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強恩躺在豪華套房裡的超級大床上,情不自禁地回想著改變自己命運的今天一整天的經歷,無法成眠。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還沒理出頭緒來。先是中午和《第4頻道新聞》的訪談,接下來是這間美妙的住處和這些禮物及農飾,然後是和吉兒的晚餐。他第一次體驗到被別人像神一樣崇拜的感覺,也難怪強恩會搞迷糊了。
對強恩而言,吉兒美麗、聰慧,卻又是那麼的脆弱。她也同樣對巴強恩充滿敬意——一種強恩不配得到的情感。他無法忘懷她柔軟的雙唇,仍舊可以感覺到它們壓在他渴求的唇下的感覺。他的身體對她修長的胴體依然記憶猶新,急切地渴望和她再次接觸。然而他瞭解這是不可能的。一旦她發現巴強恩的真面目——一個騙子而非英雄——之後,一定只會對他嗤之以鼻而後轉身離去。
還有她所提到的他在越南的同事又是怎麼回事?就他的過去採訪他們又是怎麼一回事?這個疑問只能加深他的不安。一想到明天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巴強恩就在床褥間輾轉難眠,直到清晨4點左右才逐漸陷入不安的睡眠中。
他夢到自己坐在環道滑車上,只是這輛環道滑車沒有上坡的時候,而是一直在往下衝,不斷地加快速度,愈來愈快。他聽到尖叫聲,但既然他是車上唯一的乘客,那尖叫聲必定是由他喉嚨裡發出來的。他很想下車,但是那機器開得太快,如果他跳車一定會摔死。他只能緊抓著安全槓大聲尖叫,祈禱環道滑車會停下來。
第二天早上,巴強恩睡到很晚才起來。吉兒從電視台打電話通知他一小時後要在第4頻道錄像,她會派車來接他。這時他才醒來。
「記住別跟任何人說話,強恩。不管你到任何地方,記者都會像禿鷹一般跟隨你。他們會一直監視著你,但是用不著理會他們,而且不要回答任何問題。」
強恩搖搖晃晃地下床,在噴頭下站了12分鐘,先用熱水沖去身上的疲乏,然後再以冰冷的水讓自己清醒一下。當他淋浴完出來時,慇勤的客房服務部早已備好熱騰騰的咖啡、鬆軟的牛角麵包,配上進口小菜等著他享用了。
他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但還是啜了幾口熱咖啡。托盤上放著今天的報紙,包括當地的報紙和一份《紐約時報》。強恩瞄了一眼頭條,內心一陣畏縮。
《芝加哥先鋒報》的頭版是這麼寫的:《英雄今日獲百萬》;《芝加哥號角報》則是《英雄的報酬,絕妙的百萬美元》;甚至連嚴肅的《紐約時報》也在它的頭版右下角報道了他的故事。至於《今日美國報》則以紅藍白三色為底作了佔滿頭版半頁的標題報道:《104號班機天使直上雲端》,還登了一張強恩昨晚從餐廳出來,在前擁的人群和閃光燈中的照片。
(口歐),上帝!強恩暗咒一聲丟開報紙。我該怎麼阻止這鬧劇繼續演下去?在事情沒有鬧大前,我必須和吉兒談談。
他研究衣櫥,小心地選擇了他認為是最便宜的衣服,因為它們看起來和他多年來所穿的類似。一旦他告白之後,這些東西將不再屬於他,而所有時髦的意大利西裝也得歸還。他不想從第4頻道騙取除了身上以外的其他任何東西。要是巴強恩知道他穿的那件T恤價值250美元、褲子275美元、夾克900美元,甚至那件罩在最外面的薄風衣都要值1000美元,只怕他會圍著飯店的浴巾到電視台去了。
強恩希望能在開播前找到吉兒,但卻不可能;整個電視台一片亂糟糟。而且巴強恩一見到被聚集在攝影棚裡的舊日同胞,頓時又忘了所有的事。這些人曾和他並肩作戰,是他多年沒見、情同手足的戰友。韋湯姆朝他伸出粗大結實的手臂,強恩奔上前去,兩個大男人欣喜萬分,不禁相擁而泣。貝查理也在那裡,還有其他一大群人。強恩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吉兒正看著他們的重聚,她眼眶濕潤地微笑著。她給他們15分鐘敘舊,但是攝影棚的時間很寶貴,而且開播時間也快到了。
