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壁之下是萬丈深淵,雲霧飄渺的萬丈深淵。
而不論淵底是怪石峻峨抑或流波粼粼,它的內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從壁頂墜落,必是包死無疑。面臨著這峭崖險峰的邊緣,有─塊十丈方圓的平坦地面,說是平坦,當然也不像鋪設石板天井那般平坦法,不過,比起附近的複雜山勢地形,業已算是頗為周整了。
在這鬼都少到的地方,現在卻有兩個人面對面的峙立著,一個,就是那與保瑜同時出現於佟家大宅又不知所去的枯瘦老頭,他面對的那位,卻是個形貌正好和他相反的高大人物;這人雖說年紀也不小了,但生得虎背熊腰,一身大骨架子,加上面色紅潤,兩相比較,枯瘦老者越發顯得模樣猥瑣邋遢,有幾分襯托不起的味道。
現場的氣氛非常僵硬,由於老者強烈的仇恨意識毫無保留的形諸於外,僵硬的氣氛中便隱隱泛漾著殺機,雖然那身著錦服,高大肥壯的人物一直保持著忍讓的微笑,似乎這微笑並未能緩和老者既決的心志。
體形高大的這位抹了把臉,神色十分懇切的攤開雙手,像待擁抱老者:
「卜蒼,我們是老兄弟、老伴當,無論如何你要相信我,說什麼我也不可能坑你害你,兩年前的那件事,千真萬確是樁意外……」叫卜蒼的老者繃著那張黃皮寡瘦的面孔,聲音冷硬得有如一串冰珠子:
「少給我來這一套,金大海,鬼才相信你那番胡謅,算我姓卜的有眼無珠,識人不清,和你無端廝混,懲般年歲,又將半生積蓄賠上,這些,我都可以不計不究,唯一難饒的,是我弟弟那條命,金大海,我在這人間世上僅存的一個親人那條命!」金大海凝重的道:
「我沒有騙你,卜蒼,兩年前我們合夥賣的那船私鹽,確然是在回程的當口觸礁翻覆了,關於令弟卜青的不幸,我也和你同樣難過;出事之後,我就急著找你解說,可是你不但避不見面,更對我心生誤會,如今好不容易得以把晤,萬想不到你競拗執至此,閣顧真相之餘,猶待以血刃相逼!」冷冷一哼,卜蒼有些激動了:
「罔顧真相?金大海,你好一張巧嘴,船翻了,為什麼你派去押貨的兩個心腹全活著,獨獨死了我的老弟?三個。人押貨,只你的手下撿著性命回來,事實如何,你心裡有數!」金大海苦笑道:
「卜蒼,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那兩個人能活著回來,是他們的機運造化,我總不能逼著他們替卜青陪葬吧?」卜蒼的面頰抽搐起來,一雙小眼睜得滾圓,腔調中微帶哮喘:
「姓金的,你不用說風涼話,船沉了海,一定是你事先設計的陰謀,早把船上的私監掉包駁走了,我老弟的死,乃是你們為了怕他洩露真相而殺人滅口,整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金大海,你好毒的心腸,好狠的手段,我今天便拼上一死,亦必得為我弟弟討還公道!」金大海表情晦澀的道:
「你是在鑽牛角尖,卜蒼,在自己折磨自己,那只是一樁單純的不幸事件,沒有任何的人為因素,請你相信我、我們惰同手足,相交年久,我怎麼會對你做出這種不見天日的事?」猛一咬牙。
卜蒼大聲道:
「兩年以前,你和我一樣不上不下,打從翻船淹死我老弟之後,你跟著就風光起來,家當有若吹氣越漲越大,你人也越來越體面了,金大海,你的錢是由哪裡來的?天上掉落,路上拾得?總不外是那船私鹽的暴利加上我者弟性命的代價罷了,你將一己的貪婪築在我兄弟的血淚冤屈上,我便罷了,我老弟的鬼魂也不依啊……」
金大海雙手互搓,著急的道:
