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個時辰過後,楚雲等得已自不耐,乃立起身來,向遠處略一眺望,楚雲已望見一條胖大的影子,如一陣狂風般向這邊奔來。 
他不用再看第二眼,就知道來人必是那狐偃羅漢,而且,這位黑道中的高手,只怕已經將他的獵物追失了。 
片刻間,這條胖大的身影,已飛落在楚雲面前,多肉的面孔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懊惱之色,但嘴角卻含有一絲無可奈何的尷尬笑意。 
楚雲是聰明的,他由這絲窘迫的苦笑中,看出自己的猜測是對了,但他卻不開口,仍舊裝著有些迷惘的瞧著狐偃羅漢。 
於是,狐偃羅漢嚴笑天一抹頭皮上滲出的汗珠,笑道: 
「夥計,俺今天算是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幾之手,搞了大半天,算是白費了一番心機,連那對翠佛到底是什麼樣子也沒有看到。」 
狐偃羅漢言談之中,並沒有顯著的憤怒與不快,就好似這僅是一枚價值微小的青銅製錢,得失懼不足計較一般。 
楚雲不覺深深為對方這豁達而豪邁的性格所傾折,微微笑道: 
「老兄,此乃他人之物,到手反會增加纏連仇怨,不如讓它就此結局,倒還樂得哈哈一笑。」 
狐偃羅漢聞言之下,不覺微征,因為,這種話不似會自一個出身貧苦粗俗的漁人口中所能說出。 
他有些疑惑的向楚雲身上打量了一下,但是,楚雲的穿著裝扮及古銅色強健的肌膚上,他卻尋不出什麼可疑之處來。 
於是,狐偃羅漢一笑道: 
「夥計,你可曾讀過書來?」 
楚雲神色不動,頷首道: 
「讀過幾年村中私塾,略能提筆劃兩個笆斗大小的字。」 
狐偃羅漢又緊接著問道: 
「夥計,適才俺『上線開扒』,你『招子巡拔』之下,可曾發現別條線上的『老合』麼?」 
狐偃羅漢不令楚雲的思想有絲毫回轉的機會,便吐出一連串的江湖切口「隱語」,同時攏目凝視對方,密切的注意著楚雲神色上的變化。 
他是個滑得出油的老江湖了,而人們本能的習慣反應又往往是在無意中流露出來的,狐偃羅漢疑心稍起,便想到利用這一個人性上的弱點,來觀察面前這位「漁夫」是否為武林出身。 
但是,他失望了。 
楚雲雖是個血氣方剛的武林豪士,但在經過無數次的慘痛打擊與荒島上多日的刻骨磨練後,心性已沉隱深邃得仿若深寺古井一般,了無波痕,為人也世故精練得多。 
他淡淡的一笑,諱莫如深的道: 
「老兄,請恕我聽不懂這些詞句,或者,你是在考驗我所學的程度吧!那麼,你怕要失望了!」 
狐偃羅漢禁不住感到有些迷惑起來,而且,他直覺的感到,楚雲言談之中,有些雙關語氣,因為,他真的有些失望哩。 
楚雲又抱拳一禮道: 
「老兄,多謝你讓我看到這場生平僅見的打鬥,我自小便身強膽大,而且極為欽羨會武術的江湖英豪。」 
狐偃羅漢一眨那雙細瞇著的眼睛,說道: 
「夥計,假設你如俺所預料,那你確實是個聰明人物,否則,俺便是個白癡了。」 
楚雲知他所指,乃是懷疑自己亦是江湖中人,但楚雲卻不願多說,微微抱拳道: 
「請容此別,咱們或者尚有後會之期。」 
狐偃羅漢忽然好似想起了一件事,叫道: 
「且慢,俺答應你在旁見識,事後分你一些花紅,此事俺可斷斷不能失信。」 
說著,他已探手人懷,亂摸一陣。 
楚雲一笑道: 
「老兄的美意我心領就是了,你要我在旁見識一番,以開眼界,這用意想是老兄隨興而發,我麼,卻確實收到大開眼界之功,這花紅免了也罷,何況老兄欲得之物,事實上並未到手呢。」 
狐偃羅漢急急踏前一步,說道: 
「夥計,假如你當真十分聰慧,這件事自然無關緊要,現在,你告訴俺一句實話:你此刻欲行往何處?」 
楚雲望著狐偃羅漢十分誠摯的面孔,淡然道: 
「魚,捕得膩了,很想四處走走,漢家江山,十分遼闊,不是麼?」 
狐偃羅漢說不出為什麼,自第一眼看到楚雲開始,便覺得他有一種說不出的雍容氣度,與剛毅沉練的神情,而這種種,卻又是只能體會而無法言傳的。 
一個捕魚出身的粗人,怎會有如此超然拔萃的氣質呢? 
