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著這位英姿颯爽、秀逸不群的人物,屈歸靈極為謹慎地道:「老兄是——?」
對方欠了欠身,和悅爾雅地道:「在下危中行,『燕子』危中行。」
屈歸靈想了想,腦海裡卻沒有什麼印象,似乎從來不曾聽過這麼一號人物;他有些迷惘地道:「我們並不相識,應該不會結有什麼梁子才對。」
此時,快艇兩邊的八位槳手,有四名伸槳入水,輕輕划動,以保持逆流推送下兩條船的間距;危中行目注屈歸靈,道:糾葛的來源與起因有很多種,不一定非要認識才會發生,譬如剪草劫掠,強人和苦主之間又何嘗相識?但行為卻付諸施事了,屈兄,天下很有些拐彎抹角,更難以解釋的事情存在。「
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屈歸靈道:「危兄此來,莫不是也為了我身上的這封信件?」
點點頭,危中行道:「不錯,我很遺憾昨天夜裡,憑『五虎將』與竇標、黃漢雲、馬俊眾人之力,都未能從你手中取到信件,無可奈何之下,只有采此下策,在河面上向屈兄強求了。」
屈歸靈道:「危兄又是受誰指使?難道危兄與竇標等一干人供奉的皆是同一個主子?」
危中行正色道:「不,竇標他們同沈鷹艷一樣,全是受雇者,我才是真正屬於組合裡的成員,這次我乃奉命暗中隨行,監視他們的行動成效,不料卻使我意外的失望;『海口集』已近在眼前,屈兄,再不攔阻你,一切就太遲了……」
屈歸靈緩緩地道:「所以,你只好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親自出面設計陷謀於我?」
危中行攤攤手,道:「也可以這麼說。」
屈歸靈略略提高了聲音:「危兄,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屬於哪一個組合,受誰的指使?」
危中行道:「很抱歉,我不能說。」
回頭望了望掌舵的田聽潮,屈歸靈只見這位「海夜叉」若無其事的衝著自己露齒而笑,人在水上,他竟悠然無忌至此,未免令屈歸靈覺得氣短。
危中行安詳地道:「田大哥與我,都是同一個幫口的,事到如今,我們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行事了。」
屈歸靈指著樣子如喪考妣的沈鷹艷,不解地道:「既然各位要自力行事,則又裹脅著沈鷹艷做什麼?」
危中行道:「我們帶了沈鷹艷來,當然有我們的作用,屈兄,你很快就會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作用;這個女子非常狡猾,不過,這一次她的狡猾,卻對我們很有價值。」
屈歸靈的目光掃過沈鷹艷的面龐,沈鷹艷表情上充滿了無可奈何,她苦笑道:「我可不是有意坑你,姓屈的,人在走背運的時候,渴涼水都能塞牙縫,我原有我的打算,誰知道才一轉身,就被危老弟截了下來,逼著我到這裡和你朝面……」
兩條船慢慢向下流飄移著,舢板上的田聽潮與快艇上面的八名槳手,十分有效而精密地控制著船身的距離與速率,總使彼此間相隔著適度的位置;屈歸靈的身子稍稍前傾,不免狐疑地道:「他們要的是我,不,是我懷中的這封信件,你對他們的利用價值業已消失,卻不停地跟著幫襯湊合,沈鷹艷,我委實搞不清你到底是什麼心態,敲的是哪門算盤?」
