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姬拂垂肩的秀髮,瞇著眼,以濃重的鼻音道:「好吧,我們不談這些了,關叔叔,可記著依時過來赴宴,別讓我們候駕太久呀。……」
關孤躬身為禮,道:「我會記著。」
程如姬擺擺手,笑道:「我們回去覆命啦,師爺,走吧。」
關孤送出門口,目注程如姬擺動著細腰肥臀偕同錢文欣下樓去了,他才煩躁的吁了口氣,無精打采的回房。
剛才在書房窗前發了會怔,李發已悄然入內,他掩上門,低聲道:「二姨太與錢大舅子走啦?」
關孤不禁被引得笑了起來,他回身道:「你這小子嘴巴真缺德。」
李發也聳聳肩,笑道:「見著她們這一對,打心眼裡就不順貼!」
關孤坐回躺椅上,小聲問:「夏摩伽可去辦事了?」
李發點頭道:「大哥指的可是明朝那筆買賣的事?夏大哥早已探查底蘊去了,不過,恐怕難有什麼消息。」
關孤道:「怎麼說?」
李發輕輕的道:「方纔我出去後,追上夏大哥一同從樓側的便梯下去,夏大哥一面走一面就告訴了我大哥交待的事,我們剛到樓下,即遇上了在『密傳室』供差的趙二麻子,大哥,你知道趙二麻於是錢文欣手下的人,但這傢伙早被夏大哥買通了,夏大哥一見著他,馬上拉到一旁探詢這樁買賣的內幕實情,你猜二麻子怎麼著?」
關孤皺皺眉頭:「少賣關子,往下說!」
李發忙道:「當時二麻子就無可奈何的大搖其頭,他苦著臉說,這次的這筆生意根本就不清楚其中詳情,非但他不曉得,只怕『密傳室』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會知道……」
關孤冷冷的道:「為什麼?」
舐舐唇,李發低聲道:「趙二麻子說,此次這筆生意進行得異常秘密嚴謹,與對方接頭的只有三個人,老闆、二姨太、錢大舅子,知道內情的也只是這三個人,他們甚至這位主顧的模樣也不清楚!」
關孤沉吟著道:「為什麼會如此慎重其事呢?就為了這樁買賣的報酬大麼?」
李發若有所思的道:「會不會老闆擔主洩了密而牽扯上其他問題?譬如說,這次行動有些成名的武林人物夾在裡頭?」
關孤點點頭,道:「『絕斧絕刀』便夾在裡面,也要一併除掉,不過,我認為他們如此慎重其事的主要原因,恐怕是為了這樁生電的內幕有些見不得人吧?」
李發頗有同感的道:「很有道理,大哥,否則又何必這樣鬼祟?」
頓了頓,他又道:「對了,大哥,『絕斧絕刀』可就是道上人稱『兩世斧』南宮豪與『不屈刀,豐子俊這兩個人?」
關孤頷首道:「不錯,就是他們。」
李發想了一會,道:「這兩個人聽說本事相當高強呢,大哥,他們在關東一帶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巨擘……」
關孤平靜的道:「這是其次的問題,主要的是,他們兩個平時為人如何?」
李發道:「只曉得他們名氣大,武功高,為人怎麼樣卻不大清楚,好像,也相當豪邁磊落的呢……」
關孤搖頭道:「『好像』不行,一定要確實,由他們兩人的個性作風,我就可以大略判斷出這樁生意的內幕情形夾……」
李發有些迷惘,問:「怎麼說?」
關孤低沉的道:「設若這兩人全是仁義之士,他們便必不會幫著那對母女為惡,反之,就大有可能了,李發,『物以類聚』,聽過這句話?」
李發恍然道:「是的——但可惜我們對這兩個人平素的行為不大清楚……」
關孤冷然一笑,道:「到了那裡,我會搞清楚的。」
李發十分感慨的道:「大哥,我常常覺得,你實在是個善惡分明、重仁義的好人,為了求得你自己的心安,下的這份功夫可是太大了,簡直費盡了心血,傷透了腦筋,一心一意只盼落個劍下慈悲,莫妄殺了無辜,大哥你為了這個旨願,也已不知得罪院裡多少夥計啦,假如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有你這份善心的,咱們吃的便是這碗飯,交待下來要宰誰便去宰准,哪個會耐煩顧慮這麼多?」
關孤歎了口氣,道:「其實,我陷身在這種圈子裡,猶斤斤計較於行仁求善,務求落個心安不愧,這已經是個諷刺了……就好像窯子裡的姐兒卻勸著人家姑娘保守貞潔一樣,不是個笑話麼?」
