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郭元帥禪郡興兵 高懷德滑州鏖戰
詞曰:
君暗臣奸,看共把,朝綱顛倒。股肱戕,賊釁邊開,變由一詔。致來旗鼓驚心炮,烽煙雲霧山河罩。歎群黎,只向彼蒼呼,誰堪告!將熊羆,勳猷報;士貔貅,誠作好。攻戰拔螫弧,功成談笑。一朝徒把勤王召,怕他義膽忠肝照。總徘徊,強將天意乖,空悲號。
右調《滿江紅》
話說郭威接了聖旨,心下不勝驚疑,便問欽差調取之由。那孟業笑容可掬,開言答道:「老元戎,聖上因你在此招兵買馬,積草屯糧,故此特差下官,特來調取你進京,要問端的。老元戎果無異心,不妨進京當朝面質,那時自有忠良大臣保舉回任;若不進京,現有三般朝典在此。請老元戎裁奪定了,以便下官回朝復旨。」郭威聽了,暗自沉吟:「我若隨詔進京,諒著多凶少吉;如不進京,這三般朝典,怎肯容情?今日就使起手,又恐兵微將寡,大事難成。況又聞蘇逢吉行奸讒妒,把握朝綱;幼主近又昏暗無道,不念功臣。欲行剪滅,事在萬難,如何處置?」想念多時,並無主意。那孟業又催促道:「老元戎,下官奉旨前來宣召,不許停留。若抗違朝廷,只恐法度不能容情,那時悔已無及。」
正在逼勒之際,只見階下一人,手按寶劍,走上堂來,大聲叫道:「元帥不可聽誘引之詞,自墮奸計,若一進京,斷無再生之理矣。」郭威舉目視之,乃是監軍柴榮。郭威道:「天子明詔,調取入京,怎好違忤?」孟業道:「便是如此,某亦難以復旨。」柴榮道:「當今幼主無道,聽信奸邪,不念武臣汗馬之功,保安社稷,終日深宮取樂,好色貪財,以致是非顛倒,賞罰不明。昨又聞報,史平章全家受戮。如此忠良屈害,豈不可傷!今日這道旨意,一定又是蘇賊之計,逼反鎮臣,要害元帥。」又指了孟業罵道:「都是你這班狐群狗黨之類,逢迎君上,誤國害民。今日合該喪命,來得湊巧。汝等眾位將軍,看我手刃此賊。」說罷,舉手中劍,望孟業一剁,登時血濺塵埃,身軀倒地。兩邊眾將一齊拍手道:「殺得好,殺得好,大快人心也!」那郭威本欲阻擋,奈一時勸慰不及,只得喝道:「汝這小子,不自忖量,輕舉妄動,擅殺欽差,朝廷知道,發兵問罪,那時難免滅門之禍矣。」
柴榮道:「元帥,自古英雄,須要識時務。目今朝綱變亂,國事日非。元帥國之大臣,功業素著;況又掌握大軍,據守重鎮。趁此機會,正好興兵舉事,殺上汴梁,除奸去佞,別立新君,有何不可?」眾將聞了此言,一齊說道:「柴監軍之言有理,元帥不可錯過機會,圖王定霸,在此一舉。某等願效犬馬之勞,共成大事。」郭威見人心變動,心中暗喜,說道:「列位將軍,雖承美意,保住本帥起兵,只怕德薄福微,不能成事,日後憤敗,不但辜負眾位之心,且使本帥亦無存身之地,奈如之何?」正言之間,只見一人應聲說道:「明公不必狐疑,當從眾將之言,謀取大事,某敢保其必勝,共襄王業也。」郭威視之,乃是太原人,姓王,名樸,字子讓。生得面如美玉,目若朗星,七尺身軀,堂堂儀表。幼年曾遇異人傳授,善觀天文,精知地理。現在郭威帳下,為參謀之職,言聽計從,極其愛敬,麾下諸將無不悅服。當下郭威問道:「先生所言,何以知其必勝,大事能成?」王樸道:「某夜觀天象,見帝星昏暗,漢運已傾,旺氣正照禪州。乘此國運衰微,幼主昏殘之際,明公當應天順時,首舉大事,將見雄兵一起,天下響應,何愁王業不成耶?」郭威大喜,即命左右,將孟業屍首扛出埋葬訖。是日各散。