沈鷹艷訕訕地道:「姓屈的,你莫怪我,我說過,只是運氣不好,才陰錯陽差的把事情弄擰了……」
危中行笑吟吟地道:「還是由我來解釋吧,屈兄,昨晚沈鷹艷之所以暗地溜走,原因僅為要避開你,她知道我們有人隱伏監視在側,情況的進行必已落入我們眼裡,與你串在一起,安全堪慮,她也明白我們主要對象是你,拋下你,等於移轉目標,她就能以輕鬆消遙了,但我們卻不會讓她白白溜脫,她必須要為她自私怯懦的背叛行為償付代價,我們一定要懲罰她,是而在她自認危難已成過去的時候,我們便下手將她逮個正著……」
沈鷹艷插嘴道:「所謂見面三分情,危老弟咱們也算是朝過兩次面,何苦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又不是罪犯,逮個什麼勁?叫你們截下就是了。」
危中行沒有搭理,管自說下去:「依我們的意思,是在懲處過這女人之後,再另外設法來攔截你,但沈鷹艷一見性命難保,苟安圖存的自私心理油然而生,她央我們饒她一命,她有法子幫我們對付你,在聽過她所說的法子以後,我們認為頗有價值,所以,就把她一併帶來印證印證——」
屈歸靈道:「她有法子對付我?危兄,恐怕你們上當了,我實在想不出沈鷹艷還有什麼挾制我的能耐!」
輕拍沈鷹艷的肩頭,危中行道:「這一段,你來說吧!」
乾咳一聲,沈鷹艷不敢正視屈歸靈,她低垂著臉孔,期期艾艾地道:「姓屈的……很對不住你,因為,呃,我又騙了你一次……但,但是我絕對不想害你,我有言在先,我原是別有打算……」
屈歸靈相當沉得住氣,他輕描淡寫地道:「你要說什麼,無妨直截了當地把話講明,反正事情已到了這一步,或早或晚,總得攤開來面對現實,不是麼?」
使勁在眼睛上揉了揉——沈鷹艷不是抹淚,只是一個慣常的,爭取同情的小動作:
「姓屈的,屈歸靈,你,你身上中的『絕毒寒陰指』的毒性,並沒有完全祛除,我給你的解藥份量,只能化解一半的體內蘊毒……」
屈歸靈心頭一震,逆血上湧,瞳孔在瞬息間放大了,於是他用力摔頭,強持鎮定地道:「這是謊話,沈鷹艷,你也明白這是謊話,否則,你絕對不敢跟我三天,提供我觀察藥效的空間,如果你不是徹底為我解除了餘毒,你知道我會怎麼對付你,而你,卻是一個愛惜自己生命勝過一切的女人!」
歎了口氣,沈鷹艷道:「屈歸靈,老實告訴你,你體內尚未清除的餘毒,要在七天之後才能發作,第一次給你服用的解藥,其份量多少,能以化解的蘊毒程度有若干,我都經過仔細計算,所以我斷定你在七天之後才會再次顯示毒發徵候,我也才敢隨你三天,你不要不信,我說的都是實話,你若不相信,就害了你自己……」
危中行補充著道:「屈兄,你可以檢視一下你的兩手手心,在掌紋交會的部位,隱隱各聚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青紫瘀痕,那就是餘毒未除的徵兆,當瘀痕逐漸擴展,也就表示毒性開始向身體四周蔓延了……」
屈歸靈迅速伸開雙掌看察,這一看,不由冷汗淋漓,怒火頓升——可不是?兩手手心,果然各有一團烏瘀,就像是兩塊隱約不清的胎記痣印一樣,但是他知道,他的掌心間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東西!