李發慢吞吞的道:「不過,大哥,這卻好有一比——『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哥本身受盡煎熬、受盡折磨,卻在這個殺人圈裡盡量救人——救些好人,這完全是一種自我犧牲的可敬行為,否則,『悟生院』如果缺了大哥這樣的正直之士,還不知道有多少無辜遭到殘害呢……」
拿起桌上也已冷了的茶輕啜一口,關孤低喟道:「你也別捧我了,就為了這遵行不渝的宗旨,這一次就差點和禹老闆翻了臉,他幾乎氣得掀了房頂……」
李發憂慮的道:「我知道,夏大哥告訴過我了。」
關孤沉重的道:「他逼著我接下筆生意,根本不容我推托,我看,其中恐怕有些不對的地方,儘管他再三向我保證……」
李發哼了哼,道:「老闆的保證值幾個子兒?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代價高,他連他老婆都可以出讓!」
關孤又喝了口冷茶,苦笑道:「看樣子,除了我親自去查清這件事的內情,恐怕沒有別的法子了……」
李發擔心的望著他,吶吶的問:「大哥,假如——萬一事情不似禹老闆所說的那樣呢?」
陰沉的寒著臉,好半晌,關孤才艱辛的道:「如果那樣,我只怕就要做一種痛苦的選擇了。」
回頭望望掩著的門,李發緊張的道:「大哥,你是說——?」
關孤冷森的道:「我是說,假如這樁買賣的內容違背了我素來遵行不渝的宗旨,我就將被迫做一種選擇,也是一種莫大的犧牲——聽禹老闆的交待,或是依我自己的作風!」
壓抑得連呼吸也困難了,李發惶恐驚懼的道:「這……
大哥,你這意思……是,呃,若是這樁生意與你行事的原則不合,就是說假設那母女兩個不該遭戮的話,你便不殺?」
關孤冷靜的道:「很有可能——如果那女母兩人罪不至死的話!」
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李發吶吶的道:「但是,大哥,你,呃,你知道你如果這樣做了……將是代表一種什麼樣不得了的意思麼?」
關孤緩緩的道:「當然我知道,如果我不殺他們,則等於背叛了『悟生院』,換句話說,整個破壞了『悟生院』的規矩,那麼禹老闆恐怕就會要傾以全力來追殺我了!」
李發吸了口涼氣,恐怖的道:「一點不錯,大哥,你本事雖強,但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啊……為了一對素不相識,毫無淵源的母女,付出這種犧牲與代價也未免不值……」
關孤漠然一笑,道:「你差了,李發,我所付出的代價與犧牲,只是為了道義的伸張,公理的不泯,是非的明判與善惡的分辨,並非單獨為了某一個兩個人為出發點,人,只是一種有形的軀體,重要的是這人所象徵的意義——好的,抑或壞的,而那是無形的,卻要憑我們的智慧良心,及正義感去審察了。」
淡淡低喟,他又道:「武林風氣日邪,江湖傳規式微,人心奸惡,人行橫暴,李發,再不出來個把正直之士,這黑白兩道上便不知要亂成什麼樣,糟成什麼樣了,便像你方纔所說,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別盼著人家來,乾脆,我們自己先充上一充吧……」
李發憂鬱的道:「話雖這樣說,但大哥,後果的嚴重卻不得了啊……」
關孤微微笑了,道:「這此年來,老在刀刃槍眼上打滾,在陰冥道前徘徊,什麼嚴重與不得了的事全看多了,李發,就算它再是嚴重,再是不得了,也無非是賠上一條性命罷了,而我們身上也已級著多少條人家的性命啦?賠上就賠上也罷,勉強算對上天好生之德的拂逆做個補償就是了……」
痛苦的咬咬牙,李發下定決心道:「大哥,如果你真要這樣做了,請別忘記我,大哥,我什麼也不顧了,死活全跟著你走!」
關孤歎息一聲,動容的道:「不可以,李發,我若出了紕漏,自當單獨對這後果負責,又怎能憑白連累上你?」
