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走,一邊尋思:“我怎麼說呢,從哪裡開始?”她往前走,認出了小樹叢,白楊樹,同坡上的黃刺條,還有遠處的莊園,她發現自己恢復了初戀的心情,受到壓制的心也如花怒放了。暖風吹拂著她的臉孔;正在融化的雪點點滴滴從新芽上落到草上來。
她像從前一樣,從牧牛場的小柵欄門走了進去,走到兩邊有兩排椴樹的正院。椴樹搖晃著長長的枝椏,發出了悉卒的響聲。狗窩裡的狗一起嗥叫,叫得上下翻騰,但卻沒有人出來。
她走上正面的、有木欄桿的寬樓梯,來到鋪了石板、灰塵滿地的過道。那裡並排開了好幾個房門,就像修道院或者旅館—樣。他的臥室是走到前頭左邊的那一間。當她的手指要轉動門鎖的時候,忽然感到沒有力氣。她怕他不在裡面。幾乎希望他不在,然而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後的機會了。她站了一分鍾,定了定神,刻不容緩的感黨逼得她硬著頭皮進去了。
他坐在壁爐前,兩只腳放在爐架上,正在叼著煙斗吸煙。
“啊!是你!”他馬上跳起來說。
“對,是我!……我要,羅多夫,請你幫我想個辦法。”
不管她怎樣竭盡全力,話到口邊總是說不出來。
“你沒有變,總是這樣可愛!”
“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愛又可悲,我的朋友,因為你對我已經不屑一顧了。”
於是他就開始解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因為他臨時捏造不出什麼借口來。
她一聽見他的話,甚至一聽到他的聲音,一看見他本人,就不能夠擺脫;於是假裝相信,說不定還是真相信:他們破裂的原因是一個秘密,關系到第三者的名譽、甚至生命。
“沒有關系!”她傷心地瞧著他說,“但我吃了多少苦呵!”
他用哲學家的口氣答道:
“人生就是這樣!”
“至少,”艾瑪接著說,“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你生活得還好吧?”
“啊!不好……也不壞。”
“假如我們沒有分手,也許好些。”
“是的……也許!”
“你真相信?”她挨到他身邊說。
她歎了一口氣。
“啊,羅多夫!你不知道……我過去多愛你!”
那時,她握住他的手,他們兩人手指交叉,待了一會——就像頭一次在農業展覽會上一樣!但他做了一個自尊的姿態,免得自己心軟。而她卻倒到他的懷裡,說道:
“那時沒有你,你叫我怎麼活!過慣了幸福的生活,怎能失掉幸福!我真傷心誘頂!那時我以為要死了!下一次再談吧。可是你……你卻躲著我!……”
三年來,由於強者天性中的弱點,他總是小心在意地躲開她。
現在,艾瑪的頭在他懷裡蹭來蹭去,千嬌百媚,勝過一只動情的母貓。
“你在愛別的女人吧,說老實話!啊!我懂得女人,得了!我原諒她們,誰經得住你的勾引呢?我不就上過鉤嗎!你是一個男子漢,你!你有一切討好女人的條件。不過,讓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我們會相愛嗎?你看,我笑了,我開心了!……你怎麼不說呀!”
她的模樣令人後了心醉,眼睛裡含著哆嗦的淚珠,好像藍色的花萼裡蘊藏著暴風雨遺留下來的水珠。
他把她抱到膝蓋上,用手背撫摸她光潔的鬢發,在昏黃的暮色中,最後一線夕陽的斜輝像一支金箭在她的頭發閃爍。她低下了額頭;他忍不住蜻蜓點水似地輕輕吻了她的眼皮。
“你哭過了!”他說。“為什麼呀?”
她忽然啜泣起來。
羅多夫以為這是她愛得憋不住了;但她又不作聲,他以為這是她羞得不好意思開口,於是就高聲說:
“啊!原諒我!其實我只愛你一個。我真是又傻又壞!我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怎麼了?告訴我吧!”
