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等暫與潮兒為別,遂向雪梅故鄉而去。陸行假食,凡七晝夜,始抵黃葉村。讀者尚憶之乎?村即吾乳媼前此所居,吾嘗於是村為園丁者也。顧吾乳媼舊屋,既已易主,外觀自不如前,觸目多愁思耳。余與法忍,投村邊破寺一宿。晨曦甫動,余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當行阡陌間。此時余心經時百轉,誠無以對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余佇立,回念當日賣花經此,猶如昨晨耳。誰料雲鬢花顏,今竟化煙而去!吾憾綿綿,寧有極耶?嗟乎!雪梅亦必當憐我於永永無窮!余羈縻世網,亦懨懨欲盡矣。惟思余自西行以來,慈母在家,盼余歸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余誠沖幼,竟敢將阿姨、阿母殘年期望,付諸滄渤。思之,余罪又寧可逭耶?此時余乃戰兢而前,至門次,顫聲連呼:「施主,施主!」
少選,小娃出,余審視之,果前此所遇侍兒,遺余以金者。侍兒忽而卻立,面容喪失,凝眸盼余二人,若識若不識。
余未發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兒曰:「子還憶賣花人否耶?
雪姑今葬何許?幸子導吾一往,則吾感子恩德弗盡。吾今急不擇言,以表吾心,望子憐而恕我。」
侍兒聞余言,始為凜然,繼作怒容,他顧久之,厲聲曰:
「異哉!先生,人既雲亡,哭胡為者?曾謂雪姑有負于先生耶?
試問鬻花郎,吾家女公子為誰魂斷也?」言至此,復相余身,雙頰殷然,含-言曰:「和尚行矣,恕奴無禮,以對和尚。」語已返身,力闔其扉。
余立垂首,無由申辯,不圖竟為僮娃峻絕,如-余以刃也。余呆立幾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余不覺自緩其悲,乃轉身行,法忍隨之。既而就村間叢塚之內遍尋,直至斜陽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諸天曛黑,深沉萬籟,此際但有法忍與余相對呼吸之聲而已。餘低聲語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愴矣!吾其了此殘生於斯乎?」
法忍聞余言,仰首矚天,少選,以悲哽之聲,百端慰解,並勸余歸寺,明日更尋歸途。余頹僵如屍,幸賴法忍扶余,迤邐而行。
嗚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處葬卿卿。」讀者思之,余此時愁苦,人間寧復吾匹者?余此時淚盡矣!自覺此心竟如木石,決歸省吾師靜室,復與法忍束裝就道。而不知余彌天幽恨,正未有艾也。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