「20多年前,」吉兒敘述著,「剛剛踏出高中校門、只有17歲的巴強恩已相當突出。在絕大部分被徵召的士兵中,他是自願從軍的,而且是參與越戰年紀最輕的軍人。」
第一個被訪問的韋湯姆是個40出頭的強壯黑人,他曾在查理帶領的巡邏小隊中中了埋伏而幾乎喪命。他以沙啞的聲音敘述當時的情景。
「接下來我只記得自己躺在醫院裡,旁邊病床上躺著另一個也參加了巡邏的夥伴,原本我認為遭遇突襲時他已經陣亡了。我問他:『我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兄弟?我們是死了還是活著?』他回答我說:『那個瘋狂的弟兄巴強恩,是他折回來救我們脫險的。』」韋湯姆直視著攝影機。「他應該被報道、受頒獎,」他堅定地說道,「然而陰錯陽差的是,當時現場卻沒有半個軍官目睹此事。」
下一個上沙奇鏡頭的是貝查理。「這瘋子衝到稻田里把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拉出來,總共6個人。嘿,所以我一點也不驚訝是巴強恩到飛機裡去救了人!」
這是感人的一幕,足以叫觀眾哭濕手帕。經過了20年後,當初參與那場血腥、無意義戰爭的同胞再度重聚;一個已被這社會遺忘多年的男人因為又一次無私地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去拯救別人而再度被記起;他20年前的老戰友們站出來證明他早已是一個英雄,而104號班機事件不過是他的另一個事例罷了。
「在情緒激動的團聚之後,」吉兒述說著,「強恩的老戰友們目睹了電視台經理衛查理頒給他一張百萬美元的支票的情景。」
巴強恩沒料到這筆錢會在攝影機前交給他。他本想在此之前向吉兒坦白一切,但沒有人給他這個機會。而現在,一切都太遲了,他只能滿面笑容地接受這張象徵性的大支票。不過他心裡也形成了一個稍微可以減輕他罪惡感的計劃。
「正當巴強恩要對突如其來的財富有所反應的時候,國防部長也帶來了參議院的緊急決議,授予巴強恩榮譽勳章。」葛吉兒難以掩示聲音中的感動。她為能置身這件事而激動,為她自己,也為強恩興奮不已。「這項榮譽是對他20年前只因當時沒有高級軍官見證或報告而受到埋沒的事跡而頒發的。稍後我將與他談到他生活上突然的轉變。」
巴強恩謙虛、可愛卻又有男子氣概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上。一開始他以溫和、羞怯的聲音回答著吉兒的問題,接著逐漸掌握了主動權,終於有力地說出他的決定。
「嗯,我……不覺得自己……應該擁有這麼多錢,葛小姐。這些錢對一個人來說太多了。我想要捐……呃……大部分錢給不同的機構,例如給無家可歸的越戰老兵之類的機構,還想發起一些慈善活動。你知道,我流落在寒冷的街頭、睡在橋下或車子裡時,最糟糕的事——甚至比飢餓和酷寒更糟的事——就是那種感覺……那種自己是如此平凡……無用的感覺。就彷彿世上沒有任何人在意你,沒人需要你。」
沙奇採用了臉部特寫,強恩哀傷黝黑的雙眼顯露出無限的痛苦。那雙眼睛看過太多世間的殘酷,有錢人坐擁財富卻吝於付出。然而它們所表露出來的卻不是全然的幻滅,它們還燃燒著希望、情感和英雄氣質。
「我想當我……那麼做時……其實是想救自己的性命勝過一切。」巴強恩繼續說道。此刻他說的是事實。他不是在指104號班機事件,不過觀眾並不瞭解。他是在說自己今天的行為和他的計劃。「我想讓自己再回到人群中……再成為社會中的一分子。你必須靠幫助別人來達到這目的,你需要扮演某種角色,即使是個非常卑微的角色,也能帶給你生存的價值。」
「我問及巴強恩有關榮譽勳章的事。」吉兒以旁白方式配合鏡頭上強恩誠摯的面孔和嚴肅的眼神。
「談到那枚勳章……嗯,它是為我和我的弟兄們20年前在越戰中所做的事而頒發的。所以假使我今天是個越戰英雄,那麼上星期當我在收破爛、睡廢車時也是個越戰英雄。我不認為一枚勳章可以創造一名英雄。你不需要用機關鎗或燃燒的飛機來證明自己的……英勇。每天都有人做英雄的事,只是沒有人在一旁照相或頌揚他們。小事情就可以成就一個英雄。幫助別人,每天一點一點地付出而不是一夕間……全部掏空地幫助他人。也許……也許我們全部都是英雄。」
