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尼終於找到了一個立足點。他站在橋下屏住氣,注視著第104號班機的殘骸,但並不怎麼熱心,甚至有些垂頭喪氣。通常是綠草如茵且景色怡人的河邊,因為這場雨如今已是一片泥濘。這條河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我真是蠢到家了,他第10次這樣罵自己,我該留在家看電視的。接著他想起他已經沒有電視了,它現在是溫瑟摩的財產了、他辛酸地深吸口氣認命了,今晚每件事都跟他作對。
柏尼心中最惦念的,是他那雙昂貴的有穗子的真皮皮鞋。這是他好不容易才擁有的既好又耐用的東西,他可不想糟蹋它們。脫下鞋拿在手上,他佇立四望,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放置它們,但似乎沒有合適的地方。他倒不期望會有鞋楦,但只要有一小塊干地就很好了。就在此時,從727飛機傳來的驚恐呼叫聲愈來愈大,機尾的火勢開始蔓燒,爆炸的危險將成為殘酷的事實。
「嘿!救救我們!請救救我們!」
「等一下,兄弟!」柏尼咆哮著說,「我這兒有雙百來塊錢的鞋子呢!」從這一件事你就可以瞭解柏尼,他總是以自己為第一的。
他最後總算找到一塊還說得過去的草地,很勉強地將那雙寶貝鞋子小心翼翼地並排放好,然後一臉嫌惡的表情,謹慎地踩入水中。當河水淹到腳踝時,他打了個冷顫。他慢慢地向深處移動,並費力地涉至墜落的飛機旁。到達727型飛機後.柏尼循著乘客們急促不斷的呼救聲,沿著機身朝機頭走去。
河水不很深,但水流很急,且因雨水而漲高了。柏尼兩腳被水沖得站立不穩,失去平衡,朝前一跤摔下去,臉朝下地栽進混濁的河水中。
「我的天!」他不斷吐掉嘴裡的污泥,蹣跚地爬起,像條渾身濕透的狗一樣,抖落身上的水。他全身泥濘,尤其是臉和手上。他奮力抵抗著河底急速的暗流,兩腳陷入了黏滑的泥濘裡,只能慢慢移動。河水沖擊著他的腿,直到他抵達安全門前。
柏尼立即發現了問題的癥結所在:機身落地的陡峭角度迫使逃生門陷入泥裡,怎麼也打不開。他將手插入狹縫開始往外拉。
在門的另一邊,白先生也正推著這扇固執的逃生門。他透過細縫看著這個泥人。「救命啊,拜託,我們出不去了!」
柏尼用力拉,白先生則使勁地推,但一點動靜也沒有。
「不,你必須推它,不是拉它!」白先生喊道,「用力推!」
「你以為我在幹嗎?」潘柏尼吼著回應,但不久他便發現乘客是對的。他們彼此面對面地工作著。柏尼把自己擠進6英吋寬的門縫,悶哼著使勁地推。當乘客在裡面推的時候,柏尼就開始從外面朝同一方向推。他赤裸的腳深陷在泥裡,肩頂著門,用力推著。
「推!」白先生催促著他,「你要用力!」
柏尼皺著眉,但他滿臉泥漿,既看不出五官,也看不出表情。「你以為我在做啥?」他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抱怨著。他將兩腿稍稍分開,以便在湍急的河水中站得更穩。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又開始推。
這次門動了動,多開啟了只不過2英吋寬,還不足以讓任何人出來,但確確實實是往外開動了!
