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一個上午,在非常平靜的氣氛中過去,沒有一點風波,也沒有一點異樣,直到宮笠同黃恕言等在一起進午膳的時候,他都未曾發覺對方有絲毫特殊的神態,就好像根本還不知道夜間發生的那事一樣。
這頓午飯,廖沖師徒全沒來吃,是著人以食盒專送過去的。
當然,宮笠更不便啟齒言及此事。
飯後,他獨自一人到後園散步,習慣性的又來到那處荷塘之前,於是,他發覺自己並不孤單,荷塘前的石凳上,早就有個人坐在那裡等候著了。
是黃媚。
宮笠緩步走近,雙手支頷,凝視著荷塘,形態若有所思的黃媚聽到他的腳步聲,輕輕側過臉來,一雙美眸閃亮如秋夜空中的星辰——清冷而晶瑩。
立即讓自己的面龐上浮起一抹笑容——不知怎的,宮笠卻覺得自己這抹笑容竟有些生硬與僵木,彷彿肌肉凝凍了。
黃媚卻沒有還報以平素那樣嫣然的笑,但也沒有示以冰霜之容或填怒之慨,她只用一種深沉的、安靜的、帶著一股微微迷們的形色瞧著官笠。
宮笠在石凳旁邊站定,笑聲有些乾澀:「黃姑娘,今天怎麼有興致來這裡閒坐?」
抿抿唇,黃媚平靜的道:「我並沒有興致來這裡『閒坐』。」
宮笠「哦」了一聲,道:「那麼,是有事?」
黃媚點頭道:「有事,有一件相當嚴重的事。」
左右一看,宮笠道:「姑娘是在等什麼人了?」
沉默了片刻,黃媚道:「宮大俠,你的武功深博,然而,我現在才知道,你掩飾隱諱的修養也高人一等。」
宮笠道:「黃姑娘,我不懂你的意思。」
黃媚緩緩的道:「你真不懂?」
背負著手,宮笠強笑道:「是不是可以請你再說得明白點!」
黃媚凝視著他,道:「我在等的人,就是你!」
心裡雪亮,宮笠卻一派恍悟之狀:「原來是等我?黃姑娘,我可真沒想到,尚清姑娘示下有何見教?」
歎了口氣,黃媚道:「宮大俠,何苦裝蒜?」
宮笠低聲道:「裝蒜?我不明白!」
黃媚深沉的道:「你明白的,宮大俠,你一定明白的。」
皺起雙眉,宮笠道:「黃姑娘,你是指——?」
黃媚幽冷的道:「昨晚上,有人強入表妹房中,將她污辱了。」
宮笠淡淡的道:「原來你是說的這件事。」
有些憤怒了,黃媚略提高了嗓音:「宮大俠,顯然你知道這件事,但是,你的態度卻多麼輕鬆、多麼淡漠、多麼無動於衷!我早就曉得你知道此事,令我意外的是,你竟然這樣的不把它放在心上,就好像冷眼看著花開花落一般平凡無奇!」
宮笠沉穩的道:「你認為,我應該有什麼反應才對?」
黃媚大睜著眼道:「宮大俠,誰無妻女,誰無姊妹?用這種行為去侵犯一個弱質女孩子,簡直令人髮指、令人作嘔—一這是集卑鄙、無恥、粗暴、下流的大成!」
搖搖頭,宮笠道:「不然!」
黃媚激動的道:「不然?宮大俠,以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以你的人格而言,想不到也會說出這種荒謬不經的話來,你莫非還以為是正確的?值得頌揚、值得誇譽?你真是這麼想?」
宮笠安詳的道:「如果端指昨晚上發生於令表妹身上的這件事,是的,我是這樣認為。」
黃媚倒吸一口冷氣,抖索的道:「你——」
宮笠冷靜的道:「淫行穢舉,罪無可逭,乃是萬惡之首,尤其江湖道上,更忌採花淫暴之事,這些,我不但明白,更且自戒戒人,一人維護,因而是非之間,不須見教;昨晚有關令表妹之遭遇,卻與一般淫行罪過大相逕庭,不可相提並論。」
黃媚氣惱的道:「這是什麼話?」
宮笠道:「黃姑娘,不要只從表面去判斷一件事的內涵,這會造成極大錯誤的!」
