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艷想 第九回 重結鴛鴦雙得意
    第九回 重結鴛鴦雙得意

    詩曰:

    良才豈許等閒尋,遇合姻緣本素襟。

    東閣無賢誰物色,西廂有女是知音。

    奇才析賞如珠玉,佳句吟成當瑟琴。

    自得美人題品後,果然一字值千金。

    卻說劉有美、張良卿自送詩後,各人心上盡道姻緣有分,十拿九穩,候詩案出來。連候數日,並不見有消息。

    一日,走到學前,只見已掛了錄考的告示,那些秀才一個個都打點文戰了。劉有美看上好不驚訝,張良卿聞知也像老鼠遇著了貓,無處躲避,只得又去尋問周榮,周榮也只沒法。惟有柳友梅曉得了錄科的消息,心下暗想道:「雪公此舉名雖錄科,實欲擇婿,似我柳友梅這樣一個才貌,諒與他令愛的德容也想配合得過,只是一件,我記得靜如老僧詳夢說我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又況那日湖上相逢乃是兩位佳人,今雪公一女安能遂抵二美乎?」心下雖這樣想,但考期已近,不得不到杭城。隨即稟知母親,叫抱琴挑了琴劍書箱,主僕二人一徑行過錢塘江,-到-雲庵寓下。

    次日,雪太守親臨考校,那些秀才,哪一個不獻出萬斛珠璣、千萬錦繡來取功名,然又且雪太守自那詩題一出,將擇婿的風聲播傳於外,這些少年子弟也有不為功名反為著佳人的,如柳友梅者正-不少。正是:

    金榜名標方得意,洞房眷美實-情。

    十年未識君王面,已信嬋娟多悟人。

    誰知雪太守心上,名雖錄科也,實為著擇婿。這一日坐在堂上出題後便將這些秀才遠遠的一個個賞鑒過,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只平平。內中惟有一生,生得:

    面如滿月,唇若塗朱。眼凝秋水之神,眉萃春山之秀。胸藏錦繡、風簷下頃刻成文;筆落天花,瀟灑間立時作賦。得言太白識荊州,允信歐陽遇蘇拭。

    雪太守看在眼裡,心上暗喜道:「若得此生,內外俱美,誠佳婿也!但不知可就是前日題詩的,我且試他一試。」便提硃筆在題目牌上判下兩個紅字,道:「如有少年名士,倚馬奇才,不妨親遞詩文,本府當面請教,實系真儒,定行首擢。」

    雪太守判了,左右傳下,那些書生看了,不覺又驚又喜。驚的是枵腹難醫,眼見得必無我分;喜的是,朱衣暗點僥倖得萬一成名。只有柳友梅聽見。好像玉殿傳牌報他中狀元的,滿心歡喜,暗想道:「雪太守好有心人也。這分明要鑒別文才,面觀人物,選擇東床的意思耳。料吾詩句雖佳、只是文詞未閱,今日乘此機會,正好去面呈一番,不惟使雪太守知我柳友梅的文才,也使他認得我柳友梅的面貌,那姻緣事就有根了。」思算已定,柳友梅作性更快。

    不半日,便做完了文字,柳友梅就親遞到雪太守面前。雪太守看見柳友梅一表人才,昂然氣宇,便起身相接。柳友梅行過禮,便呈上文字道:「生員末學菲才,幸遇老公祖作養人才,特蒙面試,斗膽獻醜,乞賜垂青。」雪太守道:「本府素性愛才,既逢佳士,敢惜品題;況得親見臨文,興-不淺。」說罷,便將柳友梅的文字細細翻閱,真個是:

    篇篇錦繡,字字珠璣。萃山川之秀氣,玉琢金相;奪天地之英華,龍姿鳳彩,洵是文章面黼黻,果然翰墨吐絲綸。

    雪太守看了,連聲稱讚道:「好美才!好美才!本序遍訪遺賢,曾無真士,不意近在股肱,未能物色。深負冰清之鑒矣!」忙問名字,柳友梅忙打一恭道:「生員姓柳名素心,字友梅,原籍山陰,今進在錢塘學中。」雪太守道:「貴庠既系錢塘,為何前日詩篇裡邊,不見有賢契名字?」柳友梅道:「生員下裡微詞,本不敢爭歌白雪,但已親送學宮,何至浮沉未入玄鑒?」雪太守爽然自失道:「可又奇了!既如此,賢契可將前日所詠原詩今為寫出,待本府查驗便知。」說罷就取兩幅花箋,遞與柳友梅。柳友梅接了,隨即揮毫,將原和的《春閨》、《春郊》四首逐一寫出,呈上雪太守。雪太守看了,但見寫得龍蛇飛舞,字字有神,已自不同,只是詩句念來卻與張、劉二生一字不差。雪太守看了,心上已曉得柳友梅是個真正才子,前日之詩,自然是盜襲的了。只不說破,道:「賢契佳句,本府今帶回領教。」柳友梅見雪太守讚他文字,又要他錄出原詩,分明已有心了。兩人心照,遂各別不題。

