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漆黑一團。費伯想著人們開玩笑說的話:「你的手別碰我膝蓋。不,不是說你,我是說你。」英國人不管什麼事都能用來說笑話。時下的火車狀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糟糕,但是誰也不抱怨,因為理由是正當的。費伯倒寧可待在暗中,那兒便於隱蔽。
先前車廂裡一直有人在唱歌。帶頭唱的是過道上的三個士兵,接著車廂裡的人都跟著在唱。他們唱的歌有:《像水壺一樣,喝吧》,《英格蘭永在》(為了各個民族的平衡,接著又唱了《格拉斯哥屬於我》和《祖輩之鄉》),還很合時宜地唱了一首《別再東奔西走》。
途中響過一次空襲警報,火車減速到時速30英里。本來要大家都臥倒在地板上,但顯然沒有那麼大的地方。一位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女人說:「哎呀,天啦,嚇死我了。」同樣有一位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男人以一口倫敦腔答話:「這個地方最安全,姑娘——活動的靶子,他們炸不到。」大家都給逗得哈哈笑,一個個膽子也大了。有人把箱子打開,拿出一袋干雞蛋三明治,散給周圍的人吃。
有位水手想打牌。
「漆黑的,怎麼能打牌?」
「摸撲克邊。哈里牌撲克,邊上都有記號。」
凌晨4點左右,火車停下來了,實在令人費解。有個挺斯文的聲音在說(費伯認為就是發乾雞蛋三明治那人的聲音):「我估計,車子已經到了克魯站的郊外了。」
「我對鐵路的情況很瞭解,火車可能停在波爾頓和伯恩茅斯之間的某個地方。」帶倫敦腔的人說。
火車震動了一下又開動起來,大家都高興了。費伯很費解:那位冷若冰霜,上嘴唇僵硬,一副漫畫中人的模樣的英國人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這兒不見他的人影。
過了一會,過道上有人在喊:「查票了,請把車票拿出來。」費伯注意到說話人是約克郡口音。可車子此刻在北方運行。他在口袋裡摸車票。
他坐的地方是靠車廂門口的拐角,能看到過道的動靜。查票人帶著手電筒查票。費伯藉著電筒的亮光看到那人的身影,模樣兒似乎有點熟悉。
他靠在座位上,等著查票,忽然想起了所做的那場噩夢:「這是德國反間諜機關的票。」——他不禁在暗中笑了笑。
接著他又皺著眉頭。火車突然停車,令人費解;車子沒開一會就要查票;檢票員的面孔似乎有些面熟……這接二連三的事或許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可是,儘管不會有什麼,費伯心裡還是忐忑不安。他再次看了看過道,但是檢票員已經走到一個隔問。
火車中途停頓了片刻——據費伯車廂裡瞭解情況的人說,停的是克魯車站,它很快又開動了。
費伯對檢票員又看了一眼,這時他想起來了:那是在海格特寄宿店見過的人呀!是約克郡的小伙子,當時他就想入伍呀!
費伯對他仔細端詳著。他的電筒還一個個地照照乘客的面孔。他並不單純在查票。
不,費伯告誡自己,不要匆忙做出結論。他們怎麼可能會盯上他呢?他上的是什麼火車,他們怎麼知道?世界上能認出他的相貌的人寥寥無幾,他們怎麼可能找到這麼一個人,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讓他裝成檢票員上了火車……
帕金,就是那個名字。比爾-帕金。他怎麼搞的,現在看上去老多了。他漸漸到費伯這邊來了。
這一定是面孔相同的另一個人——也許是他的哥哥吧。這一定是巧合。
帕金已走進緊靠費伯的隔問。情況緊迫。
費伯從最壞處著想,並做好了應急的準備。