他跪下了。
“哎!……我破產了,羅多夫!你借我三千法郎吧!”
“這個……這個……”他一邊說,一邊慢慢站了起來,但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嚴重了。
“你知道,”她趕快接著說,“我丈夫把財產都委托一個公證人代管;但他跑了。我們借了錢,病人又不付診費。再說,清算還沒結束,我們會有錢的。不過,今天,缺了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財產了;就是現在,就在眼前,我想找你幫忙,所以來了。”
“啊!”羅多夫心裡想,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她是為錢來的!”
於是他平靜地說:
“我沒有錢,親愛的夫人。”
他並不是說謊。要是他有錢的話,他當然會借的,雖然一般說來,借錢的人都不大方;摧毀愛情的狂風暴雨,其中最冷酷無情,最能連根摧垮的,莫過於借錢了。
她先是瞧著他,瞧了幾分鍾。
“你沒有錢!”
她重復了好幾次。
“你沒有錢!早知如此,我何必來丟這最後一次臉!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也並不比別的男人好!”
她吐露了真心話,她不知如何是好。羅多夫打斷了她的話頭,說他自己也“手頭拮據”。
“啊!我可憐你!”艾瑪說,“的確,我非常可憐你!……”
於是她的眼光落在一支鑲嵌著銀絲圖案的馬槍上,馬槍在陳列武器的盾形板上閃閃發光。
“要是你真沒有錢,你的槍托上就不會鑲嵌銀絲!你也不會買珍珠貝殼裝飾的座鍾!”她指著布爾的座鍾繼續說,“更不會給馬鞭接上鍍金的銀哨子——(她動手摸摸銀哨)——當然不會在金表上掛些琳琅滿目的小玩意了!唉!你什麼也不缺!甚至臥房裡還在一個放酒瓶、酒杯的拒子;因為你不肯虧待自己,你要生活得舒服。你有房子,田產,樹林;你去圍場打獵,去巴黎旅行……咳!哪怕就是這小玩藝兒,”她拿起壁爐上的襯衫紐扣來,高聲說,“就是這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也值好多錢呵!……啊!我並不要你的,你自己留著吧!”
她把兩個紐扣扔得很遠,小金鏈子在牆上碰斷了。
“可是我呢,為了得到你一個微笑,為了你看我一眼,為了聽到你說一聲‘謝謝’,我可以把一切獻給你,把一切都賣掉,我可以干粗活,可以沿街乞討。而你現在卻沒事人似地坐在安樂椅裡,仿佛你並沒有使我吃過苦,受過罪!你曉得嗎,沒有你,我本來可以過得快活的!誰要你來找我?難道是打賭嗎?你說你愛過我,……剛才還這樣說……啊!你還不如把我趕走呢!剛才你吻過我的手,手現在還是暖和的,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發誓,說是永遠愛我。你使我相信了:整整兩年,你使我沉醉在最香甜的美夢中!……唉!我們的旅行計劃,你記得吧?唉,你那封信,你那封信!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現在我來找他,找他。他又有錢,又快活,自由自在!我來求他幫忙,誰也不會拒絕的,我來懇求他,沒有帶來絲毫怨恨,他卻拒絕了我,因為我要花他三千法郎!”
