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涼”這個詞之所以被創造出來,就因為有了類似這樣的一片地方。
這是一個荒島,島上都是大塊大塊的J字型石頭,赫然聳出了北海海面。從地圖上看,它就像一根斷了的手杖的上半截,與赤道平行,只是它的位置在遙遠的北方。這半截手杖彎彎曲曲的手柄正對著阿伯丁,而殘破不全、如鋸齒一般的另一頭則虎視眈眈地指向遙遠的丹麥。島的全長有10英裡。
小島四周的海岸,大都是懸崖峭壁,高聳在冰涼的海面上,絲毫沒有海灘的那種殷勤。被這種粗野激怒了的海浪正猛烈地撞擊著巖石,可仍然無能為力。一萬年來,小島對這種暴戾已習以為常,並具備了免疫力,抱著聽而不聞的態度。
在J型小島那萼片狀的海灣上,大海顯得比較平靜。這一帶為人們提供了較為舒暢的憩息場所。由於潮起潮落,這兒湧來了大量的沙粒、海藻、浮木、鵝卵石及海貝,因而在懸崖腳下和海水相連的一片月牙形地帶就很像陸地,多少可以叫做海灘。
懸崖頂端的一片植物,每到夏天總會向下面的海灘撒下一小撮種子,仿佛大亨把幾個零錢丟給乞丐。如果這年冬天比較暖和、來年的春天又到得早,那麼一些種子就會扎下纖弱的根;可是,這些根從來沒有健康地生長過,不能自己開花結果,而使得海灘年年靠施捨生存。
在小島的本土上,由於懸崖阻擋了海水的沖擊,綠色的植物便能茁壯成長。這些植物大多是粗實的野草,僅僅能喂養一些皮包骨頭的羊群。但是它們卻生得堅韌,使得巖石表層的泥土得以凝固而不致於流失。還有一些多刺的灌木叢,為野兔提供了棲息的場所。小島東頭的山丘上,背風坡一帶傲然挺立的是一些針葉松。
地勢較高的一帶,歐石南比比皆是。每隔幾年,那個男人——不錯,這兒的確有個男人——就縱火燒掉歐石南,草兒就生長出來,羊群也就有可吃的東西。但是過兩年以後,天知道歐石南又從哪兒生長出來,驅走了羊群,等那人又開始放火燒它們,羊群才回來。
這兒有兔子,因為它們就在這兒生長;這兒有羊群,因為有人把它們運來了;那個男人到這兒來正是為了牧羊;不過鳥兒飛到這兒來,卻是因為它們愛上了這個地方。來這兒的成千上萬的鳥兒當中,有長腿的石鸚,它們展翅騰空時便發出唧唧啾啾的叫聲,當它們在陽光中俯沖時,就像噴火式戰斗機直追梅塞施米特式戰斗機一樣1發出撲-撲-撲-扎的鳴叫;有長腳秧雞,那人並不常見到,但知道它們確實存在,因為那叫聲弄得他徹夜難眠;有渡鴉、小嘴烏鴉、三趾鷗以及無數的海鷗;還有一對金雕,那人一見到它們就開槍射擊,因為他知道——不管愛丁堡的博物學家或是專家怎麼說——這種雕所捕食的不僅是動物的死屍,還有活生生的羊羔。
1噴火式戰斗機(Spitfire):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英國空軍使用的飛機;梅塞施米特式戰斗機(Messerschmidt):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國空軍使用的飛機。
風是島上的常客。在大多數情況下,它來自東北方向,那裡有峽灣、冰川和冰山,是個真正寒冷的地方。它來的時候常常給小島帶上不受歡迎的禮物,像大雪、淒雨和冰霧;有時候,它空手而來,只用呼嘯與怒吼連根拔起灌木叢,吹彎樹木,鞭打著翻騰的海洋,掀起一陣又一陣的巨瀾,使得白浪滔天。風這麼不知疲倦地刮著,這正是它的失誤。如果它偶爾吹來,可以給小島以突然襲擊,這可能會引起真正的損失。但是,它來得如此頻繁,小島已經懂得了如何適應它。植物深深扎下了根;兔子往叢林深處藏身;樹木在生長過程中就把腰彎下來,時刻准備對付巨風的襲擊;鳥兒把窩築在有遮擋的巖脊處;人呢,那人為了免受風災,以精湛的手藝把房子造得低矮而堅實。
