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離開喬伊和芙琳,整個心就擺在更緊急的事情上了。那孩子在餐廳廁所裡撿到的皮夾裡有好幾張信用卡,其中還有一張高信用度的金卡,這在黑市可值不少錢。但他可得盡快,要趕在失主打電話給信用卡公司掛失以前脫手。這炙手的塑膠貨幣可比放在冰箱碟子上的蕎麥餅還冷得快。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車停在街上的電話亭旁,打了一個電話給邦尼——一個二流的小偷和告密者。此人的馬路消息是最靈通的。只要給他50美元,邦尼就會告訴你哪些人在什麼地方要買什麼貨。如果再加個10美元,他甚至會幫你安排見面。在像這一類重要的事上,邦尼就像是柏尼的公關秘書似的。
他傾聽著邦尼念出一大串會買信用卡的買者名單,有兩個人是邦尼特別推薦的,可是柏尼都不熟悉。「艾斯比和萬加斯?」柏尼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當然不正派!」邦尼咯咯笑著說,「如果他們正派,還會買信用卡?」他為自己的小幽默而笑個不停。
「是啊,好吧,」柏尼喃喃地說,「告訴他們今晚在夜影酒吧,8點或8點半,叫他們帶現金。」
「我的60美元呢?」
「生意一成交就付給你60美元。」
「好吧,最好如此。這回我不會再讓你賴賬了,柏尼,要不然就成為拒絕往來戶了,懂嗎?」
「知道了。今晚在『夜影』,千萬別搞砸了,邦尼。」
柏尼鑽回他的豐田車,一臉苦相。他的理智在警告他,他的心裡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愚蠢無比的事:案子宣判前保釋在外的他居然敢去兜售偷來的信用卡。
「它們不是偷來的,是我撿到的。」柏尼大聲地自言自語說。但他知道只要不歸還失物就算偷竊,此外買賣贓物——即使是「撿到」的信用卡——也屬重罪。
他的律師歐丹娜曾給過他忠告,柏尼也知道他該努力去實踐——把他那亂七八糟的生活盡可能整頓得像個樣子。但他實在難以抗拒那種賺錢快而輕鬆的誘惑。這些信用卡落在他手中是天賜的禮物,若是置之不理就太不知感恩了,甚至是一種罪惡。誰知道呢?如果他好好地討價還價一番,這幾張卡可以弄上幾百塊——那張金卡值個100美元應該不成問題。而他需要能搜刮到的每一分錢。
潘柏尼經常對人大講特講有關他「辦公室」的事,他如果真有辦公室,該是指他處理買賣的地方,也就是「夜影」。那是位於城市另一頭街巷裡的一間酒吧兼烤肉店,光臨的大部分人是工人。夜影酒吧很適合像柏尼這一類型的人,一間消費低廉的男性酒吧,有點老舊,牆上張貼著運動明星的照片,而且安靜得足以讓一個人好好處理他的財務瑣事,而不會有一大群嘈雜的人在背後觀望。店主兼酒保是有著一張娃娃臉的樂天男人,名叫奇克。他到底姓什麼,柏尼從來沒有興趣去打聽。奇克是個友善而和藹可親的人,喜歡瞎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但也能把握原則,少管閒事。柏尼有許多次見不得人的買賣都是在這間小酒吧成交的。只要柏尼能保守秘密不招來警察,奇克也都裝作沒看到。
那天晚上大約8點15分左右,柏尼走進夜影酒吧,一股熟悉的啤酒味讓他通體舒泰。外面雨下得很大,是11月份的傾盆大雨,酒吧裡幾乎沒什麼人。奇克一如往常地站在吧檯後面,手裡拿塊抹布擦拭著酒瓶塞子,眼睛盯著酒瓶架上正在播放大學橄欖球聯賽的電視機。
「柏尼!這陣子到哪去了,夥計?」奇克臉上綻出了光彩。
柏尼很快地環視酒吧一眼,搜尋著每張桌子,找與他接頭的人。
「奇克,有沒有幾個傢伙進來找我?像是西班牙人的傢伙?」
「像西班牙人的傢伙?」奇克複述一遍,然後搖搖頭。
「生意上的事情。給我一杯七喜加啤酒好嗎?」柏尼找了個吧檯邊的位置坐下來,看看表,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這些信用卡隨著時間的消逝就變得不值錢了。如果這兩個可能的買主今晚不現身,他最好是把他媽的這些玩意兒丟掉。他伸手進口袋,掏出一張20美元的鈔票放在吧檯上。
