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斯裡蘭卡回來後的幾天裡,瑪阿始終處於一種隱秘的激奮之中。從她的目光中可
以看出,她還沒完全從旅行和夢想中回來,沒有忘卻在那裡的縱情,那些鷹……以及那
條蟒蛇。她陡然變得沮喪,無欲望,充滿疑慮,沉默寡言,並且又強烈地要去做胸脯整
容手術……瑪阿的狀況使我想起自己當初與西吳她們分手後的憂郁。於是我告訴她了。
這種對失去天堂的共同懷戀之情把我們連在一起。而要想填補這種失落,就必須重新投
入工作,推出一台瑪阿的演唱會。我們不斷地談論我們的旅行。我對她說:
“瑪阿,在這次演出中必須融入我們在阿努裡塔牧場的一些發現,比如佛像,偶像,
聖像屋裡罩在紗簾下的金佛分子命題英國羅素的哲學用語。由兩個以上的原子命題,尤
其是那些動物。它們具有很強的魅力,我們必須創造,找到一些神聖的動物。”
瑪阿望著我,渾身顫抖著。說到動物又激起了她對鷹的渴望。
呂絲安排我們與法國索比分公司的基-勒普蒂吃了一次午飯。我發現他果真對瑪阿
不是無動於衷。這位大制作人眼中流露出一種緊張,甚至閃現出一種奇特的警覺。呂絲
看得很准。我幾乎不敢想象此人如此之強,真是張王牌。但這張牌目前仍很神秘,因為
勒普蒂並沒有企圖引誘瑪阿。他先是暗中注視著瑪阿,然後從正面直視她。他的目光並
沒有著意盯住瑪阿的某個部位,而是瀏覽她的全身,既關注,又坦率,絲毫沒有蠻橫或
盛氣凌人,反倒有種非同一般的好奇心,一種明顯的欲望。
瑪阿仍未從沮喪中擺脫出來,對一切都充耳不聞,好像困於某種障礙,被吞沒了一
般。當呂絲輕拍她的手以示鼓勵時,她所能做的僅僅是對呂絲微笑。瑪阿並不是在賭氣。
她是在逃避。她什麼也不介入。當我談起斯裡蘭卡時,瑪阿向我們投來責備的目光,怪
我太不謹慎,仿佛我褻瀆了那神聖的國家。但勒普蒂知道阿努裡塔牧場。慢慢地,他提
起達高巴,它們那巨大的白色圓頂,和尚們金閃閃的僧袍,以及廣闊的廟宇和湖泊。瑪
阿漸漸地專注起來,傾聽著勒普蒂的話。但勒普蒂並沒有利用這個機會,而是平靜地繼
續他的講述。
在喝咖啡時,我談起我們的工作。我對演出又有了進一步的想法。然而勒普蒂的態
度始終很審慎……他在等待,時機尚未成熟。我要求一筆巨額投資,大約幾百萬法郎,
他並沒完全同意,但不排除將來有可能參與。
此後不久,我遇到TLA台的馬蒂厄-洛裡斯。他對我的想法表示有興趣,但只此而
已,並不很投入。當然,是他最早發現瑪阿並首先將她推上電視的,這他可忘不了。他
覺得我的演出計劃有點冒險。這種事一般只敢用明星來做,所以他認為不應從演出入手,
最好先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錄制一盤新唱片,把“概念”重新調整一下,鞏固一下,然
後再將它鋪展開來。等唱片暢銷後再組織演出。
我去找馬蘭。他認為我是在胡言亂語,拒絕給我一分錢……他從沒真正相信瑪阿有
前途。我覺得勒普蒂有可能同意。馬蒂厄-洛裡斯已被哄騙住了,只有馬蘭是個阻力。
我決定從現在起與他一刀兩斷,不再受他牽制。他還我自由的同時,仍保留對第一盤唱
片及對叫聲的創造的一切權利。在這方面我仍有一點點被他掌握著。完全劃清界限是不
可能的……
走出電梯,來到大廳裡,我碰到了璐。我對她說明馬蘭已退出。
“我可不退出!”