他站起身,離開座位,沿著過道往前走,挺小心地不去碰那些箱子和旅行包,也不碰人,一直往廁所那兒走。廁所裡面沒有人,他進去以後就把門上了鎖。
這只是爭取一點時間而已——就是衛生間檢票員也不會放過。他坐在那兒,籌劃著該怎麼脫險。火車已經加快了速度。太快了,他不可能從車上跳下去。再說,如果跳車會被人看見。如果他們真的想抓他,他們會叫火車停下來。
「請大家把車票拿出來。」
帕金又越來越近了。
費伯想到了一個辦法。靠兩節車廂之間的車鉤那兒有個像密封艙似的小小空間,兩頭被像風箱一樣的東西掩蓋得很嚴,正好可以使兩邊車廂聽不到噪聲,風也不會灌到車廂裡。他出了廁所,拚命往車廂末端那兒擠,打開了門,跨到兩節車廂之間的連接通道,然後又把門關上。
外面冷氣逼人,噪聲可怕。費伯坐在地板上,蜷縮著身子,假裝睡覺。除了死人,誰也不會在這樣的地方睡覺。可是,在那種年代裡,人們對火車上千奇百怪的事習以為常。他盡量控制著自己不要哆嗦。
有人把他身後的門打開了。
「請把車票拿出來。」
他沒有理睬,接著聽到了關門聲。
「醒醒吧,睡美人。」不錯,正是他的聲音。
費伯假裝在動動身子,接著就站起來,始終背對著帕金。等他轉過身來,手中已握住了匕首。他推著帕金,把他抵在門上,刀尖對準他的喉頭,說:「不准出聲,否則就宰了你。」
他用左手奪過帕金的電筒,對這位年輕人的臉上照射。帕金的面孔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可怕。
費伯說:「好啊,好啊,比爾-帕金,當初你想參軍,結果在鐵路上干。仍然是穿制服。」
帕金說:「原來是你呀。」
「比爾-帕金,你這小子,當然是我,這你完全清楚。你一直在找我,為什麼?」他盡量把話說得狠毒。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找你——我可不是警察。」
費伯虛張聲勢,故意把刀子晃了幾晃。「你竟敢在我面前說謊。」
「確實如此,費伯先生。放開我吧——我保證不把看到你的事告訴任何人。」
費伯開始猶豫不決。帕金要麼是在說實話,要麼也像他自己那樣在裝模作樣。
帕金移動著身子,右手在暗中摸索。費伯的手像鐵爪一樣死死逮住他的手腕。帕金稍稍掙扎一會,費伯就用刀刃對著他的喉頭扎進有1英吋,帕金不動了。費伯從帕金剛才用手摸索的那只口袋裡掏出了一支槍。
「檢查車票是不能帶武器的。」費伯說,「帕金,你是哪一夥的人?」
「目前這個時期我們都帶武器——火車上因為黑暗,犯罪的事很多。」
帕金至少還有膽量、有見識在撒謊。費伯認為那麼點兒恫嚇還難以叫他鬆口。
他動作迅速,又準又狠,只見匕首一晃,刀尖就捅進帕金的左眼。他捅了約摸半英吋,然後又拔出來。
費伯用手把帕金的嘴摀住。被摀住的嘴痛得叫起來,但聲音被火車的響聲淹沒了。帕金雙手蒙在那受傷的眼睛上。
「帕金,保住另一隻眼睛吧。快說,哪一夥的?」
「軍事情報部門。哎呀,天啦,請饒了我吧。」
「誰?自由黨的?主子是誰?」
「啊,戈德……戈德利曼,戈德利曼——」
「戈德利曼!」費伯對這個名字是知道的,但眼下不是回首往事的時候。「他們瞭解些什麼?」
「一幅照片——我從檔案裡找到你的照片。」
「什麼照片?究竟是什麼照片?」
「一支長跑隊——比賽——捧著獎盃——部隊——」
費伯記得這件事。天啦,他們怎麼弄到的?這正是他的噩夢:人們有他的照片,就知道他的面孔。他的臉。
費伯把匕首逼近帕金的右眼。「我的行蹤,你是怎麼知道的?」
「請別傷我的眼……大使館……搞到了你的那封信……出租車……尤斯頓——求你別傷我另一隻眼……」他雙手摀住了兩隻眼睛。
媽的,弗朗西斯科這個笨蛋……他現在——「有什麼行動?哪兒設了陷階?」
「格拉斯哥。他們在格拉斯哥等著你。火車到了那兒,乘客全部下車。」
費伯將刀子往下直對著帕金的腹部。為了使帕金分散注意力,他問了個問題:「有多少人?」說著就猛戳他的腹部,捅進去以後刀尖向上刺他的心臟。