「再來一次!」白先生激動地大喊,「用力一點,再用力推!」
「我正在推呀!」柏尼氣喘如牛地說。他的手指僵硬酸痛,肩膀因不適應這種運動而疼痛不已。他的長褲濕透了,兩腿有些發麻。雨水將他額上的泥漿衝入眼中,使他看不清任何東西。
「再來一次!用力點!快啊!」
「我正……在推……老兄。」
「用力點!」白先生催促著。這是出去的唯一機會。
柏尼咬緊牙關,又用力地推了一次。「我……正在推……驢蛋!」
這時,艙內更多的乘客聚集在門的周圍,看著那通往外界的窄縫,一英吋又一英吋地在每次的推撞中逐漸擴大。他們注視著,心都快跳到口中來了。因為如果他們能逃出去,那現在的每一刻都是非常急迫的。濃煙如巨浪般正湧向主艙。
「有個傢伙正在開門,他正在開!」有些人大叫起來,更多的乘客不顧一切地爬過座椅,來到這唯一的出口。
葛吉兒仍被困在她的坐位下。腿被緊緊夾住。她那折斷的手臂痛得讓她快昏過去了,神智飄浮在半昏迷半清醒之問。對她而言,似乎已過了好幾小時,但事實上才過了幾分鐘而已。她周圍104號班機上的乘客,都推擠著在往前走。每個人都在忙著推開別人,沒人理會她。刺鼻的濃煙進入肺中,使她咳嗽不已。她正面臨的是吸入濃煙、窒息死亡的危險。
「拜託!」她向每一個人哀求。只要能救她,任何一個都成。但沒有人佇立予以傾聽或關心,救自己才是第一要事。現在幾乎所有的旅客都推擠在安全門的後面,只有吉兒被孤獨地留在727機尾。
柏尼朝艙門猛烈地推撞了一下,這激烈的動作使他的身體從頭到腳都向前傾去,然後失去平衡,又一次臉朝下地一頭栽入河中,吞了不少爛泥和河水。他站起來,又吐泥沙又吸氣。臉上的泥漿更多了。可是他也完成了任務。出口的門現在開啟了,雖然不寬,但足可讓一個大人蠕動著擠出來。
第一個跑出來的旅客是白先生,他一直是最靠近出口的,等待的就是此刻。他後面跟著的是白太太,由她丈夫從窄門里拉了出來。他們一出來就涉水朝河堤跑去,趕緊離開這架燃燒中的飛機。他倆沒有一人回頭看看是否還有其他人獲救。如果他們回頭,就會看見整個機尾部分已全部起火燃燒。火焰開始沿著機身,向機頭部分蔓延。
蘇莉絲,這位堅強、勇敢且滿腔責任感的空中服務員拿著手電筒站在門邊上,引導人們通過。如果他們魚貫而行就會比較安全,但一種出自本能的恐慌所形成的波濤卻難以控制。乘客們相互推擠,如果蘇莉絲不在那裡,毫無疑問有些人會被踐踏而死的。
「各位,拜託,一次一個。拜託,一次一個。你們一旦到達外面,立即盡可能遠離飛機。如果你們看見有人需要幫助——」
但這些話猶如耳旁風,乘客們只顧著自己逃生。蘇莉絲發覺有人在她裙子上扯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小傅瑞基在拉她的裙子。他的臉皺成一團,被淚水弄得髒兮兮。
「拜託,小姐,我父親沒法兒動,他動不了了。」小男孩哭著懇求道。
蘇莉絲抓住他的身體把他推到門外的安全處。「我們會盡力幫助他,」她向瑞基保證,「你在外頭等,盡可能離飛機遠一點。」
她折回去,看看傅先生在哪裡。她正在尋找的時候,受了傷而滿身血污但仍然活著的正副駕駛蹣跚地從駕駛艙中走了出來。小瑞基和他情況危急的父親立刻被蘇莉絲拋諸腦後。她急著協助她的同事走出727型飛機。兩人相互扶持著,一跛一拐地走向河堤。機長回首看了一眼從機尾蔓燒開來的火勢。不消多久,整架噴氣式客機就會被轟到半天空。
遠處警笛的鳴叫聲逐漸靠近。得到救護的旅客四處逃散,但一個全身沾滿泥漿、認不出面孔來的小個子仍在後面悠哉游哉,顯然在尋找什麼東西。
「別停下,快跑!」機長催著他。
「你得替我找回新鞋,老兄。」潘柏尼要求道。它們一定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他記得很清楚——
「先生,拜託,先生,先生,我父親動不了了!」一個稚嫩、清晰卻又帶哭腔的聲音從柏尼的肘邊傳來。他低頭一看,一個大約10歲大的男孩正滿懷期望地看著他,小臉上充滿痛苦的請求。
「你父親?」柏尼四下張望,看能不能找到這人,但這孩子指著727型飛機。
「在那裡面?」柏尼搖搖頭。進裡面去?進到一架燃燒的飛機裡面?門兒都沒有。「聽著,孩子,警察馬上就會來了……還有消防隊。他們……呃……他們有全套裝備來做這種事……他們是……呃……專家。」
但警笛仍很遙遠,而這人就在這裡。瑞基把柏尼當成他唯一的希望,當成他的救主。他的小手抓著柏尼濕透的褲子。「拜託你,先生!」他哀求著,「求求你,飛機已經著火了,他不能動。」
潘柏尼看著傅瑞基的臉。一張稚氣的臉充滿憂傷和恐俱,也充滿了希望、信心和期待。就在那瞬息的注視中,有些極為重要且無法解釋的事發生了。時光暫時停留,變得毫無意義。潘柏尼的眼睛,在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睜開了。柏尼看見了什麼?他是否看見了他自己孩子的臉龐,那個柏尼經常讓他失望、而他仍對柏尼信心不減的孩子?抑或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愚蠢地虛擲僅有的一生?也許他看出這是他另一次的機會?還是他已脫離無知的懵懂,啟發了他內心一種前所未知的需要?或者他僅僅只是對這孩子的請求作出了反應——因為它觸及了柏尼長久以來埋藏於心底的隱衷?