到了次日,在大堂上擺設筵席,遺傳麾下將官,飲宴議事。酒至三巡,食上幾品,郭威舉杯在手,開言說道:「今日本帥蒙眾位將軍齊心協助,舉兵南行,洗蕩奸讒,肅清朝寧,誠為美事。但思糧草未足,將寡兵微,此行成敗未卜,不知眾位將軍有何高見?」道言未畢,早見一將欠身高叫道:「元帥何必多慮?只某憑著這柄大斧,願為前部,以圖報效。」郭威視之,乃是上將王峻。郭威道:「王將軍,禪州到汴京,有二千餘里,還有黃河之隔,我兵一動,沿路州城,必有飛報進京。漢主若發京中人馬,還可抵敵;倘調外鎮諸侯,將黃河擋住,那時將軍雖勇,只怕插翅難飛。」王峻生平性如烈火,喜的是獎他勇猛,惱的是說他不濟,當時聽見郭威說他殺不過黃河,心中不忿,喊叫如雷,說道:「元帥,不是王峻誇口,那各路諸侯,有甚能人?某視之直如土木。此去若不奪取汴京,也不算為好漢。」看官,這王峻所言,正如兵法所謂「欺敵者敗」。他自恃斧精力勇,慣戰能征,眼底無人,藐視天下沒有好漢;誰料兵至黃河,被高懷德槍傷左肋,險些性命之憂。此是後話,這且慢提。
只說當時王峻與郭威正在議論,忽見門官來報,說有河南歸德府節度使史老爺求見。郭威聽報,知是史彥超到來,令左右撤去殘席,分付門官:「只說我整衣不齊,在二門恭候。」門官奉命,往外與史彥超說知。彥超便進帥府,將至二門,果見郭威率領許多將住出來迎接。史彥超趨上幾步,手撩甲冑,便要下跪。郭威慌忙攙住,說道:「賢弟為何行此大禮?」遂邀至堂上,敘禮已畢,又與各將佐一一見過了禮,遜位坐下。彥超訴道:「元帥威鎮禪州,怎知朝中大變,」就將幼主屈害全家之事,細細訴說一遍。「為此小弟挈家前來相投,望元帥念家兄一體同人之誼,早早興師,乞為家兄報仇,則不惟小弟感德,而家兄亦銜恩於泉下矣。」言罷,淚如雨下。郭威勸道:「賢弟且免悲傷,我不久兵上汴梁,定當削除奸佞,與令兄報仇。」史彥超謝了,令人到外邊把手下兵馬將士都歸了隊伍。郭威分付重整筵席,與史彥超接風。酒散安寢。一夜晚景休提。次日,郭威分撥房屋,與史彥超家小安住。
自此,又過了數日。這日,郭威升帳,與眾將商議起兵:留大將魏仁甫、趙修己等鎮守禪州;遂拜王樸為軍師,史彥超為先鋒,柴榮為監軍,王峻為左營元帥,韓通為右營元帥;選定乾-三年二月十六日起兵。到了這日,在教場發炮祭旗,大兵出了禪州,浩浩蕩蕩,一路前進,攻打府州,無人敢擋,勢如破竹。
且說那沿途的地方官,聽知郭威起兵犯境,差官星夜入京,報知幼主。此時幼主因見孟業的逃回從人奏知,郭威擅斬欽差,興心謀反,幼主正在盛怒,商議遣將問罪。忽又接得邊報,心下大驚,急召蘇逢吉,共議伐叛之策。蘇逢吉奏道:「陛下勿憂。臣保一人,命他剿除反賊,必定成功。」幼主問道:「卿所保何人,可以奏績?」蘇逢吉道:「臣所保者,乃是潼關元帥高行周。此人精於用兵,智勇莫敵,若使他領兵去剿,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耳。」幼主聽奏大喜,即時親寫了一道詔書,遣官前往金斗潼關,調取高行周,剋日領兵,往禪州擒獲叛逆郭威,獻俘京師,照功升賞;旨到即日起行,不必來京見駕。欽差領了旨意,離了汴京,不分晝夜,兼程而走,不幾日來到金斗潼關,進城至帥府,開讀旨意畢。高行周不敢遲延,先打發天使進京復旨,然後挑選了三萬人馬,各各整備了戰攻之具,發炮三聲,大兵離了潼關,晝夜兼程,望禪州進發。看看過了黃河,正望滑州而來,早見探馬來報:「滑州已失,現今郭兵屯紮城中,我軍難以前進。」高行周聽報,即時傳令,離城十里下寨,整備明日攻打。不提。