奇克把用高腳杯裝的冰汽水加啤酒放在柏尼面前時,瞥見了這張鈔票,臉上微露驚奇之色。柏尼通常的消費額是5美元,20美元在這裡可是了不得的大手筆。
「出什麼事了,我有5天沒見到你了?」
柏尼蹙著眉頭。這是個難以回答的話題,他甚至連談到它都會發瘋。「因為我倒霉倒到家了!我破了產,還吃了官司……沒人打聽過我嗎,嗯?」他緊張兮兮地環顧四周,再次窺看那些陰暗的分隔問。
「沒有。」奇克答道,「你吃上官司,可得找一個好律師。」他察看著四周,隨時準備暫停談話,照顧生意。
柏尼苦笑著。「我的律師剛從學校畢業,老天爺,她只比我的孩子大幾歲而已。」
奇克的眉毛向上挑起,滿月似的圓臉充滿驚奇之色。「你有個孩子?你?你孩子多大了?」似乎柏尼為人父這件事值得大書特書。
「我想大概是9歲吧,」柏尼心酸地答道,並扳著他那神經質的手指細數著,「也許是10歲。對了,10歲,一個好孩子。」
潘柏尼會是一個父親?這個社會光怪陸離,真是什麼事都有。奇克放下手中的抹布,看著他的老友。「你有個10歲大的律師,柏尼?」他露齒而笑。
柏尼咆哮著說:「我沒錢請更好的,我的前妻——她扣住我的薪水當做贍養費。」當門開啟時,他轉過身去。一個人身穿雨衣走進來,朝著分隔間走去。「你是不是在找潘柏尼?」他喊著。
那人搖頭否認,並向調雞尾酒的女侍要了一杯酒。這女侍是夜影酒吧唯一請得起的僱員。
一個孩子,柏尼有個孩子。奇克仍然對這則新聞感到驚異。他試著接受這件事,但是不成功。「我從來不知道你有個孩子。」
柏尼暫時把他的思緒從這樁交易轉移到了喬伊身上,回想到下午他倆共度的時光和孩子對他父親所流露出的虔誠崇拜之情。柏尼知道這完全奠基在一些謊言、半真半假的事實以及廉價的贗品之上。他真是一個好孩子,一個正正當當的孩子。萬一他發現他老爸其實是一個墮落不堪的人,一定會覺得羞恥。柏尼神經質地覺得不是「萬一他發現」,而是「當他發現」更接近事實情況。這個念頭使他更加沮喪了。
「孩子們的問題就是他們太……年輕,」柏尼考慮了一下說道,「他們什麼都不懂。你自己是個孩子的時候總以為自己已經長大而且完美無缺,其實你跟其他人一樣只不過是個屁。」他當場決定星期四晚上帶喬伊去看那場他想看的電影。當然,這有何不可呢?他是老爸,不是嗎?
奇克微笑著。他見到了他老友另外的一面,這麼富有哲理,一點也不像潘柏尼。奇克從沒聽柏尼談起過有關賺錢以外的話題,要不然就是談現在正在進行的交易。「我們都是屁。柏尼?」
但柏尼仍深陷在他悲苦的沉思中。「小的時候,我以為我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你是班柏尼?」一個粗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想。柏尼轉身一看,兩個拉丁美洲人已站在他後面,一高一矮;一個留八字鬍,另一個鬍鬚則刮得很乾淨。但兩人的穿著都很襤褸,看起來很猥瑣。
「姓潘,」柏尼糾正他們道,「潘柏尼。」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會把真實姓名告訴兩個陌生人的罪犯。「你們就是邦尼聯絡的人,嗯?」他從吧檯的凳子上滑下來,領著兩人到後面的一個分隔問。萬加斯和艾斯比懷疑地看看四周,但最後還是進入了分隔問。三人坐定,柏尼從口袋裡掏出信用卡,把它們放在桌上。
兩個拉美人一言不發,審慎地檢視著這些卡片。他們把卡片湊近眼睛,檢查卡上親筆簽名的真實性,還用手指摩擦著密碼條。兩人將卡片傳來傳去,最後艾斯比將卡片丟回柏尼面前的桌上,用粗啞刺耳的聲音說:「三個鐘頭已經太久了,老兄,太久了。」
柏尼的臉上強擠出一副誠懇而又憤怒的表情。「嘿!他到目前還沒報案。這幾個小時之內他也許還沒發現。」
「是你撿到的皮夾?」萬加斯懷疑地問。
柏尼不自在地聳聳肩。「是啊,多少算是吧。相信我,它們還很新鮮。」
兩個拉美人交換了一個疑慮的眼神。然後三個人頭碰頭,開始討論這筆小交易。
第二天下午,在幾英里以外城市的另一端——對夜影酒吧而言則就不啻相距幾千光年之遠了——摩天大樓林立的都會商業中心,《第4頻道新聞》的王牌播音員葛吉兒正艱苦地在作一次外出採訪。她採訪的對象是卜傑瑞,一位百萬富豪、慈善家,同時也是運動員。他大約40來歲,是位常帶著微笑而禮數周到的人。他們站在卜傑瑞辦公室所在的那層樓的窗邊。11月強勁的寒風翻飛著吉兒那頭紅褐色秀髮,也吹振著卜傑瑞花4000美元定做的那套西裝的翻領。