黃媚咬牙道:「鐵證如山,事實俱在,還有什麼表裡之分?宮大俠,那鮑貴財無德無行,狼心狗肺,他竟然色膽包天,連遮攔都不遮攔,就那樣堂而皇之的強暴了我的表妹,任你怎麼說,任他如何辯,既成的事實豈能改易?他再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但他污辱我表妹的事總不會有假!」
點點頭,宮笠道:「不錯,他與令表妹有了合體之緣!」
黃媚恨聲道:「什麼『合體之緣』?你不要說得這麼好聽,這純係以強凌弱,用暴力來逞其獸慾的,無恥無行之至!」
如玉的面頰染上一抹激憤的朱赤紫酡,頸項上淡青色筋絡也微微浮漲,黃媚悲憤不已的道:「我知道鮑貴財為什麼敢這麼做,他是欺我們奈何不了他,藐視『王鼎山莊』無人,而唯一可折阻他、限制他的只有宮大俠你,竟也和他沆瀣一氣,暗中相合;我們欠缺力量,沒有幫手,我們應該忍氣吞聲、應該受人壓搾、應該嘗到其被頤指氣使的滋味,但是,我們也應該受侮辱、受這樣的欺凌?難道說,我們不具備殺人的本錢就該由人作踐?」
宮笠忙道:「黃姑娘,你稍安毋躁……」
黃媚滿臉愴然之色:「天,這還成了一個什麼弱肉強食、橫行霸道的世界?人間還有沒有一點公理、一點正義存在?」
宮笠輕輕的道:「黃姑娘。對於此事,我可以向你解釋。」
眸中泛動著瑩瑩的波光,黃媚痛苦的道:「宮大俠,看情形,我表妹昨夜受污的這件事,你一定知悉內情,甚至在事情發生之前你就已經曉得了?」
宮笠坦然道:「不但如此,這件事從頭至尾,就是我的主張,由我策劃、溝通、進行,連鮑貴財行動的時候,也是我在把風!」
陡然間,黃媚幾乎驚怒得閉過氣去,她全身禁不住簌簌直抖,小巧的鼻翅兒急速翕張,她瞪著官笠,一口扁貝也似的玉齒,全咬入了下唇之內!
宮笠冷靜的道:「希望你能鎮定一點,黃姑娘;與一個情緒波動的人,是不易溝通道理的。」
「唬」的站了起來,黃媚尖銳的道:「你——你還有『理』和我講?宮笠,我們錯看你了,你不是我爹眼裡的救星,是我爹當頭的煞星,你更不是我心目中一直以為的那個行俠仗義,果敢明斷的豪傑,你只是個托悻怪誕、助紂為虐的兇徒!」
宮笠平淡的道:「是這樣的麼?」
黃媚深深吸了兩口氣,沉重的重下頭:「我們奈何不了各位,連一丁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你,廖沖師徒,你們有的是能耐,有的是本領,只要你們願意,『王鼎山莊』便無所倖存,是的,你們可以為所欲為,橫行無忌,你們可以盡情糟蹋我們、侮辱我們、作踐我們,但是,你們不要忘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們所犯下的罪孽,我們無能為力,老天卻會懲罰你們,冥冥中,有雙眼在看著,它會記住……」
宮笠低聲道:「你說完了?」
摔摔頭,黃媚道:「說完了,官笠,你很生氣、很惱恨,是嗎?我就站在這裡,我不會跑、不會叫、更不會反抗,你就殺了我瀉憤吧!」
忽然有趣的笑了,宮笠道:「黃姑娘,你很會幻想,然後,隨著你幻想的路子,你又能構思成一個怪異的景象出來;其實,這全都是虛無的,不正確的,不存在的,直率的說,你是在自己同自己嘔氣!」
黃媚冷冷的道:「多動聽!」
宮笠微笑道:「別生氣,黃姑娘,我們不是一直相處得很好嗎?你不讓這種美好的印象繼續留存著,讓我們之間的一派和氣仍然蘊孕?而後,大家心情平順了,你再聽聽我的話,嗯?」
