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山下,有一條清瑩的流溪繞過向東,而流溪與山麓中間這塊平坦的地面上,便建立著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大樓閣,黑色巨石堆砌而成的森森院牆內,有七幢同樣以黑色巨石造就的樓廈。
這棟七樓廈分別獨立,中間卻以長長的簷廊相連,甚至連那一條長長的簷廊也都是黑色的,黑色的琉璃瓦面,黑色光滑的雕漆襯木,黑色欄干,以及,黑色的地磚;七幢樓房的建築位置形成一個大略的十字。
中間五幢縱排直下,左右各一,樓房的砌造異常堅固,厚實,而穩靠,沒有講究其格調的豪華幽雅,卻全將心思投注於它的肅穆、恢宏,及冷酷上面了,但是,只要叫人一觸眼,除了會感到這些建築物的陰沉與嚴森意韻之外,更予人一種說不出的苦悶和顫慄感,好像這已不僅僅單是一座莊院,還是一處屠場,一處牢獄,一處吃人的無底深洞,那黑黝黝的,冰凜凜的無底深洞!
院門是兩塊漆黑巨厚的包鐵捕木製成,堅固無比,門前有七級黑石石階,沒有懸掛任何標記以顯示這是何處,但是,只要在外面跑過幾天的人,誰也望而卻步,打著寒慄繞避——除非是懷著某種怨恨而來以求其有所發洩的人才例外,沒有那一個膽敢正眼相視,更無人敢於招惹。
因為,他們全知道,這座莊院,便是死神的宅第,招魂者的聚集處,職業劊子手的養成所——武林中威凌八面,獨霸四方的「悟生院」!
此刻,日正中午,燠熱的陽光像火似的遍曬大地,但在「悟生院」這一偶,陽光的輝芒照進去亦宛似微弱黯淡得多了……
遠遠地,四乘鐵騎揚起老高的塵土急馳而來,兩乘在前;兩乘在後,他們越過溪上的寬闊石橋,筆直馳近「悟生院」那人字形的拱簷石階下,前行的兩騎,馬兒一黑一白,黑馬上,坐的是關孤,白馬上坐的是李發,後頭的兩匹馬上,則馱著那半死不活的左煌與呂安了……
關孤的黑色駿馬甫始在石階前打了個盤旋,一聲低嘶中,關孤也已騙腿落地,這時,巨厚沉重的黑漆大門也已緩緩啟開,四名黑色勁裝的彪形大漢快步奔出,來在石階之前並列一排,齊齊向關孤躬身施禮。
關孤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冷冷的道:「院主在家麼?」
四個人中一個為首的大塊頭恭謹的回應:「回關大哥,院主他老人家正在『脫世樓』等候大哥,打前面的弟兄飛鴿傳報大哥進院的消息之後,院主即已吩咐小的們在此候請了。」
「悟生院」的防衛佈置異常嚴密,就在大路之前十里處的一片荒坡上,就有「悟生院」的哨卡隱伏著,這片荒坡的形勢可以腑瞰各條道路的動靜。
因此,只要有人沿路而來,不論是敵是友,在那裡便已暴露於「悟生院」隱伏的哨卡眼中,他們以素有訓練的飛鴿傳信,通知院裡,來人隔著「悟生院」還有老遠,「悟生院」便早有準備了……
當然,關孤是明白這一套的,他一言不發,獨自拾級而上,後面,李發已在招呼這幾名大漢幫著他抬人牽馬了。
進入大門,關孤沉著面容,迅速又熟悉的經過正對門前的黑色長廊,直趨第一幢,巍然矗立的巨樓。
他的步履聲「沙」「沙」輕響,陽光的反照映在他那漠無表情的臉龐,在面頰上的另一邊留下一片陰影,,看去更顯冷酷又寡絕了……
樓簷下,有三個灰白方正的大字「脫世樓」,關孤不理門邊向他請安的六名黑衣大漢,轉身進入門裡,但他不入正廳,卻順著廳門外的一條甬道來至另一扇緊緊關閉著的雕花格子門前。
冷冰冰的,他站在門邊道:「關孤求見。」
門內,立即響起一個熱烈又豪邁的鏗鏘語聲,中氣十足:「是你回來了麼?兄弟,推門自己進來吧,門沒拴!」
於是,關孤輕輕的推門走進,這是一間寬敞又陳設豪華的暖廳,一個身材魁梧而略微發福了的中年人便站在廳中。
