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塊傾斜的岩石遮掩下的一個凹口裡,海水比較平靜,回頭浪使海水輕輕地拍擊著;一層厚厚的發黃的奠苔已經在那裡堆積起來,風把其中一部分吹散,捲成漩渦,一直散佈到懸巖的頂上。馬弟雅思沿著崖邊的小路快步走著,手裡提著小箱子,身上的短祆扣上了紐子;他跟在漁民後面.漁民離他幾公尺遠。漁民的兩隻手各拿著一瓶滿滿的酒;由於海潮的聲音太大,他不再說話了。他不時回過頭來對旅行推銷員嚷幾聲,還用手時作出一些不明確的動作——這是一些沒有完成的更大的手勢的開端。馬弟雅思不可能想像這些手勢完成時該是什麼樣子,因為他每一次把耳朵側過來聽他說什麼,就不得不把眼睛挪向別處。有一會兒他甚至停了下來,想聽清楚一點。在兩垛幾乎筆直的牆之間的、一個狹窄走道的角落裡,水跟著浪頭忽漲忽落;在這個角落裡既沒有波濤,也沒有回頭浪;流動的海水在這裡是平滑的,藍色的,時起時伏地拍打著岩石。附近岩石的位置往往把水突然帶進甫道,使水漲得很高,比原來衝進來的浪頭高得多。可是水馬上就落下去,在幾秒鐘內使同一處地方的水位低得那麼厲害,簡直叫人驚訝為什麼還看不見水底的沙灘,鵝卵石,或者海藻的拂動的莖尖。水面卻相反,始終保持濃藍色,沿著堤壁的海水帶點紫色。可是只要稍從海岸望開去,就覺得海水在佈滿了雲的天空底下,是一片碧綠,沒有光澤,不透明,像凝固了似的。
一塊離岸較遠的礁石,由於已經坐落在浪濤不甚洶湧的地區,雖然礁石本身不很高,也不至於受到定期的淹沒。它的周圍只有一圈浪花的泡沫圍繞著。三隻海鷗動也不動地棲在礁石的微微露出水面的部分,有一隻比其餘兩隻稍高一點。它們都向著同一方向露出側面,模樣兒完全一樣,彷彿在同一背景的畫布上用同樣的模板畫出來似的——腳是僵直的,身體是橫的,頭向上舉,眼睛固定不動,嘴尖指向天邊。
現在道路沿著一個小海灣落下去,一直到達一個蘆葦叢生的小海灘,是一個非常狹窄的山谷的盡頭。三角形的沙灘被一條擱淺在灘上沒有桅的漁船和五六隻捕蟹的籃子完全佔據了;那些捕蟹的籃子是疏格子的圓籃,由細長的小棍子加上柳條結紮而成。離海灘稍遠一點,在蘆葦開始生長的地方,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坐落在一塊平坦的草地中間,一條很陡的小徑把草地和海灘連接起來。漁民用手裡的一瓶酒指著房子的石板屋頂說:「到了。」
這個聲音突然恢復了正常,使馬弟雅思非常驚訝:現在他不再需要大聲叫嚷來使人聽清楚了,風和海水的震耳欲聾的響聲已經完全消失,使人以為到了離海好幾公里以外的地方。他回頭一望,地勢還剛開始落下來,可是小海灣很狹窄,小徑上頭的懸巖的頂上又有一串小丘,這就足夠使小徑得到掩護。這裡看不到波浪——既看不到它們連續不斷的衝擊,也看不到它們的飛濺,連它們最高的浪花也看不見——突出海面的岩石把它們遺沒了,這些岩石把小海灣的人口封閉了四分之三。這裡的海水彷彿被一系列左右交錯的堤壩保護著似的,十分柔和平靜,像風平浪靜時期的海水。馬弟雅思彎下身去從陡直的邊沿向下望。