“我沒有錢!”羅多夫不動聲色地答道,控制住了的憤怒反而顯得平靜,這種平靜又像盾牌一樣掩護了憤怒。
她出來了。牆在發抖,天花板要壓垮她;她又走上了長長的小路,枯葉給風吹散,又聚成一堆,幾乎把她絆倒,她總算走到了鐵門前的界溝;她這樣急著要開門,結果指甲都給鎖碰壞了。然後再走了一百步,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簡直要跌倒了,她才站住。於是她轉過身來,又一次看了一眼不動聲色的於謝堡,還有牧牛場,花園,三個院落和房屋正面高低上下的窗子。
她悵然若失地站著,不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只聽到脈搏的跳動。仿佛震耳欲聾的音樂彌漫在田野間。她腳下的泥土比水波還更柔軟,犁溝在她後來似乎成了洶湧澎湃的褐色大浪。她頭腦中的回憶、想法,也都一下跳了出來,就像煙火散發的萬朵金花。她看到了她的父親,勒合的小房間,她幽會的秘室,還有其他景色。她的神經錯亂,害怕起來,好不容易才恢復平靜,當然還是模模糊糊的,因為她居然忘記了使她落到這個地步的原因是金錢問題。她只感到愛情的痛苦,一回憶起來,就喪魂失魄,好像傷兵在臨死前看到生命從流血的傷口一滴流掉一樣。
天黑下來了,烏鴉在亂飛。
忽然之間,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汽泡一樣在空中爆炸,像壓扁了的圓球一樣振蕩發光,然後轉呀,轉呀,轉到樹枝中間,融化在雪裡了。在每一個炎球當中,她都家燈火,遠遠在霧中閃爍。
於是她的處境才像無底的深淵,出現在她眼前。她喘不過氣來,胸脯喘得都要裂開了。她一激動,英雄氣概也油然而生,這使她幾乎感到快樂,就跪下山坡,穿過牛走的木板橋,走上小街小巷,走過菜場,來到藥房門前。
藥房裡沒有人。她正要進去;但門鈴一響,會驚動大家的;於是她溜進柵欄門,連大氣也不敢出,只是摸著牆,一直走到廚房門口,看見爐台上點著一支蠟燭。朱斯坦穿著一件襯衫,端著一盤菜走了。
“啊!他們在吃晚餐。等一等吧。”
他回來了。她敲敲窗玻璃。他走了出來。
“鑰匙!上頭那一把,放……”
“怎麼?”
他瞧著她,奇怪她的臉色怎麼這樣慘白,在黑夜的襯托下,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他看來,她簡直美得出奇,像幽靈一樣高不可攀。他不了解她的意圖,但卻有不祥的預感。
她趕快接著說,聲音很低,很甜,令人心醉。
“我要鑰匙!你給我吧。”
板壁很薄,聽得見餐廳裡叉子碰盤子的響聲。
她借口說老鼠吵得她睡不著,她要毒死老鼠。
“那我得告訴老板。”
“不要!等一等!”
然後,她裝出滿不在乎的神氣說:
“哎!用不著你去,我馬上就告訴他。來,你給我照亮!”
她走上通到實驗室的過道。牆上有一把鑰匙,貼了“儲蓄室”的標簽。
“朱斯坦!”藥劑師等上菜等得不耐煩了,喊道。
“上樓!”
他跟著她。
鑰匙在鎖孔裡一轉,她就一直走到第三個藥架前,憑了她的記憶,拿起了一個藍色的短頸大口瓶,拔掉塞子,伸進乎去,抓了一把白粉出來,馬上往嘴裡塞。
“使不得!”他撲上過去喊道。
“別嚷!人家一來……”
這真要了他的命,他要叫人。
“什麼也不說,免得連累你的老板!”
於是她趕快轉身就走,痛苦也減輕了,幾乎和大功告成後一樣平靜。
夏爾知道了扣押的消息,心亂如麻,趕回家來,艾瑪卻剛出去。他喊呀,哭呀,暈了過去,但她還沒回來。她可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打發費莉西去奧默家,杜瓦施先生家,勒合店裡,金獅旅店,哪裡也行不到;他一陣陣地心急如焚,看到自己名譽掃地,財產喪失,貝爾特的前途無望!為了什麼緣故?……怎麼一句話也沒有!他一直等到晚上六點鍾。最後,他等不下去了,以為她去了盧昂,就到大路上去接她,但走了半古裡也沒有碰到人,還等了一會幾才回家。
她卻先回來了。
“出了什麼事?……什麼緣故?……你講講好嗎?……”
她在書桌前坐下來寫信。慢慢封上、蓋印,再寫曰期。鍾點。然後鄭重其事地說:
“你明天再看信。從現在起,我請求你,不要再問我一句話:……一句也不要!”
