丘也說“器物如骷髏,飯如蟲衣如蛇”;唐國之道宣律師也說“器乃人之骨也,飯乃人之肉也”。無知的僧人不可能知道這些人的說教,卻在實行這說教,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一般人即便達不到這僕役僧的境界,能夠明白這些道理的話,五欲就會漸漸消失,達到內心清淨的。——“不懂得這個道理的人,貪欲精美衣食,厭惡粗食敝衣,盡管程度不同,都是輪回之因。(中略)實為徒勞無益,在夢幻的世界中長眠不醒,可悲可歎。”
“某怪人野地看屍發願的故事”也是大致相同的寓意。大概情節是某人在野地裡看見一丑陋女屍回家後,腦子裡總是出現女屍的影像,與妻子相擁入睡時,摸著妻子的臉,覺得那額頭、面頰、嘴唇等無不與死人相像,於是醒悟到世事無常。書中說“讀了《摩何止觀》,為人死身腐,終抬骨化煙而悲歎,然未讀此文之人,竟能自動發願”,就更加難得了。
要問究竟何為修行,就像禪師坐禪那樣瞑目沉思,將意念專注於一事。這一事即是,自己之身本是父母建樂的產物,產生於不淨不潔的液體,用《大智度論》中的話說,“身內的欲蟲在人們交合時,男蟲為白精,如淚而出,女蟲如赤精,如唾而出,二蟲隨骨髓如唾淚而出”,是這赤白二液融合為自己的肉體的。其次出生時要從一個充滿臭氣的通道出來,生出來後要大小便,鼻孔要流鼻涕,嘴裡呼出臭味,腋下出著粘汗,體內積存著糞。尿、膿、血和油脂,內髒裡塞滿污穢之物,各種蟲子聚集在裡面,死後屍骸被野獸噬咬,被飛禽啄食,四肢分解,內髒外流,臭氣熏人,惡臭散到五裡之外,皮膚變成黑紫後,比狗的屍體還丑陋,總而言之,要想成此身從出生之前直到死後都是不淨的。
《摩河止觀》這本書裡,論述了這些思索的順序,人體的不淨由來於種子不淨或五種不淨等等,解釋得非常詳細。書中還細致描述了人死之後的屍體變化過程。第一個過程叫做壞相,第二個過程叫做血塗相,第三個過程叫做膿爛相,第四個過程叫做青瘀相,第五個過程叫做埃相,還未觀透這五相時,一味傾心戀慕他人,一旦達觀之後,剛才還感覺美的事物,突然之間變得不堪忍受,恰似沒有看到大糞時尚可吃飯,一旦聞到了臭氣,便惡心得難以下咽就是一個道理。
然而有時,只是獨自一人靜坐,思考這些道理,想象變化的過程,仍然難於體會的時候,偶爾要到放置死屍的地方去,親眼觀看《止觀》中所寫的那些現象的發生,也是其中一個方法,上面講述的僕役增就是進行了這個實踐。那僧人每天夜裡去蓮台野,不止一遍兩遍,而是反復無數次觀察屍體的變化,將壞相。血徐相、膿爛相牢記於心後,回到室內,只要端坐冥想,便歷歷如在眼前。不僅如此,即使是眾人眼中的美女,在這行者的眼裡也不過是一個丑陋的,由腐肉和膿血裝填的皮囊,因此,試驗修行功效時,常找來一美女,讓其坐在眼前,凝神靜觀。修成此功的行者,活生生的美女不僅在行者自身眼裡變得丑惡不堪,就連第三者看來也變得同樣丑惡了。那位僕役僧奉主人之命,凝神看粥時,米粥化為一堆白蟲即是這種情況,就是說,不靜觀修成正果時能出現這樣的奇跡。
根據少將滋干的日記記載,他的父翁老大納言也是修的不靜觀,老大綱言由於那失去的鶴——聲斷碧雲外,影沉明月中的佳人的情影,難以忘懷,不堪斷腸之痛,為打消這幻影而起了這個念頭的。那天夜裡,父親給滋干講了許多,從解釋什麼是不靜觀講起,講到想要忘記對背叛自己的人的怨恨,忘記眷戀之情,拂去印在心底的那人的美貌,斷絕煩惱才修行的,自己的行為雖然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但這正是在修行之中。
“這麼說父親並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去吧?”