他看見下面有一塊平台,略略高出水面,是在岩石上馬馬虎虎開鑿出來的,長度和闊度足以讓一個人舒舒服服躺在上面。不管這塊平台是天然的還是人工開闢的,反正人們正在利用——或者過去曾經利用過——大概是漲潮時用來停泊小漁船的。從小徑走到平台上並不十分困難,因為岩石上有許多缺口,恰好構成石級,其中只有幾級缺少踏腳處。這個雛形的碼頭還有四個鐵環補足它的設備:四個鐵環是鑲在筆直的巖身上的,頭兩個在最下面,和平台一樣高,兩個鐵環間的距離約一公尺;另外兩個裝置在一人高的地方,稍為分開一點。手臂和腿擱在這四個鐵環上面的姿勢是不正常的,顯示出使用鐵環的人身材十分苗條。旅行推銷員馬上認出了這是維奧萊。
真是相像得不能再相像。不僅那個還帶著孩子氣的臉和那雙大眼睛,圓而瘦削的脖子,金黃的頭髮,完全一樣,而且連胞窩附近也有同樣的凹痕,直到皮膚上細密的肌理也相同。在右腰肢稍下面一點的地方,她有一粒突出來的德,顏色是紅中透黑,像螞蟻一樣大小,形狀像一隻三角星,非常像個V字或Y字。
在太陽底下,在這個四面擋住了風的小山谷裡,天氣很熱。馬弟雅思解開了他的短祆的腰帶;雖然天空仍然佈滿了雲,可是風吹不到,也就覺得不那麼涼了。越過這些擋住小海灣人口處的岩石,向大海那邊望去,仍然可以望見那塊略略高出水面的礁石,以及它周圍的泡沫花邊和那三隻動也不動的海鷗。海鷗並沒有改變方向;由於它們離小海灣很遠,雖然看的人走動過了,可是它們的角度仍然未變——就是說,看的人仍然看見它們的側面。一道淡白的陽光從雲層的一個看不出來的裂縫裡照射下來,給這景色添上一層蒼白。海鷗的白色原來就是沒有光澤的,在這道光線的照耀下,使人很難估量它們的距離;你可以想像它們在幾里路以外,也可以想像它們在二十步以外,甚至可以想像不費氣力伸手就可以摸到它們。
「到了。」漁民用快活的聲音說。陽光消失了。海鷗的灰白色羽毛又回到六十公尺左右的距離。在陡削的懸巖邊沿上的小徑——有些地方小徑太貼近懸巖的邊沿了,因為懸巖的邊沿新近有些地方又坍倒過——小徑突然幾乎垂直地落下去,一直落到房屋周圍那片平坦的草坪上。房屋只有一個窗戶,是個狹小的方形窗戶。屋頂鋪著很厚的、不整齊的石板,是手工鑿成的。「到了。」漁民又說。
他們走進屋子。水手先進去,旅行推銷員跟在後面,順手把門帶上,門上的插銷自己關上。事實上,這所小房子離村子相當遠,並不像房主人所說的「只走三十秒鐘就到了」。主人的名字用粉筆寫在門上:「讓-羅賓」。書法笨拙,既寫得過於用心,又彷彿全無把握,使人想起小學生的書法作業;不過一個孩子即使踉起腳尖,也不可能到達門板上的那個高度。字母b的一豎寫得不直,向後面倒下去;上面的圓圈又太圓了,彷彿一個翻倒的圓肚花瓶和瓶頸連在一起。馬弟雅思一邊在沒有亮光的過道裡摸索前進,一邊思索著這個名字是不是水手自己寫上去的——抱著什麼目的才寫的。「讓-羅賓」,這個名字對他說來確是熟悉的,可是還不能夠使他想起和這個水手有關聯的一些往事。屋子裡面很黑暗,也很複雜,在屋子外面,他雖然看到了屋子的狹小和只有一個窗戶,也不會想像得出屋子裡面會這麼複雜。他在黑暗中摸著水手的背脊前進——好幾次突然轉彎——他根本看不見他是在穿越房間還是穿越走廊,或者僅僅是越過幾扇門。
「注意,」漢子說,「這兒有個石級。」
現在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輕微,彷彿害怕驚醒睡著的人、病人,或者一隻惡狗似的。
這個房間給馬弟雅思的印象是相當寬敞——當然沒有他想像中那麼狹小。從方形的小窗戶——一定就是面對小海灣的那個窗戶——射進來一道強烈的、耀眼的、然而也是有限的光線——照不到房間周圍,甚至達不到房間的中央。從黑暗中清楚地顯露出來的,只是一張笨重的桌子的一角,和有些地方鋪得不齊整的地板。馬弟雅思向窗戶那邊走去,想從那些骯髒的玻璃上望出去。