卻說郭威兵屯滑州,息軍養馬,以備渡過黃河。忽見探子進來報道:「啟元帥,今有潼關高行周領兵在城外安營,特來報知,請令定奪。」郭威聞報,只唬得面如土色,心膽皆裂,把那要成大事的心腸,減去了一半。列公,這卻為何?只因想起昔年之事:高行周在雞寶山一場大戰,把王彥章逼得自刎而亡。這高家槍法,天下無敵,人人聞名喪膽,個個見影寒心。況又將門出身,傳授精通。兼他足智多謀,善於調用。還有一件驚人之術,乃是馬前神課,占斷吉凶,百無一失。為此,郭威思前慮後,心恐神沮,只得眼盼著王樸說道:「先生,高行周乃將家之子,善能用兵,今他引兵前來,只怕本帥難免折兵之厄。不知軍師有何妙計,可解其危?」王樸道:「明公勿憂。樸曾夜觀天象,見高行周將星也是昏暗,料他不久於人世。只是一件,凡為大將者,最怕是個渾名,覺有嫌疑:某聞高行周曾自稱為鷂子,明公又號雀兒。那雀兒與鷂子相爭,何異驅羊斗虎,卵石相交?未有不敗者。況雀兒乃鷂子口內之物,如何敵得他過?」郭威道:「似此如之奈何?」王樸道:「樸有一計,使高行周斂兵自退,讓明公長驅入汴,不敢阻撓。」郭威道:「計將安出?」王樸道:「自今明公但按兵不動,堅守滑州,等待數月,不必與他交戰。那鷂子無食,腹中飢餓,自然飛去。那時我等進無所阻,退無所扼,長驅而進,汴梁可破矣。」郭威大喜稱善。
只見史彥超一聞此言,便大叫道:「明公何須這等害怕?軍師亦太覺畏縮,量一高行周,有多大本領,直須如此怕他?若依軍師之言,按兵不動,則這末將殺兄之仇,何日得報?末將不才,願領本部人馬前去對陣,務要斬高行周首級,獻於麾下。」說罷,分付左右抬槍牽馬,回步往下便走。郭威未及開言,那王樸見他要去,倒吃一驚,連忙叫道:「將軍慢走,下官有一言奉告。」史彥超聽喚,便立住了腳,說道:「軍師有何分付?」王樸道:「將軍既要出戰,下官不好攔阻。但此去臨陣,凡事必須斟酌,況高家槍法,變化無窮,不比尋常之將。將軍今去會他,我有幾句言語,切須緊記於心,庶無後悔。你此去須當:知己知彼,量敵而進;切莫心高,還宜謹慎。」史彥超聽了,微微笑道:「軍師但請放心,不必囑咐,史某此去,定要成功。」說罷,披掛戎裝,出了帥府,提槍上馬,領眾出城,衝往高營去了。那王樸見史彥超堅執要去,料不能勝,遂差王峻帶領三千人馬出城接應。王峻欣然引兵出城接應。不表。
再說史彥超領了本部人馬,帶了手下健將八員,一齊撲到高營,坐名討戰。探馬報入高營,高行周即時頂盔貫甲,掛劍懸鞭,上馬提槍,放炮出營,來到陣前。史彥超聽得炮響,知道敵人臨陣,抬頭往對面一看,只見:
兩桿門旗分左右,坐纛後面緊隨身;
四員健將押陣腳,引領三千鐵甲軍。
中軍主將能威武,裝束天神貌絕倫;
頭頂朱纓紅似火,前後柳葉絳征裙。
團花袍襯瓊瑤帶,寶鏡青銅映日明;
左懸鐵胎弓半月,右插狼牙箭幾根。
手執長槍支八矛,坐下良馬善奔塵;
平生智勇空天下,術數精奇遠近稱。
