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無量微微點頭,道:
「老六,不用多久,這個場面便可結束,姓龔的一夥人,業已是強弩之末了。」
莊翼小聲道:
「得留著龔慕俠。」
屈無量訝然道:
「為什麼?」
莊翼道:
「錢銳還扣在他手裡,如果姓龔的挺了屍,咱們去那裡搭救錢銳?」
屈無量道:
「好吧,便留他多喘口氣吧!」
就在二人對話的當口,「玄波」金一鶴已痛下煞手,袍袖之中已然標射出一隻尺許長、小指粗細的鋼釘,洪吉奮力揮動白漆扁擔橫架,鋼釘「奪」的一聲竟穿透扁擔,帶得洪吉整個身子打轉,他兄弟洪祥見狀大驚,急速撲上救援,金一鶴則突兀反撲洪祥,兩邊勢子都急,-時接近到幾乎相撞的地步,金一鶴就在彼此將要接觸的須臾,猝向斜走,洪祥的黑漆扁擔尚未揮落,人已殺豬般慘嚎起來——誰也不曾看到,另一隻鋼釘是什麼時候插進他左胸的!
洪吉始一站穩腳步,洪祥已經眼瞅著活不成了,他此刻方經領悟,人家攻他為虛,故意造成危急情態,引洪祥來援,從而奪洪祥之命是實,這種圍趙打齊的謀略並不複雜,可悲的卻是反應上慢了一拍。
雙目幾欲突出眼眶,洪吉長號著將一根白漆扁擔揮舞得有如狂風怒浪,挾著碎石裂鼎的強猛力道捲向金一鶴,光景恨不能一下子便把金一鶴搗成肉漿!
預料會是這麼一個狀況,金一鶴等待的也是這麼一個狀況,他身形恍同秋葉飄旋,敢度於對方凌厲的攻勢間隙穿飛閃掠,袍袖倏揮,又一隻鋼釘射出,但見光影映-,快逾閃電,在人們的視線未及追攝之前,洪吉已驀然步履顛躓,連連以扁擔撐地,又自全身一挺,打橫逆倒!
那只鋼釘,釘入的部位正是洪吉的咽喉,所以,難怪他不曾出聲嗥叫!
屈無量歎一口氣:
「老三的『閻王釘』威力不減,最機巧的是那只變化莫測。」
莊翼當然清楚三師兄在這所謂「閻王釘」上的修為。前幾年,他親眼目睹金一鶴於關外「長白山」麓以「閻王釘」打狼,約莫是三十多頭的一窩狼群,金一鶴用十二隻「閻王釘」就全部殲殺殆盡,一釘出手,往往串起兩三隻惡狼,那種狼屍漫天翻騰,就地哀嚎的景像,真個又淒厲、又過癮。而且.前後僅只幾次呼吸的空間,一切俱已結束,釘的貫穿力道,射出時的奇妙角度,委實令人叫絕。
「來紅」譚遇春的招法已越來越緊密,越來越暴烈,一柄無扇鋼扇,時而「嘩啦啦」展現為弧形的刀面,收攏並指有若短戟,運用之精,有若如臂使指、隨心所欲的程度,陸挽危雙斧雖利,技藝雖絕,造詣上到底遜了一籌,再加心中壓力沉重,更感束手束腳,難以抗衡,敗象業已十分明顯。
莫雙浪力敵焦少寶,仍然是個纏鬥局面,雙方豁命拚殺,各逞所能,看樣子一半時還不會有結果,屈無量一旁觀戰,早已面露不耐之色了。
情形最狼狽的,恐怕要算龔慕俠了,他與「火雷」龍在田交手,被此實力相差懸殊,起先尚可勉強抵擋,到了後來,單剩挨打的份,處處受制,步步難邁,整個形勢全已操縱在龍在田掌心,指南打北,得心應手,模樣倒似在逗著龔慕俠戲耍!