帕金嚇得死去活來,一隻眼睛在發愣,但是他還沒有死。這是費伯喜歡的那種殺人方式的缺陷。在一般情況下,刀刃的震動完全可以使心臟停止跳動,但如果心臟功能很強,那種方式並不總能致人於死地——外科醫生在注射腎上腺素時,注射針頭就直接扎入心臟。心臟如果繼續跳動,刀刃周圍會形成一個孔,血就從孔中流出。那同樣致人於死地,但拖延的時間長一些。
帕金的屍體終於癱倒了。費伯抱著屍體,把它靠在板牆上,就那麼讓它靠了一會,自己在思考著:此人在臨死前還流露出一絲勇氣,閃出一種獰笑——這多少有某種含義。一向是這樣的。
他讓屍體倒在地板上,把屍體擺成一種睡覺的姿勢,掩蓋好受傷的地方,免得讓人一眼就看到。他一腳把那頂鐵路員工戴的帽子踢到角落裡。然後,他用帕金的褲子擦乾淨匕首上的血跡,也擦乾淨手上沾的眼球液。真是髒兮兮的事。
他把匕首藏在袖子裡,開了車廂的門,在黑暗中返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一坐下來,那個帶倫敦腔的人就說:「這麼長時間——那邊在排隊嗎?」
費伯答道:「肯定吃了什麼不衛生的東西。」
「說不定就是干雞蛋三明治。」「倫敦腔」說罷就哈哈大笑。
費伯此刻回想的是戈德利曼。這個名字他是知道的——甚至還能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他的面孔: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吸的是煙斗,神態心不在焉,有學者風度……不錯,正是他——他是個教授。
往事漸漸湧上他的心頭。費伯來到倫敦以後,頭兩年無所事事。戰爭還沒有打響,大多數人都認為戰爭不會發生(費伯倒不是那種樂觀派)。當時他只能幹些點點滴滴的有用的事——主要是在核實和修訂德國反間諜機關那些過時的地圖,另外還做些一般的匯報,內容是他的所見所聞,以及報紙上的消息,但工作並不多。他常常外出遊覽,以此打發日子,也為了提高英語水平,使自己更巧妙地隱蔽下來。
費伯的確買過一幅城市和坎特伯雷大教堂的空中鳥瞰圖,而且還把這幅圖送回給德國空軍——只是作用不大。1942年,德國空軍經常轟炸教堂,都沒有擊中目標。不過,費伯參觀這座教堂時並沒有惡意。他花了一整天觀看教堂的建築:對雕刻在牆上的那些古代人名的縮寫,他仔細察看;對於不同的建築風格,他加以區分;慢慢走著時,他一行一行地閱讀導遊指南。
在唱詩班席位南邊的迴廊裡,費伯正在仔細觀看那些撲朔迷離的連拱建築,這時他意識到身旁有個人也在聚精會神地觀看——一個比他年長的人。「令人叫絕啊,不是嗎?」那人在讚歎。費伯還問他說的是什麼。
「這圓形拱廊上,有那麼一個尖拱——這種建築並沒有道理,而且那一部分也不是重建,這是明擺著的事實。有人改成了那種形態,是出自某種原因。我不理解究竟是什麼原因。」
費伯已明白他的問題所在。唱詩班的迴廊是羅馬式建築,而教堂的中殿是哥特式風格。可是在唱詩班迴廊的建築中卻單獨建造有一個哥特式尖頂,費伯表示了自己的看法:「這可能是那些教士想瞭解尖頂式建築究竟是何種面目,建築師因而就造了一個,讓他們看看。」
那位長者吃驚地望著他。「你這個推測多麼有真知灼見。原因就是這個。你是個歷史學家?」
費伯哈哈一笑。「哪裡呀,我不過是個職員,偶爾喜歡看些歷史書而已。」
「像你這樣的人,能做出如此令人鼓舞的推測,都可以拿到博士學位了。」
「你呢?我是說,你是歷史學家?」
「是呀,真是自作自受啊。」他說著就伸出了手,「我叫珀西-戈德利曼。」
火車喀嚓喀嚓地往蘭開郡行駛,費伯在思考這樣的問題:就那麼個相貌平常、身穿花呢衣服的人,居然能發現我的身份,有這個可能嗎?搞間諜的人一般都聲稱自己是文職人員,要麼是類似的含糊的身份,不可能是歷史學家——這樣的謊言也太容易識破了。不過有謠傳說,支持英國情報部門的有許多是學者。費伯想像中,那些人一定年富力強、敢想敢幹,而且很機靈。戈德利曼倒是很機靈,但其他方面根本談不上,除非他的個性變了。