    只有劉有美是日聽得柳友梅親遞文字,心上已自驚訝,又聽說太守要他錄出原詩,分明青天裡一個霹靂,神魂都嚇散了,文字也做不出,只得勉強完篇而去。張良卿聽說,也知馬腳已露,心上突突如小鹿撞的一般,文字本來不濟,那日被此一嚇,便隻字也沒有,只得曳白而回。正是:

    假雖終日賣,到處有疑猜。

    請看當場者,應須做出來。

    且說雪太守回衙,見了二小姐,便笑說道:「吾今日為汝二人得一佳士矣,快請你母親與他商議。」不一時,雪夫人已到。雪太守道:「我日前因受了梅道宏之托,為著如玉甥女的事,又為自己瑞雲孩兒的事,故把詩題為由,遍訪良才,實欲尋覓佳偶,以完二女終身。不料閱遍杭郡,竟無一人。前日只有張、劉二生的詩句清新俊逸,我以為得此兩賢,實為雙美。不道又是盜竊人長。」二小姐聽說,兩下驚疑。雪小姐忙問道:「爹爹,他盜竊誰來?」雪太守道:「盜竊的是山陰柳友梅的詩。」雪夫人道:「可就是相公曾說憶念有日的柳友梅麼?」雪太守道:「然也。」雪夫人道:「那生果然生得人物何如,才學出眾否?」雪太守道:「那柳友梅生得面如宋玉,才比相如,自不必說。只是他頃刻成文,真個萬言倚馬,我已目擊。他日雲程定在玉堂金馬,功名決不在我之下。只不知他可曾授室。」夫人道:「若他還未有室,便可與他議姻。」雪太守道:「只是還有一事要與夫人商議,我想此生才貌實為全美,若將此生配了瑞雲,恐如玉甥女說我偏心;若將此生配了如玉,又恐瑞雲女兒說我矯情。若要捨此柳生,分外再尋一個,又萬萬不能有此全美。我想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聖人已有行之者,我見他姊妹二人,才貌既彷彿,情意又相投,我意欲將來同許下柳生,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雪夫人道:「既是相公主張,料應不差,我正慮瑞雲年幼,不堪獨主-蘩,若得甥女作伴,彼此相依,實為兩美。況且此生才貌兼全,更為難得。只是梅姑夫遠任,不知他意下畢竟何如?你我不好便自專主。」雪太守道:「道宏臨別,將擇婿一事當面囑托我,今日此舉,亦為不負前言,只是他尚未知一木雙棲的緣故耳。我到明日姑心許之,將一字寄到閩中,俟道宏回信,然後連姻,未為晚也。」雪夫人道:「相公所言甚為有理。」隨指著二小姐說道:「只不知他二人心下何如耳?」雪太守道:「這也不難,我明日還要請那柳生面試新詩,我就叫他姊妹二人各出一題,若是做來的詩如玉中意,便配了如玉;瑞雲中意,便配了瑞雲。若他兩人心上都中意了,我便將來同許下柳生,這便大家如願矣。」雪夫人道:「如此最好。」如玉小姐與瑞雲小姐在旁聽見,各自低頭不語,心上都暗喜不題。