黃媚硬梆梆的道:「對不起,我高攀不了你,而我一旦認清了你的本來面目,就益加不敢回想以前的幼稚及愚昧了!」
笑笑,宮笠道:「隨你吧,我原也沒求過你的諒解。」
黃媚凜然道:「如果你想對我怎麼樣,我也決不屈服,宮笠,黃家的人不具備好本事,但卻也有著鐵錚錚的骨氣!」
點點頭,宮笠道:「我相信,你已經表現給我看了。」
黃媚咬咬下唇,生冷的道:「宮笠,你真可怕!」
有些怔忡,宮笠道:「我,可怕?」
徐徐輕歎,黃媚道:「有的人為非作歹,像貌也兇惡得很,有小人陰毒狡滑,形態上便也帶著那種猥褻鬼祟之氣,這類的人,壞是壞了,卻可預防,但你卻不然,你容貌堂皇,氣宇軒昂,形質深沉又堅毅,而且你具有精細的思維、尖銳的反應、機智的談吐,從哪一方面看,你都不似個歹人,可是事實不然,你卻不折不扣的是,你這般狠毒,卻叫人體察不出,越發可怕!」
宮笠搖頭道:「經你這樣一形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許人了;我尚未發覺,我竟糟到了這步田地/黃媚尖刻的道:」不必再用靈巧逸致的言詞來做掩飾,宮笠,一個人再會裝扮,也不能永遠隱藏他那邪惡的本質!「
宮笠笑道:「老天,越說越和真的一樣了。」
柳眉挑起,黃媚重重的道:「但是,我卻不畏懼你!」
宮笠道:「我也無須你畏懼我。」
黃媚粉面如霜般道:「似你們這類的人,我早看穿看透了你們那種殘暴凶狠的手段與毒辣寡絕的心性,你們能以脅迫善良、荼毒蒼生的依恃只是你們的恐怖壓制,血腥屠戮而已,只要不畏死了,也就無可怯了!」
宮笠低唱一聲道:「黃姑娘,我看,你需要好好冷靜一下才是。」
黃媚面無表情的道:「我比你更要冷靜,宮笠。」
來回走了幾步,宮笠沉聲道:「鮑貴財昨晚寅夜潛入令表妹之繡閣,其動機發自摯愛,其內涵純係犧牲,黃姑娘,這就是我向你做的解釋。」
睜圓了眼,黃媚怒道:「半夜強入一個少女的閨房,以暴力污辱了她,你卻居然講得這般動聽?這叫『摯愛』,這叫『犧牲』?簡直荒唐透頂,豈有此理!」
宮笠的態度十分懇切,他字字落實的道:「黃姑娘,你該不會忘記令表妹身上的暗疾吧?那是一種幾近絕症的可怕病痛;而你也該不會忘記這種暗疾的『過』人方式?只要一旦與人發生肌膚之親,這種暗疾就會感染移轉到對方身上;此事內情,鮑貴財也很明白,但是,他卻毅然決然的這樣做了,易言之,他已安了心來接替令表妹的痛苦與不幸,他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令表妹的生命,他必須用這種行為才能達成他捨身的願望,所以,他的動機出自摯愛,內涵全乃犧牲,我再想不出比這更貼切的形容。比這更確實的解說來;鮑貴財如果只是為了某一方面的需求,他可另找對象——這並不困難,有些地方只看銀子不論俊醜的;他大可不必以生命的代價來求取一時之快更留千秋臭名,他人不聰明,卻也不至於愚笨至此。」
黃媚的神情有些怔忡,嘴唇蠕動著,卻沒有說話。
目光是陰鬱的,宮笠又接著道:「鮑貴財是個可憐的人,因為他容貌的醜陋,便也掩遮了他內在的種種光輝,他善良、淳厚、耿直、天真、又有正義感,最難得的是他誠摯專一,不興二念,但這些人性本質上的優點,卻全叫他的外表給涵蓋了…廖沖只有這麼一個徒弟,師徒兩人相依為命,凡數十年,其情是師徒,更甚師徒,若父子,親越父子,如今,鮑貴財一旦身罹此等惡疾,生望渺茫,去日飄搖,眼看著就是一場死別在前,好端端的師徒二人即生生拆散,幽明異途,人天兩隔,這份淒楚與悲痛,又豈是局外人所能體會於萬一的?」
