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噸重的器材剛送去空運。這是瑪阿的行李和我們全部的家當。勒普蒂叫嚷必須
在這場唱片精製、物質基礎和計劃齊備的戰役中,在這如人們所說的軟件和硬件都精良
的戰役中打響……我們快要飛走了,快要輕鬆而及時地走出陷阱了。我們在日本來個一
鳴驚人,然後就逃走、再生。日本之行可謂孤注一擲!我們的變化在末尾,瑪阿將為我
一個人干。無論如何,是我好不容易找到她,啟發她,指導她,造就了她。我是她的創
造者,我對自己的創作享有一切權利。我要毫不動搖地運用著作保護權,直到生命終止。
我們安頓在一家豪華的大旅館:永田的「東京都大飯店」。這是我們的基地,大本
營,裡面地方很大,有大會議室。日本的政客和商人們經常在這飯店聚會。飯店的安全
保衛設施很嚴密。我們將在K體育場連續演出三場。這體育場跟一美麗的公園同名。這
個公園是典型的日本式花園……正中有個湖,湖中心有一小島出了這個過渡時期的歷史
任務,他說:「社會主義就是消滅階,島上有一座為音樂、藝術和幸福女神而建立的小
廟,這都算不了什麼。但有一條彎曲如月牙形的橋從小島通向湖岸。橋同湖水恰恰相映
成圓形,因此橋名為滿月。
K體育場可容納四萬人。日本的新聞媒體已鼓噪了好幾個星期。卡爾曼的犧牲牽動
了日本公眾。誰又見過卡爾曼躺在百合花的褥子上呢?日本人對這王后感到新鮮,對這
只被鮮花和蠟燭包圍的雌狒狒好奇……我們在體育場排練,為了容納狒狒和孔雀的寵子,
我們把一部分衣物寄存處重新安排了一下。
為了引起輿論的注意,我們讓瑪阿在H區的高大而精緻的寶塔叢間散步;然後來到T
街,這兒是各色時尚的倉儲,是形形色色的日本青年的約會地。瑪阿由梅爾和馬克等十
來個保鏢保駕,後面跟著拍攝電視者、大批新聞記者和本區所有的年輕人。成了牛仔褲
與和服混合的花花綠綠的行列,這行列在迅速膨脹,這是榻榻米上的曼哈頓。明星們穿
的薄底淺口皮鞋或腿肚腫脹者穿的球鞋;從藝妓的緞子衣服到流氓的皮衣服;從半透明
的寬鬆衣到緊身衣;裝卸工的打扮、夾克衫、騎自行車的運動短褲、花邊、膠乳,以及
一大群穿著尼龍絲連襪褲活像鰻魚的人。兩三個穿著打褶裙和白襯衫的;一隊穿著T恤
衫和縫著商標的潔白翻領運動衫的人。特別是許多跳搖擺舞的暹羅小孩,這些瘋狂的小
鬼,頑固地模仿神童,如此笨拙而好鬥,他們裝扮成無數小猴,小爪子彎曲成引號,走
起路來踏著節拍。還有幾個火紅頭髮的朋克。最精彩的是一小隊喬裝打扮的青年,瘦削
而嬌小可愛的假小子們,他們反對神道信徒們的政權。
電視的圖像把被保鏢們包圍著的瑪阿孤立出來。她那修長的大腿跳躍著,乳房在無
吊帶的胸罩下呼之欲出。兩邊人群擁擠,而後面長長的一隊人馬緊隨他們崇拜的明星偶
像的步子。一個特寫鏡頭展示瑪阿的臉,突出的前額、塌鼻子,像土耳其後宮的女奴和
兵士那樣的突出的眉弓,呼吸自如的嘴……瑪阿在奔跑,她那武士般的膽量,日本漫畫
化的美麗。街道上興高采烈,一片沸騰。記者們和評論家們氣喘吁吁,努力跟她的飛舞
的肩膀並駕齊驅。瑪阿在笑。我呢,上氣不接下氣,唇焦口燥,精疲力竭,終於趕不上