史彥超一見高行周,心中火發,惡氣填胸,罵一聲:「老賊!我兄在劉先王駕下,與你都是一殿之臣,今被昏君屈害一門生命。常言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你只該拿獲奸臣,與我兄長報仇,才算同病相憐之義;怎麼反領兵來,阻住我的去路?我今日會你,務要取你性命。」高行周聽了大怒,喝道:「史彥超休得胡言!你哥哥史弘肇在日,也不敢稱我名氏;況你勾連郭威謀反,兵犯皇都,身帶彌天大罪,尚敢亂言藐我!若論國法,定當把你拿解進京,碎剮示眾;但念史弘肇平日交情,且饒你狗命去罷,只叫反賊郭威出來受死。」
史彥超聽罷.怒發如雷,耳紅面赤,大叫道:「老賊欺我太其,怎肯甘休!」舉手中槍,當胸就刺。高行周亦大怒道:「好逆賊,焉敢無禮!」挺起蛇矛槍,正要交戰,只聽得後面搶出一員少年將來,馬走如飛,舉起長槍,望史彥超肋下便刺。彥超吃了一驚,掣回槍,連忙架住。看那小將,果是英雄,但見:
面如滿月,唇若塗朱。紅纓燦爛耀銀盔,素袍招展露白甲。懸弓插箭,曾經自號左天蓬;坐馬搖槍,不讓前朝白虎將。
史彥超大喝道:「來將留名,好待本先鋒動手。」那小將也是把彥超一看,只見:
黑臉烏須,神眉怪眼。頭戴紅帕盔,朱纓簇簇;身披鎖子甲,黃金澄澄。長毛吼端坐似追風,烏纓槍使動如飛電。
那少年將聽問,便喝道:「反國逆賊,你連我也不認得麼?我非別人,乃威鎮潼關元帥長子、左天蓬高懷德便是。你生心謀反,罪不容誅,我故特來取你之命。」言罷,搶槍直刺。史彥超用手中槍火速相迎。兩個殺在一團,戰在一處,真的利害。但見:
兩馬相交,雙槍並舉。兩馬相交,馳驟疆場,塵襯蹄,蹄攪塵,蕩起滿天證霧;雙槍並舉,盤旋架舞,我刺你,你奔我,飄來一塊飛霜。往來爭戰有多時,勇怯高低難定局。
兩個正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高懷德混名左天蓬,家傳槍法,那裡懼你年老將。史彥超乃本領高強,久戰沙場,豈肯讓你少年郎。二人戰已多時,約有七八十合。勝負未分。
高懷德見史彥超馬快槍疾,果是驍勇,心中暗想:「這黑賊要想在我手內逞強,待我賺他猛力用完,再與他算帳。」就收回了槍,只管招架,不肯衝前。那高元帥在門旗中觀看,只見史彥超槍法如驟雨一般,往來衝殺;高懷德只是這架退避,無暇還兵,只道他年輕力小,對敵不過。又見手下屬將,多是眼巴巴嗟歎廝嗔。高行周平日最是好勝,今見兒子當場不濟,自覺面上無光,心頭火發,把槍一擺,分付軍中多添戰鼓,催動如雷,三軍吶喊搖旗,上前助敵。高懷德正在招架之際,忽聽軍中緊催戰鼓,回頭一看,見軍士蜂擁而來,知道父親動怒,低頭暗想:「我若再與這賊相持,父親在軍前必不放心。」遂即暗向腰邊取出那打將鋼鞭,執在手中。那史彥超只顧拍馬沖戰,雙手拈槍,正照高懷德劈面刺來。懷德右手掄槍,仍前招架,衝鋒過去;回馬轉來,左手舉起鋼鞭,喝聲:「著!」照頭打將下來。史彥超說聲:「不好!」把頭往後一側,只聽噹的一聲響,正打中在背上,史彥超口吐鮮紅,伏鞍而走。懷德拍馬挺槍,隨後飛馬追來。有分教:聲名到處,驚碎了將士的心;槍劍來時,堆積了屍骸之路。正是:
一身可戰三千里,匹馬堪當百萬師。
畢竟史彥超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