黃媚的形色在慢慢轉變,但她仍然咬著下唇沒有作聲——像是自己在與自己掙扎,更像是她在努力抗拒著宮笠陳述中的那股無形壓制的力量……
沉沉歎息,宮笠悠悠的道:「在昨夜的事件發生之後,黃姑娘,你可曾考慮過誰的得失較大、誰的痛苦較深?鮑貴財又能得到些什麼?只是任令惡運罩身,滿眼暈黑而已,他即將失去生命,遠離人世,拋別恩師,更兩手空幻,甚至尚得留下一個洗不清的淫邪罪名;他所唯一堪值安慰的,便是他盡了心力,為了一個他愛而並不愛他的女人互易了生命,只抱著一個虛渺可悲的憧憬而飛魂……祝小梅惡疾已除,又是一個正常的人了,她美好嬌俏、綺年玉貌,正有幸福無限,遠境無限,異日,在祝小梅的琴瑟合歡中,恐怕早就記不得九泉之下的鮑貴財魂魄哀泣了……」
身子抖索了一下,黃媚驚慄的道:「你——你不要說得這麼可怕、這麼殘酷!」
宮笠晦澀的道:「難道不是實情?」
黃媚情緒上十分矛盾的道:「鮑貴財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宮笠歎了口氣:「情癡愛深而已。」
黃媚脫口道:「天下就有這麼想不開的人!」
宮笠徐緩的道:「這不是想不開,黃姑娘,這是一種情感上至高的境界;一個人要愛,就需要愛得深、愛得狂,愛得專一忘我,無所不能奉獻,無所不能犧牲……鮑貴財的摯誠令人欽佩,黃姑娘,你我在這一生中,恐怕還沒有這樣的幸運呢,我們,到哪裡去找一個像鮑貴財這樣的人來愛我們?」
雙眸瑩亮,閃閃若星,黃媚凝視著官笠,眼瞳的深邃處,神色複雜而虛幻,宛若波濤的湖水,彩霞映照,影像飄浮萬千……
避開她的視線,宮笠不自覺的感到心弦的震動與那一股炙熱又溫柔的力量傳來,他暗中打了個寒噤,急忙佯笑道:「現在,黃姑娘,你可已經了悟一些、諒解一些?」
身子抖了抖,黃媚也像掩飾什麼似的道:「我——我覺得大可不必出此下策……」
宮笠低沉的道:「此團下策,然而,除此之外,再無上策,他不這麼做,又如何能完成自己的心願使愛情貫注,更救回祝小梅的生命?」
黃媚臉兒微見蒼白,她幽幽的道:「但……這樣一來,鮑貴財自己可就糟了!」
宮笠正色道:「所以我早已告訴過你,這已是一種忘我的境界,無私的犧牲。」
低下頭去,黃媚悄細的道:「我想,在先前,我或者忽略了什麼……,,宮笠道:」不知道如今你是否還認為我們『狠毒邪惡』『橫行霸道』?還有那樣多悔恨悲憤的感觸沒有?「
黃媚十分窘迫的道:「你別嘲弄我,我已說過,我事先忽略了一些什麼……,,宮笠平緩的道:」我早就勸告過你要冷靜,要稍安毋躁,不能只從事情的表面來判斷它的內容實質,現在你已明白,我並沒有說錯,如果你早一點省悟這些,我們剛才的不愉快就可避免,我更無須得到你嘴裡那樣多的罪名了。「
黃媚著急的道:「宮——宮大俠,你千萬別生氣,就算我的激動了些、魯莽了些,但你也該恕宥於我不及你的經驗及見解,莫記心上,宮大俠,我向你致歉,你接受不?」
笑笑,宮笠道:「我不是三歲稚童——打兩下就惱,哄兩句就笑。」
黃媚真的惶恐了,她巴巴的道:「你不原諒我?你還要怎麼向你求恕?」
宮笠和祥的道:「沒這麼嚴重,我並未責怪你,否則,我也就不會向你講這麼多了;我素來的習慣,是盡其在我,不求諒解的,但我卻一再向你解釋,就是表示我未曾對你有何不滿。」
黃媚如釋重負的道:「當真?」
宮笠開朗的笑道:「當真。」
