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格斯駕著一輛徵用的森比姆-塔爾博特汽車,車子的引擎已加大了馬力。他不顧危險,一整夜都在風馳電掣般快速前進。蘇格蘭高地的公路彎彎曲曲,很陡,由於下了雨,路又很滑。有些地方的窪地積水有兩三英吋。擋風玻璃上雨水不停地流淌。有些地方的山頂比較開闊,那一陣一陣的狂風似乎要刮翻汽車,讓它倒向路旁濕淋淋的草地。布洛格斯坐在車裡,身子前傾,他瞪大了眼睛,緊盯著刮雨器掃清的那一小塊玻璃的前方,藉著與昏暗和大雨搏鬥的前車燈光,把握方向,一英里又一英里地前進。車子剛行駛到愛丁堡北面,他就軋死了三隻野兔。車輪碾過小動物的身子,那種顛簸使他感到一陣噁心。他仍然不減速,只是行駛了一會覺得有點費解:野兔通常在夜晚四處奔跑嗎?
緊張的駕駛使他感到頭疼,坐立的姿勢也引起了腰酸。他還感到飢餓。他把車窗打開,想用涼風來保持頭腦清醒,可是雨水灌了進來,他只好立刻把窗戶關上。他的心思轉到了「針」,或者是費伯,或者是現在他使用的另外什麼名字:一個微笑的青年人,身穿運動衣,手捧獎盃。的確,在這場長途賽跑中,費伯至今是個領先者。他領先了48個小時,他有有利條件:只有他知道自己要跑的路線。布洛格斯真想和他舉行一場比賽,只是賭注不能這麼大,大得這麼驚人。
他想,如果他真的和這個人面對面相逢,他該怎麼辦。那就先發制人,免得他先動手。可是費伯是個行家,對這種人你可馬虎不得。搞間諜的人,大多數沒有受過正規訓練,他們是受挫的左派或右派革命分子,是那種想像中認為間諜工作光彩非凡的人,是貪婪的男人、有色情狂的女人或者敲詐勾當中的犧牲品。真正的職業間諜並不多,但的確有危害性,他們決不講仁慈。
車子到了阿伯丁時離天亮還有一兩個小時。大街的燈光加了偽裝,顯得很暗,但是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那樣對街燈充滿了感激之情。他不知警察局在什麼地方,街上也沒有人給他指路。他只好開著車兜圈子,後來看到了熟悉的藍燈(也很暗淡)。
他停下車,冒雨跑進那幢房子,那裡已有人在等他。戈德利曼已經電話通知了這邊,他現在的確像個高級軍官了。有人把布洛格斯帶到了艾倫-金凱德的辦公室。艾倫-金凱德是偵探警長,五十五六歲光景。辦公室裡另外還有三名警官。布洛格斯和他們一一握了手,很快就忘了他們的名字。
金凱德說:「你從卡萊爾來,這麼快就到了,神速啊。」
「差點連命也搭掉了。」布洛格斯說著就坐了下來。「能不能弄點三明治……」
「沒問題。」金凱德把頭探到門外說了些什麼。他對布洛格斯說,「一會兒就到。」
辦公室四壁刷成灰白色,木板鋪的地,傢俱簡樸而實在: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一個檔案櫃。佈置非常單調:沒有畫像,沒有裝飾品,沒有任何的個人風格。地板上放著一托盤的杯子,用過還沒有洗。室內煙味瀰漫。這個辦公室裡好像有人整夜在工作。
金凱德蓄著小鬍子,頭髮稀疏灰白,戴著眼鏡。他身材高大,看上去很能幹,身穿襯衫,掛著背帶。他說話是地方口音,正如布洛格斯一樣,這是一種逐步晉陞的標記——不過從年齡上看,他的晉陞比布洛格斯要慢。
布洛格斯問:「關於這樁案子,你們知道多少?」
金凱德說:「不多。不過,你的上司戈德利曼的確說過:至少倫敦的兇殺案是這個人罪行的一部分。我們還知道你屬於哪一個部門。因此對這個費伯,我們可以據理做出判斷……」
「目前你們已經做了哪些工作?」布洛格斯問。
金凱德把腳蹺到了辦公桌上,說:「他兩天前到了這兒,是吧?在那個時候我們就著手進行搜查。我們有他的照片——我以為,這一帶的警察都有他的照片。」
「是這樣的。」
「我們搜查了旅店、飯店、火車站和公共汽車站,我們並不知道他那時已經到了這兒,但我們的搜查工作還是很徹底。不用說,我們沒有查到。當然,我們還要搜查。不過,據我的看法,他到了阿伯丁後很快就走了。」
一位女警察送來一杯茶,一塊奶酪很厚的三明治。布洛格斯向她道了謝,貪婪地吃起來。
金凱德接著說:「今天早上,第一列火車還沒有開,我們就派了個人到火車站,汽車站那裡也派了人。因此,他要想離開這兒,除非是偷了車逃走,要麼就是搭了車。而我們並沒有接到有關盜車的報告,估計他是搭車——」
「也可能出海逃走。」布洛格斯咬著全麥麵包說。
「那天離港的一些船隻不大,不可能讓他偷乘出海。從那以後,風暴降臨,當然什麼船也沒有出海。」
「有偷船的嗎?」
「沒有任何報告。」