他沒有來得及認出窗外的景色,因為他的注意力馬上被一件用具——大概是一件廚房用具——突然跌落在地上的響聲吸引到相反的方向去。他分辨出離窗戶最遠的屋角里有兩個人的輪廓,一個就是那個漁民,另一個是個少女或者少婦;這個女子是他到目前為止沒有看出來的,她的身材苗條,脆弱,穿著一件緊身袍子,顏色如果不是黑色的,就是深色的。她彎下腰,屈著膝,去抬起跌落在地上的用具。水手動也不動地站著,在她的上面,兩手叉腰,頭稍向下俯——彷彿在凝視著她。
在他們身後有些火焰從一個圓形的洞口裡露出來,這洞口開在一個平面上,火焰是黃色的,很短,向兩邊散開,以免越出洞口;它們是從一個靠在後面牆上的大火爐的爐口裡噴出來的,爐口的兩個圓形的生鐵蓋子有一個被拿掉了。
馬弟雅思繞過那張大桌子走到他們倆那裡去;可是主人絲毫沒有介紹客人的意思,連別的話也沒有說。他的洋溢的感情已經完全消失,現在主人的臉是嚴厲的,臉上半閉的眼睛露出一絲憂慮,或者憤怒。在旅行推銷員轉過身去望窗口的那一剎那間,他和那個年輕的廚娘——他的女兒?——他的老婆?——他的女僕?——之間,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大家默默無言地坐到飯桌旁邊。餐具只有兩隻盛湯的盆子,直接放在木桌面上,還有兩隻酒杯和一隻中等大小的鐵錘。兩個男人面對窗口,坐在一條和桌子平行的長凳的兩端。水手從衣袋裡摸出小刀,拿小刀上的拔瓶塞器先後把兩瓶紅酒都開了。女人給馬弟雅思擺上一隻酒杯和一個盆子;她接著又拿來一鍋子滾熱的土豆,最後徒手拿來兩隻煮熟的「蜘蛛蟹」,盆子也懶得用一隻。然後她坐在面對旅行推銷員的一張凳子上——因此她是坐在馬弟雅思和窗口之間,背著亮光。
馬弟雅思盡力想通過玻璃窗望出去。水手給大家倒酒。兩隻翻過來的蟹在他們面前並排放在桌上,多節的蟹腳向著天,稍微向內收縮。馬弟雅思望著對面的女人,看見她只穿了一件佈施子,他覺得自己太熱了。他脫掉身上的短襖,扔在長凳後面的一個箱子上,解開上衣的紐扣。現在他後悔被拉到這個破房子裡來,他覺得自己在這裡是一個陌生人,討人厭,惹人不信任;何況他到這兒來也沒有什麼理由,因為正如他所預料得到的,他在這兒沒有希望賣出任何手錶。
他的兩個同桌的夥伴開始不慌不忙地用指甲剝土豆皮,他也伸手向鍋裡拿了些土豆,學他們的樣子。
突然間漁民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出人意外,使馬弟雅思嚇了一跳;他把自己的視線從黑袍子轉到主人的突然恢復平靜的臉上。主人的酒杯又干了。馬弟雅思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想起來這也真有趣!」漢子說。
旅行推銷員考慮要不要回答。他認為最好還是埋頭剝土豆,他的長得異乎尋常的指甲使他剝起來很方便。他望著那件薄薄的緊身黑施子,望著背著亮光的頸背上的亮光。
「當我想起了,」漢子說,「我們倆坐在這兒安安靜靜地剝土豆的皮…-」
他笑了,沒有接下去把話說完。然後他用下頷指了指桌上的蟹,問道:
「這東西,你愛吃嗎?」
馬弟雅思作了肯定回答,然後向自己提出同樣問題,得到的結論是,他剛才的回答是謊話。不過,他倒覺得蟹的氣味並不難聞。水手拿了一隻蟹,把蟹爪一隻一隻撕下來;他拿了小刀,用刀刃在蟹肚子上刺穿兩處,然後用一個有力而乾脆利落的手勢把蟹身從蟹殼上拆出來,左手拿著蟹殼,右手拿著蟹身,他停頓了一下,仔細觀看蟹肉。