建房子用的是大石頭和石板條,其顏色像大海一樣灰暗。房子窗戶小,門很嚴實,上面有煙斗似的煙囪。它建造在小島東端的小山頂上,靠近斷手杖的開裂的殘端。房子聳立於山頂,不怕風吹雨打,倒並不是擺出什麼氣勢洶洶的架勢,而是便於那人照看羊群。
相隔10英裡遠的小島另一端,靠近那個類似海灘的地方,也有一幢相似的房子,彼此遙遙相對。但是那裡面沒有住人。往日倒有個人住在裡面。那人自己覺得對小島非常熟悉,以為可以種燕麥和土豆,還可以飼養幾頭牛。他不畏狂風和寒冷,在土地上苦苦奮斗了三年,終於承認自己想錯了。他走了以後,誰也不想要他的房子。
這是個艱苦的地方,在這兒生存的只有那些具有頑強生命力的東西:堅硬的巖石、粗壯的野草、吃苦耐勞的羊群、凶猛的飛鳥、堅不可摧的房子以及意志堅強的人。
“淒涼”這個詞被造了出來,也正是因為有了類似這樣的一片地方。
“人們稱它‘風暴島’,”艾爾弗雷德-羅斯說,“我看這樣的地方你們會喜歡。”
戴維和露西-羅斯坐在漁船的船頭,遙望著波浪滔滔的海面。這是11月裡一個晴朗的日子,天氣寒冷,微風習習,但天空碧藍干淨。微弱的陽光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
“1926年那一年,我買下了這個島,”父親羅斯接著說,“那時候,我們以為會有一場革命,應該有個地方避開那些勞工階級。現在這兒正好可以作為療養的地方。”
露西懷疑他是有意說得這麼好,不過她不得不承認小島看上去還是很可愛。在盛行風的吹拂下,島上的一切十分自然而清新。這使得他們此行富有意義。他們既然結了婚,就應該離開父母,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再返回遭受轟炸的城裡毫無意義,因為他們倆的身體狀況讓他們都無所作為。當時戴維的父親說,他擁有一個小島,就在蘇格蘭沿海一帶。這似乎太好了,叫人難以相信。
“我還有些羊群,”父親羅斯說,“每到春天,大陸上的剪羊毛工人就到這邊來。羊毛賣的錢正好可以作為湯姆-麥卡維蒂的工錢。老湯姆在牧羊。”
“他多大年紀了?”露西問。
“啊,他一定有——啊,有70歲吧?”
“我想,他的性情一定很怪僻。”漁船這時已駛進了海灣,露西看到碼頭上兩個很小的影子:一個人和一條狗。
“怪僻?你要是孤孤單單地生活20年,也會像他一樣怪僻。他只能同狗在一起說話。”
露西回頭面對船主人,問道:“你隔多久來一趟?”
“兩個星期跑一趟,太太。給湯姆帶來他要買的東西,東西也不多,至於郵件就更少了。以後你每隔一周的星期一,把你需要的東西開個單子。只要阿伯丁那裡有,我都會給你買來。”
他把發動機關掉,向湯姆扔了繩索。那條狗汪汪叫著,高興得直兜圈子。露西一只腳踩上船舷,縱身跳上了碼頭。
湯姆和她握了手。他有一副飽經風霜的面孔,嘴上叼著一只帶蓋的大煙斗,個子比她矮,身子比她粗,看上去非常敦實。他身穿花呢上衣,上面的毛又粗糙又密集,她從來沒有見過;裡面穿的是針織毛衣,那一定是他哪兒的姐姐替他織的;頭戴花格帽子,腳穿軍靴。他鼻子又大又紅,青筋暴突。“見到你非常高興。”他說話彬彬有禮,仿佛他今天接待了第九位客人而不是14天以來第一次看到人的面孔。
“湯姆,東西帶來了。”船主人說。他把船上的兩個紙箱子遞了過去,“這次沒有雞蛋,但有一封信,是從德文郡寄出的。”
“那一定是我侄女寫的。”
露西思忖著:這就可以解釋他身上穿的毛衣的由來。
戴維還沒有下船。船主人站在他背後問道:“是不是准備好了?”