金一鶴走近屈無量,低聲道:
「大哥,不必要遵守一對一的原則吧?這本來便沒有定規……」
屈無量道:
「你的意思是?」
金一鶴道:
「辰光不早,盡快了結才是上策。」
望了莊翼一眼,金一鶴又道:
「不過,老六不許動手,他的傷勢尚未大好,可別又牽扯出毛病來。」
屈無量頷首道:
「當然。叫孩兒們歷練、歷練吧!」
金一鶴回轉身去,輕喝一聲:
「六合雙鷹何在?」
最裡層的包圍圈裡,兩名容貌情癟、精氣盈目的中年人的應聲而出;金一鶴指了指莫雙浪那邊,冷冷的道:
「幫著焦少寶早早的把姓莫的做了!」
兩人齊聲回偌,而只在回偌的同時,雙雙飛身暴起,分左右齊撲莫雙浪。
金一鶴面無表情的再次點名:
「前堂大執守甘祖光、中堂大執守唐信、後堂大執守萬英何在?」
三名彪形大漢立時挺身向前,個個全是一付躍躍欲試的神情,好像這一陣子下來,都被別得膩味了。
金一鶴道:
「五爺慈悲,你們代他『替天行道』吧。」
當三個「大執守」圍襲陸挽危的一-,「疾風」鮑占魁不禁「噗」的笑出聲來:
「大伙聽聽,老三發號施令,還真他娘有一套呢……」
屈無量笑吃吃的道:
「而且分得出輕重緩急,你們看,老四逗著姓龔的找樂子,擺明了游刃有餘,老三就不再錦上添花……」
正與譚遇春拚得力竭氣喘的陸挽危,頓見又有三名如狼似虎的大漢包抄上來,他感覺到的不僅是氣憤、絕望,那股強烈的沮喪尤似黑潮般浸沒了他,一-間,他體認出自己的無力回天,頓悟及大勢的走向並非個人的能耐得以扭轉——甚至賠上姓命也於事無補;突兀裡,他珍惜起將來,他發現人世間畢竟美好,至少,要比那未知數的幽冥界來得踏實可靠,意念閃過,他急竄而出,雙斧「嗆郎」擲地,嘶聲大喊:
「我認裁了!」
莫雙浪也毫不猶豫,他的拜兄陸挽危始表明態度,他跟著暴退丈外,雙槍用力插入泥土,兩臂下垂,擺出一付「束手就擒」的架勢:
「算你們狠,我服輸就是……」
譚遇春有些猶豫的停止進招,他轉頭望向屈無量,要看看大師兄是個什麼意思?同時焦少寶和「六合雙鷹」也歇下手來,三雙眼睛亦投注在當家的臉上,等候指示。
兩軍對陣,不殺降將,這不但是沙場上的傳統,也是江湖間的規矩,而「祭天斧」陸挽危和「伏地槍」莫雙浪更未對「六合會」的人馬造成傷害,照道理說,曳甲棄刀之餘,實在也沒有趕盡殺絕的必要了。
屈無量若有憾焉的歎息著:
「居然來這一招,豈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唉,看光景,是格殺不成了………」
莊翼忙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大哥,況且又無深仇大怨,抬抬手,得過就過了吧。」
屈無量笑道:
「老六,公門飯吃下來,倒把你弄得心也軟了,也罷,依你的。」
說著,他朝譚遇春及焦少寶一干人揮揮手,漫聲道:
「放人。」
這兩個字韻出口的須臾,「火雷」龍在田已斷地半聲,左手紅球擊飛龔慕俠的一對「判官筆」,右手紅球奔閃如電,重重的撞上姓龔的小腿脛骨,一聲清脆的骨折聲響起,龔慕俠已雙手抱膝,滾地哀號了!