費伯日後又見過他,不過第二次見面並沒有和他說話。那是在教堂的短暫接觸以後,費伯有一次看到一份佈告,說戈德利曼教授有個學術報告,內容是對亨利二世的評價問題,地點就在他工作的學院。他是出於好奇才去聽的。那次講座旁徵博引,生動而有說服力。戈德利曼仍然多少有點滑稽的味道,講到激動的地方,他便手舞足蹈。但是,他思想敏銳,見解入木三分,這也是明擺著的事實。
發現「針」的面孔是什麼樣子的,居然是這樣的人。
皮相之見。
這麼說,戈德利曼也犯了外行的錯誤,派比爾-帕金執行任務就是一個錯,因為費伯認識這個小伙子。戈德利曼應該派一個費伯不認識的人才是。帕金的有利條件是他認識費伯,但是他在兩人的遭遇戰中不可能活命。如果戈德利曼內行,那他應該清楚這一點。
火車稍稍震動以後就停下來,外面有人甕聲甕氣地宣佈:利物浦站到了。費伯輕聲責罵自己不該把心思放在回憶用西瓦爾-戈德利曼身上,而應該考慮下一步如何行動。
帕金在臨死以前說過:他們等著他,地點是格拉斯哥。為什麼要在格拉斯哥等他呢?他們在尤斯頓那裡一打聽,就該知道他去的地點是英弗內斯。如果他們懷疑英弗內斯是個轉移注意力的地方,那他們也會推測出:他會到利物浦這兒來,因為去愛爾蘭乘渡船,這個地方最近。
費伯不想匆忙做出決定。
但是,無論如何他得下車。
他站起身,把門打開,下了車往檢票處那兒走。
他又想起了一樁事:帕金臨死前,那閃爍的目光說明了什麼?那不是仇恨,不是畏懼,也不是痛苦——儘管也包含了那些情緒,但似乎更像是……非凡的成功?
費伯檢過票,抬頭一看,心裡就有數了。
對面那兒,一個頭戴帽子、身穿雨衣的金髮碧眼的年輕人,就是「尾巴」——就是在萊斯特廣場上露過面的「尾巴」。
帕金雖然在痛苦和屈辱中死去,但最終還是讓費伯上了當。陷阱原來在這兒。
穿雨衣的那人並沒有注意到人群中的費伯。費伯乘機轉過身,又回到火車上。一上車,他就把窗簾拉到一邊,對外探望。「尾巴」正在注意查找人群中的面孔,而重新回到車上的人他並沒有注意到。
費伯注視著,乘客魚貫出門,到後來,站台也空蕩蕩的了。他看到金髮碧眼的人同檢票員急急忙忙說了些什麼,檢票員只是搖頭。那人似乎還不肯罷休。過了一會,他和一個費伯看不見的人揮著手,只見一名警官從暗處露了面,並且對檢票員吩咐了什麼。站台上的衛兵也走到他們那兒,接著又來了一個身穿便衣的人,似乎是鐵路上身份較高的官員。
司機和司爐工都下了車,走到檢票處。那些人揮手和搖頭的次數就更多了。
到後來,鐵路人員都聳聳肩,有的走開了,有的翻了翻眼睛,一個個都表現出悉聽吩咐的姿態。金髮碧眼那人和警官又把別的警察召來,大家都往站台上走。
意圖已經清楚:他們要上火車搜查。
所有鐵路職員,包括機車組的司機和司爐工都朝相反的方向離去。不用說,他們是想乘機出去喝杯茶,吃點三明治,隨那些頭腦發狂的人去搜查擠得水洩不通的火車。費伯見此情景便想出了辦法。
他把門打開,從火車背向站台的那一邊跳下去。有火車車廂擋住了警察的視線,他不顧在枕木和碎石子上的磕磕絆絆,沿著軌道一直往火車頭跑。
毫無疑問,消息一定不妙。弗裡德裡克-布洛格斯自從意識到比爾-帕金不會從那趟列車上下來時,他就知道:「針」已經從他們鼻子底下又溜掉了。身穿制服的警察,每兩個人搜查一節車廂,他們一對一對地往火車上走,布洛格斯就在思考帕金為什麼沒有露面。他想到有幾種可能性,但無論哪一種解釋都使他感到沮喪。
他把大衣的領子向上豎直,在刮著過道風的站台上來回踱步。他想逮住「針」,心情非常迫切,這不僅僅是為了盟軍的登陸——當然,這已是足夠的理由,而且也是為了珀西-戈德利曼,為了五個地方軍,為了克裡斯廷,也為他自己……