趟了,漸漸落在一群有勁和有節奏的青少年的後面,姑娘們和小伙子們肩並肩地緊拴在
一起。我看見他們一片光閃閃的黑髮,彷彿日本全部生命的聚焦,歷代諸王祖傳的民族
妄自尊大都凝聚在這頭髮的雄赳赳的黑色中,凝聚在這烏黑發亮的頭盔和濃密的長髮珠
寶飾物中了。這是具有磁性的黑色在飛舞,我真想摸摸這些頭髮,緊緊抓住它,溶化在
這些翻飛的黑波浪裡,沐浴在這閃閃發光的黑色英雄主義史詩的大河中。那兒,更高處,
在已夠不著的地方,我看見瑪阿戴著黑色能量的王冠。奔瀉翻湧的黑波浪將她托起,如
大海漲潮般推她向前。我停留在人行道上,在招牌、縮寫名字和表意文字下面……但不
管他們怎麼奔跑,怎麼心醉神迷,這狂歡的場面都是由我策動的。是我,是我的頭腦,
發動了這場頭髮攻勢,推動瑪阿的舞蹈的。她這黑色慧星,在亞洲青年的歡騰中,在高
聳的寶塔之間成為一輪明月:滿月。他們那活力充溢的烏金般頭髮……不朽的風神之發
啊!
兩天以後,東京發生暴亂,極端主義的大學生發動了大規模遊行。新聞媒體報道了
這些左派分子小集團的消息。事態發展越來越離譜了,東京成了激進分子的場所。這個
人口密集而喧鬧的大都市被那些大小公司、銀行、教育機構、社團組織按嚴格的等級劃
分成棋盤格,一經鬧事,就如地震,使滿盤棋皆亂,不可收拾。
瑪阿和我凝視著電視裡播放的戰鬥場面。一邊是披甲戴盔的警察,頭盔一直扣到脖
頸子上,使他們像個武士,比武士還更警惕、靈活,在伺機和迅速出擊時帶著一股野蠻
勁兒……他們形成一羅馬式龜甲形掩蔽陣(古羅馬士兵進攻時高舉盾牌形成的陣勢),
連成一黑色金屬網狀結構,這是一個武裝警察的大方陣,裝備了警棍、盾牌與催淚彈發
射槍。另一邊,跟他們面對面的是造反的大學生,組成一對稱的進攻者的網狀結構,互
相配合得很好。他們穿著白襯衣,額上繫著白色或紅色的帶子,上面刺著戰鬥口號,臉
上繫著條方巾,摀住口鼻,只露出兩隻眼睛盯著敵人。兩個陣營——黑色方陣和白色帶
著紅色記號的方陣,兩個頑強的緊密團結的網狀結構,互相對峙,互相較量,前進和後
退……瑪阿和我覺得他們似乎商量好了,在演歌劇。我們似乎目睹某種舞蹈動作設計,
由一個無形的但十分專橫的大師指導。在法國,同樣的衝突會招致瞎叫喊和毆鬥的無政
府主義混亂。可是這兒是一切服從力量和智慧的嚴密戰鬥,是鞘翅目昆蟲的戰爭,是神
聖的、團結一致的、寸步不讓的戰爭。突然,警察發動一次襲擊,金屬觸角猛的伸向四
面八方。於是造反力量也排成防禦障礙,一種憤怒的白色襯衣堡壘,抵抗攻擊。我們看
到所有額頭紮的帶子一般齊,組成一個憤怒的、留下紅色傷痕的額頭陣線。催淚彈爆炸
了。石塊紛紛打在盾牌上。突然,大學生隊伍裡伸出鐵棍,朝警察一通亂打。警察一下
子在黑色盾牌掩護下消失了。可是這個黑色表面不久就破裂了,現在輪到警察們從方陣
中跳起來扔手榴彈,戰場上硝煙瀰漫。
瑪阿抑制不住高聲說道:
「很明顯這就是日本,真正的日本,鐵幕底下的日本,野心勃勃的日本,欣賞暴力
但十分巧妙不外露的日本。他們在跳舞!他們在跳舞!人家還以為他們排練過的呢。他
們組織得那麼好,在混亂中有節奏地跳……」