璐站在我面前,尖聲地說道。聲音裡充滿渴望。她的後背映在一面大鏡子裡。她挺
著腰,兩腿緊繃,黑色緊身褲明顯地勾勒出那臀部的結實線條。潞對我夢想的瑪阿的前
途、對我的演出計劃以及宏偉目標都深信不疑。她對瑪阿很有信心,瑪阿已將她占據。
“我支持你,支持她……我來為她設計服裝,為她化妝。我要塑造她,對此我很有
信心。我了解她,我能感覺到,這是有形的。”
我有點懷疑璐這種歇斯底裡的熱情。她說話時總是畫蛇添足。我不喜歡她說什麼
“這是有形的”,這也太敏感、太露骨了。而實際上她的目標與我是一致的。我需要激
情,於是我們一起去旁邊一家酒吧。我把計劃更明確地說給她聽。一個聖像屋,一塊紗,
一首混有各種聲響包括各種器樂以及孔雀、巨獸、猴子等的叫聲的曲子,讓瑪阿的聲音
生發於這混沌之中……不必有一定的秩序,但仍要與背景樂有一種垂直的落差。不需要
體現飽滿的生命力,而是要唱出一種偏斜,一種失落,一種古怪。她還得進一步訓練她
那兩性的、令人不可思議的嗓音。這個嗓音及其假聲最終能使觀眾為之瘋狂。
璐已胸有成竹,我們將共同為此目標奮斗。她已預想到那嗓音的效果,渾身神經質
地顫動著,這是一種痙攣性的發洩痛苦的渴望,這種痙攣一陣一陣襲來,仿佛滾燙的熱
浪。
我向她講了在阿努裡塔牧場所見到的動物,講了它們對瑪阿的深刻影響。璐想象著
那些猛禽和巨蟒,她睜大眼睛,興奮地想象著混血的瑪阿與鷹和溫和而強壯的大蟒蛇在
一起,想象著鷹如何在她頭頂盤旋。她突然說道:
“蟒蛇會叫人覺得有點兒假,異國情調太濃了!”
啊!我喜歡她這樣明確。當然不能要蟒蛇,這不可能。我的演出可不是一個集市。
不過得找些別的動物,比如一只斯裡蘭卡孔雀。錄像機的屏幕可以疊映並放大它的形象,
尤其是那布滿花紋的雀屏。並可以用擴音器擴大它那可怕的叫聲,一種絢爛中的丑陋,
這正是我想表現的。一種美中不足,一種變了形的衰敗,另一種意義上的卓越。男最高
音是關鍵,是這個奄奄一息的世紀的真諦。
璐想了一會兒,忽然說道:
“我認識一個人,他負責管理納爾榜地區的一個野生動物園。他那兒有許多動物,
而且他認識一些同行,並與全世界各動物園有聯系,我們可以跟瑪阿一起去他那兒瞧
瞧。”
五天後我們來到離納爾榜20公裡遠的一個大型海邊野生動物園。裡面有各種動物。
烈日炙烤著白色的石灰巖。有些野獸在一個孤立的小島上打盹。一只犀牛突然出現並停
在我們的吉普車前,面對著我們,長長的犄角,具有史前動物的特征。這是一個龐大的
活化石,幾乎是白色的,渾身盔甲,笨重無比,又矮又壯,而且很固執,我們可不能與
它結伴。
稍後,當我們接近猴子居住區時,動物園的負責人呂西安突然提到一個人的名字:
阿爾羅……此人是一個靈長動物專家,既是個學者也是個業余愛好者,一個十分精確的
狂人。他發明了一些智力測驗,一些十分復雜的實驗,阿爾羅對狒狒尤其感興趣。動物
園園長抬起胳膊,指向一只通風的大籠子。
“這些是阿爾羅的狒狒,一共五只。”
我們看見了這些動物,是一種很特別的狒狒,紅臉,上面有很鮮艷的藍色條紋……
好像為戰爭或狂歡而塗了油彩,紋了身。狒狒們排成一排,坐在高處俯視著我們,居高
臨下,就像一群斯芬克斯。我們四個站在籠子前,而狒狒們則一聲不吭,無動於衷,毫
不畏懼。呂西安將五只狒狒一一指給我們看。一只雄性頭領大狒狒,一只雌性頭領狒狒,