長長吁了口氣,黃媚這才第一次有了笑影,她輕柔的道:「宮大俠,當今天早晨,我表妹來『吟竹小舍』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告訴我之後,我就怒火上衝,滿心悲憤,除了只對事實的表面懷著極度懊惱之外,並未來得及深入探究它的內容及成因,所以,一見到你,我就沒考慮其他,先把自己的火氣發出來了……」
宮笠笑道:「在你的見解及經驗上來說,這是可以原諒的。」
羞怯的笑笑,黃媚道:「現在回想,我似乎……真是生傲了一占……」
宮笠頷首道:「比起我來,不錯。」
黃媚靦腆的道:「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你一個多時辰了,我知道你經常來這兒散心——說實在的,越等我越氣,越等就越火,怎麼想也想不開……」『宮笠曬道:「聽君一言,茅塞頓開,嗯?」
黃媚竟老老實實的點點頭:「真的,在你沒同我解釋之前,我可一個勁只住牛角尖裡鑽,又恨又悔,又悲又怒,簡直想把自己撕成片片,或乾脆衝進去和你們拼了!」
宮笠道:「奇怪,在我看見你的時候,你的模樣倒並不顧得如何激動嘛。」
黃媚俏笑道:「沒什麼奇怪的,一見到你,我不期然的就平靜了好些,另外,黃家的庭訓,閨女的儀態,也不容許我表現得似個瘋子!」
宮笠在這時,像是若有所思的問:「黃姑娘,有件事,我請你回憶一下!」
黃媚道:「清說。」
放低了聲音,宮笠道:「在令表妹向你敘說昨夜之事的時候,她的形態、語氣、神韻等是一種什麼樣的反應?」
凝眸回憶,黃媚道:「讓我想想,她——一」
突然,黃媚竟有些怔愣了,她哺哺的道:「不錯——一你這一提,我才覺得有點納悶,事情好像不大尋常,她不該是那個樣子的……」
宮笠已成竹在胸,他穩重的道:「說說看,黃姑娘。」
表情有些迷惑,黃媚道:「是有點怪!宮大俠,你怎會想到這些?」
宮笠安詳的道:「世故、經驗,加上一點揣摸;要分析一件事,總須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推敲,對不?」
黃媚輕扯了一下裙據,慢慢的道:「我現在才察覺,宮大俠,表妹在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只是語氣上有些艱澀,形態上有些羞赧,但是,卻似乎並沒有什麼悲憤或怨恨的情緒;她像很苦惱,很矛盾,說話一下停,一下續,有時更是惶惶惚惚的,怔怔忡忡的,從頭至尾,既不衝動,亦不亢烈,甚至連眼淚都沒流一滴……」
點點頭,宮笠道:「這就對了。」
黃媚又回思著道:「照說,一個閨閣小女在這種情形之下失去了貞潔,又壞在鮑貴財那樣一個人手裡,該是憤恨莫名,痛不欲生的,可是,她卻沒有,她只是迷惘,只是沉吟,只是遲遲疑疑的,奇怪…」
宮笠笑道:「很好,有希望了。」
黃媚眨著眼,道:「你是指鮑貴財與我表妹的事?」
宮笠道:「不錯。」
倩笑著,黃媚道:「何以見得?」
宮笠道:「由你表妹的神態。」
黃媚問道:「我表妹的神態又怎的?」
搓搓手,宮笠道:「顯然,她已有了極深的感觸。」
黃媚道:「這又如何?」
宮笠沉緩的道:「一定是鮑貴財的一片癡誠已經感動了她,或者多少已經觸動了她,否則,她不會有這樣的反應;一個人愛一個人,能夠受到犧牲自的生命,已是難以復加了,何況,這生命的奉獻猶並不定能有所收穫?」
黃媚道:「真傻。」
