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薄暮,荒村風雪,蕭蕭徹骨。余與潮兒方自後山負薪以歸。甫入門,見吾乳媼背爐兀坐,手縫舊衲,聞吾等聲氣,即仰首視余曰:「勞哉小子!吾見爾滋慰。爾兩人且歇,待我燃燭出鮮魚熱飯,偕爾晚膳。吾家去湖不遠,魚甚鮮美,價亦不昂,村居勝城市多矣。」
余與潮兒即將蓑笠除下,與媼共飯,為況樂甚。少選,飯罷,媼面余言曰:「吾今日見三郎荷薪,心殊未忍。以爾孱軀,今後勿復如是。此粗重工夫,潮兒可為吾助。今吾為爾計,爾須靜聽吾言。吾家花圃,在三春佳日,群芳甚盛。今已冬深,明歲春歸時,爾朝攜花出售,日中即為我稍理亭苑可耳。花資雖薄,然吾能為爾積聚。迄二三年後,定能敷爾東歸之費,捨此計無所出。三郎,爾意雲何?」
余曰:「善,均如媼言。」
媼續曰:「三郎,爾先在江戶固為公子,出必肥馬輕裘,今茲暫作花傭,亦殊異事。雖然,爾異日東歸,仍為千金之子,誰復呼爾為鬻花郎耶?」
余聽至此,注視吾媼慈顏,一笑如春溫焉。
歲月不居,春序忽至。余自是遵吾乳媼之命,每日凌晨作牧奴裝,攜花出售,每晨只經三四村落。余左手攜花筐,右手持竹竿,頂戴漁父之笠,蓋防人知我為比丘也。躑躅道中,狀殊羞澀,見買花者,女子為最多,次則村嫗耳。計余每日得錢可二三百,如是者彌月矣。
一日,余方獨行前村,天忽陰晦,小雨溟-,沾余衣袂。
此日為清明前二日,家家部署掃墓之事,故沿道無人,但有雨聲清瀝愁人而已。余紆道徐行,至一屋角細柳之下枯立小憩,忽睹前垣碧紗窗內,有女郎新裝臨眺,容華絕代,而玉顏帶肅,湧現殷憂之兆。迨余旁睇,瞬然已杳。俄而雨止,天朗氣清,新綠照眼。余方欲行,前屋側扉已啟,又見一女子匆遽出而禮余,囁嚅言曰:「恕奴失禮。請問若從何方至此,為誰氏子?以若年華,奚至業是?若豈不識韶光一逝,悔無及耶?請詳答我。」
余聆其言,心念彼女慧甚,無村豎態,但奚為盤問,一若算命先生也者?殆故探吾行止,抑有他因耶?余惟僵立,心殊弗釋,亦莫審所以為對。
良久,彼女復曰:「吾之所以唐突者,乃受吾家女公子命,囑必如是探問。吾女公子情性幽靜無倫,未嘗共生人言語,顧今如此者,蓋聽若賣花聲裡,含酸哽餘音。今晨女公子且見若於窗外,即審若身世,固非荒涼。若得毋怪我語無倫次?若非『河合』其姓,『三郎』其名者耶?」
余驟聞是言,愕極欲奔,繼思彼輩殆非為害於余,即漫聲應之曰:「誠然。余亟於東歸尋母,不得不業此耳。尚望子勿洩於人,則余受恩不淺矣。」
女重禮余,言曰:「謹受教。先生且自珍重。明晨請再蒞此,待我覆命女公子也。」
余自是心緒潮湧,遂怏怏以歸。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