屈無量招呼道:
「老四,留活口!」
陸挽危目睹此情,更覺無顏,連一句「山高水長」的場面話也不及出口,拉著莫雙浪調頭便走,兩個人的兵刃仍置原地,敢情傢伙都不要了。
龔慕俠痛得面孔扭曲,滿額冷汗,卻急吼吼的怪叫:
「陸挽危、莫雙浪,你們不能走,不能走啊,當初大家是怎麼說的?你們怎可臨陣退縮、圖自苟活而棄我於不顧?你們還要不要臉、想不想朝下混?」
任他如何吼叫,陸挽危與莫雙浪皆充耳不聞,反倒走得更急、更快了。
龔慕俠不由肝腸寸斷、欲哭無淚,人坐在地下,伸一隻手不停拍打,直有哭天搶地之勢:
「這算什麼江湖信義、武林道統?又算那門子成名人物?我一個一個操他們的娘啊!拿了我一萬多銀子的前金,就這麼不疼不癢的走了活人,撤手不管啦,沒臉沒靛的兩個東西,你們還我的錢,還我的錢來……」
「疾風」鮑占魁「嘖」了一聲:
「乖乖,姓龔的莫不成是瘋啦?」
「火雷」龍在田哼了哼,道:
「自己一條命能否保住猶難說,還想退錢哩,往那裡去退?」
莊翼道:
「姓龔的已達而立之年,怎麼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這不同小孩子撒野一樣?」
屈無量一拍手:
「結束了,孩兒們,先把這強劫民女的雜碎給我捆起來!」
「六合雙鷹」虎撲而上,兩個人手上兩條牛皮索.只眨眼之間便動作俐落的將龔慕俠綁了個結實。
鮑占魁轉頭問道:
「人是捆起來了,大哥,卻待怎生處置?」
屈無量道:
「簡單之至,逼他吐出錢銳的下落之後,一刀砍了拉倒,想熱鬧點,弄去林子裡挖坑活埋也行,誰有興趣誰去看,我可不湊合了。」
莊翼提高了聲調:
「焦少寶,這個差事交給你辦,問清楚姓龔的,把錢銳藏匿何處?」
焦少寶躬身響應,大步向前,一把提起龔慕俠拽出包圍圈外,這一拖一拽,觸動了斷骨傷重,痛得他殺豬似的嚎叫不已!
院落內的鏖戰似亦有了結果,樊慶堂領著兩名「六合會」的弟兄奔了過來,氣吁吁的向屈無量稟告:
「大當家,裡頭的紛爭全擺平了,來敵共有十三員,為首那個叫齊昌,號稱『渭水釣龍叟』,除了他被生擒之外,其餘當場砍殺七名,跑了兩個,另外尚活捉了三員,請大當家諭示如何發落?」
屈無量道:
「我們的人可有折損?」
樊慶堂道:
「大錘手谷牧遠掛綵.中堂二執守黃光戰死,還傷了兩名頭目,『起霸山莊』也有兩個『紅衣把頭』負創,最抱歉的是鐵捕段頭兒始才癒合的肩傷又扯裂了……」
屈無量還算滿意的道:
「總結起來,我們多少佔了些上風,這一仗,應該是打贏了,樊慶堂,那邊的事交給『起霸山莊』戰百勝去處置,你傳令下去,鳴金收兵啦!」
樊慶堂問道:
「俘擄的那幾個,也交給戰大總管麼?」
屈無量瞪眼道:
「堂口裡糧食多了不是?帶回去好奉養?」
莊翼道:
「慶堂,怎麼齊昌又來湊熱鬧了?上次放過他,原不指望他感恩圖報,但再怎麼說,他也不該夥同姓龔的來與我們作對!」
樊慶堂笑了:
「姓齊的一直口冤,六爺,他說他事前根本不知道這場——裡有你老插手,他只曉得對象是『起霸山莊』,沒料到這一來又跟咱們碰頭啦!」
莊翼搖搖頭:
「天南地北,偏湊得這等巧法,冤家路窄不是?」
樊慶堂謹慎的道:
「六爺的意思是?」
莊翼低聲道:
「轉告戰大總管一聲,就說請他從輕發落,能不結子最好——另外,蘇姑娘沒事吧?」
樊慶堂道:
「是!我這就跟他去說了;蘇姑娘毫髮無損,對方被殺的七個人裡面,倒有三個是死在蘇姑娘劍下,她那身本事,可真叫一點也不含糊!」
莊翼放心是放心了,卻忍不住歎氣:
「一個姑娘家,殺性太重了總不好,找個時間,得切實勸導勸導她……」
樊慶堂離去之後,焦少寶已轉了回來,他面對莊翼,若無其事的道:
「六爺交待的事已經問明白了,錢頭兒被囚在『老龍口』西大街南牌坊右邊第三間一家磨坊裡,人受了點傷,並無大礙,請六爺的示,接著該怎麼辦?」
莊翼道:
「就一遭麻煩你吧,焦少寶,你馬上跑一趟,去救錢銳出來,然後送他到范六指那裡治傷,你們不必再來這裡,回錢銳住處將他安頓好就行。」
焦少寶答應著匆匆走了,莊翼向他二哥鮑占魁道:
「姓龔的沒叫焦少寶弄死吧?」
鮑占魁笑道:
「好像還活著,不過似乎吃了點苦頭,要論刑求逼供,搪得住焦少寶那幾下子的角色還不多。」
屈無量走過來道:
「這裡打理清楚,我們也好走人了,老六,你還有事麼?」
莊翼道:
「大哥,我看,把龔慕俠也一塊交給戰百勝算了,他們之間的過節,由他們自己去解決,我們犯不著越俎代庖,橫插一腿。」
屈無量聳聳肩,無可不可的道:
「隨你吧,我都沒有意見,只要你活始亂跳,能安身全命,其它一概好說。」
這時,院門內人影映現,蘇婕和戰百勝雙雙奔來,尤其蘇婕那一身鮮艷的紅,耀眼刺目,老遠就可辨認出來。
向屈無量眨眨眼睛,莊翼趕緊迎了過去,若非大庭廣眾之下,他還真有幾分張開雙臂,將伊人擁之入懷的衝動呢!