“不過……”
“唉!不要打擾我!”
說完,她就伸直身子躺在床上。
她覺得嘴裡有一股嗆人的味道,使她醒了過來。她隱約看見夏爾,就又閉上眼睛。
她留心看自己有沒有難受。現在還沒有。她聽見座鍾的滴答聲,火柴的辟啪聲,夏爾站在她床邊的呼吸聲。
“啊!死也不算什麼!”她心裡想。“我一睡著,就全完了!”
她喝了一口水,翻身朝牆躺著。
那股嗆人的墨水味還在嘴裡。
“我渴!……唉!我渴得厲害!”她唉聲歎氣地說。
“你怎麼啦?”夏爾端了一杯水給她,問道。
“沒什麼!……打開窗子……我悶死了!”
她突然覺得惡心,剛把枕頭下面的的帕打開,就吐出來了。
“拿開!”她趕快說;“扔掉!”
他問她,她不答。她一動不動,唯恐稍微動一下就會嘔吐。同時,她覺得兩腳冰涼,寒冷從腳上升到了心窩。
“啊!瞧!現在開始了!”她低聲說。
“你說什麼?”
她痛苦得慢慢把頭轉來轉去,不斷地張開上下顎,仿佛舌頭上壓了什麼東西似的。到了八點鍾,又嘔吐起來了。夏爾注意到臉盆底上有一種白色的砂粒,粘在瓷器上。
“這可怪了!這可少見!”他重復說。
但她硬說:
“不對,你看錯了!”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幾乎是撫摸似地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她尖聲叫起來。他嚇得連忙往後退。
接著,她就開始呻吟,起初聲音微弱。後來肩膀發抖,臉比床單還白,蜷縮的手指緊摳住被子。她的脈搏不勻,現在幾乎感覺不到了。
大滴汗珠從她臉上滲透出來,臉孔發青,好像金屬蒸發成了汽體,又再凝成固體一樣。她的牙齒上下顫抖,眼睛大而無神,四處張望,不管問她什麼,她都不回答,只是搖頭,甚至還微笑了兩三回。漸漸地,她呻吟得更厲害了。她不由自主地發出喑啞的叫聲,口裡卻說自己好多了,馬上就可以起床。但她又渾身抽搐,大聲喊道:
“啊!這太狠了,我的上帝!”
他跪在床前。
“你吃了什麼啦?說呀!看在老天面上,回答我吧!”
他用溫情脈脈的眼光瞧著她,她好像從來沒見過他過這樣溫存體貼。
“那好,那封……那封!……”她有氣無力地說。
他跳到書桌前,拆開蓋了印的信封,高聲念道:“不要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擦擦眼睛,再念下去。
“怎麼……救人呀!快來呀!”
他重來復去,只是說兩個字:“服毒!服毒!”費莉西跑去奧默家,奧默在廣場上大聲喧嚷:勒方蘇瓦大娘在金獅旅店都聽見了,有幾個人馬上去告訴鄰居,一夜之間,全村都知道了。
夏爾喪魂失魄,話也說不清楚,幾乎站不住了,只在房裡轉來轉去。他撞在家具上,扯自已的頭發,藥劑師從來沒有想到他會做出這樣嚇人的事來!
他坐下來給尼韋先生和拉裡維耶博士寫信。他糊糊塗塗,起草了十五回。伊波利特送信到薪堡去,朱斯坦拼命踢包法利的馬,馬累得精疲力竭,跑不動了,只好丟在吉約姆樹林坡子下。
夏爾要查醫學詞典,但他看不清楚,每行字都有跳舞。
“鎮靜一點,”藥劑師說。“只要吃下烈性的解毒藥就行。服的是什麼毒?”