等父親的講述告一段落時,滋干問道。父親點了點頭。父親早在幾個月前就常常選擇月明之夜,趁家人熟睡後,漫無目標地跑到野地裡的墳場去,專注於觀想,天亮時再悄悄回來。
“那麼父親已經想明白了嗎?”
“沒有。”
父親站住了,望著掛在遠處山端的月亮,歎了口氣。
“難哪。成就不靜觀,並不像說說那麼容易的呀。”
後來,無論滋干問什麼,父親再也沒有說話,好像在專心思考什麼,一直到了家都沒有再開口。
滋干夜裡跟著父親走這麼遠的路,這是僅有的一次。父親早就瞞著別人去干這種事了,恐怕後來又去了幾次,但父親既不想帶滋干去,滋干也不想跟父親去了。
那麼,父親跟還不懂事的幼童談論自己的心事,是出於什麼考慮呢?滋干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生中只有這一次和父親談了那麼長時間的話。當然大部分是父親在說話,滋干在聽,父親的語調最初很沉重,帶著令少年感覺壓抑的沉郁感,但說著說著,漸漸變成如泣如訴的語調,最後竟變成了哭腔。在幼小的滋子看來,忘記對方是個小孩,不擇對象的傾訴內心的父親,是很難成就此觀念的。恐怕不論如何修行也是徒勞的吧,這使滋干感到恐懼。他不能同情因懷念所愛之人而日夜煩惱的父親,不堪苦惱而求助佛道的行為,但又不能不為父親感到憐憫和痛心。他對於父親不去努力保存母親美麗的印象,將母親比做令人作嘔的棄屍,想象成那樣腐爛丑陋的東西,不禁懷有近似憤怒的反抗心。在父親說話時,他有好幾次忍不住要說出:
“父親,求求你,請不要玷污我最喜愛的母親。”
自從那天晚上以後,過了十個月,第二年夏末,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不知他最終從色欲的世界中得到了解脫沒有。不知他能否把自己曾經那樣眷戀的人,想象成一堆不值一顧的腐肉,得以清雅、高貴、豁然地死去的,還是像少年滋干猜想的那樣,未能得到怫的拯救,再次被所愛的人的幻影纏繞,八十老翁的心中燃燒著熾熱的愛情咽氣的呢。——滋於無法舉出具體的事例說明父親內心激烈斗爭的結局,然而父親的死法絕不是人們羨慕的那種平靜的往生。由此來推測,滋干覺得自己那時的猜想好像沒有錯。
從一般的人情來說,對出走的妻子不能忘懷的丈夫,會把愛轉移到妻子給他生的孩子身上的,以此來緩和無法排解的思念,然而滋干的父親不是這樣。在他看來如果不能挽回妻子的話,屬於她的任何東西,包括她的親生骨肉,都不能代替對她的懷念。父親對母親的愛戀就是這樣的純粹,這樣的執著。在滋干的記憶中,父親並不是沒有跟他和藹地說過話,但是話題僅僅限於談及母親時,除此之外,就是個冷冰冰的父親。父親滿腦子都是母親,以至於無暇顧及孩子,然而滋干不僅不覺得父親的冷淡可恨,反而感到高興。自從那天晚上以後,父親對孩子越來越冷淡,似乎把滋干全都忘記了。一天到晚只是茫然凝視著面前的虛空,因此,有關最後一年中的父親的精神生活,父親雖然沒有對他講過什麼,但是,從父親又恢復了酗酒,從父親盡管把自己關在怫堂裡,牆上卻不見了菩賢菩薩的畫像,而且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詩,不再誦經文等等可以略見端倪。
關於老大納言臨終前一段時期的精神狀態,筆者很想找到更詳細些的資料,可是在滋干的日記中沒有得到,所以,從前後的情況來判斷,只能這樣認為,他最終也未能得到拯救,——被心愛的人的美麗幻影打敗,懷著永劫的迷惑死去。也可推論出,這件事對於老大綱言本人來說雖是非常痛苦的結局,但對於滋干來說,父親沒有冒讀母親的美麗而死去,是最值得慶幸的事了。