危中行詭密地一笑道:「如何?我們該沒有騙你吧?」
努力調勻著呼吸,屈歸靈盡量使自己保持冷靜沉穩,然後,他對沈鷹艷道:「從頭開始,你就存心要我活不下去,嗯?」
沈鷹艷慌忙搖頭,急切地道:「你別冤枉我,屈歸靈,說真話,在昨夜草寮的事情發生之前,我是有這個打算,但自草寮的情況有了演變之後,我已經更改主意,我原是計劃等你到達『海口集』『千帆幫』的堂口過後,再覓機遞送解藥給你,事實上,我人已跟著向『海口集』的路線淌了下來——」
屈歸靈冷冷地道:「假如我屆時到不了『海口集』呢?」
沈鷹艷苦著臉道:「如果以七天的功夫你還到不了『海口集』,大概你就永難抵達,更也不須要我的解藥了……」
重重一哼,屈歸靈,又氣又惱地道:「你倒算計得巧!」
沈鷹艷十分內疚地道:「不是我想害你,屈歸靈,實在是逼到頭上,沒有法兒,你對我有兩次不殺之恩,我再怎麼混帳,也不會反過來咬你一口,我是真心要幫你化解餘毒,卻沒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終免不了遭此一劫。」
屈歸靈怒道:「若非你早存禍心,場面也不致於弄到如此地步,虧你還有這麼多說詞!」
沈鷹艷吶吶地道:
「你得多包涵,多原諒……」
危中行接上來道:「屈兄,若是你現在把信件交出來,我立時就叫沈鷹艷將解藥奉上,還你一條大好生命,否則,不須我們動手,閣下只怕也沒有幾天好活了!」
嚥了口唾沫,屈歸靈道:「你們真是一脈相傳,但求成事,不擇手段,任什麼卑鄙齷齪的法子都使得出來,就不怕貽笑江湖,令人齒冷?」
危中行面不改色地道:「人生便是一場無奈,屈兄,江湖更為詭異黑暗,活在今世,只問如何過得下去,難以講究心安,設若事事問道理,言曲直,多少人的日子就混不下去啦!」
舢板尾舵那邊,沉默了老久的田聽潮,這時不徐不緩地搭口道:「屈歸靈,你是個聰明人,不妨多尋思尋思,一旦你待硬抗,首先遇上的便是翻船,人馬落水,我不信你尚有陸上的威風,退一步說,就算你在水裡脫得了身,不過幾天即將毒發而亡,左右全是一條絕路,為什麼不揀中間的生門去走?人只有一條命,撂下了,可沒有補綴哪!」
危中行也沉聲道:「而且何如霜與屈兄非親非故,毫無淵源可言,屈兄為她流血效力,已經足夠有餘,萍水一面,只幾句虛托,犯得上賣一條命?」
沈鷹艷激動地叫道:「屈歸靈,你就省省吧,為那娘們,你吃了這許多苦頭,也算對得起她了,更無愧於立身處世的品節,仁盡義至之餘,你還要證明什麼?你可別鑽牛角尖啊……」
屈歸靈靜寂了一會,才幽冷地道:「前是絕崖,後有追兵,看樣子,任何抗拮都屬多餘了。」
危中行像是十分同情,又十分關切地道:「形勢比人強,屈兄,眼前的情況如何,你該看得清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除了滿足於那一份不甘服的英雄感以外,對事實毫無補益,屈兄練達,當不會貿然衝動——」
沉思片刻之後,屈歸靈抬頭問:「沈鷹艷,你身上還帶著解藥麼?」
沈鷹艷忙道:「帶得有,帶得有,這一次我保證決不誆你,解藥服食下去,包你藥到毒祛,永絕後患;屈歸靈,你要能想得開,順了他們,也就算保住了性命,我心裡的負疚亦可大為減輕……」
屈歸靈陰沉地道:「你發誓此中不再有花樣?」
沈鷹艷跺了跺腳,急吼吼地道:「我要是有一丁半點的假話,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姓屈的,你要搞明白,我是真心真意的要救你,或許我算不上個好人,但也決壞不到六親不認,香臭不分的地步……」