站在吉兒後面的是沙奇,一位引人注目的年輕人,《第4頻道新聞》的攝影師,正用他的攝影機在拍攝。沙奇只有25歲,非常敏銳、快捷,是一位天才攝影師。吉兒與他共事過一次之後,就不想再跟其他人一起工作了。
「但這實在沒道理,卜先生。」吉兒說道,並抓著麥克風伸到這位商人面前讓他回答。
卜傑瑞擠出一絲全無笑意的笑容。當他說話時,他的聲音令人想起格羅頓預校和耶魯大學1,令人想起一片白帆在浪濤起伏的海面滑過,令人想起英國真皮馬鞍的味道;令人想起石楠林蔭夾道的曲徑,通往一座都鋒式2半木構造的家園。他那深沉、有教養的語調反映出一種舒適、休閒,甚至是奢侈的生活。
1格羅頓預校為美國馬薩諸塞州一所預備學校,哈佛及耶魯大學學生大多由此預校畢業。
21500-1700年盛行於英國的建築式樣。
「老實說,我也說不出個道理,葛小姐。」卜傑瑞說得很坦白。他直視沙奇的鏡頭似乎無所隱瞞。「事情似乎正有起色,我們與證券管理委員會之間的分歧已順利解決,我相信我們已度過危機。」
葛吉兒可愛的臉龐誠摯地望著卜傑瑞。她是一位高挑、長腿、年輕苗條的女人,大約30歲。她穿了一件暗紅色的麂皮短大衣,緊束的腰帶更襯托出她纖細的腰。她那紅褐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在她飽滿的前額飄拂著。吉兒是位美女。
她在電視上的魅力對於她《第4頻道新聞》主播的位子而言是很重要的,但這絕不是她獲得此一職位的唯一或是主要的條件。葛吉兒是一位聰明、有事業心、工作勤奮,而且愛深入探討問題的播音員及新聞撰稿員。她用腳都能思考。她還有一種無人不知、無比敏感的新聞嗅覺,能告訴記者何時何地有什麼重要新聞即將發生。
但最重要的是吉兒具備一種少見而特別的才能,她能將一則新聞故事展現出人性的特質,使觀眾受到她的影響。葛吉兒的報道能使人瞭解她採訪的故事中所強調的任何涵義。這種技巧在這靠嘴吃飯、紛亂的電視新聞界至少就值100萬美金。
遠處,她能聽到警笛鳴叫的聲音逐漸接近,摻雜著對講機的噪音及雙向無線電淒厲的呼叫。即使他們是站在那裡,都覺得這層樓愈來愈熱。身為一個新聞工作者,她覺得情況已經非常緊急。
「卜先生,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你的妻兒們已啟程來這裡,你不認為——」
但卜傑瑞揮手打斷她的話,他的笑容更開朗了。他的聲音仍保持著平靜,甚至有點愉快。「我覺得我一生都很圓滿,身體健康,家庭幸福,非常富有。我想我們在這裡談論的是一種絕望。我有一種感覺,每件事從這裡開始都將……走下坡路。我曾一度認定自己就是該『追求卓越』,將我個人的需求放在首位。這句話已包含我所要講的一切。謝謝你到這裡來讓我和你及你的觀眾暢談。」
說完了他想說的話,卜傑瑞平靜地朝前踏出一步,頭也沒回地從那寬闊的窗口直墜而下,從第60層樓墜向街心和死神的懷抱。
葛吉兒驚恐地大口喘息,本能地從她跟卜傑瑞作他一生最後10分鐘談話的窗口往後退一步。
「噢,我的天!」她尖叫著,「沙奇,朝下拍!」
然後她一手摀住嘴,對她作為一名新聞女強人的直覺反應感到驚恐。面對著一個男人自殺,她居然命令攝影機拍攝。「老天爺,我這麼說的嗎?」
年輕攝影師已踏前一步站在她前面。他拍攝下了卜傑瑞整個墜落的過程,從一腳踏空到令人反胃的撞擊。當警察和醫生簇擁在屍體旁邊時,他仍在繼續朝下拍攝。他們將自殺者的遺體用黑色橡膠袋裝起,拉上拉鏈。救護車的擔架床佇立一旁,準備載運屍體到殯儀館,猶如希臘神話中的卡隆載運亡靈渡冥河一般。
「嘿,吉兒,你在這裡作一個綜合評論如何?我先從這些摩天大樓取景,再拍到你,然後拍出墜樓的情形。」
雖然仍在戰慄,但一向敬業的吉兒仍然點點頭。她將麥克風湊近嘴邊,朝沙奇點點頭——這是開始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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