於是,狐偃羅漢對楚雲發生了一股由衷的好感,無形中想接近他,這種心理,連狐偃羅漢自己也無法作出明確的解釋。 
其實,這便是一個「緣」字,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發展是直覺而順乎自然的,不能有絲毫勉強與做作,「有緣不怕隔山水,無緣哪怕門對門」,不就是這麼說的麼? 
狐偃羅漢略微沉吟了一陣之後,抬頭道: 
「夥計,可願意與俺同行一程麼?與你相偕,看起高山流水來,大概會更富有詩情畫意哩。」 
楚雲卻想不到對方會提出這個要求來,意念在腦中略一盤旋,乃微微一笑道: 
「老兄,你不嫌我滿身寒倫,土頭土腦麼?」 
狐偃羅漢聞言之下,伸手一拍楚雲的肩膀,大笑道: 
「夥計,別再說了,呵呵,俺這付行頭打扮,又能比你強到哪裡去?走吧,搭不到翠佛,卻交了個朋友,也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楚雲提起包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笑道: 
「那麼,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二人並肩舉步,談笑著向前路行去。 
日影偏西的時候,他們已進入並不十分繁華的龍口城中。 
尋著一家全城最大的客棧,二人要了一間上好套房住下。 
狐偃羅漢身無長物,他瞧著楚雲攜帶的包裹,笑道: 
「夥計,俺最不耐煩的事,就是出門帶著物件,礙手礙腳的,倒不如一絲不攜,來得方便一些。」 
楚雲坐下,拿起店小二送人的清茶嚼了一口,道: 
「也有道理,不過,一些隨身的衣物與銀兩,卻無法擱置不帶呀。」 
狐偃羅漢一拍肚皮,大笑道: 
「呵呵,所以說你的經驗尚嫩,俺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俱是這付打扮行頭,至於銀錢麼?天下之大,何處沒有?只要俺一高興,哪個達官巨賈府中也可予取予求,而且不會有一絲麻煩。」 
楚雲笑道:「這樣豈不是成了偷兒了?」 
狐偃羅漢一瞪細眼,齜了齜牙,大聲道: 
「豈有此理,俺姓嚴的豈會走這下三流門路?老實說,俺只要下手,便定然將那主人喚醒,明明白白的告訴他,要多少由他親自點取。」 
楚雲心中早已明白,但他還是問道: 
「這主人家怎會如此聽話?難道他就不呼救告警麼?」 
狐偃羅漢咧嘴一笑道: 
「呼救告警有啥鳥用?而且,他敢麼?」 
楚雲暗自一哂,忖道: 
「這狐偃羅漢倒是條鐵錚錚的硬漢,行事絲毫不苟。」 
於是,他又道: 
「老兄,今天的晚飯錢及住店費可有?」 
狐偃羅漢向腰間一陣摸索,掣出一塊像有幾許的碎銀來,在手中微掂了一下,道: 
「暗,這不是白花花的銀子?」 
楚雲有些啼笑皆非的道: 
「只有這一點怎會夠用?我倒有幾兩銀子放在身上。」 
狐偃羅漢搖頭道: 
「算了,你整年捕魚,所得若干?還不如俺隨手撈一票來得過癮,怎能挪用你的銀錢?奶奶的,這個世界,都是些凌弱畏強,欺貧愛富的東西,他們刮得的臭錢,俺用起來還嫌腥哩。」 
二人談笑了一陣,狐偃羅漢已扯開嗓門叫道: 
「喂,店家,大爺要吃飯了。」 
片刻之後,一個樟頭鼠目的店小二撅著屁股,登登登跑到桌前,恭身呵腰道: 
「爺們有什麼吩咐?小的即刻去辦。」 
狐偃羅漢大刺刺的道: 
「你這破店可有膳廳?」 
店小二匆忙應有,狐偃羅漢神氣十足的道: 
「嗯,馬馬虎虎,叫一桌酒席擺到膳廳,要廚司務必下點功夫烹調一下,大爺吃對了胃口,說不得賞你一封。」 
店小二口中連連應諾,腳步卻並不移動,一雙鼠目,猶自賊溜溜的向房間四周張望,又不時往楚雲及狐偃羅漢身上打量。 
原來,他是在看看二人所攜帶的行頭及身上的打扮,是否可以吃得起一桌全席,但是,這一看之下,卻令他十分擔心。 
本來麼,除了楚雲有一個狹小的粗布包袱外,又有什麼呢? 