你我將無法得知,甚至柏尼自己也沒有答案。因為在那停留的時光裡,柏尼只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就屈服了。他那瘦小的身體,臣服在命運之神的手下,終於接受了40年來命運之神準備加諸他瘦削肩膀上的英雄形象。
「他在哪兒?」他問道,又跳進河中。
「在裡面,他在飛機裡面——」
「我知道他在飛機裡面,哪個方向?他叫什麼名字?」
靠近墜毀的飛機時,他聽到這男孩在他身後叫著:「姓傅!我爸爸姓傅!」
吉拉德曾寫過:「英雄是應眾人之要求而創造出來的,有時會材料不足。」問題是與其為找到這些不足的材料花去時間,還不如去創造一個潘柏尼。
蘇莉絲仍堅守著崗位,站在安全門的門口,繼續協助乘客逃生。當這個全身泥濘的小個子突然出現的時候,蘇莉絲根本就認不出他是誰。就算是他媽,恐怕也認不出他來。他來到瓶頸似的門口,用肩頂開其他的乘客,往機艙裡沖。
「先生,你不能回到裡面去!」蘇莉絲抗議著說,「先生,你擋著其他旅客了!不,先生,等等!」
但那瘦小的身材在她面前一晃而過,進了燃燒中的飛機,進了人人想辦法逃出的地方。
飛機殘骸內籠罩著厚而刺鼻的濃煙,僅幾秒鐘的時間,柏尼就開始咳嗽,並感到窒息。這裡還黑暗無比,簡直他媽的伸手不見五指。傅先生在什麼鬼地方?這727是個他媽的大傢伙,他現在急需一支手電筒。
在那裡——就像是由天使的手放置的一樣,一支手電筒赫然呈現在飛機地板上。柏尼趨前抓住它。
「我的天!」他驚叫一聲,手電筒掉落地面。原來那手電筒的確有一隻手正握著,但不是天使的那一隻。那是一隻滿是血污的手。柏尼倍加小心地彎下腰,再次把它拾起扭亮,照著那具軀體。她扭曲著躺在廚房隔板旁的地板上,呈半昏迷狀態。那軀體在呻吟,她還活著。
柏尼猶豫了。這傢伙穿了一身空中服務員的制服,顯然不是傅先生。柏尼只負責救傅先生,那是跟一個小朋友說好了的。但他不能讓這傢伙躺在那裡而逕自離去。他開始用力將血流不止的莫福瑞拖過地板,朝出口移去。
「嘿,你們誰來幫忙拉她?誰來幫幫這個傢伙?他媽的!」他大聲喊著。
終於有幾個靠近門邊的人注意到了,一位乘客由蘇莉絲協助著將莫福瑞安全地送到了飛機外面。蘇莉絲指示說:「請帶她遠離飛機,幫幫她。」然後她回過頭,看到那個泥人似的小個子一面咳嗽,一面跑回機艙裡去了。
什麼樣的瘋子會做這種事?從安全的地方跑進那麼危險的地方?很奇怪的是,蘇莉絲就沒想到「英雄」這個詞,起碼這段時間裡沒想到。
下一批離機的乘客是一對母女。蘇珊用手臂摟抱著嗚咽哭泣的凱莉。在門口,那母親猶豫一番,然後折了回來,告訴蘇莉絲:「在後面有個女人——」她停下來咳嗽著,因為濃煙進入了肺裡。
「她被卡住了。」
「盡可能遠離飛機。」蘇莉絲指示說。除了那些能自行安全逃出的旅客之外,她幾乎沒時間去想任何人了。至於其他的……上帝幫助他們是唯一現實的期望。
飛機殘骸很陡峭地傾斜著,要爬上機尾相當困難,就像攀爬石壁而沒有支撐點似的。機艙這部分的煙最濃,因為比較靠近焚燒中的尾翼。狗屎!他搞不清楚自己在這裡搞什麼鬼,像個蠢蛋似的,在這裡詛咒、窒息。就因為他曾答應那小男孩,他一定會救他爸爸;而他似乎不會自毀諾言,即使柏尼在他悲慘的35年歲月裡從未說過實話,或信守過任何承諾。不信你去算。
「傅先生!嘿,傅先生!」他呼叫著,「傅先生,你在什麼鬼地方;嘿,老兄,你在哪兒?他媽的!」
柏尼將手電筒的燈朝前照,光束在椅子上搜尋著。但煙實在太濃,像在地獄裡似的,燈光透不過去,眼睛也很難看得清楚。即使如此,柏尼還是可以看到坐位都是空的。沒人在那兒。他想扔了手電筒就跑,趕緊離開這一塌糊塗的地方。但固執的決心,以及對一個和他兒子同年紀的孩子的承諾,使得柏尼勇往直前。