他的皮膚是白皙而細緻的,有一種柔潤的光滑反映,方正的面孔上一雙劍眉斜聳入鬢,兩眼炯亮有神,通天鼻,大小適中的嘴唇,滿頭黑髮在頭頂挽成一個髻,用一根玉簪簪牢。
他穿著一襲上繡壽字團花的紡綢長衫,足登青緞粉底鞋,整個形韻,流露著那麼多的開朗與明爽,看上去,像是一位春風得意的朝庭命官,亦似一位飽讀詩書已腰纏萬貫的富家秀才。
但,他自然都不是,他確實的身份是「悟生院」的院主,一個武林中最最有名的殺人組織的魁首,江湖兩道聞名喪膽的頭號煞星——「弦月千刃」禹偉行。
大步走過來,禹偉行滿面笑容的緊緊握著關孤雙手,親切的道:「辛苦了,兄弟,這一趟事情還順利吧?」
關孤點點頭,平靜的道:「托你福,院主。」
禹偉行哈哈大笑,像是十分高興的道:「好,很好,任何買賣只要有你在場,我就完全放心了,沒有誰比得上你處理事情的乾淨利落,兄弟,你可真是我的左右手哪!」
關孤緩緩的道:「院主謬譽了。」
拉著關孤,禹偉行同他並肩來到一張精美名貴的雕花鑲玉貼花的矮几前,矮几上,擺著六碟細點,一壺酒,兩隻酒杯,兩雙方筷,以及,一堆攤開在一片紅綢上的金葉子。
禹偉行一指几旁的那張軟椅,笑道:「先坐下,兄弟。」
關孤謝了一聲,自己落座。
禹偉行也在對面的一張大圈椅上坐好,他親自將矮几上的那只寶藍色瓷酒壺拿起,替關孤及自己在兩隻硬玉杯中斟滿了酒,然後,他舉杯道:「來,兄弟,為兄先敬你一杯,聊慰沿途辛勞。」
關孤雙手擎杯,平和的道:「不敢,我敬院主好了
說著,他也已一口乾淨,禹偉行又連忙替他再度斟滿,笑吟吟的道:「用點點心,兄弟,待會我們再痛快的喝一頓,我已經吩咐廚下好好準備一席盛筵了!」
用方筷拈起一個銀絲油炸卷輕咬一口,關孤口裡嚼著東西,心裡卻在琢磨著,對禹偉行的個性為人來說,恐怕沒有人比他更為清楚,這十二年來,他們生死與共,患難相倚,只差同穿一條褲子連在一起了。
但是,關孤對禹偉行的作風卻並不欣賞,更已到達憎惡的地步,他知道禹偉行表面上是熱誠真摯的,順和親善的,足以使得一些初初與他相見相處的人愛載欽服,甚至掬心以報。
可是,實際上,禹偉行的為人卻全然與他表面的舉止相反,禹偉行是一個極其深沉,極其狠毒,極其冷酷又極其寡絕的人,他胸襟狹窄,氣度淺薄,而且凶殘暴戾,專橫獨裁,是一個世上少見的凶人惡魔;最可怕的,卻是隱藏在他軀殼內的這個邪酷的靈魂,竟被他表面上那種爽朗磊落的風範所包容,被他臉貌上的端正儀態所掩蔽,不易被人察覺出來,而一旦有些人終於認清他的本來面目時;但,卻往往已經大錯鑄成,後悔莫及了。
關孤在最初與禹偉行搭檔合夥的時候,也是受了禹偉行這種虛偽的假面具所欺瞞,等他逐漸清楚了禹偉行的本質,事實上卻已難以拔足了;在一個大環境中他們必須相互倚持,在一個新局面裡,他們必須共同支撐,說相互利用也好,息息攸關亦罷,反正,當關孤驚悟出他自己踏入「悟生院」的錯誤,當他後悔於接受禹偉行的邀請,事實上,他也已陷入太深,精神上受到束縛,無以自主了……
現在,他暗自思量著,禹偉行又在打什麼主意呢?像今天這種寵邀,以往並非沒有,但卻也不大多。
關孤自己曉得,這位「悟生院」的大老闆骨子裡對他並不喜歡,可以說也到了相當頭痛的程度,因為關孤不賣帳,不苟且,不像一頭狗似的可以任意驅使,更不像,一個奴才似的可以任令他去做任何主子交待的事。
關孤有他自己的主張,自己的觀點與自己的道義感,而這些,在「悟生院」裡是最為忌諱的,可是關孤卻絲毫不改變,他多年來便一直是這個樣子,禹偉行不得不遷就他,容忍他,理由非常簡單,關孤是「悟生院」的首席殺手,更是武林中威名渲赫的「果報神」,「悟生院」需要利用他,他是「悟生院」的一根大梁,舉足輕重的大梁!