伊瓊恩剪輯著影片,輕吹了一聲口哨。她及時轉身瞥見吉兒在暗暗拭去淚水。「他在現實生活中真是這樣的嗎?」她質問道,「如此偉大?」
吉兒笑著點頭。「他真的是很……不平凡。」她輕聲說道。
她的臉上和聲音裡洋溢著的某種光輝激起了瓊恩的警覺。
「你不是……對他有興趣吧?」她尖聲問道。
「別傻了。」吉兒轉身不讓瓊恩看見她的眼睛。「我是個記者。」
「記者就沒有荷爾蒙嗎?」
「記者必須凌駕於荷爾蒙之上。」吉兒平靜地答道。而瓊恩也意識到這是個敏感話題,遂轉回身去面對她的屏幕和控制盤。
第4頻道電視台的經理衛查理看著剪接好的影片,輕聲地自言自語道:「他是個人才。」一個可以讓他的電視台錦上添花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應運而生。
全美國的觀眾都在深深為巴強恩的謙虛誠實而感動。潘喬伊135在起居室裡看見他媽媽邊看節目邊落淚,連粗裡粗氣的艾裡也被感動了。歐丹娜和她男朋友躺在床上看著如此誠實的告白,和她每天在工作上所面對的無賴簡直是天壤之別,不禁令她喉嚨哽咽起來。奇克在夜影酒吧的吧檯後邊擦拭玻璃杯邊看著電視。連美國總統也在看這節目時感動得熱淚盈眶,伸手去握第一夫人的手。
潘柏尼是唯一看巴強恩的採訪而不被感動的人。他也是唯一知道強恩底細的人。看著原本該屬於自己的100萬美元支票落入巴強恩手中令他怒火中燒,而巴強恩虛偽的英雄式演講更是讓他無法忍受。
「我們全都是英雄,呃?」他對著電視不屑地說道,「50美元賭這混蛋連越南都沒去過。」
另一個身材魁梧的囚犯轉身兇惡地對他吼道:「閉上你的嘴,垃圾!這傢伙是個真正的英雄,而你什麼都不是,不過是堆憤世嫉俗的狗屎。」
柏尼沉著臉準備張嘴反駁——這麼做無疑地會導致一頓痛揍,甚至就此被「消滅」。幸好鈴聲——或者該說是警衛——救了他。
「潘柏尼!」他叫著,「姓潘的?」
柏尼指著自己的胸口道:「我嗎?」
「你被保釋了。來吧,我們走。」
保釋?他怎麼可能被保釋?柏尼的保釋金是25000美元,也就是說在被保釋人可以出面負擔剩餘90%的保釋金之前,必須有人先籌措2500塊美金——現金。誰會為潘柏尼出這2500美元呢?他唯一想得到的人是芙琳,但是不可能。第一,他不想讓芙琳——尤其是喬伊——知道他被關的事;第二,即使芙琳有這2500美元,她也會留著給喬伊上大學用,而不會把它花在為柏尼這種人渣爭取短暫自由的事上。何況她並沒有這筆閒錢。
所以到底是誰呢?這事只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法官大發慈悲,減低了他的保釋金。
衛查理的腦筋已由新聞報導轉到《真人真事》節目上去了。巴強恩對觀眾而言是個很好的收視點,何不在黃金時段播出一集特輯呢?這事很簡單:找104號班機的生還者來重演一次墜機事件,讓巴強恩再實際表演一次救人的過程,讓觀眾有機會目睹事件的經過。衛查理愛極了這個構想。這個念頭太棒了。身為老闆,他毋須向誰報告此事。他可以馬上開始行動。
巴強恩對衛查理的計劃一無所知,直到他從房間裡的大屏幕電視上看到了預告片。
首先,屏幕上出現一些在飛機失事現場所拍攝的畫面,混合一些「障眼」的照片,還有巴強恩本人的一些事前與事後配上髮型和高級服飾的畫面。震撼的音樂配上強有力的旁白:「巴強恩本人!加上其他20名104號班機的生還者!看事件中的主角重演飛機裡的恐怖經歷!」
搞什麼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巴強恩驚訝地瞪著電視屏幕。
「衝出黑暗,逃離煉獄。」旁白者像在朗讀《舊約聖經》般吟誦著,「掙脫恐懼的夢魘,到104號班機天使身旁來。巴強恩拯救了54條人命。這是他和他們共同的故事,一出由真正經歷那恐怖時刻的人所演出的戲。沒有編劇,沒有音樂,沒有演員,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星期四晚上,第4頻道。務請收看!」