「他們還說這些蟹沒有肉呢!」
緊跟在這句話後面的是幾句咒罵漁商的話,最後當然又像往常那樣用幾句譴責蜘蛛蟹的價錢太賤的話來作結束。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拿起鐵錘來敲蟹爪,在他面前的盆子和旅行推銷員的盆子之間那一塊桌面當作了鐵砧。鐵錘發出了一下下短促而尖銳的敲打聲。
有一隻蟹腳不容易敲碎,他用力地敲,有些汁濺了出來,射到那個年輕姑娘的臉上。她一句話也不說,用食指的指背把汁揩乾淨。她的無名指上戴了一隻金戒指,完全可以認為是結婚戒指。
水手繼續他的獨白,時而談到島上居民的生活越來越困難,黑巖村的逐步發展,時而又談到今後島上大部分地區都可以使用電燈,他自己拒絕把電線接到他的房屋裡,他在懸巖的這個角落裡和「小姑娘」以及漁網、漁具等一起過著「美好的生活」。在整個談話中,對馬弟雅思絲毫沒有提出什麼問題,對方即使提出了一句問話,也從來不需要馬弟雅思回答;遇到這種場合,只要等待幾秒鐘,水手的獨白就會繼續進行,彷彿完全沒有停頓過似的。
很明顯,水手談的始終只是一般情況,不想談他個人的歷史。他一次也沒有提起他在什麼時候認識馬弟雅思,也沒有提起在那個難以確定的時期中把他們聯結在一起的友誼,而旅行推銷員卻在盡力思索那段時期離現在有多遠,延續了多久,但是他想不出來。有時漁民像親兄弟似的和他說話,忽然又馬上把他當作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客人。水手在熟不拘禮時只管他叫「老馬」,這個稱呼對他想弄清他們的友誼也沒有絲毫幫助,因為到目前為止——如果他的記憶不錯的話——還沒有人這樣叫過他。
不僅是他們結交的日期和時間長短他記不起來,就是地點和當時環境他也弄不清楚。照馬弟雅思的看法,這地點不可能在島上——這一點有各種理由可以證明——除非那時期是在他的青年時代。可是水手也沒有談起他自己的青年時代。恰恰相反,水手不厭其煩地仔細談論著去年秋天裝置在燈塔裡的凹凸透光鏡,這種鏡光力很強,能夠透射最濃的霧。他開始解釋這種裝置怎樣運用,可是他對於儀器的描述,即使夾雜著一些技術上的術語,卻從開頭起就說得十分含糊,以致旅行推銷員根本不想再聽下去。他覺得這位主人是在重複著一些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話,自己根本不理解這些話的意義,只是隨心所欲地拿來裝飾自己的談吐,而談吐本身又更是七顛人倒。他說起話來,大都運用迅速汽派浩大而又複雜的手勢來加強語氣,而這些手勢和他說話的內容又似乎不甚關聯。因此一隻大蟹螯的各個不同關節就隨著他的手勢在桌子的上空飛來飛去,描畫著許多圓圈,螺旋形,環形和8字;由於蟹螯已經敲破,許多碎片就飛出來,落到桌子周圍。吃下去的籃和過多的說話使他口渴,他不斷地停下來給自己倒酒。
那個年輕女人的酒杯裡卻相反,酒似乎沒有動過。她一句話也不說,吃得也很少。為了保持乾淨,每吃一塊蟹肉,總要細心地把手指吮乾淨——也許是對客人表示敬意吧。她把嘴唇伸長,把嘴巴撅成圓形,一連好幾次把手指伸過去再拉出來。為了看清楚自己的這些姿勢,就朝窗口那邊把身子半轉過來。
「燈光把懸巖照耀得像白天一樣。」漁民把這句話作為結束。