狐偃羅漢是個出名的老狐狸了,店小二肚中有什麼壞水他豈會看不出來? 
於是,他一瞪眼,吼道: 
「咦,怎麼著?俺看你倒有些猶豫似的,奶奶的,是不相信俺哥們吃得起一桌大菜是不?別瞧俺們穿得不行,家裡開的可是金山銀礦,快去,快去。」 
店小二被他吼得渾身哆嗦,一迭連聲答應著去了。 
狐偃羅漢大馬金刀的坐於椅上,吐了口氣,伸出舌頭舐了舐嘴唇,笑道: 
「夥計,稍停咱們便可以痛快的吃喝一頓,嗯,好久沒有嘗過芙蓉雞的滋味了。」 
楚雲微微一笑,閉目不言。 
膳廳中, 
楚雲及狐偃羅漢嚴笑天,正分據圓桌左右,面前,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酒菜,以二人的食量來說,這些酒菜未免太豐盛了些。 
一個店小二,愁眉苦臉的站立一旁侍候,他心中定然在想: 
「這兩個一定是吃霸王飯的來了。」 
狐偃羅漢興高采烈的殷殷向楚雲勸酒布菜,視左右滿堂的食客如無物。 
楚雲喝了一口黃酒,正待說話,狐偃羅漢嘴中嚼著雞腿,已經含混不清的唱了起來: 
「呢唷; 
媳婦不上坑喲, 
為了俺尿床啊……」 
他一面令人肌膚起栗的「唱」著,一邊以著擊碟,好一副興致勃勃的德行。 
楚雲聞聲之下,幾乎將喝下的黃酒自鼻中嗆了出來,有些手足無措的搖手道: 
「喂喂,老兄,別唱,別唱了,我實在受不住……」 
狐偃羅漢瞪目道: 
「怎麼受不住?是俺唱得大好,還是唱得太壞?」 
楚雲望著週遭紛紛自耳旁放下雙手的食客,苦笑道: 
「老兄,你的武功確實令人佩服,不過,這嗓門麼,可就叫人不敢恭維。」 
狐偃羅漢望著楚雲,微怒道: 
「楚……咦,你在路上告訴俺你叫楚什麼來著?」 
楚雲道: 
「楚非。」這是他惟恐被人識破行藏,臨時編造的假名。 
狐偃羅漢哼了一聲,道: 
「楚非夥計,俺這調子在山西狐偃山,誰聽了也拍手叫好,你為何卻受不了?哼,你定然沒有仔細體會其中妙韻,來,俺再用心唱一遍,你仔細聽著。」 
楚雲心中暗叫一聲「苦也」,尚未來得及阻止,狐偃羅漢已扯開嗓門,石破天驚的拔了一個過門,「唱」道: 
「嘔唷…… 
媳婦不上坑喲, 
為了俺尿床啊, 
可恨哪,你這小沒心肝……」 
聲調宛如殺豬扯腸,刺耳難聽已極,楚雲強忍笑聲,坐立不得的受著活罪; 
一干食客早已個個笑得前仰後翻,有些更是噓聲迭起,倒彩四出。 
這時—— 
一個年約四旬,面孔陰沉的馬臉漢子,驀而站起身來,破口罵道: 
「閉嘴!老雜碎,要號你娘的滾到外面號去,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賣乖出醜,也不怕丟了你祖上的臉!」 
剎時,一切聲息驟而靜止,包括狐偃羅漢的「歌」聲。 
他面孔上毫無怒色,向楚雲齜牙一笑,轉首道: 
「這位馬臉仁兄,俺哼個小調,關你屁事?如此出口傷人,須知要受割舌之罪!」 
馬臉漢子仰首狂笑道: 
「哈……哈,我毒心蛇范子文倒想他不出,在這龍口地面,有誰能割去范大爺的舌頭!」 
狐偃羅漢卻有氣無力的接道: 
「馬臉仁兄,須知『滿飯好吃,滿話難說』啊,現在與閣下說話之人——俺,說不得就想試他一試!」 
他口中說出這句充滿火藥氣息的話後,神色上卻十分平靜,好似在和一個不十分熟悉的朋友打招呼一樣。 
但是,那毒心蛇范子文卻早已忍耐不住,他狂吼一聲,飛起一腳,將面前的桌椅,「嘩啦啦」一聲,紛紛踢倒在地上。 
坐在一旁的兩個彪形大漢,則早已站起,分立於毒心蛇左右,似是他的跟隨。 
狐偃羅漢面孔上已透出一股不易察覺的怒色,他緩緩離座行出,笑意不善的道: 
「朋友,有不少日子,沒有聽到他人當面辱罵於俺了,你或者不識於俺,但是,俺卻勢必要割去你這鳥舌!」 
毒心蛇范子文,乃是龍口當地市井無賴的大哥,下層勢力極為龐大,又拜了江湖上名震一時的「五雷教」第五教頭「迅雷手」康仰山為師,更加氣焰高張,不可一世。 
此刻,在他地盤之中,又是眾目睽睽之下,毒心蛇豈甘平白受此凌辱? 