噢,狗屎!強恩的一顆心直往下沉,抓起話筒撥了吉兒攝影棚的電話號碼。他既生氣又驚慌,更主要的還是恐懼。他找不到吉兒,只好找狄傑姆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感受。
「不高興!他有什麼好不高興的?」衛查理質問道。
狄傑姆聳聳肩。他對這整件事並不大熱中,認為衛查理重演的事有點玩得過火了。「他說他不是個演員。」
衛查理用力咬著他的煙斗。「他本來就不該是個演員!這就是重點。他是真實生活裡的英雄,而他所要做的只是演得像個真的英雄。這是整個構想的精華之處、新穎之處。她有沒有給他回電話?」
狄傑姆豎起拇指指向吉兒的私人辦公室。她正在打電話說服強恩演這齣戲。「她正在和他談。」
衛查理皺眉道:「我們付了他100萬美金,你最好能讓他合作一點,幫助提高我們的收視率。」
吉兒走進狄傑姆的辦公室。「進行得如何?」新聞導播問道。
吉兒點點頭。「他同意了。」然後她轉身指責衛查理道:「你真的應該先詢問一下他的意見。」
「他可能會拒絕。」衛查理指出。
潘柏尼花了40分鐘換上他原來的衣服,交回身上的囚衣,然後被釋放出牢房。當他走出來看到他的律師歐丹娜坐在她的汽車上等他時,他告訴自己真的是法官把保釋金減低了。
丹娜不悅地看著柏尼。他看起來比上次她看到他時還糟。他的鬍子該刮了,頭髮也該剪了,而且看起來在牢裡瘦了一圈。他的肩膀比以前塌得更厲害,夾克鬆垮垮地掛在瘦小的身上。他全身上下都寫著「失敗者」三個字。
柏尼上車,要求他的律師載他去兒童醫院。丹娜點點頭開始小心地在車陣中穿梭。
「他們仍無法證明你和那個偷信用卡的賊有關係,所以可能得撤銷對你的指控。」丹娜說道。葛吉兒不肯合作,還是堅持她的信用卡和皮包一併在104號班機爆炸中燒燬了。沒有受害人的正式指控,警方根本無法辦案。他們束手無策。
「這就是他們減低保釋金額的原因,呃?」柏尼問道。
歐丹娜突然不安起來。「他們並沒有減低保釋金額。」她低聲說道,「我告訴過你除非你告訴他們那些信用卡是哪來的,否則他們絕不會降低你的保釋金。」
潘柏尼扭曲著臉憤怒地說道:「哼,我已經把真相告訴他們50遍了!那你到底是怎麼把我弄出來的?」
年輕的女律師咬咬下唇並深吸口氣。「我用我的汽車和電腦去貸了款。」她極度尷尬地說道。
柏尼轉頭瞪視著她。「你?」他質問道。
丹娜的語氣是防衛性的。「我是受到那個英雄捨己救人的啟示,他涉險——」
「那個冒牌貨『啟發』你把2500美元借給一個失業的人?」柏尼衝口而出。他快要中風了,簡直氣炸了。「一個你認為很可能得服刑的人?你是個律師啊,老天!你應該有很好的判斷力才是!」
眼淚在丹娜的眼眶裡打轉,可是她的自尊硬是把它們逼回去了。「很好,正如你所說的,潘先生,我是缺乏經驗,而我的天真此刻是幫了你的忙。」
柏尼仔細地看著她,瞭解到這小女孩已受了傷害而且快要哭出來了。他不該這麼不解人意而又粗魯。「哎,你說得沒錯。」他比較平靜地說道,「我很高興你把我弄出來了,真的很感謝。你可以叫我柏尼,既然我已經欠了你2500美金。老天!」
「我看過緩刑官的報告,」丹娜說道,「我不知道你告訴了他些什麼,不過看來對你並不十分有利。」
「那傢伙是個白癡!」柏尼輕蔑地怒罵著。
「你為什麼要在兒童醫院下車,潘先——柏尼?」歐丹娜問道,「你兒子病了,是不是?」
柏尼沉著臉搖頭道:「我從電視上知道那個混賬大善人今天下午3點半要去那兒探訪生病的兒童。」
丹娜警覺地望著他。現在他到底想做什麼?「你是指巴強恩?潘先——柏尼,你是在保釋期間,我不認為——」
「聽著,那混賬不只欠我100萬美元,他還是個該死的瘋子!看看他對你的影響;他會讓人們瘋狂!」
歐丹娜無聲地搖著頭。她無法和這個著了魔的小個子爭執,只是讓他在兒童醫院前下車、任由他登上台階消失於旋轉門後實非明智之舉。丹娜擔心她的當事人會惹上或惹出什麼麻煩,然而她卻無法說服潘先——柏尼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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