我看著她看電視。我覺得瑪阿的發火也有點像動刀動槍的戰鬥:鐵棍揮舞,石塊亂
扔;盾牌豎起,僻啪作響;額上的帶子始終呈劍拔弩張的弧形。這一寫有口號的潔白布
圈飾物顯示著戰鬥的實質,顯示著戰鬥的頑強性。他們面對警察,已置個人於度外,但
存在群體觀念,這觀念把用力支撐的額頭方陣聯成了一體。這是一種信息化的部族芭
蕾……
瑪阿因此而胸部劇烈起伏。我看到這場景引得她不安和激動,而且氣鼓鼓的。
第二天,一家電視台來採訪她。談話在索比公司的大樓裡進行。這兒是世界宣傳工
具、戰爭和大公司演出的操縱機構。
「顯然,您似乎在倫敦引起過暴力,在東京也如此……」
「這當然是個巧合。」
那個電視台的傢伙很活潑,彬彬有禮。他有禮貌地強調:
「您對極端主義分子小組有什麼看法?」
「我喜歡極端,」瑪阿脫口而出,「比我強,戰鬥得很漂亮,不屈從於權勢、國家
武裝……多麼激烈的比武啊!」
於是,新聞界大嘩,譴責這種盲目的得意和不負責任。可是瑪阿受某種潛在意向的
驅使,狂躁起來,她再次煽起這些太受約束的青年們的所有渴望。然而,勒普蒂教訓她,
日本不是倫敦。那些左傾分子、過時的革命家不同於朋克、無賴、黑人,應審慎地對待
這兒的事情。勒普蒂的不贊同倒是件新鮮事。他突然不再諷刺挖苦。過去他一直傾向於
支持瑪阿的隨心所欲,把這轉化成對他有利的因素。現在他如此反應是否證實了璐所暗
示的事情?勒普蒂不牢靠了,有失去在索比公司的地位的危險。這促使我們要謹慎行事,
要有更為明智的策略……我避免贊同瑪阿。只有讓索比公司對我們放鬆,我們的合同才
能履行。這樣就不會打官司,雙方各打五十大板,公司也不用為我們的自由付出代價。
需要時,公司可對瑪阿捏造一個風俗習慣的事件,某個協商好的醜聞。我將不對任何圈
套讓步。日本是個大轉折,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準備出擊。勒普蒂應該被打垮,因
為他變成了侵略者,他想收編我們,使我們在他的軟件和硬件的混亂中完蛋。索比和菲
爾斯都別想讓我們完蛋,這是我的宗旨。我的辦法是繞過他們的決鬥,並聲東擊西,堅
守不同的計劃。我們是另一夥的,瑪阿就是相異性。這就是我的日本誓言,我的珍珠港。
瑪阿穿著長褲和白色絲綢的無袖衣服聽我說,她自己的一杯可樂月幾乎未沾唇,默
不作聲。我知道我通過無意識本身,用她不知道的秘密掌握了她。她猜測到但不明白這
秘密的力量。這是最強有力的紐帶。勒普蒂和索比公司對她毫無辦法。我卻看見她第一
次在最初的陽光下吼叫。我當時又驚又怕,雙眼圓睜。我有這一有利條件,有這一對她
的優先權。我通過這死亡和太陽的束縛操縱她。我欺騙她,好像她就是在夏天的人行道
上出生的。我捧紅了她,她是通過我而產生的。她是我不為人知的行為的女兒。我們就
如這座滿月橋的中心形象。瑪阿畫橋的一半,明亮的半圓;但要有反映這半圓的部分—
—橋的全部影子,而這反映的部分就是我,沒有我M,滿月就不成其為滿月了。
瑪阿突然向我挑釁。她告訴我,莫瑟威爾在日本,他甚至比我們先到!索比公司的
一個司機帶我們到城裡到處逛。車子開上一條高速公路,公路的曲線跟另一條極相似的