他此刻面色全變,厲聲吼道: 
「好極,咱們出去見個真章,賴在此處不算英雄!」 
狐偃羅漢一笑道: 
「奶奶的,竟給俺來這一套江湖下未流的把戲,呵呵,想俺叱吒江湖之時,你大概還在你娘懷裡吃奶哩!」 
毒心蛇范子文,聞言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狂吼一聲,抖掌猛然劈向狐偃羅漢胸前。 
狐偃羅漢沉聲道: 
「你這是找死!」 
在他語聲甫出之際,右掌已閃電般扣向對方腕脈!雙腿亦無聲無息的連連掃出一十七腿! 
毒心蛇范子文隨迅雷手康仰山習藝不及一載,根基雖已不弱,卻怎能與名蜚武林的一代巨盜狐偃羅漢相提並論? 
狐偃羅漢出手之下,毒心蛇范子文登時悚然一驚,知道遇著武林高手了,他不由大叫一聲,竭力向後躍退,雙手急揚之下,已將暗別腰際的兩柄鋒利匕首射出。 
狐偃羅漢身形不停,如影附形緊隨而上,看也不看射到面前的兩柄匕首,左臂倏揮,右掌則逕自抓向毒心蛇胸前! 
於是,在兩道銀芒的飄然倒飛下,毒心蛇再也閃避不開,胸前宛如加上一道鐵箍也似,被狐偃羅漢一把抓了個結實! 
毒心蛇范子文不由嚇得魂飛魄散,狂聲大叫: 
「老匹夫,你……你敢把范大爺如何?須知大爺乃是五雷教康教頭門下,你自己估量著……」 
狐偃羅漢豁然大笑道: 
「管他娘的什麼人門下,俺今天非要割去你這鳥舌不可!呵呵,五雷教康老兒出了你這種現眼徒弟,只怕也要氣得吐血三日!」 
狐偃羅漢適才說到這裡,背後驀的傳來兩聲厲叱,兩股銳風,猝然分襲肋下! 
他呵呵一笑,淬然將正在面紅氣喘,手舞足蹈的毒心蛇范子文凌空提起,順著身形周旋之勁,向後猛掃而出!兩條人影,只哼得半聲,便被摔出尋丈之外,提在狐偃羅漢手中的毒心蛇范子文,則早已閉住了氣,昏死過去! 
狐偃羅漢適才以手中之人充做兵器,將毒心蛇自後偷襲的兩名爪牙撞擊而出,不由感到十分得意,哈哈笑道: 
「奶奶的,這也算是些在江湖上闖名立萬的麼?呵呵,如此不堪一擊,真個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說著,他又將手中抓著的毒心蛇范子文重重摔落地下,向仍然靜坐原位的楚雲齜牙一笑。 
而這時,整個膳廳的食客,早已奔逃一空。 
狐偃羅漢是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告訴楚云: 
「呵呵,俺老嚴自來說一不二,既然要割下這廝的舌頭,便不能食言罷手!」 
說著,他抬起一柄落在地下的鋼刀,右手一捏毒心蛇下頷之「承漿穴」,便待動手割去。 
楚雲緩緩淺啜一口黃酒,忽然說道: 
「老兄,且慢動手,新麻煩可能就要來了!」 
狐偃羅漢正自微愕,一片急驟而隱約的馬蹄聲,已疾逾奔雷似的向店門外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