湯姆和父親羅斯欠身下船幫忙。戴維坐在輪椅上,他們三人把他抬上了碼頭。
“我現在要是不走,那麼乘下一班的公共汽車就得等兩個星期了。”父親羅斯面帶微笑地說,“你們會看到,房子裝飾得非常漂亮。你們所要的東西全在裡面,湯姆會一一告訴你們。”他吻了露西,用力按按戴維的肩膀,又握了湯姆的手,接著說,“你們倆在一起,好好休息幾個月,等身子完全康復再回去。戰爭方面還有許多重要的工作等你們去做呢。”
戰爭不結束,他們是不會回去的,露西對此很清楚。但是她這個想法沒有告訴任何人。
父親回到船上以後,小船急速轉彎便開走了。露西不停地揮手,直到小船轉過海岬不見了。
湯姆推著輪椅,讓露西替他拿東西。從碼頭到山頂是一道斜坡。坡道很長,又陡又窄,像一座天橋高高聳立在海灘上。推著輪椅上坡,對露西准是困難重重,可是湯姆推起來顯然毫不費力。
小房子真是盡善盡美。
房子很小,色調灰暗,邊上有稍稍隆起的土丘擋風。凡是木質部分全都新漆了一遍。台階旁邊有一片野玫瑰。煙囪裡冒出的縷縷輕煙在微風中飄散。小窗戶俯視著海灣。
露西叫了一聲:“我真喜歡這房子!”
室內已經粉刷過,整理得干干淨淨,空氣流通。石砌的地面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房間有四個:樓下有現代化的廚房和客廳,廳內有石砌的壁爐;樓上有兩間臥室。房子的一端經過精心改造,安裝了現代化的管道設備,上面還建了個浴室,下面延伸到廚房。
衣櫥裡擺著他們的衣服,浴室裡有毛巾,廚房裡有食品。
湯姆說:“倉庫裡還有東西,我要帶你們看看。”
所謂倉庫實際上是個小棚,很不起眼地造在房子的後面,那兒有一輛吉普車,嶄新珵亮。
“羅斯先生說,這輛車是專門給小羅斯先生駕駛的,”湯姆說,“車上的排檔都是自動化的,油門和制動器由手操縱,他是這麼說的。”湯姆學舌一般地重復著別人的話,至於排擋、油門和制動器會是什麼樣子,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懂。
露西在問:“戴維,漂亮極了,是嗎?”
“第一流的。可是我能往哪兒開呢?”
湯姆答道:“任何時候都歡迎你去我那兒,抽袋煙,喝一口威士忌。我一直盼望再次有個鄰居。”
“謝謝。”露西說。
“這就是發電機,”湯姆轉過身,一邊指一邊說,“我也有一個,與這個完全一樣。你就往這裡面加柴油,機子產生的是交流電。”
“這倒與眾不同——一般說來小型發電機都產生直流電。”戴維說。
“啊,原來是這樣。我實在不明白這中間有什麼區別,只是聽他們說,這一種更加安全。”
“的確安全些。交流電擊了你,會把你從房間這邊扔到另一邊,但是直流電會致你於死地。”
他們回到了屋裡。湯姆說:“好吧,你們要收拾一下,我也要看羊去了。這就和你們再見了。啊!忘了對你們說——要是有急事,我能用無線電和陸地聯系。”
戴維吃驚地說:“你有發報機?”