    雪太守到了次日,隨即差人往錢塘學裡來請柳友梅。差人領命,走到學前要尋柳友梅,卻好撞見周榮的老兒吃了幾杯早酒,在那裡走來,差人認得是周齋夫,便問道:「老周我問你,學裡柳友梅相公的下處在哪裡?府裡太爺相請哩。」周榮聽說柳友梅,誤認是劉有美,順口的答道:「劉有美麼,太爺為何請他?」差人道:「就為前日詩文,太爺中意他,今早特特來請。」周榮笑笑道:「嗄,原來如此,這樣我同你去,要吃報喜酒。賺他報喜錢哩!」差人道:「就是。」便一心認是劉有美,一徑同著差人,走到劉有美的寓所。誰知劉有美只為做了虛心的事,前日錄科時節,聞知消息不好,仍恐雪太守查驗起來,不好意思,便連夜出城,一道煙走了。此時周榮同差人來尋他,早已窺其戶闃其無人了。差人道:「既不在此,你且同我去回復太爺再來尋請便了。」周榮道:「我不去,你自去回太爺便了。」差人道:「是你本學相公,今既不在,便同去回復何妨?」周榮料沒其事,只得同來回復。差人稟過,雪太守忙喚周榮問道:「柳素心是你本學生員,為何請不到來?」周榮聽見說柳素心三字,心上吃了一驚,半晌的不能言語,尚記得詩箋上名字有個柳月仙,沒有柳素心,因支吾道:「在學的是柳素心,送詩的是柳月仙。如今老爺要請的是柳友梅,因此,小人認錯,不曾請到。」雪太守道:「你且記來,柳素心是誰?柳月仙是准?如今本府請的柳友梅又是誰?」周榮道:「柳月仙想就是柳素心,柳素心就是柳友梅。」雪太守笑笑道:「蠢權才,既就是他,為何不去請來?」即著原差同去請到回話。卻說周榮只認是劉有美,哪曉得太守要請的是柳友梅,只得同著差人尋到柳友梅下處,差人呈上名帖,柳友梅隨即同著二人來到府中。

    雪太守接見,柳友梅行禮過。雪太守忙問道:「月仙二字可也是賢契的佳字麼?」柳友梅道:「此乃生員偶爾取意,何敢蒙公祖太宗師稱問。」雪太守忙在袖內取出一幅詩箋,遞與柳友梅道:「這詩箋可也是賢契的佳詠麼?」柳友梅看見方驚訝道:「此乃友人張良卿所詠,為何冒附賤名?」雪太守又在袖中取出二幅詩箋,遞與柳友梅道:「這詩句可也是貴同學的佳篇麼?」柳友梅-接來一看,方恍然大悟道:「這四首詩通是生員的拙詠;二首在西湖遊玩,同友人劉有美做的;二首是月下聞吟,同友人張良卿詠的。為何通被他二人竊來,若非老公祖冰鑒,生員幾為二生所賣矣!」便指著周榮說道:「前日詩箋,通交付你送進來的,為何差錯至此,反不見我的原詩?」周榮至此嚇得面如土色,魂都不在身上,哪裡還開得口。跪在地上,只是磕頭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雪太守怒罵道:「原來是你這該死的奴才作弊更換,幾乎誤我大事。」周榮道:「小的焉敢更換,通是張良卿、李君文二人叫我更換的,小的不合聽信他,小的該列了。只是那個劉有美的詩,是央及我送一送來,不知他怎生更換的,一發與小的不相干。」雪太守大怒,叫左右將大板來把周榮打了三十,革退學役。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雪太守責罰了周榮,方才邀柳友梅到後衙來,隨即看坐。柳友梅謙遜了一回,方才坐下。茶罷,雪太守便道:「昨見賢契詩文,真個字字珠玉,令人不忍釋手。」今接芝宇,不勝慶幸。」柳友梅道:「生員學淺才疏,蒙老公祖作養,俯賜登龍,實出望外。」雪太守道:「賢契青年椿萱自然並茂,但不知貴庾多少,曾授室不?」柳友梅道:「先京兆已去世七載,今止家慈大堂,少違庭訓,虛度二十,未有家室。」雪太守聽說未曾娶室,心上滿懷歡喜,便道:「原來就是柳京兆老先生的令郎,失敬,失敬!今得賢契如此美才,柳氏可謂有子矣!天之報施自不爽也。」隨吩咐左右,擺酒在嘯雪亭,即領雪公子出來,也拜見過,此時雪公子已有一十多歲了,取名繼白,表字蓮馨,生得面龐與瑞雲小姐一般。柳友梅有心,便仔細將雪公子一看,但見:

    垂髫之貌,總角之年。

    姿神娟潔,骨格仙妍。

    義欺宋玉,秀萃文園-

    看擲果,不讓潘安。

    柳友梅看見,心上暗喜道:其弟如此,其姊可知。相見過,柳友梅因見了雪公子的儀容,一發添了許多思慕愛悅的光景。

    雪太守道:「前讀佳句清新,有懷如渴,昨者偶同小兒試拈二題,還要求賢契一詠,幸勿吝珠玉,以慰素懷。」柳友梅道:「生員碌碌庸才,焉敢班門調斧。」雪太守道:「對客揮毫,文人樂事,況本府有意相求,俾得親見構思,益遂幽懷矣。」說罷,隨叫左右在裡面傳出二題。雪太守隨即接過一看,遞與柳友梅。柳友梅接來一看,原來是兩個詩題:一個是《尋梅》,一個是《問柳》。《尋梅》逢字為韻;《問柳》緣字為韻。柳友梅暗點點頭道:「那詩題出得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尋梅》以逢字為韻,是叫我去尋覓相逢的意思;《問柳》以緣字為韻,是叫我訪問有緣的意思。若非那小姐的深情慧心,安得到此?料想詩人筆伏,必無此閨閣幽情也。」心下才這般想,雪太守已叫左右將文房四寶端擺在嘯雪亭,就請柳友梅到亭子中來,但見亭子內:

    圖書滿壁,光生畫錦之堂;筆墨盈幾,文重洛陽之價。茶煙清鶴夢,常留奴夜共聆琴;花雨釀蜂聲,時有南州頻下塌。怡情何必名山業,能遠塵棼即隱倫。

    柳友梅看見亭子內,花香草嫩,筆精果良,又一心想著小姐的深情遠韻,不覺興致勃勃,詩思雲湧。提起筆來,如龍蛇飛舞,風雨驟至,不一時,滿紙上珠璣錯落。正是:

    讀書破萬卷,下筆掃千軍。

    漫道謙為德,才高不讓人。

    柳友梅須臾之間,即將二詩呈上,雪太守見了,真個滿心歡暢,不覺連聲讚道:「奇才,奇才!不惟詩思風雅,又捷敏如此,幾令老夫亦退避三舍矣。敬服,敬服!」看了一遍,遂暗暗叫人傳進後衙與二小姐看。

    不一時,左右擺上酒來,柳友梅慌忙辭謝道:「生員荷蒙台寵,得賜識荊,何敢更叨盛款。」雪太守道:「便酌聊以敘情,勿得過遜。」柳友梅只得坐下,雪太守到上坐了,雪公子與柳友梅對面相陪,已分明行翁婿的禮了,三人歡飲不題。

    且說柳友梅二詩傳進與二小姐看,原來是《尋梅》二字是梅小姐出的,《問柳》二字是雪小姐出的。梅小姐就將尋梅的詩展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尋梅

    孤蹤何處問芳容,貞靜偏於雅客逢。

    不向東風憐俗士,獨乘明月嫁詩翁。

    幽心目斷寒山外,遠韻神馳洛水中。

    吟得新篇無限意,思君擬欲托賓鴻。

    梅小姐看畢,讚道:「果然好詩,深情遠韻托意悠長,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雪小姐將問柳的詩也細玩一遍,只見上寫道:

    問柳

    凝煙臨水獨嫣然,幾向東君訪夙緣。

    待月有情應共玩,迎風無意情誰憐。

    絲綸莫惜枝枝吐,黃綠還教葉葉鮮。

    逸韻柔姿憑折取,好留佳句動人傳。

    雪小姐看過,便也讚道:「情詞婉轉,思致悠揚,詩句至此,我不能贊一辭矣。」二小姐各自看畢,又交互看了一回,兩人心上俱暗喜不題。

    雪夫人見他兩人看詩中意,遂暗叫人傳與雪太守知道。雪太守與柳友梅談飲了一回,酒至中間,雪太守道:「賢契英年,又如此才高學博,正該宜室宜家,為何尚未授室?」柳友梅道:「婚姻乃人生大事,生員別有一段隱衷,一時在公祖老師之前不敢說出,只是終身關係,未能輕易許可耳。」雪太守道:「本府有一捨甥女,即新任福建梅兵備之女,本府受捨親之托,又見賢契如此美才,意欲親執斧柯,未敢雲淑女好逑君子,亦庶幾才士宜配佳人。不識賢契心下何如?」柳友梅聽說,心下暗想:我只道他為著自己女兒的事,不道他僅為甥女的事。我想靜如老僧說我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今番驗矣。便答道:「生員一介寒儒,雖蒙台命,何敢何仰。」雪太守道:「愚意已決,老夫有一敝年定行淇泉的侄兒也在山陰,當令作媒,到尊慈處說合,若蒙許允,賢契佳吟即作聘禮,俟捨甥女奉和原詩以為回聘之敬。賢契慎勿過辭。」柳友梅心上已自許允,只不好便爾應承,只得說道:「既承台命諄諄,當回去與家慈商議奉復。」二人又飲了一回,只見天色將暮,柳友梅就告別而回。正是:-

    衣昔日嬪兩女,銅雀當年鎖二喬。

    重結鴛鴦樂何限,-看仙子降河橋。

    畢竟柳友梅與二小姐婚配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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