路會合。我又看見一條條碎石路通向颱風吹刮的林立的高層建築,通向空中鐵軌、高架
橋、無數的建築物,其流線型結構在地震中舞蹈。在太陽照射的水氣中,我們瞥見遠處
老街區一簇簇的木頭小房。汽車風馳電掣,帶我們飛越城市,這種方式使我感到十分愜
意。我喝了米酒,有些暈暈乎乎,我試圖把手伸到她裙子底下,摸她那線條優美的大
腿……這時,她打擊我道:
「今晚我跟馬爾科姆-莫瑟威爾有約會。」
這魔鬼打哪兒鑽出來的?他破壞了我的興致。這姓名裡夾雜著三個M:我、瑪阿、
馬爾科姆-莫瑟威爾……不,四個M!第三個和第四個M遮住了視野,破壞未來。馬爾科
姆總是一再出現,他追捕我。我不相信他不出席這個精神病學大會,他在城裡,他住在
一家著名的茶館旁邊,這是瑪阿暗懷敬意地告訴我的。彷彿這家茶館有什麼奧妙似的,
真是裝腔作勢。馬爾科姆嘲弄我,他佔有了瑪阿的心,這太可怕了。他嗅到了不知什麼
消息,可能他猜到……她大概什麼都對他說。他不會對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可能重新編
排了我們的故事,從最初開始,從我在街心公園遇見瑪阿開始。美麗的她正安靜地讀著
這個故事。
是對馬爾科姆-莫瑟威爾進行調查的時候了。我把這任務交給一些精明的專職人員。
我必須知道他什麼時候在哪兒出生,知道他的父母,他的童年和青少年,他的事端和危
機,第一次愛情,他的思想和傾向。我要瞭解他的朋友們和情婦的姓名,他的醫學研究
成果,他在精神分析學中的身份地位。我需要瞭解他到法國的時間,以及把我所設計的
完滿的一套系統打亂、把他那令人討厭的目光投向我的自衛的原因。
他竟敢向我挑釁,就在此地,在東京!他犯下了彌天大罪。這不可能是個偶然,而
是存心要跟蹤我,排擠我。他住在東京的老區,睡在榻榻米上,沉醉於飄浮的世界……
幌子!那麼為什麼不假裝隱居到一座禪寺裡去?從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到光的和諧,從七
情六欲到四大皆空,沒錯!這是不是他們那可笑的大會的論題?
我知道瑪阿跟他接上了頭。不用偵察她,我也知道她許多事。我有我的中繼站,但
總是有漏掉反饋的時候。在她開始讀那個哲學家的那本關於馬克思的書時,我警覺起來
了。這個不可觸知的全球網的故事使我感到背後挨了一刀。這一所謂的知識分子抵抗運
動既無主義也無科學的推理。在我眼裡,根本站不住腳!他們搬弄原則,而這些原則始
終被比他們所揭發的制度還要糟糕的制度收回,對,這有異端嫌疑。我尋思這個馬爾科
姆-莫瑟威爾可能恰恰就是在背後煽動瑪阿的人,操縱她的人,使瑪阿思想被動的人。
她閱讀的那本書是他塞給她的吧?
等我們在日本的事一料理完,我就要管管這個馬爾科姆-莫瑟威爾。我要分析分析
他,我一定會發現他的缺點。這時我就猛烈衝進這個缺口,使他放手。我會感覺到他的
手指一根一根地鬆開,他的肌肉和力量鬆弛,我要看到他的失敗、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