“是呀,”湯姆自豪地答道,“我是皇家觀察部隊的對空監視員。”
“監視到敵機沒有?”戴維問。
露西對戴維話中帶刺的口氣流露了不滿,湯姆倒似乎沒有在意,回答說:“還沒有。”
“真是好樣的。”
湯姆走了以後,露西說:“他也只是想盡自己的一份力量而已。”
“我們有許多人的確都希望盡自己的一份力量。”戴維說,特別強調了“希望”。
露西立即明白過來,麻煩也正在這裡。她把話題撂開,把殘疾的丈夫推進他們的新居。
當醫院心理學家要見露西時,她立刻就想到:戴維可能受到腦損傷。實際並非如此。“他的頭部僅僅是靠左太陽穴那邊擦破了一點,”心理學家接著說,“但是,他失去了雙腿,這是一種創傷,對他的心靈會產生什麼影響,現在還無法預料。他不是很想當一名駕駛員嗎?”
露西沉思了片刻,答道:“他有點膽怯,但我認為他仍然很想駕駛飛機。”
“那麼,他需要的是信心,是支持,這些你能給他。還要耐心。有一點我們可以預料:有一段時間他將會有怨恨情緒,脾氣也不好。他需要愛撫,需要休息。”
但是,來到小島的頭幾個月,他似乎既不想被人愛撫,也不想休息。他不與她做愛,或許因為他想等到傷痊愈以後。可是他也不想休息。他一心忙著干牧羊的活兒,把輪椅放在吉普車後,駕著車子在小島上四處奔馳。在比較危險的懸崖周圍,他建起了柵欄。他持槍射雕。湯姆的狗伯特賽眼睛漸漸失明,他幫助湯姆重新訓練了一條狗。他放火燒掉了歐石南。到了春天,每天晚上他都出門接生小羊羔。有一天,他把湯姆房子附近的一棵老大的松樹放倒,花了14天時間剝樹皮,然後把樹砍成搬得動的木柴,又用車子裝回去作為柴火。他真的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得到了樂趣。他學會把自己緊緊縛在輪椅上,在舞動斧頭或大錘時讓身子穩住不動。他雕刻了一對瓶狀體操棒,湯姆那裡無活可干時,他就用體操棒鍛煉,一干就是好幾個小時。他的臂膀和背部的肌肉幾乎變了形,與那些贏得健美比賽的人很相似。
露西本來生怕他整天坐在爐火前,為自己的厄運思前想後,現在她倒也不是不高興。她雖然對他那種干活的方式有點擔心,因為他顯得過於迷戀,但是他那樣做至少不是在無所事事地混日子。
聖誕節那天,她對他說了懷孕的事。
這天早上,她送了他一把電鋸,他送了她一匹絲綢。湯姆過來吃晚餐,他們一塊兒吃他獵獲的一只野鵝。喝過茶以後,戴維開車送牧羊人回家。回來時,露西開了一瓶白蘭地。
她說:“我還要送你另外一件禮物,但是不到5月你不能打開。”
他哈哈大笑。“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呀?我出門那會兒,你到底喝了多少白蘭地?”
“我懷了孩子。”
他對著她發愣,笑聲和笑容都消失了。“我的天,這正是我們需要的呀。”
“戴維!”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究竟是什麼時候懷的?”
“要算出日子來,並不難,是不是?”她答道。“肯定是婚禮前一周的事。經歷了那次車禍,居然還安然無恙,真是奇跡。”
“找過醫生嗎?”
“嗨——什麼時候找的?”
“既然沒找,你就能肯定?”
“哦,戴維,別這麼叫人煩了。我能肯定,因為我的例假已經停止,乳頭脹痛,一到早上就嘔吐,腰圍比原來增加了4英寸。你只要對著我看看,還能心中無數嗎?”
“說得對。”
“你這是怎麼回事?你應該感到興奮呀!”
“啊,的確是。或許我們會生個兒子,我能帶他散步,和他一起踢足球;他長大了,也想像他爸爸那樣,是個戰斗英雄,沒有雙腿,讓人笑掉大牙!”