李發堅決又激昂的道:「『悟生院,裡,誰也知道我是大哥的人,假如大哥一旦脫離『悟生院』,便等於背叛,這一來我還能再待下去?無論我與大哥是否同謀,在他們眼中也就和同謀一樣了,殊不論那種日子好不好過了,『悟生院,一少了大哥,就沒有一處可以與這裡面的邪惡勢力相桔抗的柱石人物了,此後『悟生院』必將好佞當道,殺風日盛,仁義公理淪喪於絕,大哥,這樣的生活還有什麼指望?還有什麼期盼?人活著失去了指望與期盼,還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關孤遲疑的道:「你說得雖不錯,但——跟著我也太冒險……」
李發固執的道:「我心甘情願,大哥,這總比過那種行屍走肉,仰入鼻息的生活來得好!」
關孤站起身來,蹀踱了一陣,低徐的道:「一個弄不巧,可能連命也丟了……」
李發毫不移動的道:「那我認命!」
深沉的注視著他,關孤慎重的道:「你真不後悔?」
李發用力點頭,道:「不後悔!」
關孤吁了口氣,無奈的道:「好吧,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要這樣做的時候,我一定設法通知你與我聚合!」
立即欣喜浮湧於面,李發躬身道:「多謝大哥不棄之恩,這一輩子,我跟大哥是跟定了,水裡火裡,我決無畏縮!」
關孤笑笑道:「小子,你別以為口裡講講這些話就算,說不定你隨著我真會赴湯蹈火,受苦受難呢!」
李發挺胸昂頭,凜然道:「我不怕,大哥,正如你所說,好歹也就是性命一條罷了。」
關孤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先別這麼激動,李發,說不定事情糟不到這個地步,脫離這裡,是一件非常需要慎重考慮的行徑。老實說,不至最後關頭,不到迫不得已,我還是不會這麼魯莽從事的,要知道,這樣一來,可就得破釜沉舟的於到底啦!」
李發嚴肅又誠摯的道:「不管怎麼樣,大哥,反正你怎麼做我怎麼跟,你到哪裡我到哪裡就是了!」
關孤平靜的道:「我會要你跟著的,另外,還有夏摩伽!」
李發神色興奮道:「這是一定的事,大哥,只怕你用棍子也趕不走夏大哥與江權呢——如果你要脫離此地的話!」
關孤一笑道:「你看你這高興樣子,好像就要跟著我去逛窯子一樣!」
李發也忍不住笑了,關孤在斑竹躺椅舒適的躺了下來,他閉上眼,低沉的道:「你出去看看夏摩伽事情辦得可有了點眉目?我現在要歇會兒,記得到上燈的時分來叫醒我——老闆大人尚有盛筵相款。」
躬身答應,李發靜悄悄離開,又靜悄悄的掩上了門。
初陽的光輝自「丹楓山」山腰那邊照了過來,露水尚新,空氣鮮潔,鳥兒也在嘰喳鳴唱,天空是蔚藍清碧的,顯示著今天會是個好天氣,但是,也顯示著將是個燠熱的天飛。
大地彷彿才自沉睡中清醒,一切景物都透著那麼股子生機蓬勃卻又懶散未盡的味道……
關孤似乎比早晨的太陽還起得更早,現在,他已在「悟生院」的大門石階下檢視著他的坐騎了——那匹全身純黑的駿馬,這匹馬,關孤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黑雲」。
李發站在旁邊幫著整理鞍鐙,錢文欣也滿面陷笑的與關孤說著話,但關孤神色冷漠,好像十分不奈……
全弄舒齊了,關孤回頭淡淡的掃視了一眼「悟生院」虛掩的大門,又毫無表情的轉過身來。
他仍然穿著那襲黑色緊身衣,外披黑綢大憋,頭上紮著黑色頭巾,足登黑色軟牛皮密扣薄底快靴,一身的黑,黑得冷酷,黑得肅煞,他低沉的向李發道:「行了,這就登程。」
李發垂手讓開,錢文欣卻有些焦慮的陪著笑道:「少兄,呃,院主與二夫人說過要親來為少兄送行的……」
關孤冷冷的道:「不用麻煩他們二位了。」
慇勤的笑著,錢文欣忙道:「院主與二夫人只怕就要來了,少兄,他們的一番好意你多少也得受著點才合適哪
關孤一揚眉,道:「我心領了。」
錢文欣乾笑兩聲,訕訕的道:「這個……呃,少兄,你不等了?」
關孤厭煩的道:「我奉命在凌晨早膳之後出發,不可違令!」
說著,他又交待李發:「在院裡什麼事都小心點,別給我出岔子!」
李發恭謹的道:「大哥放心,我會留神的。」
轉朝錢文欣,關孤道:「多謝師爺相送,待我回來之後再面謁師爺道勞吧!」
錢文欣惶恐的道:「這不算什麼,這不算什麼,少兄言重了……」