兩只小雌狒狒,一只年輕的雄狒狒。我們與狒狒面對面,排成兩排。我腦子裡突然冒出
這麼一句話:“英國先生們!請抽簽!”這麼個對陣的格局真好笑。看來阿爾羅的這些
狒狒一點也不可愛。它們根本不歡迎我們,像木雕泥塑的一般,輕蔑地斜睨著我們,不
時輕輕翁一下鼻子,抬一下眼皮,或突然抖一下身子,用爪子抓撓抓撓,然後勉強地撅
撅嘴,仿佛在說:“你們可以走了,沒什麼可看的。走開……”
阿爾羅來了。他面色蒼白,個子很高,頭發金黃,給人一種透明的感覺,但渾身上
下都顯出一種僵硬、固執和堅決。阿爾羅為金沙薩一家動物園在非洲捕捉了這些狒狒,
他在那兒開始了他的研究、計算和試驗,後來金沙薩那家動物園破了產,就把狒狒轉賣
給了呂西安這個地中海沿岸的動物園。阿爾羅也在這兒留下來,他只領最低的生活費用
以照顧這些狒狒。
璐為這五只狒狒著迷,尤其是兩只雄狒狒那色彩鮮艷的紅腦袋和僵硬高聳的胸。從
她的目光中,我看出她的瘋狂念頭:把狒狒們偷運走。這正是我們要找的動物,我們的
圖騰,我們的標志,瑪阿和五只狒狒。
我們與呂西安和阿爾羅在一只大鳥寵邊上共進午餐。顏色絢爛的鳥兒們嘰嘰喳喳,
不時會有只鳥猛地從籠子一頭飛到另一頭,其余的鳥兒驚跳著,尖叫著,引起一陣混亂,
然後鳥兒們收起翅膀,一切又恢復了平靜。五顏六色的鳥兒們隱藏在樹葉中,互相窺探。
呂西安說到經費困難的問題。動物園抱怨游客減少,清理獸籠和購買飼料都很費錢。
璐趁機建議道:
“呂西安,我的建議聽起來也許有點瘋狂,我們想租你的五只狒狒,希望阿爾羅也
能一起去,這樣可以照顧和訓練它們。”
“可你們想用它們來做什麼呢?”呂西安吃驚地問。
“放心吧!不是去演馬戲,而是為了一場偉大的黃昏般的壯麗的演唱。”
“很好,黃昏般的,而且是壯麗的……可跟狒狒有什麼關系?”
“呂西安,你已聽過瑪阿的演唱了,我給你寄過一盤唱片。你不是很喜歡,認為很
雄壯嗎?”
“不錯,聲音非常驚人。”
“所以,你的五只狒狒將為我們的演唱而受訓練。”
我接過話頭說道:
“我們不強迫它們做任何特殊的力所不能及的事,這你可以放心,呂西安……我們
只是想讓它們擺個姿勢呆在舞台上搭起的小柱子上面,看上去像一些斯芬克斯。這是我
的設想……居高臨下,像埃及供奉的神聖的獅身人面獸。你瞧這很重要……它們將是瑪
阿的莊嚴的衛兵。”
我轉身對阿爾羅說:
“這能行嗎,阿爾羅?你對它們有絕對的自由支配權。你可以繼續你的觀察、分析
和測試。一切費用由我們承擔。”
阿爾羅默不作聲。瑪阿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顯然這個有些浮腫、略顯蒼白的高個子
男人讓她困惑。
“我不知道……”
他用目光征詢呂西安的意見。呂西安知道自己的動物園已面臨破產。但阿爾羅對這
危機、對狒狒面臨的威脅一無所知。於是璐開始對阿爾羅連哄帶騙,就像在跳一場婚禮
舞蹈,慢慢地,很謹慎,一點點進行……她發覺阿爾羅沒真正上鉤。她的方法讓他害怕。
相反,他不時地瞅瞅瑪阿,他被她迷住了。阿爾羅的蒼白似乎凝固了,僵住了。於是璐
便利用瑪阿在三人間制造一種甜蜜的、令人愉快的氣氛,並使阿爾羅成為他們的中心。
璐輕聲問道:
“你說呢,瑪阿?你喜歡這些狒狒嗎?”
瑪阿有些猶豫,朝阿爾羅望了一眼,充滿對科學的一種向往,她說:
“是的,我有點喜歡它們……但又有點怕它們,我該怕它們嗎?”