「傅先生,嘿,傅先生,你出聲呀,好不好?」濃煙灌進了他的嘴、他的喉,還有他的肺裡。他彎腰咳嗽兩次。「嘿,傅先生,別像個傻蛋!」
沒有任何回音。柏尼轉動手電筒朝四周照射著。忽然他聽到一聲呻吟。他試探地舉步向前,結果摔了一跤。他踩在某人身體上了!傅先生,感謝上帝,現在他倆可以一起離開這鬼地方了,而柏尼又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但那不是傅先生。柏尼踩到的是個女人,那是葛吉兒。
「狗屎!」柏尼氣炸了。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可以諒解的反應。他可沒答應這筆買賣。這裡還有其他人被困,可是他來這裡只為了找傅先生,好讓那男孩不再哭哭啼啼。
可是他現在又被某人給拉住了,他媽的!這不公平!這女人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她在呻吟,而且呈半昏迷狀態。
聽到柏尼的聲音,吉兒睜開了眼睛。眼皮跳動著,她奮力將它們張開。因為有人與她在一起了。有一道微弱的電筒光束,還有一張臉——吉兒眨眨眼。那張臉幾乎看不清,它沒五官,為什麼?在痛苦的迷濛以及艙內濃煙造成的昏暗中,吉兒無法辨清,那是河裡的淤泥覆蓋了那人的五官。他的臉是一種神秘會飄移的錯覺。但一個男人長得什麼樣倒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另外一個人來救她了。
「我的腿被夾住了。」她虛弱地說。
柏尼拿手電筒照了一下她的腿。電筒光下,他看到了她的皮包,掉在她的頭旁,而她正好看不到。那是一個很值錢的皮包。沒人注意,很誘惑人。對柏尼這種小偷來說,那是最美妙的目標。經過一番內心的爭鬥,他將手電筒光束再照回吉兒的腿上。
這女人說得沒錯,她的小腿緊夾在兩張椅子中間,就算她用兩隻手也很難脫出,何況柏尼看見她右臂舉起時的不自然角度。它斷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弄出去?」吉兒害怕地說。
「當然,我想應該可以。」柏尼心不在焉地答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皮包上。
別苛責柏尼,也別立刻對他期望過高,他也正在救人,這還不夠嗎?如果他擋住吉兒的視線,假裝換個角度檢查她的腿,然後悄悄地將皮包拉過來,塞在他衣服下面的褲腰帶內,實在也不應該有人說不可以。別太貪心了,一次做好一件事就很多了吧,拜託!
皮包已妥善塞好,柏尼將注意力再轉回到腿上。他將手電筒放在地板上,然後騰出兩隻手來。因為用力,他吸了許多煙,因而咳嗽不已。因為腿夾在了兩張椅子中間,他必須用相當大的力氣,試著把這條腿拉出來。
吉兒閉上眼,呻吟著。當她再睜開眼時,看見一個人俯身在她上面。他的臉離她很近,電筒的光束照在他的臉上顯得很怪誕。那張臉像是沒有五官的面具,黑暗而不可辨識。那真是一張臉,還只是影像而已?抑或是幻覺?難道是疼痛讓她看花了眼?她又發出呻吟,緊咬下唇,像頭老虎在掙扎脫困。
「好了,小姐,你自己也得努力點。」柏尼埋怨道,「我正好不是他媽的健美先生。」他嘀咕著,把吉兒的腿拉了出來,然後把她挪移到椅子以外。
葛吉兒發出一聲低泣,然後又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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