“啊,戴維,戴維,”她輕聲說著,便在輪椅前跪了下來,“戴維,你別這麼想。他會尊重你。他尊重你,因為你在生活上重整旗鼓,因為你在這輪椅上能干兩個人的活,因為你以勇敢的精神和樂觀的態度對待殘疾,因為——”
“別來這一套恭維吧,”他怒氣沖沖地打斷了她,“你說起話來就像個道貌岸然的牧師。”
她站起身子,說:“算了吧,你別這個樣子,似乎全都怪我。你要知道,男人總可以有點戒備吧。”
“燈火管制,車輛看不見,怎麼戒備!”
這樣的交鋒很無聊,雙方都清楚。因此露西不再吭聲。此時想想聖誕節的一切似乎毫無新鮮之感:貼在牆上的彩紙片、擺在一角的聖誕樹、廚房裡即將清除的吃剩的鵝——所有這些與她的生活完全是兩回事。漸漸地,她感到困惑了:這個男人似乎並不愛她、並不想她懷有孩子,她和這樣的人一起待在這淒涼的小島上究竟是為了什麼?她怎麼就不能——為什麼不能——是啊,她可以……但是她又意識到:她無處可去,生活只能如此,她只能是戴維-羅斯夫人,改變不了。
到後來,戴維說:“好了,我要睡覺了。”他自個兒把輪椅搖到客廳,下了車,背對樓梯往上爬。地板的響聲、上床時發出的咯吱聲、脫下的衣服扔到角落的撲通聲,最後人躺倒在床、拉毯子蓋在身上時床上彈簧發出的響聲——這一切,她全聽到了。
但是,她仍然沒有流淚。
她對著那瓶白蘭地,沉思著:此刻只要把這酒全部喝光,再洗個澡,到明天早上,我就不再是個孕婦了。
她思索了好半天,終於有了主見:如果沒有戴維、沒有這個小島、沒有孩子,生活將更加糟糕,因為那樣的日子一定會很空虛。
因此,她沒有哭,沒有喝酒,也沒有離開小島,而是到了樓上,上了床,在已經睡著的丈夫身旁躺下。她沒有睡,聽著呼呼的風聲,控制著自己什麼也不想,後來漸漸聽到海鷗的叫聲,看到在灰蒙蒙的雨中,黎明悄悄地降臨在北海,小臥室裡露出了淡淡的寒光。到後來,她終於睡著了。
到了春天,她已經平靜下來,一切的恐懼似乎都推到孩子降臨以後的時光了。陽春二月,冰雪消融,她在車棚和廚房門前之間的那片土地上栽花種菜,並不指望它們能成活。她把房子收拾得干干淨淨,並且對戴維說,在8月之前,若他還想打掃房子,就要自己動手。她給母親寫了信,干了許多針織活兒,以郵寄的方式訂購了許多尿片。家裡人建議她回家生孩子,可是她心裡清楚,她擔心一旦回了家就永遠也回不來了。她夾著一本講述鳥類的書,在沼澤一帶開始漫長的步行,後來因身子越來越重,不能遠行才停了下來。她把白蘭地保存在戴維從不使用的櫥子裡,每當情緒低落時就對著那瓶酒看一看,因為那能使她想起幾乎失去的東西。
臨產前的三個星期,她乘船到阿伯丁去。戴維和湯姆在碼頭上揮手送行。大海上波濤洶湧,她和船主都非常擔心,生怕還沒有駛到大陸孩子就生在船上。她住在阿伯了醫院,過了四個星期,她還是乘著那條漁船,抱著孩子回到家裡。