這句話顯然是錯誤的:燈塔的光從來不曾照到燈塔腳下的海岸。對於一個自稱為水手的人說來,犯這種錯誤是令人驚異的,而水手卻似乎認為這是燈塔的職責,這樣可以把岩石的詳細情況指示給航海的人們,使他們有所趨避。他大概從來不曾在夜間使用過漁船。
那個「小姑娘」側著身子,動也不動,中指插在嘴裡。她向前俯下身子,垂著腦袋;渾圓的後頸背肌肉繃緊,在背後射過來的陽光下閃著亮光。
可是她向陽光那面側轉半個身子,並不是為了要看清楚手指是否吮乾淨了。從馬弟雅思所處的位置看來,她的眼睛正在從側面望著窗戶的一個角落,似乎想透過骯髒的窗玻璃看見外邊的什麼東西。
「這個小娼如真該給她一頓鞭子!」
旅行推銷員開頭不知道主人說的是誰,因為他沒有注意前面的幾句話。等到他明白了說的是勒杜克家的最小的女兒,他不禁自問水手怎麼會轉到這個話題上來的。他利用主人停止說話的片刻也說了一句贊同的話,因為根據他從早上到現在所聽到的話看來,這小女孩似乎的確需要給鞭打一頓,或者甚至於需要給她更嚴重的懲罰。
這時候他發覺水手的視線在朝他的方向射過來。他大著膽子向左邊一瞥,發覺水手正在打量著他,神情那麼驚異,使得馬弟雅思自己也驚訝起來。可是他沒有說過什麼特殊的話。難道僅僅是因為對方不希望他回答嗎?馬弟雅思盡力回憶自從他走進屋子以後說過些什麼別的話。他沒法子肯定,也許他說過房間裡很熱——也許也說過幾句關於燈塔的一般的話……他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歎了一口氣:
「有了孩子可真麻煩。」
他看見漁民不再望他,才寬下心來。漁民恢復了剛才那種滿懷心事的樣子,不再說話,兩隻手空著,毫不活動,兩隻前臂靠在桌子的邊沿上。他的視線——越過吃剩的蟹,一隻空酒瓶,一瓶滿滿的酒,穿黑袍子的年輕女人的肩膀——毫無疑問地射向那只方形的小窗。
「明天一定下雨。』他說。
他仍然沒有動。過了大約二十秒鐘,他自己更正說:「明天……或者後天,準沒錯兒。」
不管怎樣,那時候旅行推銷員已經去得遠了。
漁民沒有挪動身體,接下去說:「如果你是在張望雅克蓮的話….,,
馬弟雅思猜測他這句話是對那個年輕女人說的,可是又絲毫找不到證據。她呢,又開始吃蟹,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漢子繼續說:
「你可以希望我會很好地接待她。」
他在「很好地」三個字上加重語氣,明白地顯示出應該從反面去理解。此外,他像島上的許多人一樣,用「希望」這種字眼來代替「想像到」——在這裡,「想像到」的意思其實是「害怕。」
「現在她再也不會來了。」旅行推銷員說。
他真想收回這句笨拙無比的話,同時又過分匆忙地補充一句:「我的意思是說,這時候她大概回去吃午飯了。」這句話反而使他感到更窘。
他不安地向周圍望了一眼:幸而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話,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窘態。那姑娘低著眼睛望著一塊蟹殼,她想把舌尖伸進蟹殼裡去。漢子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薄薄的布袍子把肩膀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肉,另一部分是黑色的袍予——望著窗口。
漢子用低而清晰的聲音說出三個字:「…擁蟹來……」這三個字似乎和前面所說過的一切都聯繫不上燃後他第二次哈哈大笑起來。