***
燈下,蘇婕臉色悒鬱的走了進來。
莊翼把手中的書冊置回小几,起身相迎:
「什麼事不高興?看你眉頭皺得這麼緊?」
蘇婕心煩的說:
「我師弟托人稍口信來,要我盡快趕回去一趟,說是范威那邊又在找麻煩了!」
莊翼「哦」了一聲:
「事情總要有個解決才好,拖在那裡不是辦法,你師弟官獨行大概一向聽你的聽慣了,大主意便拿不下來,你回去一趟也好——」
頓了頓,他又道:
「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蘇婕道:
「今晚上就走?」
莊翼愕然道:
「這麼急幹嘛?」
蘇婕悶著聲道:
「上次田老闆的生意姓范的沒攬到,就一直耿耿於懷,含恨在心,又跟我一場衝突之後損兵折將,緞羽而歸,一口怨氣越發難嚥,這些日子來,他無時無刻不在亟思報復,設想算計我們。據道上消息說,這幾天范威暗地裡又在調兵遣將,積極佈置,分明有所圖謀,他的對象,分明是衝著我們來,萬一發生狀況,整個局面便不易收拾了!」
莊翼沉吟著道:
「但是,這兩天我走不開,刑部『恤刑司』明早就到,這一程是專來巡閱我這個衙門的,公事通達半個月前就來了,要編借口都不好編……」
忽然笑了,蘇婕道:
「別自作多情.誰要你跟著去?」
莊翼深深注視著蘇婕:
「沒有人要我跟著去,但直覺上就認為應該跟著去,蘇婕,我們似乎分不開了……」
蘇婕沉默了一會,柔情脈脈的道:
「說真的,只要你有這片心就-,不一定非陪著我不可;這趟回去,情況怎麼樣還難講,也有可能化險為夷,彌消變故,到底,范威得仔細合計他的勝算如何?稍稍欠缺把握,我諒他亦不敢蠢動!」
莊翼搓搓手:
「這是往好的方面想,如果形勢急轉直下,兩邊一旦血刃相向,爆發惡戰,我不在你身邊,怎麼能以放心?唉,委實令人——」
蘇婕輕聲道:
「不用難為自己了,公事也不能不顧;我說過,回去之後,有驚無險亦當不住,但要情勢穩定下來,我立時就返轉『老龍口』……」
來回蹀踱幾步,莊翼道:
「這樣吧,你今晚上先走,我叫焦少寶沿途隨護.他是一把好手,絕對派得上用場,若遇上什麼凶險場面,有他在,可以給你極大助益,兩天之後,等侍候過上官老爺,我連夜趕去你那裡會合!」
蘇婕喜形於色,眼波如水:
「你真是這麼離不開、捨不下我?」
莊翼坦然道:
「情起緣結,便心心相繫,這豈是裝扮得來的?」
蘇婕點頭:
「那麼,我等你來。」
俏眸一轉,她又道:
「知道來那裡找我?」
莊翼笑道:
「『凌波渡』東碼頭前街,『官牌記』便是,我沒有說錯吧?」
蘇婕驚訝的道:
「誰告欣你的?」
莊翼一笑,摟蘇婕入懷:
「沒有人告訴我,包括你,可是我自己會聽會記也會去問,因為我怕萬一那天你悄悄跑了,我總得有個地方去追去找呀!」
偎在莊翼胸前,蘇婕輕輕咬著他的胸肌,邊吃吃而笑:
「老總,說你壞,你還真個是不正經的壞呢!」
夜靜了,燈花爆開一個蕊,清脆的響聲起處,蕊是成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