老大納言去世後的次年左大臣時手死去,以後的四十年間時平一族接連不斷地衰敗下去,已如上述。天子經醋酸、朱雀到村上,世道變遷,除籐原氏和管原氏的榮枯盛衰之外,還有種種有為轉變。有關其間滋干在何處,如何成長,升到少將之位的情況,由於滋干的日記忙於敘述母親的事,無暇談及自己而無法了解,但從所記述的事情來推斷,父親死後的幾年,他大概是被乳母領養的。還知道那位叫做唯歧的老詩女,後來去了夫人那裡,成了本院的待女,以後她再沒有在日記裡出現過。
另外滋干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們,以及他們的母親之間似乎毫無來往,日記中沒有提到一句。但是滋干對於同母異父的弟弟中納言敦忠,卻懷有非同一般的親情,他與教忠不僅門第、官爵不同,而且雙方的父親之間,因夫人的事有著隔閡,由於這些障礙,兩人似乎都有所顧慮,避免互相過於接近,盡管如此,滋干暗地裡對敦忠的人品抱有好感,常常為他祈禱幸福,關注他的行動。因為,畢竟敦忠與母親相像,一見到敦忠,就不由得想起昔日母親的容貌,而傷感不已,滋干的日記裡多處記述了這一點。而且他還哀歎自己的容貌不像漂亮的母親,而像父親,母親走後,父親一味懷念母親,卻不愛自己,就是因為自己長得不像母親的緣故吧。他羨慕敦忠在時平死後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母親定是非常喜歡那位相貌堂堂的敦忠的,而自己這樣相貌丑陋的兒子,即便生活在一起,也不會得到寵愛的吧。正像母親厭惡父親一樣,肯定也會厭惡自己的吧。
那麼滋干朝思暮想的對象,他的母親在原氏,後來是怎樣度過她的余生的呢?——時平死時她才二十五六歲吧,這位美麗的寡婦是靜靜地過了一生呢,還是又跟了第三個,第四個男人呢?從她作為老大納言的妻子時,與爭中偷請來看,即便暗中與人交歡也並非不可思議的事,但這一切都無據可考。比起父親來重偏愛母親的滋干,即使聽到不利於母親的傳聞,也不會記錄下來,這裡暫且相信他的日記,假設其母以撫養左大臣的遺孤敦忠為念,謹守婦道吧。盡管如此,前夫老大納言為了她日夜焦慮,抑郁而死,手中由於被她拋棄,為擺脫苦惱而追求侍從君,終於丟了性命,她聽到這些會做何感想呢?左大臣專權時,她作為本院女主人受到大家的崇拜和仰慕,左大臣死後,昔日的榮華化做一枕黃粱夢,會感到萬事不如意吧。對她傾注了火熱愛情的男人們相繼死去,左大臣一門由於管丞相作祟也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最後竟連愛子敦忠也未能幸免,這一切使她深深體味到了冷徹骨髓的無常之風吧。
但是滋干對母親那樣的憧憬,為什麼不去接近她呢?左大臣在世時還情有可原,大臣死去後,並沒有特別的障礙,卻還要避諱敦忠來看,大概是由於他地位低微所以不能隨意去看望母親吧。關於這個問題,滋干的日記裡是這樣記錄的。——自己十一二歲時,曾數次要求過想見母親,但是,世間的事往往不能如願,每次乳母都阻止他說:“你媽媽已經不是你的媽媽了,她到比我們家高貴的人家當媽媽去了。”——滋干還寫到,後來自己長大成人,離開乳母的膝下,獨立生活之後,到了自己判斷、處理事情的年齡時,越來越理解了乳母的話,更沒有機會和母親相見了。自己的年齡越是增長,越是感到與母親之間的距離在拉大。即便在左大臣死後,他想象中的母親依然是自己無法企及的雲上之人,是眾人簇擁的高貴家庭的夫人,住在漂亮宅邸的珠簾之內。這樣一想,正如乳母所說的那樣,那人已不是自己能叫“母親”的人了。可悲的是,必須把自己的“母親”想成已經不在人世了。——即使不這樣想,滋於已經認定自己是和父親一起被母親拋棄的,因此對於母親懷有某種固執的偏見,這成了與母親之間的心理距離疏遠的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