如果,禹偉行與關孤翻了臉,則無可置疑的,他「悟生院」的名聲就必將一落千丈……
關孤心裡早有準備,表面上卻十分平靜,他輕嚼緩咽,等著禹偉行開口,他知道,若非有要緊的事,禹偉行大多盡量避著不和他見面,眼前這個場合,只怕又要有麻煩事了。
這時——
禹偉行又舉杯笑道:「來,兄弟,再乾一杯!」
舉杯一口飲盡,關孤淡淡的道:「多謝院主。」
放下杯子,禹偉行親切的道:「姓謝的那樁事與姓商的那樁事全妥啦?」
關孤頷首道:「妥了。」
禹偉行笑道:「沒有節外生枝,發生其他問題吧?」
啜了口酒,關孤道:「沒有。」
禹偉行笑笑,又道:「商承忠那廝身為「青荷派」舊時掌門,他功夫怎麼樣?一定不弱吧?你辦他的時候扎手麼?」
關孤平靜的道:「當然比諸一般的貨色稍微麻煩點,但也不見得太過扎手,他並沒有獲得多大幸運。」
禹偉行讚道:「我早說過,兄弟,你的辦事才幹是一等一的,強過他們那些人太多了!」
關孤僵冷的一笑道:「泛泛罷了。」
禹偉行哈哈大笑,道:「怎麼這陣子你老弟跟為兄的客氣了呢?不該不該,兄弟,你這一客氣,卻顯得咱哥倆生遠啦,這還行麼?我和你如若生遠,只怕我在這人間世上就再找不著個推心置腹的近人來了!」
關孤毫無表情的笑笑,道:「院主厚愛,我實在心裡感動。」
隔著矮几一拍他肩頭,禹偉行親熱的道:「用不著感動,兄弟,只要你知道為兄的對你這一片心也就夠了!」
關孤低聲道:「我當然記得,院主。」
頓了頓,他又道:「院主——」
禹偉行笑笑道:「有什麼話,儘管說,兄弟。」
關孤但直的道:「在辦完事回來的路上,為了一個女子曾與『天龍堡』的人發生了點小衝突。」
入鬢的雙眉皺了皺,但又立即舒展,禹偉行笑道:「衝突就衝突吧,他『天龍堡』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要招惹我們,只怕他們還得仔細考量!」
說著,他又瞇起眼來:「兄弟,你素來對女人沒有興趣,怎麼今番卻為了一個女子和人家幹了起來?那女人一定相當標緻吧?」
關孤簡單的道:「長得不錯。」
禹偉行大笑:「哈哈,我們的柳下惠也動凡心啦?」
抿抿嘴,關孤道:「並無此意,院主。」
吁了口氣,禹偉行像是十分感慨的道:「兄弟,不是我這為兄的說你,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像我們這種生活方式,雖然不適宜有家室之累,但個把兩個侍妾卻不妨事,男人嘛,年紀到了那個時候,也就有這種需要啦,你今年快滿三十了吧?兄弟,別老是隔著女人遠遠的,弄幾個娘們侍候著,你那冷冰冰的毛病就會改上好多也說不定,這樣吧,趕過幾天我叫你小嫂子親自替你物色一下,怎麼樣?」
關孤漠然道:「多謝院主好意,但我委實沒有此種興趣,等我感覺需要了,自會麻煩院主與二夫人費心。」
禹偉行連連搖頭,道:「你呀,真是拗執得很哪!」
關孤又啜了口酒,岔開這個話題,道:「另外,院主、呂安、「千里飄風」陳其棟、「貼拋」應忠等幾人,最後的一派,便是以禹偉行的二姨太「玉魔女」程如姬為首了。
程如姬這一派卻自然是以禹偉行為中心的,他們是程如姬、「七頭骷髏」黃甲,以及「黑郎君」莊彪;三個派系,平時自是免不了明爭暗鬥,互不相容,但是,他們都自然尊服著禹偉行的統制。
除了關孤,還沒有人膽敢反抗他,私底下的衝突雖然不斷,至少卻在禹偉行面前收斂掩飾了許多……
這時,關孤放下酒杯,面無表情的道:「院主,若是沒有其他指示,我想告罪退下了!」
忽然一笑,禹偉行指了指幾上那包金葉子道:「兄弟,這是赤足黃金二百兩,你拿去添點什麼吧。」
關孤正色道:「院主,這次生意,我該分到的花紅自會叫李發向錢師爺結算領取,額外的賜賞,恕我不敢領受——」
「噯」了一聲,禹偉行道:「這是我做哥哥的送你的一點小意思,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快收下,我另外還有話說。」
關孤心裡一聲冷笑,忖道:「來了,這才是正題!」
他口裡卻道:「院主有事儘管交待,這些金子,還請院主——」
不待關孤說完話,禹偉行已沉下臉來道:「兄弟,我是一番好意,你連這點面子也不給我這為兄的?是不是嫌少,如果嫌少。我不妨再加!」