馬弟雅思剛才突然害怕起來,現在卻有一種無所適從和疲勞的感覺。他想找一個可以依附的東西,可是只找到一些零星碎片。他問自己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他問自己一小時以來和一小時以前他做過些什麼,比如在漁民的小屋裡……沿著懸巖……在村裡的酒店裡…。
眼前這時刻,在這所破房子裡,一個漢子坐在桌子旁邊,面對著小窗口,眼睛半閉著。他的十分強壯的手空著,毫不活動,半張開半合攏,露出長而彎曲的指甲,像爪子一樣。他的視線射向窗口的時候,也順便望一望一個十分年輕的女人的瘦削而光滑的脖子,那女人也像他一樣動也不動地坐著,低垂眼睛望著自己的雙手。
馬弟雅思自己坐在漢子的右邊,年輕女人的對面,顯然和他們兩人的距離是相等的;他在想像:從屋主人坐著的位置望過去,到底可以看見些什麼……眼前這時刻,在漁民的破房子裡,他正在吃午飯,同時等待可以繼續訪問顧客的時間到來。他到這裡來的時候,不得不跟著屋主人——在村子裡遇見的一個過去的同學——沿著懸巖走。至於在酒店裡,他不是賣出了一隻手錶嗎?
可是這些辯解並沒有使他感到滿意。再早一些時候,他在大燈塔和市鎮之間的路上做過些什麼呢?後來在市鎮裡呢?再早一些時候呢?
總之,從早上起,他做過些什麼呢?他覺得這一整段時間很長,不明確,使用不當——也許不僅是由於售出的手錶數量很少,也由於這些買賣的成功很偶然而沒有規律——不過那些做不成的買賣情況也一樣,甚至那些臨時增加的路線也是如此。
他真想馬上就離開這兒。可是他不能夠這麼突然地離開他們,因為這頓飯是否已經結束還不知道呢。這頓飯的安排完全.沒有任何形式,更使得旅行推銷員無法理解自己到底處在怎樣的境地。在這種情勢下,他沒法子按照任何規則來行動,這條規則以後回想起來應該是切實可行的——可以作為緊急情況下行動的準繩的——在必要時可以保護他的。
在他的周圍,所有事物的現狀不能給他提供任何線索:那頓飯既沒有理由認為已經結束,也沒有理由認為應該繼續。一個空酒瓶和滿滿的一瓶酒(雖然瓶塞已經拔掉)並排放在一起;一隻蟹已經分散成為無數碎片,原來是哪一部分都認不出來,而另一隻蟹卻完整無缺,像開始時一樣朝天躺著,多刺的背翻了過來,多節的蟹腳向著肚子的一個中心點屈進去,灰白色的長臍作Y形;鍋子裡還剩下差不多一半土豆。
可是沒有人再吃了。
小海灣人口處拍擊著岩石的浪濤,把它們的有規律的聲音悄悄傳過來,起初從遠處侵入靜寂,不久就把越來越響的巨聲充滿了整個屋子。
她的向下俯著的臉,願來在窗戶前面背著陽光,現在悄悄轉向左邊——這樣就能充分望見那四塊方形的窗玻璃——又把身體倒過去,這一次是向另一個方向轉,前額對著最昏暗的角落,頸背全部暴露在陽光下。在黑飽子上端的頸背那裡,露出一長條新抓破的傷痕,像荊棘在太嫩的皮膚上留下的傷痕一樣。傷痕上面一滴滴微小的血斑彷彿還是潤濕的。
一個浪頭衝到懸巖腳下。馬弟雅思按照心跳的速度數了九下;又一個浪頭衝過來。從窗玻璃上還可以看得出塵埃裡流下的雨點。從前有一個下雨天,他坐在這個窗戶前面花了整個下午來繪畫棲在花園盡頭的籬笆木樁上的一隻海鷗。人家經常把這件事告訴他。
低垂著眼睛的臉轉回到原來的位置,背對著窗玻璃,面對著一隻盛著蟹腳的盆子,蟹腳已經成為無數紅白的碎片。
在更遠的地方,一個浪頭破散了,幾乎不容易聽得出——也許這只是呼吸聲——例如旅行推銷員的呼吸聲?