夏爾給他看信。她吃的是砒霜。
“那麼,”奧默接著說,“應該化驗一下。”
因為他知道,不管中什麼毒,都要先化驗。夏爾沒有懂,只跟著說:
“啊!好的!好的!救救她吧……”
然後,他回到她床邊,支持不住了,倒了下來。坐在地毯上,頭靠著床沿,只是泣不成聲。
“不要哭!”她對他說。“不消多久,我就不會再折磨你了!”
“為什麼要這樣?有誰強迫你?”
她回答道:
“我不得不這樣,我的朋友。”
“難道你過得不快活?是不是我的錯?我能為你做什麼,我都不會不做的!”
“不錯……你說得對……你是個好人,你!”
她把手放在他頭發上,慢悅地撫模。這種溫柔的感覺更加重了他的痛苦。當她顯得比過去更愛他的時候,他卻反而非失掉她不可,一想到這點,他就感到灰心絕望,仿佛整個生命在悄悄地流走,他毫無辦法,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動手,現在迫切需要他立刻作出決定,他反倒心亂如麻了。
她心裡萬念皆空,不再在乎人世的欺詐,卑鄙的行徑,折磨她的無數貪欲。現在,她也不恨任何人了;蒼茫的暮色籠罩著她的思想,人間的閒言碎語,她能聽到的只是這顆痛苦的心發出的悲歎哀鳴,斷斷續續、溫溫順順、朦朦朧朧,好像交響樂逐漸消逝的回聲。
“我要看看孩子,”她支起胳膊肘說。
“你看了不會更難過嗎?”夏爾問道。
“不會!不會!”
孩子由女傭人抱來了,還穿著長睡衣,露出了兩只光腳丫,臉上沒有笑容,仿佛做夢還沒有醒。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亂七八糟的房間,眨眨眼睛,桌子上點著的幾根蠟燭使她眼花鐐亂。不消說,燭光使她想起了過年過節的清晨,她總是這樣一早就給燭光照醒,被抱到母親的床上,來接受節上的禮物,因為她發問了:
“東西在哪裡,媽媽?”
大家都沒有答腔。
“我的小鞋子呢?”
費莉西把她抱到床頭,她卻總是瞧著壁爐旁邊。
“是不是奶媽拿走了?”她問道。
一聽見“奶媽”兩個字,包法利夫人就想起了她和奸夫的幽會,當前的災難,她立刻轉過頭去,仿佛嘴裡嘗到一種惡心的味道,比毒藥還更厲害。那時,貝爾特被放在床上。
“啊!你的眼睛好大,媽媽,臉好白,汗好多呵!……”
她母親瞧著她。
“我怕!”孩子邊說邊往後縮。
艾瑪拉住她的小手,要親親她,她卻掙開了。
“行了!把她抱走吧!”夏爾在床後啜泣,大聲喊道。
然後,病人的症狀有一陣子不那麼明顯;她似乎不那麼激動不安了;於是,她每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胸口比較平靜地吐出一口氣,他都覺得回生有望。等他到底看見卡尼韋進來,就撲到他懷裡,哭著說:
“啊!你來了!謝天謝地!你真好!現在,她好點了。你來看……”
他同行的看法和他完全不同,說起話來,像他自己說的,也不“轉變抹角”,他直截了當地開了催吐劑,要把肚子裡的東西排除得一干二淨。
不料她卻吐起血來。她的嘴唇咬得更緊,四肢抽畜,身上起了褐色斑點,脈搏一按就滑掉了,好像一根繃緊了的線,或是快要繃斷的琴弦。