他看了看表:凌晨4點。天快要亮了。布洛格斯徹夜未眠,而且從昨天吃了早餐以後直到現在都沒有吃東西,心情始終處於興奮狀態。為了設下陷阱,他耗盡了精力,如今這個陷阱已經失去了作用——他完全可以肯定。此刻他飢腸轆轆,渾身無力。儘管如此,他還得保持清醒的頭腦,眼下還不能奢望去吃熱飯熱菜,去美美地睡它一覺。
「長官!」車廂窗口有一名警察探出身來,向他招手,高叫著,「長官!」
布洛格斯應聲往他那兒走,接著就快步跑起來,問道:「出什麼事了?」
「那可能是你們的人,是帕金。」
布洛格斯登上了車,「什麼『可能是』,究竟什麼意思?」
「你最好先去看一下。」警察把通往車廂連接處的門打開,用電筒對著裡面照。
果然是帕金。布洛格斯一看到那身檢票員制服就清楚了。帕金身子蜷成了一團,躺在地板上。布洛格斯拿著警察的電筒,蹲在帕金身旁,把他翻轉過來。
他看到了帕金的面孔,很快就移開視線。「哎呀,我的天啦!」
「我想,這就是帕金吧?」警察問。
布洛格斯點點頭。他慢騰騰地站起身,不再看屍體。他說:「要把這一節和後面一節車廂裡的乘客都問一問,凡是看到或聽到什麼非正常動靜的人,我們都讓他們留下來,進一步查詢。這樣做未必有什麼效果,因為火車到這兒之前,兇手一定已經跳車跑了。」
布洛格斯又回到站台那兒。這時搜查工作已經結束,執行搜查任務的人全都在站台上集中。他從這些人中挑了六人,協助查詢。
警官說:「這麼說來,你們要找的人已經跳車了。」
「這差不多可以肯定。廁所、值班室都查過嗎?」
「查過。車頂上、車肚下、車頭和掛在後面的煤水車全查過。」
這時從車上下來一名乘客,往布洛格斯和警官這邊走。他身材矮小,喘著粗氣。他說了聲:「打擾一下。」
「先生,你有什麼事?」警長說。
「我猜想,你們是不是在找人?」
「你問這幹嗎?」
「是這樣的,如果是找人,我想問一下,是不是個高個子?」
「你問這幹嗎?」
布洛格斯迫不及待,打斷了警長的話:「對,是個高個子。快說,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啊,正是一個高個子跳下了車,從背面跳的。」
「什麼時間?」
「大約在火車靠站後一兩分鐘。他先上了車,然後又從車背面下去,跳到鐵軌上。只是,他身上沒有任何行李。你看,這不又是怪事嗎?我在想——」
警官說:「真是膽大。」
「他一定是發現了我們的圈套。」布洛格斯說。「可是,怎麼會呢?他並不熟悉我的面孔,你們的人又都是隱蔽的。」
「總是有什麼跡象引起他的懷疑了。」
「因此他就穿過鐵路線,到另一個站台,從那兒逃走。難道不會被人看見?」
警官聳聳肩,說道:「天色這麼晚,周圍的人並沒有多少。即使有人看到他,他只要說明:在檢票口那兒要排隊,他等不及。這麼一說也沒有事了。」
「別的檢票口你們難道沒有查?」
「我想,恐怕沒有……不過我們可以對附近地區進行搜查,然後搜查城市的各個地方。當然,我們要監視渡口那兒——」
「那好,請行動吧。」布洛格斯說。
話雖是這麼說,他心裡清楚:費伯是抓不到了。
火車在站上停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又向前行駛。費伯左腿痙攣,鼻孔裡全是灰。司機和司爐工回到了火車頭的動靜,人們斷斷續續地議論說火車上發現了屍體,這一切他都聽到了。火車開動時,他聽到司爐鏟煤發出的金屬軋軋聲,接著聽到的是蒸汽嘶嘶聲、活塞的鏗鏘聲以及排氣的聒噪聲。費伯移動了一下位置,把憋住的噴嚏打了出來,感覺好多了。
他匿藏在煤水車後面的煤堆裡,藏得很深。如果要把煤鏟掉查出他來,一個人要使勁鏟10分鐘。正如他估計的那樣,警察查看煤水車只是細細看一遍,不會有別的舉動。