宮笠道:「不,這不是傻,這是誠;如果像鮑貴財這樣,猶尚不能令祝小梅有所憧憬的話,這樣的女人,也就不值得被愛了。」
若有所悟的點著頭,黃媚道:「宮大俠,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宮笠輕聲道:「你仍願為力相助麼?」
黃媚笑道:「我一直就在幫你們的忙呀,怎會不願盡力?」
宮笠欣慰的道:「好極了,黃姑娘,首先,這件事除你之外,還有別人知道沒有?」
搖搖頭,黃媚道:「當然沒有,這是什麼事?還能敲鑼打鼓的四處嚷嚷?」
宮笠道:「令尊也不知道?」
黃媚肯定的道:「不知道,只有我一個人曉得,表妹也不會再向別人去說——另外心中有數的,就是閣下二位人中之『王』了!」
宮笠道:「那麼,等會你回去之後,請先到令表妹處探探口風,你不妨把我剛才告訴你的話再轉告令表妹,看她的意思如何?」
黃媚小聲道:「如果她願意?」
宮笠興奮的道:「自然擇日成婚。」
黃媚道:「假若一時還不行呢?」
雙手一拱,宮笠道:「一時不行,再加勸說則必可成,黃姑娘,這就多有偏勞了。」
黃媚嬌柔的道:「看你那高興的樣子,好像你自己有了喜事一樣。」
宮笠笑道:「助人最樂,黃姑娘,君子成人之美。」
點點頭,黃媚道:「好吧,我總會盡力就是。」
宮笠慎重的道:「這裡,我先道謝了。」
輕舔唇兒,黃媚忽然似真似假的道:「宮大俠,事成之後,你要怎麼報償我呀?」
宮笠想了想,正色道:「但憑姑娘吩咐,凡我所有,俱可如命。」
黃媚也認真的道:「不假?」
宮笠嚴肅的道:「當然不假——只是身無長物,所值無幾,只怕不能聊表謝意,難入姑娘慧眼。」
黃媚靜靜的道:「我要什麼是我的事,貴重與否我並不計較,但宮大俠,你說話算話,我當真要的時候,你可別推托!」
宮笠凜然道:「姑娘放心,君子一言,如九鼎立!」
嫣然一笑,笑得有些古怪,也有些深邃,黃媚道:「這樣,我就真放心了。」
宮笠又遭:「如有消息,尚請盡早通告於我。」
黃媚道:「這點不必記掛,表妹一旦點頭,我就會飛一樣前來報喜了。」
微微欠身,宮笠道:「再一次多謝,黃姑娘。」
避開一邊,黃媚道:「別客氣,宮大俠,我這就去了。」
目注黃媚婀娜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的那邊這後,宮笠直覺的感到黃媚所說的話有些玄異,有些怪誕,有些隱約中的微妙暗示,但他一時卻想不透黃媚到底是什麼心意,停立一會,他也默然離開了後園。
為了排遣這漫長的下午,也為了有個獨自沉思的機會,宮笠走出了「玉鼎山莊」,踽踽獨行於莊前那條道路上。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來到「玉鼎山莊」這條私有道路與官道交接的地方,他猶豫了一下,正待舉步走向官道對面的那片疏林,兩邊的大路上,一陣隱隱的馬蹄聲又將他邁動的步子引了回來。
蹄聲很急、非常急,很狂、十分狂;放馬奔馳,雷滾密鼓,只見那沙塵飛揚,灰煙漫天的情狀,業已可以斷定那些馬上騎士是如何的狂傲跋扈,目中無人!
宮笠生平最憎惡的就是這一類人;他討厭那些不可一世的角色,因為,那些角色大多在實際上並沒有「不可一世」的本錢。
搖搖頭,他又開始朝著原先預定的目標——那片疏林子踱了過去,他的步履很悠閒,很安詳,他不急著趕什麼,也無意為了來路上的那些狂悻騎士而倉促,他也一向不喜歡倉促。
於是,來騎以驚人的速度奔近了。
並沒有回頭探視。聽覺已經告訴宮笠——來騎共有七乘!