一伸手,屈歸靈道:「解藥拿來。」
沈鷹艷邊匆匆解除僅剩一粒的耳上珠墜,邊側首望向危中行。
「費了這多心力,人家總算表示妥協啦,危老弟,解藥可以給了吧?」
危中行有恃無恐地一笑道:「當然,煙波浩渺,我也不怕屈兄能以水遁隱去;為了顯示我方誠意,謹先奉上解藥,屈兄安心之後,信件自便拿得順當了。」
沈鷹艷動作極快,抖手間,珠墜化為一點銀芒,隔水投了過來,屈歸靈兩指倏伸,挾住珠墜,略一審視,似笑非笑地道:「得服用多少份量,才能徹底祛清餘毒?珠墜所盛一半的量,抑或整個服下?」
沈鷹艷有些窘迫地道:「珠子裡裝的藥末得一次服用,才能將餘毒完全祛除,屈歸靈,這一次可是真話,你別又在疑神疑鬼,自誤時機……」
將珠墜放妥,屈歸靈的雙瞳中忽然漾起一抹難分難捨的哀悵之情,他小心翼翼的從舢板上站立起來,極輕柔的撫摸著坐騎的背臀,口中卻笑得爽朗清亮:「危兄,多謝你如此慷慨大方,但是,我們之間,恐怕有一點誤會。」
危中行穩若泰山般道:「誤會?我卻不知是什麼誤會,尚請屈兄有以見示。」
屈歸靈道:「解藥承蒙沈鷹艷賞賜了,然而我可曾說過收到解藥便將交出信件的話麼?」
神色微變,危中行依舊忍耐著道:「這是順理成章之事,何須一再加以贅言?屈兄自是深知獲得解藥及由信件交換,莫非屈兄自認得計,尚另有說詞?」
屈歸靈沉緩地道:「從始至終,我就沒有允諾過拿解藥交換信件,危兄的說法,只是一廂情願,想當然耳,因此,解藥我雖拿到,卻無由奉上信件。」
危中行表情僵硬了,他陰冷地道:「屈兄,你是在逼迫我們無禮了,而你也明白,於此浩蕩河水之上,只怕尊駕僥倖渺茫,又何苦非要我們費一番手腳,敬酒不吃端吃罰酒?」
屈歸靈笑道:「各位皆乃水中蛟龍,浪裡白條,經驗豐富,功力老到,戲波弄濤這一方面,我承認不是各位對手。」
微微揚起面孔,危中行傲然道:「屈兄既有此自知之明,便該料到遲早難逃我方掌握,屆時階下囚,豈不如今座上客的風光?結果如一,屈兄犯得著自取其辱?」
屈歸靈淡淡地道:「大概危兄忘了,我在水中既敵不過各位,就不一定非在水裡糾纏不可,海闊天空,俱是翱翔奔騰之所,修為在身,還怕無處施展麼?」
危中行立時神情戒備,卻仍有幾分狐疑不解地道:「人在船上,船在水中,屈兄,我倒不信,你尚有何處可以施為?」
沈鷹艷也惴惴不安地道:「屈歸靈,你千萬不要撞豁了邊,到頭來弄個進退不得舢板的尾舵上,田聽潮齜著一口白牙,模樣宛似在瞧一場什麼把戲,有趣得緊地道:」不去水裡,屈歸靈,難不成你就脅生雙翼,和我們到天空玩玩?」
屈歸靈道:「正是,不過人在懸虛凌空之境,各位大概就不比水裡那般縱橫自如了。」
危中行身形倏動,同時暴叱:「拖他下水——」
陡然間,屈歸靈騰空三丈有奇,從尾舵衝來的田聽潮一撲不中,舢板立時顛簸搖晃起來,「驚雷」嘶叫如泣,屈歸靈的身子猝而側旋,從三丈多的高度斜斜掠出四丈之外,但是,人卻仍在河面之上,距離對岸,至少尚有八九丈遠近!
只見快艇上的危中行雙手翻揮,一隻隻雪亮的「燕尾鏢」銳嘯著追射屈歸靈,漫空銀光閃掣中,屈歸靈身形不停轉挪滾回,更眼看著就要墜入河中!
田聽潮半聲不吭,一個猛子鑽下水,再露頭的時候,人已在屈歸靈將要墜落的位置下方了——光景彷彿只等著手到擒來。
離著水面尚有三四尺的高度,屈歸靈雙臂倏振,兩腳交互踢踹,人又往上拔起丈許,「呼」一聲再掠出三丈多遠!