他不知道此刻能不能冒險露面。天一定快亮了,如果爬出去,鐵道上邊的一座橋上的人會不會看見他呢?他想想不會。他現在全身一團漆黑,又置身於晨光微熹中奔馳的火車上。在黑乎乎的背景下,他不過是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就這麼辦,碰碰運氣。他小心謹慎地、慢慢地扒開煤堆往外爬。
他盡情地吮吸著清涼的空氣。煤水車前邊有一個小孔道,煤從那兒鏟出。再過一會,等前面的煤漸漸少了,司爐工可能要到這邊來。不過,他此刻會平安無事。
天色越來越亮,他對身上打量了一番,只見從頭到腳全都是煤灰,就像礦工剛剛出了礦井一樣。無論如何他要洗一洗身子,換一換衣服。
他朝水箱外面看看,只見火車仍然行駛在郊區,道路兩旁閃過的是工廠、倉房以及一排又一排又小又髒的房子。他得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本來計劃在格拉斯哥下車,從那兒轉車去敦提,再由東海岸到阿伯丁。現在在格拉斯哥下車仍然可以,當然下車的地方不能在車站,而要在站前或站後跳下車。但是那種方式有冒險性。火車在利物浦和格拉斯哥之間的一些小站肯定會停,如果在那些車站下車可能會被發現。不行,他得盡快下車,改用別的交通工具。
下車比較安全的地方是在城市或村莊外比較偏僻的地方。首先是要偏僻——他從煤水車那兒跳車一定不能被人發現,但是離住戶人家不能太遠,以便他偷到衣服和汽車。還有,跳車需要在上坡的路段,因為那兒火車速度較慢,利於跳車。
此刻火車時速大約為40英里。費伯躺在煤堆上,等待時機。對火車經過的鄉間,他不能始終觀察下去,因為他擔心被人看見。因此,他打算在火車慢行時朝外觀察,其餘時間裡就那麼靜靜地躺著。
幾分鐘以後,他發現自己在打瞌睡,儘管身子躺的地方並不舒服。他動了動身子,用胳膊肘撐在下面。這樣一旦真的睡著了,身子便會倒下,他也就會被撞醒過來。
火車的速度加快了。在倫敦和利物浦一線,似乎停車的時間比開車的時間還要多,而此刻火車在原野上正加速奔馳。本來他待的地方就不舒服,倒霉的是天又開始下雨,綿綿不斷的冷雨浸透了他的衣服,皮膚上像是結了一層冰。這也是促使他下車的又一個原因。否則,人還沒到格拉斯哥就會斷氣的。
火車高速行駛半小時以後,他就在思考著要把機車組幹掉,親自把火車停下來。如果不是信號所出現了信號,那兩個人將會喪生。火車突然剎了車,車速也突然在減慢。費伯以為是鐵道上有限速行駛的路標。他對外張望,只見火車又行駛在原野上。此刻他明白了火車為什麼要減速——前面就是交叉道,那兒亮起了停車信號燈。
火車停下來,費伯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煤水車裡。五分鐘以後,火車又啟動了。他爬到水箱的一側,在邊緣上站了片刻以後就跳下了車。
他雙腳落在路堤上,躺倒在茂密的草叢中,臉朝下。等到火車的響聲消失以後他才站起身子。附近惟一可見的文明跡象便是信號所。那是一幢兩層的木房子,樓上的控制室裡有幾扇很大的窗子,樓梯造在外面,底層有一道門。房子另一邊有一條煤渣小道,伸向遠方。
費伯繞了個大圈,繞到房子的背面,那一面沒有窗戶。他走進底層的一道門,竟然發現了他一直盼望的東西:一個衛生間,一個洗澡盆,而且衣帽鉤上還掛有一件外衣,簡直像是對他的賞賜。
他把浸濕了的衣服脫下,洗了手和臉,就用一條髒毛巾把全身用勁擦了一遍。裝著底片的膠捲筒仍然緊貼在胸前,安然無恙。接著他穿上衣服,不過不再是浸濕了的夾克,而是信號員的外衣。
現在他萬事俱備,只欠交通工具了。信號員來來往往總會有什麼交通工具的。費伯到外面去找,發現小房子的另一邊有一輛自行車,鎖在欄杆上。他用匕首把鎖撬開。他推著車,逕直往前走,越過信號所那堵光禿禿的後牆,一直走到從房子那兒看不見他的地方,這才轉過去,上了煤渣小道。上了道,他就蹬著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