七匹鐵騎以雷霆萬鈞之勢捲了過來,稍差尺許的揚著飛舞的灰沙已掠過宮笠身側,強勁的風力帶著四處飄落的灰沙灑了宮笠一身,那麼險的奔向了「玉鼎山莊」的私道,宮笠恍若不覺,依然閒閒往前踱去。
於是——七騎突然勒轉,在一陣「唏聿聿」的馬兒嘶叫聲中齊齊奔回,七匹馬四散驟合,一下子便將官笠圈在了中間。
嗯,倒是相當的利落。
宮笠站住了,默默打量圍在四周,那七匹馬上的七個狂夫。
七個人當中,只有一個是穿著青衫,以外六個,全是一式一色的深黃緊身衣外罩深黃長袍;面對官笠的一位,乾乾瘦瘦的身材,襯著乾乾瘦瘦的一張狹長臉,老是帶著那麼一股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可是,這人五官的配合,卻予人一種特別陰森冷酷的感覺;此人之側,是一個豹頭環眼,短小精悍的人物,然後,就是唯一身著青衫的那位朋友了,這位朋友白蒼蒼的一張臉孔,倒也嘴是嘴,鼻是鼻,沒什麼特異處,只是他的一雙眼長壞了,白多黑少不說,且骨碌碌的轉個不停,賊兮兮的典型一雙鼠眼,由這雙眼,便破壞了他整副面孔的調和,變得那樣的鬼祟邪異了。
在宮笠兩邊及身後的四個黃袍人,全是腰粗膀闊的彪形大漢,一個個形色強悍,生像猙獰,一看就知道都是些狠角色!
宮笠沒有作聲,吭也不吭。
豹頭環眼的那人瞪著他,突然叱喝道:「兔崽子,你是幹啥吃的?」
宮笠慢吞吞的道:「走路的。」
那人厲聲道:「混你娘的球,老子不知你是走路的麼?
老子是問你,你是幹什麼的?「
宮笠平靜的道:「你問我這個做什?」
大吼一聲,那人道:「老子要問你就得答,囉嗦你娘個頭!」
宮笠似乎有什麼感覺—一他昂著臉道:「你們又是幹什麼的?」
豹頭環眼的那人神色猛沉,但隨即又狂笑起來,他轉臉向身側那似笑非笑的人物道:「三哥,這兔崽子好大狗膽,居然反問起我們是幹什麼來的了,三哥,可是告不告訴他呢?」
被稱之為「三哥」的人嘿嘿一笑,聲音尖尖的道:「我看這小子有點不地道,老四,你抖摟抖摟他!」
豹頭環眼的那人大笑道:「成,奔馳這大半天,正好活動活動筋骨,也順便給大伙開開心!」
突然,宮笠問:「『金牛頭府』?」
正準備動手的那人不禁怔了任,他收起了架勢,上下打量著宮笠,摹而暴烈的道:「你是誰?」
宮笠注視對方,緩緩的道:「閣下,想就是『金牛頭府』的四當家」紅巾』雷雄了?「
豹頭環眼的那一位形容冷厲的道:「不錯,我是雷雄!」
望向那似笑非笑的人物,宮笠又道:「這一位,想必就是『金牛頭府』的三當家『毒一笑』潘光祖?」
對方唇角勾動了幾下,尖尖細細的道:「乖乖,一點也不錯。」
指了指那青衫人,宮笠道:「『曲江三友』的顧子英?」
青衫人冷冷的道:「正是。」
點點頭,宮笠又道:「那麼,其餘四位,必乃『金牛頭府』所屬的高手,四位『右角郎』了?」
「毒一笑」潘光祖頷首道:「完全正確,朋友,完全正確。」
雷雄凶狠的道:「兔崽子,你怎麼認識我們的?」
宮笠安詳的道:「『金牛頭府』威震七海,列位為『金牛頭府』之翹楚俊彥,更是名揚天下,聲懾五嶽,我又怎麼會不認識呢?非但認識,更乃仰慕已久了!」
雷雄粗暴的道:「少他娘來這一套』過門』,老子們不受你這個『道』,娘的,老子看你舉止鬼祟、行跡可疑,必不是什麼好路數,說不定就是來踩探我們的!」
宮笠淡淡的道:「我踩探你們什麼?」
窒了窒,雷雄勃然大怒:「好雜碎!」
忽然擺擺手,潘光祖笑道:「朋友,你是哪個碼頭的呀?」
搖搖頭,宮笠道:「不在山不在寨,湊合著混碗江湖飯吃而已,自是比不得列位的堂堂紮實。」
雷雄破口大罵:「狗娘養的,你體要話中帶刺,當心老子活剁了你這龜孫!」