布洛格斯聳聳肩,說道:「如果不能出海,船主就不會到碼頭那兒——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等風暴停息之後才能發現有沒有船隻失竊。」
辦公室裡有一個警官說:「長官,這一點我們沒想到。」
「是沒想到。」金凱德說。
布洛格斯建議:「或許可以叫港務長查看一下,那些經常停泊的船只有沒有失竊。」
「同意你的意見。」金凱德說著就撥電話。過了一會,他在電話中說:「道格拉斯船長嗎?我是金凱德。嗯,我知道,文明的人此刻都在睡覺。還有樁最糟糕的事呢——我想要你冒雨跑一趟。對,你明白我的意思……」金凱德用手摀住了話筒,「你可知道,人們是怎麼議論海員的語言嗎?一點不錯。」他又對著電話說,「凡經常停泊船隻的地方都要走一趟,發現船不在通常位置的就記下來。有的船是合法出海當然不府管了。把那些船主的姓名和地址告訴我——如果有他們的電話,也把號碼告訴我。嗯,嗯,知道了……給你來兩杯。好,給你一瓶。也祝你早安,老朋友。」他放下了電話。
布洛格斯笑了笑,問:「他是不是難說話?」
「要是什麼都依他,我得用警棍,那麼我這把交椅也坐不成了。」金凱德接著認真地說,「他要跑半個小時,然後我們要花幾個小時查找各個地址。我雖然認為那人是搭車逃跑的,但現在這麼做也值得。」
「我也認為值得。」布洛格斯說。
門開了,一個穿便服的中年人來到辦公室。金凱德和他的警官都站了起來,布洛格斯也站了起來。
金凱德做了介紹:「先生,早上好。這位是布洛格斯先生。布洛格斯先生,這是理查德-波特。」
他們握了手。波特臉膛紅潤,蓄著精心修剪的鬍鬚,身穿雙排扣駝色外衣。「你好。我就是那個討厭的傢伙。你們要搜查的人,是我讓他搭的車,到了阿伯丁。說出來實在難為情。」他說話不是當地口音。
布洛格斯說:「你好。」初次見面,波特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個呆頭呆腦的傢伙,他會讓一個間諜搭他的車走過半個英國。但是,布洛格斯以為:他表面上頭腦簡單,一副熱心腸的樣子,說不定也有機敏的思想。他竭力耐著性子——他自己在幾個小時前也同樣犯著令人難堪的錯誤呢。
「我聽說那輛莫利斯車被扔掉的事,也就是在那個地方讓他搭的車。」
「他的照片你見過嗎?」
「見過,當然見過。我沒有仔細看清那傢伙的面孔,因為途中大部分時間是在夜裡。但是,當時在引擎蓋下,打著電筒的時候,我的確把他看得很清楚;後來到了阿伯丁更清楚了,因為那時天已經亮了。如果我看到的只是照片,那我說那人可能是他;可是如果說起他搭車的地方——那個地方離找到莫利斯車的地點如此之近,我可以說那人就是他。」
「我贊成你的說法。」布洛格斯說。他思考了一會,不知道這人還能提供什麼有用的情況。他問道:「你對費伯這個人有什麼印象嗎?」
波特脫口而出:「我覺得他非常疲倦,很緊張,但很堅定。在那種情況下,他是這樣。還有,他不是蘇格蘭人。」
「說一說他的口音好嗎?」
「沒什麼特徵。口音——有點像是倫敦附近某個小公立學校的人的口音。與穿的衣服很不相稱,明白我的意思吧。他穿的是工裝。還有一件事,那是在同他談話以後才注意到的。」
金凱德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替他們上茶。他們都接了茶。警長往門口那兒走。
「你們談些什麼?」
「啊,談得不多。」
「可是,你們在一起待了好幾個小時——」
「他在車上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他把我的汽車修好了——不過是線路上出了問題,只是我怕我在機器方面無能為力,後來他對我說:他的車在愛丁堡那裡壞了,他要到班夫去。還說,他並不想經過阿伯丁,因為他沒有禁區通行證。我恐怕……我對他說過,叫他不用擔心。還說過,真要是受到審查,我一定為他擔保。你看,我真是糊塗到家了——只是因為我感到欠了他的情。你知道,我遇到了麻煩,他幫我解了難。」
「先生,誰也沒有責怪你。」金凱德說。
布洛格斯卻在責怪他,不過沒有把話說出來。他反而這樣說:「見過費伯的人當中,很少有能把他的外貌向我們說出來的。你能不能認真想一想,對我說一下他究竟是什麼樣子?」
「他醒過來時,樣子像個軍人。」波特說,「他很注意禮貌,樣子很聰明,握手時很有力量。在握手時我注意到了。」
「還有什麼?」
「還有一點,就是他醒來的時候……」波特滿面通紅,臉皺成一團,「他用右手摸著他的左臂,就這樣摸的。」他邊說邊示範了動作。
「這能說明一點問題,」布洛格斯說,「他的匕首就藏在那兒,是一把袖珍匕首。」
「別的恐怕沒什麼了。」