對這種事戴維一竅不通。在她看來,他大概以為女人生孩子就如母羊產小羊一樣簡單。攣縮的痛苦、肌肉伸張那種難以想像的不適以及產後的酸痛,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清楚那些自以為什麼都懂的護士是多麼專橫,她們不要你碰一碰你的嬰兒,因為你沒有她們那樣動作輕快而富有成效,不像她們那樣受過訓練,所用的東西都經過了消毒。而戴維只看到:你出去時挺著肚子,回來時抱著個白布包著的又漂亮又結實的小男孩,他說:“就叫他喬納森吧。”
在喬納森這個名字後面加上了艾爾弗雷德,這是為了戴維的父親,再加上馬爾科姆,這是為了露西的父親,還加上托馬斯,這是為了老湯姆。不過,他們還是叫他小喬,因為他太小,不好叫喬納森,至於叫喬納森-艾爾弗雷德-馬爾科姆-托馬斯-羅斯就更沒有必要了。戴維學著用奶瓶給他喂奶,用輕輕拍背的方法使他打嗝,為他換尿片,甚至還偶爾把他抱在膝上搖晃逗樂。但是他的興趣似乎比較冷淡,關心也不那麼專注,而是像護士一樣,采取了為做事而做事的態度,是為了露西而不是為孩子。湯姆對孩子的親近勝過了戴維。在孩子的房間裡,露西不讓他吸煙,老人就把歐石南根制的煙斗蓋住,放在口袋裡,幾個小時都不吸煙。他對著小喬咯咯地逗笑,要麼看孩子踢腳,要麼在露西給孩子洗澡時幫幫忙。露西挺和藹地提醒他,別把羊群給疏忽了。湯姆說,羊群吃草時無需照看,他寧可看著小喬吃東西。他用浮木雕刻了一只撥浪鼓,把又小又圓的卵石裝在裡面。小喬不用人教,第一次抓起來就會搖,湯姆高興得不得了。
戴維和露西仍然沒有做愛。
起初是因為他身上有傷,接著因為她懷了孩子,然後又因為她產後身體的恢復。現在,所有原因都不存在了。
有一天晚上,她開了口:“現在我已經正常了。”
“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說孩子生過以後,我的身體已經恢復正常了,一切都好好的。”
“啊,明白了。那很好。”
她一定得與他一道上床,好讓他看到自己脫衣服。可是他總是背對著她。
他們躺在床上,都在出神,她總要動一動身子,用手或腿或胸碰他,像是漫不經心,但卻是一種暗示。但是,對方沒有一點兒反應。
她堅決相信:她沒有錯。她不是那種女色情狂——她不單純要求性行動,她要求與戴維的性關系。她不是渴望性欲的浪蕩女人,而是渴望愛情的妻子。
有一天晚上,終於到了關鍵時刻。這時他們雙雙仰臥在床,都大大地睜著眼睛,聽著外面的風聲,以及隔壁房間裡小喬的輕微的響聲。露西認為是時候了:要麼他同意和她做愛,要麼她就直接詰問他為什麼不肯。要是他回避,她就強迫。不妨現在就強迫他。
因此,她用手碰他的下身,並開口說話——她幾乎吃驚地叫出聲來,因為她發現他也很興奮。他還有能力!他也是想……可還為什麼……她還用手撩他,身子更加緊挨著他,歎了口氣:“戴維——”
他說:“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推開,又轉過了身。
但是,這一次她不想以羞怯的沉默來順從他的拒絕。“戴維,為什麼不?”
“為了耶穌基督!”他掀開了毯子,身子一滾就下了地,一只手抓住鴨絨被,拖著身體往門口移動。
露西從床上坐起來,對他大叫:“為什麼不?!”