笑笑,宮笠道:「雷朋友,你口氣不小!」
微微一呆之後,雷雄大吼:「兔崽子,你就稱量稱量!」
「毒一笑」潘光祖忙道:「且慢,老四。」
雷雄怪叫著:「三哥,這小子的這份狂法,可真叫稀罕吶,若不教訓教訓他,他還以為咱們『金牛頭府』的人腦門子上全頂著個『瘟』字了!」
潘光祖陰惻惻的道:「你別急躁,老四,三哥我那一時沒叫你痛快過?慢慢來,人家只怕有點恃仗哩,噴噴,一副大馬金刀的架勢……」
宮笠低沉的道:「列位,我們彼此之間,一無仇,二無怨,我也沒犯著列位,原本是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誰也管不著誰,但列位卻突然驃馬相圍,來勢洶洶,出言不善,請問,『金牛頭府』揚名江湖,就是以這麼個霸道法闖出來的萬字?」
雷雄氣得口沫四濺的吼:「你他娘的你,越來你越想上天啦!」
宮笠不溫不怒的道:「我是說的實情。」
潘光祖冷冷的道:「朋友,看你的模樣,似乎是想和我們別別苗頭?」
宮笠靜靜的道:「只要諸君有此雅興。」
潘光祖臉色陰沉下來,他嚴峻的道:「你倒很狂,多少年來,我還沒遇過有你這個膽量的……」
眉毛輕佻,宮笠道:「總會遇上,對不對?」
雷雄氣湧如山的咆哮道:「三哥,讓我來剝了他這一身人皮!」
搖搖頭,潘光祖反而有些遲疑了;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方氣宇軒昂,沉定如山,只那份穩練勁就已夠瞧,他摸不清人家的來路出身,一時之間,倒下不得手…
宮笠慢吞吞的道:「隨便哪一位先上都行,或者,列位一起」』潘光祖注視著宮笠,尖銳的道:「說出個名號來聽聽——只要你夠種。」
抿抿唇,宮笠道:「我不認為有此必要。」
嘿嘿一笑,潘光祖道:「你怕我們報復?」
宮笠道:「我不怕。」
怒叱著,雷雄道:「那就亮個字號出來,娘的皮,縮頭縮尾,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
宮笠微笑道:「老實說,我怕一亮名號,嚇跑了列位,」
雷雄氣沖牛斗,火冒三丈:「你這不知自己為何物的王八兔子喊,你如此囂張狂妄,敢值是迷了魂、瘋了心?你他娘的你,你今天死定了!」
潘光祖也動了真怒:「好朋友,說不得我們要見識見識,領教領教!」
很突兀的,顧子英忽然出聲:「喂,你可是『玉鼎山莊』的人?」
宮笠莫測高深的道:「我是哪裡的人,目前暫不想告訴列位,但是,列位有一個最佳的探查方法呢——將我撂倒,再嚴刑相逼,不就唾手可得了?」
雷雄狂吼:「放你娘的屁。」
這時——顧子英面色肅然的悄語潘光祖:「三爺,此人來歷不明,諱莫如深,定不是好路數,我們千萬當心,可別著了什麼人的道兒,陰溝裡翻了船!」
微微點頭,潘光祖道:「我曉得。」
雷雄又在怒喝:「娘的,你這膽上生毛的野種,我看八成是發了癡癲,這一下就要給你以當頭棒喝!」
潘光祖略一沉吟,道:「朋友,你既不肯留名亮萬,我們也不能輕饒過你,但如今我們尚有要事待辦,沒功夫與你瞎夾纏,這樣吧,咱們約個時間地點,到時候,再痛痛快快的熱鬧熱鬧!」
宮笠鬧鬧的道:「列位忙什麼呀?」
潘光祖變色道:「你什麼意思?」
微拂衣袖,宮笠道:「很簡單,我不想拖拖拉拉,我的意思是——現在就解決!」
潘光祖憤怒的道:「你以為我們含糊你?」
宮笠夷然不懼:「至少,列位也不會以為我含糊列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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