他彷彿又看見了海水一漲一落、有節奏地衝擊著防波堤的筆直堤壁。
更近一點,在他的盆子裡,他看見同樣的一堆紅白色的像刀刃和尖針似的碎片。海水又淹沒了鐵環留下的痕跡。
他正想作一些手勢和說幾句話,以便能夠很自然地告辭——例如看一看手錶,說一句:「已經幾點鐘了,」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表示不得不…等等——可是正在這時候,水手突然下了決心,伸出右手到鍋子裡揀了一隻土豆,拿到眼睛跟前——那麼近——彷彿要像近視眼患者那樣仔細地看個清楚——可是他的心事可能在別處。馬弟雅思以為他要剝土豆皮了。事實卻並不如此。他的大拇指的指端慢慢地撫摸著土豆上的一個粗糙的大痛,繼續沉默地察看了幾分鐘以後,土豆又被放回到鍋子裡的土豆堆裡去。
「老毛病又發作了。」漁民喃喃地自言自語。
毫無疑問,他的心裡總惦記著剛才的話題,所以他馬上又回到那個話題上去。他說他遇見了勒杜克家兩個長女中的一個:瑪莉亞-勒杜克,她「又一次」出去找尋她的妹妹雅克蓮。他用各種侮辱性的名字來稱呼雅克蓮,其中最激烈的從「惡鬼」到「小吸血鬼』嘟有。他自己在獨白中越說越激昂,他大聲說,以後不准她到他家裡來,他甚至禁止她踏進他的小屋子附近一帶,他還勸告「這一位」不要偷偷地到別處去和她會面。所謂「這一位」就是坐在馬弟雅思對面的那個年輕女人。她動都沒有動,甚至連漢子憤怒得站起來,超過桌子向她俯下身子,彷彿要動手打她時,她也沒有反應。
他的怒氣稍微平靜以後,他就用隱隱約約的說話談起那個女孩子的罪行——總是那麼幾件——使得旅行推銷員這一次重聽一遍覺得比以前幾次更糊塗。他的談話不是用明確清楚、直接的語言一件一件地敘述,而像慣常一樣使用一些十分含糊的屬於心理學範圍或者道德方面的暗示,還加上無數說不盡的因果關係,使人根本弄不清楚主要責任由誰來負。……
於連,那個麵包活的學徒,上星期差點兒淹死。除了雅克蓮-勒杜克,還有好幾個人牽涉在這件事裡,至少按照水手的敘述是如此;有個年輕的名叫「小路易」的漁民和他的未婚妻——更正確點說應該是他的「前未婚妻」,因為現在她拒絕嫁給他了。路易剛滿二十歲,於連比他少兩歲。星期目的晚上,他們倆吵起來了……
可是馬弟雅思不能確定那個女孩在什麼程度上和這個爭吵有關,也不知道到底這是謀殺未遂呢,還是自殺未遂,或者僅僅是一個意外事件。此外,那個未婚妻所起的作用也不僅限於最後婚約的決裂(其實只是威脅著要決裂);至於那個年紀大一點的朋友把所謂情敵的話轉告給麵包店的學徒——據說轉告的時候把話歪曲了……