「你誤會了,卜蒼、你完全是誤會了,我這兩年是稍稍寬裕了點,但絕不似你想像中那樣形同爆發,實不相瞞,只因那樁不幸事件之後,我算學到了經驗,又繼續與人合夥做了幾票相似的生意,這才把環境多少改善過來……」
卜蒼臉上五官扭曲,殺氣盈溢:
「瞞天過海,一派胡言,姓金的,你就算說破了嘴,也休想令我信服,孰是孰非,真像如何,你且去與我老弟爭辯吧!」退後─步。
金大海忍耐的道:
「為了證明我沒有謀財害命的居心,卜蒼,我願意將我所有的家產分出一半給你,那個數目,足抵你兩年前該分的本利而有餘!」
卜蒼冷笑道:
「又想以財帛來掩飾你的罪行、拿金錢來遮蔽你的血手?不,金大海,我早已看穿透了,我什麼都不要,端要你償命!」金大海的雙眸中掠過一絲帳憾——那是一種心力盡過之後發覺仍然於事無補的帳憾。
他沉重的道:
「卜蒼,你千萬要弄明白,憑你『響尾鞭』三個字,還嚇不住我,我之所以再三忍讓,苦口相勸,完全看在我倆過去的情份上,我承認對於兩年前那樁意外心懷歉疚,但歉疚乃出自交誼,決非由於任何虧欠,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俯仰皆無愧作,希望你能理智分析,不要逼我走上絕路……」
卜蒼憤怒的道:
「姓金的,你不怕我『響尾鞭』,莫非我就含糊你這『九連棍』?且少囉嗦,手底下豁開來看!」
金大海歎口氣道:
「卜蒼,你是走火入魔了,也不想想,我們彼此互加傷害,甚或玉石俱焚,對雙方又有什麼好處?」卜蒼猛然伸手解下腰際纏繞的熟牛皮鞭,骸目切齒的道:
「不用廢話,金大海,拿你命來!」金大海還來不及回答,長鞭驀起,已有如靈蛇般兜頭捲到,鞭梢翻揚,同時發出「劈啪」聲暴響!
那串連的節棍便彷彿突兀自虛無中湧現,從金大海左脅下飛揮而出。
棍身是用兒臂粗細的栗木刨制,長有尺許,灰褐色的紋理密緻光滑,顯示出其質地的堅硬,九節尺許長短的棍身之間,以鐵環扣接,是而棍展之下。節節相連,像煞─
條碩大的蜈蚣擺動!卜蒼大吼有若焦雷,斜身移步,長鞭交叉抽舞,在空氣的尖嘯聲裡,夾雜著不斷的「劈啪」震響……─
別看金大海體形魁梧,─朝動起手來,身法還真叫快,他在狂風驟雨似的鞭影中閃挪騰掠。姿勢優美、舉止從容、絲毫不見侷促之態,偶而「九連棍」倏點猝翻,更是拿捏精確,招式威猛,迫得卜蒼躲讓不迭!
東西,我與你拼了……」早已峙立週遭的五名彪形大漢,不待金大海進一步吩咐,五柄大刀同時出鞘,□亮的鋒刃焰映起一片流波樣的寒光,寒光閃動,流波便罩向卜蒼和保瑜……刀起似虹,卷若匹練,五個人甫始出手,氣勢就非同小可了!
於是,局面又頓時改觀,保瑜雖然心裡詛咒著不該和卜蒼搭擋,以至老是霉運不斷,但實際上卻不得不貫足功勁,以維性命,卜蒼則一切都豁將出去,悍不畏死的衝撲。
招招式式,皆乃同歸於盡的路數。
二人都已拿出壓箱底的本領,運起吃奶的力氣,不過,情形仍然每況愈下,眼瞅著在馬刀揮霍,棍節翻騰之下,已是強弩之末,支撐不多久了!
驀的一聲叱喝,金大海身形前躍粹旋,卜蒼的長鞭貼著他耳邊擦過,他右肘暴沉,手腕斜揚,「九連棍」突破空氣,發出「呼嚕嚕」的攪蕩聲響,首端兩節棍身已閃電般點戳到卜蒼額心!
卜蒼招式用老,勁力根本不及回收,光影閃處,棍頭已到了腦門子前,而保瑜隔著他尚有六七步遠,更在那五名大漢的圍攻之下,在此千鉤一發問,絕對來不及有所支持,金大海的這一擊,確然稱得上是致命的一擊!那把傘便在突冗裡出現……彷彿由虛無中凝形,彷彿是神的手臂,是上天無所不在的慈悲;傘尖如矛,剛好擋在卜蒼的眉心之前,「砰」的一聲悶響,把「九連棍」震得蕩出三尺,把卜蒼驚得一屁股跌坐地下!