小喬哭了起來。
戴維拉起剪短了的睡褲的空褲管,指著殘肢上打皺的白皮膚,答道:“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個。”
他搖搖擺擺地滑下了樓,睡在沙發上,露西去了隔壁的臥室安撫小喬。
她費了好半天才把小喬哄睡著,這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就迫切需要別人哄慰。孩子嘗到了她掛在面頰上的淚水。這淚水的含義,孩子是否懂得一點呢——淚水難道不是嬰兒最初懂得的東西之一嗎?此刻要她給孩子唱歌,或者要她輕輕對孩子說一切都很好,她沒有那份心思。因此,她只好把他緊緊抱在懷裡,搖晃著。孩子以他的溫暖和依戀安慰著她,而已在她的懷裡睡著了。
她把孩子放回搖床裡,站在那兒端詳了一會。回床上睡覺吧,沒有意思。她能聽見客廳那兒戴維的鼾聲,他睡得很沉——他服用了很強的催眠藥丸,否則舊傷會讓他痛得徹夜難眠。露西需要與他分開,到另一個地方去。在那兒,她既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在那兒,他就是想要見她也幾個小時找不到她。她穿上褲子和毛衣,套上了大衣,穿上了皮靴,不聲不響地下了樓,出了門。
外面,迷霧滾滾,陰濕而又冰涼,這種迷霧已經成了小島的特色。她拉起了大衣的衣領,剛要回去取一條圍巾,想想又沒有去。道路泥濘,她嘎吱嘎吱地往前走,任憑霧氣直灌入她的脖子。此刻,她的注意力放在令她稍感不適的氣候上,而把內心中更大的痛苦擱到了一邊。
她走上了懸崖的頂端。往下的坡道又陡又窄。她小心謹慎,沿著滑溜溜的石級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到了坡底,她一個縱身跳上了沙灘,然後往海邊走去。
海風和海水還在繼續著那永無止境的爭吵。海風猛撲下來,戲弄著海浪;大海便猛擊著海岸,咆哮著,唾棄著。大風與大海注定要爭爭吵吵,沒完沒了。
露西在硬實的沙灘上向前走,頭腦裡全是風聲海浪聲,一片喧鬧,她一直走到海灘尖嘴形的盡頭,只見大海與懸崖緊密相連。她轉過身,往回走。這一夜,她就在海岸一帶來回踱步。到了黎明時分,她腦海裡不知不覺地閃出了一個念頭:戴維那樣做正是他意志堅強的表現呀!
盡管如此,這一閃念並未起多大作用,真正的含義被緊緊地捏在拳頭裡。她繼續思考了一會,把緊捏的拳頭松開,這才發現掌心裡閃出剛才那個念頭的奧秘——它像一顆很小的智慧之珠,戴維拼命地砍樹,自己脫衣服,自己什吉普,揮舞瓶狀體操棒,住在北海的一個冷酷的小島上……現在對她那麼冷淡,這或許是他上述生活中的一部分……
想想他說了些什麼?“……像他爸爸那樣,是個戰斗英雄,失去了雙腿,讓人笑掉大牙……”他要有事實上的表現來證明自己,這哪怕是說出來很平凡的東西,或是一個戰斗駕駛員可以干出來的事跡。但是,現在他只得砍樹木,築柵欄,揮體操棒,坐輪椅。他沒有經受考驗的機會。他想能這樣表白:“無論怎麼說,我能經受那種考驗,這只要看一看我能忍受多大的苦難。”
這太不公正,也極其殘酷:他富有勇氣,能經受創傷的磨難,但是卻不能以此為榮。要是德國戰斗機炸斷了他的雙腿,那麼輪椅就像是一枚勳章,一枚象征勇氣的勳章。然而現在,他這一生中只能這樣說:“這是在那場大戰中——不對,我沒有參加過任何戰斗,這是一次車禍。我受過訓練,就在第二天要赴戰場,我曾親眼看過我的‘風箏’,她是那麼漂亮,但是……”
是啊,這是他意志堅強的表現方式。或許她也會堅強起來。她的生活受到了損害,或許也能找到彌補的辦法。戴維以往是那麼和藹,可親可愛,現在她也許要學會耐心等待,讓他努力爭取成為像往日一樣的完人。在生活中,她能找到新的希望,新的寄托。別的女人在遇到喪親。房屋被炸毀。丈夫被囚於戰俘營一類的痛苦時,都找到了勇氣。
她拾起一顆卵石,手臂往後伸,然後用盡平生的力量將它扔向大海。石頭飛不見了,也沒有聽到它墜落的響聲,也許它將永不停息地飛下去,就像太空中的衛星永遠繞著地球飛行一樣。
她一聲高叫:“去他的,我也能堅強起來!”說著就轉過身,沿著那條坡道返回小屋。此刻差不多到了給小喬第一次喂奶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