阿爾羅臉紅了,瑪阿站在他面前,寬寬的棕色肩膀,胸脯裹在一件白色無吊帶而有
鉤的胸衣裡。下面扁平的腹部則露在外面,可隱約看到細膩皮膚下的肋骨,很性感。而
瑪阿的臉則充滿了抗拒和冷漠。
我們離開了狒狒籠,朝呂西安的住所走去。阿爾羅剛才盯著瑪阿的肚臍以及短褲下
那小巧的臀部。他被瑪阿吸引住了。璐則進一步煽動他對瑪阿的欲望。
漸漸地,璐、瑪阿和我,出於一種本能的共識而合著哄騙阿爾羅。我沒料到瑪阿會
與我們合作。對於我們之間的這種突然出現的新聯盟,我還不太明白。這時大鳥籠裡又
傳來一陣叫聲和一陣翅膀撲打的聲音,同時還聽見野獸們的叫聲,喘息聲……空氣中混
合著皮毛、羊毛脂及麝香的氣味。海灘一直延伸到松林間。海風吹來,沖淡了獸籠發出
的怪味。阿爾羅顯得很柔弱,很虛。但在他那白皙的體內,可以感到一種鑽石般堅硬的
東西,一種令他那虛弱、蒼白的身體隱隱顫抖的瘋狂。瑪阿坐在他對面,身體強壯而結
實,渾圓健美的肩膀上沁出一層汗水。璐用長長的手指撫摸著瑪阿裸露的肩膀,可以看
到那裡的肌肉在棕色皮膚下收緊。一只鳥發出一聲響亮的歇斯底裡的咕嚕聲。我們望著
那五顏六色的鳥寵,鳥兒們在樹枝間亂動,有時會突然撞到一起,於是一陣驚跳,一大
群鳥突然飛起,到空中展成藍色的巨大扇形。
呂西安告訴我們,他可以很容易為我們搞到一只斯裡蘭卡大孔雀。即使是狒狒,也
能弄到……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呢?在阿爾羅的調教下,一切都能變得更自然。
經過討價還價和確定具體的技術措施之後,我們最後一次去看那些狒狒。雄性頭領
狒狒叫多特。據呂西安說與埃及的多特神同名,多特神是個賢明的、掌管律法和文書的
神。這頭叫多特的狒狒身體龐大,呈棕色,十分強壯,有50公斤重,真是少見,上唇上
布有白色胡須,下巴上長滿密密的黃色絡腮胡,頭頂有一簇毛發,臉是紅色的,邊上有
兩道天藍色條紋。多特打了個哈欠。阿爾羅說這不是因為困倦,而是一種敵意的表示。
我們看見它嘴中露出兩顆長而尖利的犬齒。多特的臉看上去就像猩猩,或渾身是毛的強
盜,甚至像長著山羊胡的日本幕府征夷大將軍。
雌性頭領狒狒叫卡爾曼,比較謹慎,色彩也沒那麼鮮艷,肥大的屁股上長著粉色老
繭並雜有一種淡藍色,這在雌狒狒中是很少見的。多特晃了晃頭和肩,卡爾曼馬上就明
白了它的意思,開始很小心地替它捉虱子。
另外兩頭雌狒狒分別叫瑪雷爾和洛爾。它們受多特的看管。受看管的還有一頭雄狒
狒叫馬姆特,它蹲坐在角落裡抓耳撓腮,一副窘相。
我從瑪阿的眼裡看出她不太喜歡這些長著犬齒的狒狒。它們互相窺視,緊繃著臉,
一副自以為是的傲慢模樣,面目凶惡,一群僵化的動物,生活在一個生硬的世界裡。沒
有寬容,只有嚴格的等級與地盤的劃分,再加上一些怪相構成的禮儀。這裡是多特的地
盤,雌狒狒們都屬於它。馬姆特只能呆在局外,還要不時地挨拳腳,被撕咬。其余幾只
狒狒都拿它出氣。馬姆特已習慣了這種虐待,習慣了仇恨、排擠和當替罪羊的生涯,不
再反抗。動物總是隨遇而安的。這些喜歡支配一切的動物便是我們人類的祖先。我們反
復觀察著它們的規則,“手”勢及煩惱和憤怒等各種表情……瑪阿則更喜歡阿努裡塔那
些在空中翱翔盤旋的鷹,還有那睡起來顯得憨態可掬的巨蟒。而這些拂拂則與人類太相
近、太警醒、太焦慮,總是時刻警惕著什麼,瞧它們那樣,我們都覺得累。真是放著自
在不自在!它們那一張張長臉沖著我們,金栗色的瞳仁在不停地打量我們;馬姆特在它
的角落裡盯著瑪阿。阿爾羅也禁不住偷偷瞧著瑪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