馬弟雅思認為水手的意思主要是譴責那兩個年輕人沒有協商一致把那個年輕姑娘淹死。他擔心的是,如果不參加討論維奧萊的惡劣行為和她應得的懲罰,可能引起主人對自己的懷疑,於是他就不再提起要走的事。他甚至認為,最好主動參加討論。聽見屋主人開始稱讚「那位可憐的勒杜克太太」,他就想把早上訪問勒杜克太太和她的三個女兒的情形說出來;可是他已經記不起兩個大女兒即將結婚的任何細節,只好臨時捏造一些。接著他就談起他和他們的舅父的友誼,那位舅父是在城裡輪船公司做事的。談起他在碼頭上和這位舅父最近的一次會談,很自然就談到他今天一整天的經歷上來。他說,他今天一早就起來趕乘輪船,因為他必須從家裡步行很長一段路才能到達碼頭。他走得很快,一路沒有停頓。他到達碼頭的時候太早了點,他就利用開船以前的一段時間把第一隻手錶賣給一個輪船公司的水手。他到了島上以後,生意就不那麼順手了——起碼在開始時是這樣。但是總的說來,早上的買賣也並不算太壞——顯然是虧得他事先把訪問的路線作了仔細和詳盡的安排。按照昨天他擬定的計劃,他是從碼頭上的幾家住戶開始的;後來他租了一輛很好的自行車,騎上車子向黑巖村那邊駛去,沿路停下來挨家訪問,有好幾次他甚至離開大路,去訪問那些單獨的住戶,凡是他認為值得訪問的都訪問了。他就這樣在馬力克農舍賣出了一隻質量最好的手錶。在路上的這些周折,使他花費的時間很少,因為那輛租來的自行車十分輕快,騎著這樣的車子真是一件樂事。手錶的售出有時手續快得驚人:他只要打開箱子(開了鎖扣,翻開箱蓋,等等……),貨色的質量立刻就把顧客吸引住。只要幾分鐘就成交。例如在那家只有夫妻倆的人家,情形就是如此,那家人家坐落在離大燈塔村子入口不遠的路邊。再過去一點,他在咖啡店裡又賣掉了一隻手錶,正在準備吃午飯的時候,他遇見了童年時代的朋友讓-羅賓,羅賓馬上請他到這兒來吃飯。
因此馬弟雅思跟著羅賓走到這所小房子裡,這所房子離村子很遠,離海很近,坐落在一個小海灣的深處。他們馬上坐下來吃飯,一邊吃一邊敘舊,談論分別以來島上的變化,雖然這些變化並不多。午飯以後,馬弟雅思拿出手錶給屋主人們欣賞,可是他不能在這兒逗留得太晚,因為他還要按照擬定的時間表去兜售手錶,以便在開船以前回到港口——就是說,在四時一刻以前。
開始時,他在黑巖村作了系統的挨戶訪問,在那裡賣掉了幾隻手錶——其中三隻是賣給一家人家的,就是開食品雜貨店的那一家。他又訪問了一小時以前在酒店裡會見過的那兩個漁民,其中一個買了他的一隻手錶。
出了村,大路沿著海岸向東伸展,可是離懸巖有相當距離,中途越過一塊既沒有樹木又沒有房屋、一任風吹雨打的曠野。由於地勢高低不平,在大路上往往望不見海。馬弟雅思踏得很快,風沒有妨礙他,反而幫助他前進。天空完全佈滿了雲。天氣不冷也不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