關孤點了點頭,無奈的道:「既是院主如此厚愛,我不收就未免顯得不識抬舉了,院主,謝了!」
立刻展顏大笑,禹偉行豪邁的道:「對呀,這才是我禹某人的兄弟!」
關孤輕輕的,道:「院主要交待的是……?」
禹偉行搓搓手,道:「本來嘛,這樁子麻煩我也委實不想再勞動你,一則你剛剛回來,連口大氣尚未喘過,二則我也知道你最近心裡煩,須要好好休息一個時間,但是,這樁子買賣卻非同小可——兄弟,我指它非同小可決非誇大其詞,不光是這樁買賣的報酬大得驚人,我們幹這一票足夠三年嚼糧還有餘,此外,『貨色』也異常棘手,除了你,只怕本院別的殺手們誰也不幹不了!」
關孤冷淡的道:「酬勞大,當然其困難性便相對的增高。」
禹偉行一拍大腿,道:「不錯,本來我幾次考慮自己親身出馬去辦,可是,想了好久,在無奈之下,只好再委屈你出去跑一趟了。」
照悟生院的規矩,一般「生意」全由師爺錢文欣傳交下來辦理,但有些「生意」輪到關孤頭上的時候,假如這票「生意」的內容歪曲,動機可憎,則關孤往往便拒絕不於,錢文欣雖說是「悟生院」魁首禹偉行的大舅子,但關孤也照樣不買帳,甚至當場給這位師爺大釘子碰,令他下不了台。
因此,這兩年來,錢師爺每次有「生意」交到關孤手上時,非但盡量揀那些可以說得出口的,較為名正言順的「生意」才敢啟齒,便是這一類的「生意」要關孤去做,這位師爺也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生恐一個弄不巧又碰了滿鼻子灰。
在背後,錢師爺自是說盡關孤的壞話,派盡了關孤的不是,但連禹偉行也讓著關孤三分,錢師爺就再是氣惱,也只好逆來順受,奈何不了他……有上面的這種情形,所以關孤立時明白,禹偉行現在要親口交待他的這件「生意」,十有十成又不是什麼好路數,好來由的事了,否則,大可由錢師爺錢文欣那裡轉達,又怎用得著他這位當家的小題大做?
關孤澀澀的一笑,道:「沒關係,院主,你說吧是什麼『生意』?」
禹偉行做作的大笑起來,道:「你先別急,兄弟,來來來,喝杯酒再說。」
舉杯乾盡了剩酒,關孤用手背一抹唇角酒漬道:「喝過了,院主。」
於是,禹偉行沉默了片刻,他似是在整理著說話的程序,緩緩的,他說:「這次的『貨色』,是兩個女人——」
濃眉緊皺,關孤道:「女人?兩個女人!」
禹偉行威嚴的道:「你且莫打岔,等我將話說完。」
沉吟了一下,他又續道:「這兩個女人是母女二人,雖是女流之輩,卻心如蛇蠍,毒辣非凡,她們為了爭奪祖上及那老女人的丈夫遺留下來的產業,竟想將她們一個可以共分這筆產業的親人謀害,她們這親人好幾次都險些遭了毒手,為了本身的安危及向多年來的欺壓反抗,她們那個飽受迫害的親人便找到了我們……」
關孤深沉的問題:「這人與那一老一少兩個女子的關係是?」
禹偉行淡淡一笑,道:「兩個女子是母女關係,他們這位親人照說也不太疏遠,是那老婆娘的義子,小娘們義兄。」
關孤懷疑的道:「哦,義子?」
禹偉行忙道:「不過,當初收這人做義子,並不是那婆娘的主意,全是她也已去世的丈夫做的主,而那老婆娘的丈夫一旦歸了天,他這孤苦伶汀的義子就馬上失寵啦,這兩個女人當然不會叫他白分這份產業,卻又苦於無法明正言順的驅逐他,因此才對他百般迫害,幾次欲取這人的性命,兄弟,說起來不是很正常的麼?」
關孤靜靜的思考了片刻,道:「寡婦孤女,照說才是伶仃無依,柔弱易欺,這兩個女人正該籠絡她們這個既為子,又為兄的家族中唯一男人才對,怎麼又會百般陷害他呢?義子雖說乃外姓人入宗,但總也算是她們同一個姓的嫡親宗嗣呀!」
禹偉行哈哈一笑,道:「你說得有理,兄弟,但有些人卻不一定會持以與你相同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立場,觀點,及遇異的生活環境,因此對某件事的作風手段也就大不一樣了,何況,兩個女子湊在一堆她們的意見又怎會和你的意見相同?再說,當事人與局外人的感受也是兩回子事哪……」
義孤微微皺眉,道:「她們當真要謀害她們這個義子兼義兄身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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