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行裝甫卸,即出吾乳媼所授地址,以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邇,境絕嚴靜,汽車去此可五站。客且歇一句鐘,吾當為客購車票。吾閱人多矣,無如客之超逸者,誠宜至彼一遊。今客如是急逼,殆有要事耶?」
余曰:「省親耳。」
午餐後,逆旅主人伴余赴車場,余甚感其殷渥。車既駛行,經二站,至一驛,名大船。掌車者向余言曰:「由此換車,第一站為兼倉,第二站是已。」
余既換車,危坐車中,此時心緒,深形忐忑。自念於此頃刻間,即余骨肉重逢,母氏慈懷大慰,寧非余有生以來第一快事?忽又轉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事多變如此,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苟今日不獲面吾生母,則飄泊人胡堪設想?
余心正怔忡不已,而車已停。余向車窗外望,見牌上書「逗子驛」三字,遂下車。余既出驛場,四矚無有行人,地至蕭曠,即雇手車向田畝間轔轔而去。時正寒凝,積冰彌望。如是數里,從山腳左轉,即瀕海邊而行。但見漁家數處,群兒往來垂釣,殊為幽悄不囂。車伕忽止步告余曰:「是處即櫻山,客將安往?」
余曰:「櫻山即此耶?」遂下車攜篋步行。
久之,至一處,松青沙白。方-望間,忽遙見松陰夾道中,有小橋通一板屋,隱然背山面海,橋下流水觸石,汩汩作聲。余趣前就之,仰首見柴扉之側,有標識曰:「相州逗子櫻山村八番」。余大悅懌,蓋此九字,即余乳媼所授地址。遂以手輕叩其扉,久之,闃如無人。尋復叩之,一婦人啟扉出。
余見其襟前垂白巾一幅,審其為廚娘也。即問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夫人居乎?」
婦曰:「然。」
余曰:「吾欲面夫人,煩為我通報。」
婦躊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醫者囑勿見客,客此來何事,吾可代達主人」。
余曰:「主人即余阿母,餘名三郎。余來自支那,今早始蒞橫濱,幸速通報。」
婦聞言,張目相余,自顱及踵,凝思移時,駭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嘗聞吾主言及少主,顧存亡未卜耳。」
語已,遂入。久之,復出,肅余進。至廊下,一垂髫少女禮余曰:「阿兄歸來大幸。阿娘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已覺,請兄來見阿娘。」
於是導余登樓。甫推屏,即見吾母斑發垂垂,據榻而坐,以面迎余微笑。余心知慈母此笑,較之慟哭尤為酸辛萬倍。余即趨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淚如潮湧,遽濕棉墩。此時但聞慈母咽聲言曰:「吾兒無恙,謝上蒼垂憫。三郎,爾且拭淚面余。余此病幾殆,年邁人固如風前之燭,今得見吾兒,吾病已覺霍然脫體,爾勿悲切。」
言已,收淚扶余起,徐回顧少女言曰:「此爾兄也,自幼適異國,故未相見。」旋復面余曰:「此為吾養女,今年十一,少爾五歲,即爾女弟也,侍我滋謹,吾至愛之。爾阿姊明日聞爾歸,必來面爾。爾姊嫁已兩載,家事如毛,故不恆至。吾後此但得爾兄妹二人在側,為況慰矣。吾感謝上蒼,不任吾骨肉分飛,至有恩意也。」
慈母言訖,余視女弟依慈母之側,淚盈於睫,悲慼不勝,此時景狀,淒清極矣。少選,慈母復撫余等曰:「爾勿傷心,吾明日病瘳,後日可攜爾赴謁王父及爾父墓所,祝呵護爾。吾家親戚故舊正多,後此當帶爾兄妹各處遊玩。吾臥病已久,正思遠行,一覘他鄉風物。」
時廚娘亦來面余母,似有所詢問。吾母且起且囑余女弟曰:「惠子,且偕阿兄出前樓-望,爾兄僕僕征塵,苦矣。」已,復指廚娘顧余曰:「三郎,爾今在家中,諸事盡可遣阿竹理之。
阿竹傭吾家十餘載,為人誠篤,吾甚德之。」
吾母言竟下樓,為余治晚餐。余心念天下仁慈之心,無若母氏之於其子矣。遂隨吾女弟步至樓前。時正崦嵫落日,漁父歸舟,海光山色,果然清麗。忽聞山後鐘聲,徐徐與海鷗逐浪而去。女弟告余曰:「此神武古寺晚鐘也。」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