不錯,是玄劫來了。
玄劫的「搜神傘」平伸,他沒有理睬一旁驚疑不定的金大海,僅只靜靜的注視著坐在地下的卜蒼。
然後,他以充滿感情的聲調道:
「卜叔,是我,玄劫。」卜蒼怔怔的望著玄劫,好一陣子之後,才神色淒楚,垂首咽聲:
「我知道是你……小玄,在佟家大宅,我就已經把你認出來了……」玄劫回頭看一眼那邊業已愕然停下手來的保瑜及五名漢子,緩緩的道:
「你不該和保瑜這種人混在一起,卜叔,你明白他現在正是個燙手的貨……」唇角抽搐了幾下。卜蒼苦澀的道:
「我需要有人幫忙……小玄,我和保瑜,只是互相利用,我協助他去勒索財物,他幫我找金大海報仇,而且,保瑜也不全像外面傳說的那樣惡劣,至少,他還講義氣、重諾言……」玄劫頷首道:
「你們之間的事我都清楚,秦世昌全照實說了,否則,我也不會摸來這裡;卜叔,這麼多年沒見到你,你還是和早時一樣的火爆衝動,性子半點沒收,還記得我爹常常勸你的話?爹說小卜子什麼都好,就是腦筋不轉彎,性情太浮躁,要是能把這些毛病規整過來,道上還伯沒有他一份吃的?」提起玄劫的先君,卜蒼不由肅然端容,他抹著眼角。
頗生傷感的道:
「老爺子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的宗主,回想起往年侍候老爺子那一段辰光來,令人又是懷念,又是唏噓……怪只怪我沒出息,少能耐,在老爺子的拉拔下亦未能出人頭地,替老爺子露臉,如今更淪落到這地步,受人欺、遭人坑的田地,連和你比,都差遠了去……」玄劫平靜的道:
「提到你與金大海這檔子事,卜叔,恐怕是你錯了。」雙目驟睜。
卜蒼的腔調高揚起來:
「我錯了?小玄,我錯在哪裡?你可不能被他們蒙蔽,只聽信一面之詞……」擺擺手,玄劫心平氣和的道:
「卜叔,我查證過這件事,如果當真似你所言,不必你來操心,我也會下金大海的手,但金大海確實是冤枉的,他並沒有在其中搞鬼,卜叔,兩年之前,你們雇的那條船名叫『福星』,船老大叫李二瘸子,對不?」卜蒼疑惑的道:
「不錯,你卻是怎麼查到的?」玄劫哈哈一笑,山崖另一頭已鑽出大捕快雷旺來。
他指著雷旺道:
「姓雷的端管包打聽,這種事還難得住他?秦世昌向我招出了卜蒼你的這段恩怨,我馬上就會同老雷進行查訪,兩年並不是多麼漫長的時光,事情真相應該仍有痕跡可尋,因此,我們找到了當時生還的船老大李二瘸子,經他證實,傾船的原因的確由於那天晚上月黑風高,視線晦迷,才在突冗的情況下觸礁肇禍,卜青二叔因為在艙底睡覺,海水首先湧灌入艙,卜青二叔逃避不及,始遭不幸,那次意外,不但卜青二叔,船家六人也僅僅活出了一個李二瘸子;至於金大海最近的環境好轉,亦確然是他繼續走了幾船買賣賺來,李二瘸子也被他照顧過……」
卜蒼喀然無語,容顏卻越見淒涼……那是一種失落的、空茫的淒涼,他沉緩的站起身來,嘴裡呢喃:
「是誰作的孽、誰作的孽啊……」一邊自言自語,他一邊步履踉蹌的向崖後行去,玄劫目光炯然的看著正在發愣的金大海,金大海驀一激靈,趕忙尾隨急迫,疊聲大叫:
「卜蒼,卜蒼,你等等我,我有話說,下一票買賣我讓你吃干股……」五名大漢亦一言不發,跟著金大海匆匆離開,只剩下保瑜獨自站在那裡,模樣尷尬之極,心裡想走,卻怕走不掉,硬拚又明知擠不過,這等進退維谷的滋味,把他一張橫肉纍纍的面孔都憋紫了!雷旺手中的大鐵鏈凌空虛抖,「嘩啦啦」發了聲響,保瑜身子一震,獨眼幾乎鼓出眶外!手拄傘桿。
玄劫笑盈盈的開口道:
「保哥兒,只一條路給你走……隨老雷回去,就算是你自己投案,這樣一來,長期牢飯少不得吃,死罪卻可免了,你怎麼說?」保瑜的眼皮子不住跳動。
呼吸粗濁:
「我,我假如不肯呢?」玄劫笑容不改的道:
「那就硬拿你回去,而且,必是個死罪難逃,你知道我不會誇口。」怔仲良久,保瑜像是豬泡膽洩了氣,神色沮喪的道:
「玄劫,你說話可要算話,到時候雷旺定得為我力保才行……」玄劫頓首道:
「你放心,玄某人素來一言九鼎,說到做到,老雷早訂過包票了!」「鏗鏘」兩響,保瑜銅鈸落地,「嘩啦啦」一聲,雷旺鐵鏈纏頸上身,這辰光,「飛鏈子」的把式才真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