不再多說,關孤飄身上馬,抖韁夾腿,座下的「黑雲」,便一陣風也似沿著大道捲了出去。
頭也不回,關孤策馬狂奔,一口氣馳出了二十餘里,在如雷的蹄聲密響中,他也已來到一片地形崎嶇起伏的高陵上。
現在,他停下了馬,仔細又專注的朝前後左右探查,等他確定沒有人跟蹤之後,這才偏過馬頭,捨棄大路,對著一條彎曲小道奔去,約前行了大半里路,小徑旁邊已可看見一片雜草叢生的荒林子……
馬兒未停,關孤已經拍馬頭,縱身飛落,才沾地,他雙手用力互擊三響,於是,林子裡,夏摩伽笑嘻嘻的一頭竄了出來。
四週一瞧,夏摩伽笑道:「沒有人釘梢吧?」
關孤行近林邊,搖頭道:「沒有,他們再大膽,恐怕也不敢冒這個險,如果被我發覺了,我不管他是誰,也斷然輕饒不了。」
夏摩伽借同關孤進入林中,關孤的馬兒也跟著跑到另一邊自顧吃草去了,他們兩人入林之後,關孤立即問道:「怎麼樣?那件事可有端倪?」
夏摩伽歎了口氣道:「一點名堂也沒有,昨晚上我費了一夜功夫發動了所有的力量,也未曾將這樁買賣的底細摸出分毫來,甚至他們知道的比我還少,『真龍九子』那邊亦照樣搞不清楚,似乎老闆對他們也並不見得推心置腹呢……」
關孤冷笑道:「禹老闆會相信誰?連他父母只怕他也多少存著點猜疑,這位仁兄是右手做事還得跟自己左手打商量的人物!」
夏摩伽舐舐嘴唇,道:「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處理呢?」
關孤苦笑道:「只有我自己去想法子弄明白了。」
放低了聲音,夏摩伽慎重又嚴肅的道:「昨晚聽李發靠訴我,說你萬一察覺這樁買賣無法下手——也就是說『貨色』罪不至死的時候,你準備『放水』?」
關孤點點頭:「有些可能!」
夏摩伽沉吟了片刻,笑道:「不管了,反正你自己琢磨著辦吧,你到哪裡,我們全跟著也就是了,媽的,沒什麼大不了!」
關孤笑笑道:「跟著我,可是玩命的把戲呢!」
夏摩伽瞪瞪眼,佯怒道:「還說呢,全是你害人不淺,誰叫我們哥倆這般好法?他們視你如眼中釘,看我也不會舒服到哪裡,你一抽腿,我們幾個還能待下去麼?就算他們不整治我們哥幾個,那種悶氣日子也過不下去羅……」
關孤調侃的道:「你不後悔?」
「呸」了一聲,夏摩伽道:「我是拿鴨子上架,刀山油鍋也只好隨著你硬挺啦!」
關孤靜靜一笑,道:「好,一句話,到時我會設法通知你們與我會合!」
夏摩伽又道:「江權也一起,老大,你知道這小子赤膽忠心——對我們!」
關孤頷首道:「當然。」
夏摩伽吁了口氣,道:「老實說,我希望這筆生意的內情但願和老闆所說的無異,否則,日後大家全有得樂子了,這種事並不好玩呢……」
關孤微笑道:「也沒有什麼,充其量拎著腦袋玩命罷了。」
夏摩伽眨眨眼道:「老大,你倒是視死如歸。」
輕拂頭巾,關孤表情怪異的道:「先別喪自己的氣,老夏,他們若想對付我,恐怕也得具有這種相同的決心才行呢。」
由衷的點頭,夏摩伽點頭道:「這一點我完全同意,老大,你是個最好的朋友,但卻是個最壞的敵人,與你為敵,委實不能令人愉快……」
關孤唇角輕撇,淡淡的道:「老夏,這種感覺有人會體會到的——你還有什麼事麼?如果沒有,我想就此道別了。」
踏上一步,夏摩伽真誠流露的道:「這次去,不論是好是歹,是從是反,總記得別忘了我們這幾個,如何處置當時的情況最為適當,你全比我們高明,在此我也不多贅述了,所有的話只有一句話——小心珍重!」
關孤輕輕的道:「放心,我自有斟酌。」
有些難分難捨,夏摩伽苦笑道:「再會了,老大。」
深深的凝視著對方,關孤緩緩的道:「很快我們即將再會,老夏,或者在『悟生院』,或者在另一個我們現在所不知道的地方,但卻一定能再會——」
回轉身,關孤撮唇發出一聲尖銳又打著旋轉的急速嗯哨。
於是,「黑雲」長嘶厲嘯,狂奔而來,馬未停,關孤飛身而上,去勢如雷起風湧,眨眼問已經消失於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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