「他還說過,他要到班夫去。這說明他不會去那裡。我可以肯定,是你先告訴他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以後,他才說要到班夫去的。」
「恐怕是。」波特說,「對,正是那樣。」
「他的目的地要麼是阿伯丁,要麼是往南邊。他說過要到北邊,可能並不會去。」
「這麼翻來覆去地估猜,解決不了問題。」金凱德說。
「有時候也能有作用。」——金凱德肯定不是傻瓜——「你有沒有對他說過,你還是個地方官?」
「說過。」
「就因為你說了,他才沒有殺你。」
「我的天啦!這為什麼?」
「他知道,殺了你,人們就知道你失蹤了。」
門又打開了,進來的人說:「你要的情況已經搞清楚了,希望這對你大有用處。」
布洛格斯咧著嘴笑了。不用說,來人就是港務長——小個子,白頭髮剪得又短又整齊。他嘴上叼著個很大的煙斗,身穿顏色鮮艷的銅扣上裝。
金凱德說:「船長,請進。身上怎麼弄得這麼濕?下雨了就不該出門呀。」
「去你的吧。」船長一句回嘴給房間帶來了歡樂的氣氛。
波特招呼著:「早上好,船長。」
「早上好,閣下。」
金凱德問道:「有什麼情況?」
船長把帽子脫下,抖掉帽頂上的雨滴。他說:「『瑪麗二號』不見了。那天下午來了風暴,我親眼看到它進了港。我沒有看到它啟航,而且我知道那天它不會再出海。看樣子,它到底還是出了海。」
「船主是誰?」
「塔姆-哈夫彭尼。我打電話問了。那天他把船停泊以後就走了,從那以後就沒有去那兒。」
「是什麼樣的船?」布洛格斯問。
「是條漁船,船不大,長度有60英尺,船舷較寬。是條結實的機動小船,內側發動機。造型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這一帶的漁民造船,並不照著圖樣。」
「我想問個問題,」布洛格斯說,「在這樣的風暴裡,那條船能夠經受得住嗎?」
船長稍停一下,在用火柴點煙斗,然後說:「如果掌舵的很老練——可能經受得住,也可能不行。」
「他可能在海上航行多遠就遇到了大風暴?」
「不會很遠的——不過幾英里。『瑪麗二號』停泊在港口已是傍晚了。」
布洛格斯站起身子,繞著椅子在走,然後又坐了下來。「那麼船此刻在哪兒呢?」
「沉在海底,這完全有可能,那傢伙真是笨蛋。」船長說話不無風趣。
說費伯已經死了,這個論斷不能令布洛格斯滿意。實在不能叫人信服。他渾身不自在,坐立不安,還有點困惑。他抓抓下巴——鬍子該刮一刮了。他說:「說他死了,我只有親眼看見才相信。」
「你看不到的。」
「這種推測就請免了吧,」布洛格斯說,「我們想要的是情報,不是悲觀情緒。」辦公室裡其他的人突然領悟過來,他雖然年輕,可在這裡他的官銜最高,只聽他接著在說:
「如果大家不介意,我們分析一下各種可能性:第一種情況是:他從陸地上離開了阿伯丁,『瑪麗二號』是別人偷的。如果是這樣,那麼他現在可能已經到了目的地。但是風暴這麼大,他不會離開我國。其餘的警方力量已被我們全部動員起來在搜查他。對於第一種情況,我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第二種情況:他仍然停留在阿伯丁。對於這種可能性,我們同樣已有所準備,目前仍在搜查。」
「第三種情況:他從海上逃離阿伯丁。這一可能性最大,對這一點我們的看法是一致的。我們再詳細分析一下:第一,他在某處找到個避風港,或者是小船給沖壞了,漂到大陸或是海島上;第二,他死了。」他當然沒有分析到「第三」,那就是在風暴前他可能到了另一條船上——或許就是德國潛艇……但時間上或許來不及,也可能來得及。如果他真的上了德國潛艇,那就無能為力了,倒是把它忘掉為好。」
「如果他找到了避風港,」布洛格斯接著說,「或者是小船被毀壞,那我們遲早會找到實證。即找到『瑪麗二號』,或者是船的碎片。我們可以立即對海岸線進行查找,而且一旦天氣放晴還可以用飛機偵察海面。即使他葬身海底,那漂浮在海上的漁船碎片仍然可以找到。」
「因此,我們的行動要兵分三路:第一,已經在進行的搜查工作繼續進行;第二,開闢新的搜查線路,即從阿伯丁開始,向南北兩方的海岸線進行搜查;第三,做好準備工作,一旦天氣好轉就對海面進行空中偵察。」
布洛格斯一邊說,一邊來回走動。說完以後,他停下來,向大家看看,問道:「你們意見如何?」
夜已深,大家都很睏,一個個快進入睡眠狀態了。布洛格斯那麼突然地提高嗓門使他們驚醒過來。有的欠著身子,搓搓手;有的把鞋帶繫緊;有的披上了外衣。大家都想投入到工作中去,沒提任何意見,也不存在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