田聽潮株守不獲,反應亦快,人往水底一沉,清清楚楚水下一條影像,有若虎鯊攫食般飛潛向前,快猛得不可言喻。
屈歸靈的身體又已力竭下墜,他在接近河面的瞬息,「穿心刺」驀而揮現——卻不是以刺尖點水,乃是以刺竿橫擊水面,寒芒流燦,水花四濺,藉著竿身的反彈之力,人向上騰,每一騰起,便又掠投丈外,這種利用反彈力道的循環方式,不但將他有效的節節送渡彼岸,更使潛伏水中的田聽潮備受威脅,冒頭露臉,皆須躲躲閃閃,萬分小心,否則只要挨上一記,怕就再也浮不起來了。
就在屈歸靈將要飛達岸邊的一剎,快艇上的危中行「唰」一聲射向半空,身形長掠,美妙如燕子凌波,人在空中,驟然側旋,六團黑忽忽的球狀物體,業已暴擲而出,東西出手,他又在一個優美的半弧線下掠回快艇。
屈歸靈腳尖甫始沾上陸地,那六團大小有如核桃,通體黝黑的球狀物體,已在他頭頂兩丈許的高度突然互相撞擊,霹靂似爆炸聲混合著煙硝火焰頓時向週遭分散蓬飛,而火焰是青藍色的,煙硝是灰白色的,白靄青芒閃忽裡,帶著一股出奇的嗆辣氣息——這不是尋常的火器,竟是最為歹毒的白磷炸藥!
屈歸靈馬上發覺形勢不妙,他撲地側翻,卻仍不免沾上幾點星火;白磷一旦著物燃燒,其可怕之處是浸透到底,附著物若不燒成灰燼,便決不熄滅,磷火帶有劇毒,萬一處理失當,潰肌蝕骨猶是小事,如果毒性循著血脈攻心,就算大羅金仙,也救不回個活人來,屈歸靈自然識得厲害,腰腿之上幾處磷焰才燃,他已毫不考慮的從靴筒中拔出那柄鋒利的匕首,削肉拋火,鮮血方濺,人卻不稍停留的怒矢般長射而去。
河面快艇上,危中行臉色鐵青,凝視著屈歸靈身影消失的方向抿唇無語,神色陰沉得嚇人。
田聽潮仍在水波間載浮載沉,屈歸靈奮力脫身的一幕,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股子窩囊懊惱的感覺,決不在危中行之下;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這邊是過於樂觀,過於一廂情願了,不錯,人家在水裡敵不過你,又何須非到水裡糾纏不可?
至於沈鷹艷,此際早已憂惶得想不到其他問題,只在心中飛快琢磨——自己卻該怎麼辦是好?
服下了沈鷹艷給的解藥,屈歸靈又經過一次相同的折磨以後,確實感到神清氣爽,有脫胎換骨般的輕鬆鮮活,他肯定這一遭必然已將體內餘毒除盡了,沈鷹艷沒有再誆他,話是那樣說麼,一個人再壞,也壞不到六親不認,香臭不分的地步,好歹自己對那婆娘總有兩次不殺之恩呀!
裹妥了傷處,他連打個尖的耽擱都不願,便急匆匆地抄著近路奔向「海口集」,夜長夢多,身上揣著的這封信真個如同催命符,早交待了早完事,這一陣下來,也實在是受夠了。
百來里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亦不能叫短,往常有腳力代步感覺不出什麼,眼下只能勞動兩條尊腿踏踩,難免不有前途迢遙之歎,一面走,他不由一面暗自唏噓,臨危棄馬,雖是為了顧全大局,延綿機後,但仍少不了一份歉疚,彷彿有幾分背離故友的慚惶心懷。
到達「海口集」,天色剛好拂曉,在暗——的天光裡,他當然不會傻到直接去敲「千帆幫」的大門,即便是白癡,也會料及對方必然在左近按伏得有暗樁監視,待如何設法不動聲色的與那要見面的人見上一面,尚須再耗一番心思。
「海口集」是座大碼頭,不但四圍五府十三縣的陸路貨材都經此出海,海上船隻運來的洋雜物品也以此處為轉運集散之地,港口中千桅雲集,艫舳相連,更帶動得市面一片繁榮喧囂,才只天亮,街弄間業已人聲嘈雜的熱鬧起來。
屈歸靈覺得肚子餓了,信步走到一片賣早點的攤子前,跟老闆要了一碗甜豆汁,兩套驢肉燒餅,人就站在一邊連吃帶喝起來。
在攤子上吃東西的人不少,大多是下三流角色的穿著打扮,不但衣著粗陋,談話也粗陋,三字經百家姓摻合著燒餅豆汁的香味一起瀰漫在空氣裡,鬧哄哄的翻騰著,有兩個一身短打,據案大嚼的漢子正在邊吃邊談,嗓門不大,卻足夠讓站立旁邊的屈歸靈聽得清楚,實際上他不聽也不行;臉上生有幾點麻子的那個壯漢吞下嘴裡的油條,喝了口豆汁,接著方纔的話把道:「所以說嘛,普天之下,誰還再敢托大稱尊?在『海口集』這一畝三分地裡,居然都有人膽上生毛,衝著『千帆幫』的何老闆觸霉頭,其他那些半生不熟的貨,尚能不加檢點小心麼?」
他那乾瘦斜眼的同伴不由先歎口氣,咬一嘴燒餅,含混不清地道:「事情就透著邪,在咱們地頭上,『千帆幫』是何等份量?何老闆又是什麼人物?呃……那是一座鼎、一塊天哪……唔,那十幾個吃了狼心豹子膽的東西,就這麼大剌剌的半夜摸進去行刺,他們果真活膩味了不成?」
生麻點的這位搖了搖頭,放低了嗓音:「聽我那個在幫裡『天』字旗船隊當頭目的堂弟說,何老闆多少也受了點傷,摸進總壇行刺的十五個刺客,當場便被放倒了七員,拉開他們的蒙面頭罩,卻一個也不認識,想都屬於外地來的殺乎,說是其中有一個當時還留著口氣,卻不待審問,就嚼舌自盡了,娘的,可狠著來!」
乾瘦斜眼的仁兄又咬了口燒餅,沉沉地道:「昨晚上,『千帆幫』的總壇算是鬧了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麻四哥,你知道我小舅子便在總壇糧磨房干執事,夜來正巧輪他值班,到今天大早回來,臉上猶是煞白煞白的不曾還過魂來,據他說,那十五名刺客,極可能是何老闆的仇家派來的,和大小姐失蹤的事亦有著牽連……」
麻皮朋友「嗤」了一聲:「廢話不是?這他奶奶的刺客,一來就來了十五員之多,若非何老闆的仇家派遣,莫不成尚是他親家指使來的?你舅子不過一個小小的糧磨房執事,又從何得知這樁兇案與大小姐的失蹤有關?」
斜眼的一位有些不大高興,卻仍記得壓著聲音:「娘的,我舅子不過是個小小的糧磨執事?你那堂弟難道就是『千帆幫』的大掌舵啦?有些消息,幫裡派在外頭的兄弟不一定曉得,倒是在堂口辦事的人比較清楚內幕,我說麻四哥,談起靈通活絡,你老兄還差一頭,與兄弟我比,猶得朝後站上一站哩……」
一口喝淨碗裡的豆汁,麻皮嘿嘿笑道:「斜眼刀,你就給我免了吧,別人不知道你,我還有不知道你?休在我麻四面前充俏麗,你要不仗著你舅子在幫裡那麼點關係,上個月『春荷院』鬧酒的事,你早就叫李老鴇子派人砸扁啦!」
斜眼的朋友連打著噓聲,抬起眼珠子左右溜梭,屈歸靈若無其事的也將豆汁喝完,管自付帳離去。
兩個人方纔的談話,不由得他不注意聆聽,而越聽下去,便也越覺事態嚴重,情況益見緊張,走在路上,他感到腦袋紊亂,胸口鬱鬱作悶,不由聯想到許多事,再仔細分辨,卻又似什麼事都不得要領,混沌一片;他問著自己,這到底是一個什麼場面?自己扮演著一個什麼角色?如今又陷入什麼糾纏中了?
是的,他當然明白,一切的變故枝節,完全關係著身上的這封信件,問題是,信件的內容到底是什麼,竟令得有人如此不惜代價的要獲得它、截取它?甚至流血捨命皆在所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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