然後她大叫起來,叫得嚇人,她咒罵毒藥,說毒藥該死,但又哀求它快點送掉她的命,並且伸出僵硬的胳膊,推開夏爾竭力要她喝下去的藥,看起來他比她還更痛苦。他站在那裡,用手帕遮住嘴唇,發出嘶啞的哭聲,嗚咽得出不了氣,渾身哆嗦,連腳後跟也一顛一顛。費莉西在屋裡跑上跑下;奧默動也不動,只是大聲歎息;卡尼韋先生一直保持鎮靜,也開始覺得不對了。
“見鬼!……但是……她已經排除干淨了,而病源一消失……”
“症狀也許消失,”奧默說,“這是不消說的。”
“救救她吧!”包法利喊道。
藥劑師居然大膽提出假設:“這說不定是轉折的頂點。”但卡尼韋不屑理踩,正要用含鴉片的解毒劑,忽然聽馬鞭揮舞的辟啪聲。上下的玻璃窗都震動了,三匹全副披掛的快馬,拉著一輛轎式馬車,污泥一直濺到馬耳朵上,一下就沖過了菜場轉彎的地方。原來是拉裡維耶博士大駕光臨。
天神下凡也不會使人更加激動。包法利舉起了兩只手,卡尼韋立刻打住了,奧默趕快脫下不必脫的希臘小帽,那時醫生還沒有進門呢。
他屬於穿比夏白大褂的偉大外科學派,對於現在這一代人來說,知名度已經大不如前了。但他們既有理論,又能實踐,如醉如癡地熱愛醫學,動起手術來精神振奮,頭腦清醒!他一生起氣來,醫院上下都會震動,他的學生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剛剛掛牌行醫,就竭力模仿他的一舉一動;結果附近城鎮的醫生,個個像他一樣,穿棉裡毛料的長外套,寬大的藏青色工作服;他的衣袖紐扣老是解開的,遮在他手腴的雙手上,手很好看,從來不戴手套,仿佛隨時准備投入行動,救苦救難似的。他不把十字勳章、頭銜、學院放在眼裡,待人親切,慷慨大方,濟貧扶幼,施恩而不望回報,幾乎可以說是一個聖人,但是他的智力敏銳,明察秋毫,使人怕他就像害怕魔鬼一樣。他的目光比手術刀還更犀利,一直深入到你的靈魂深處,穿透一切托詞借口、不便啟齒的言語,揭露出藏在下面的謊言假話來。這樣,他既莊嚴肅穆,又平易近人,說明他意識到自己偉大的才能,順利的處境,以及四十年來辛勤勞動、無可非議的生活。
他一進門,看見艾瑪仰面躺在床上,嘴唇張開,臉如死灰,就皺了一下眉頭。然後,他好像在聽卡尼韋說話,一面把食指放在鼻孔底下,一面重復地說:
“哦,這樣,這樣。”
但他慢慢聳了一下肩膀。包法利看見了;兩人互相瞧了一眼;這個閱盡人間苦難的名人不禁流下淚來,滴在胸前的花邊上。
他要和卡尼韋進一步說話,就叫他到隔壁房間去。夏爾不知就裡,也跟了過去,問道:
“她病得很厲害,是不是?用芥子泥治療行不行?我不知道用什麼好!請您想個法子吧,您救過這麼多人呵!”
夏爾把兩只胳膊都放在他身上,注視著他,眼神流露出恐懼和哀求,幾乎暈倒在他胸前。
“得了,我可憐的人,你要挺得住!沒有什麼法子了。”
拉裡維耶醫生轉過身去。
“你就走嗎?”
“我還回來。”
他同卡尼韋先生走了出去,好像有話要吩咐馬車夫,卡尼韋也不願意看到艾瑪死在自己手裡。
藥劑師跟著他們到了廣場上。他一見了名人就捨不得離開。因此他懇求拉裡維耶先生不嫌簡陋,光臨他家吃頓午餐。
他趕快差人到金獅旅店去要鴿子,到肉店去要所有的排骨肉,到杜瓦施家去要奶油,找勒斯蒂布杜瓦要雞蛋,藥劑師自己也動手准備,而奧默太太卻一邊束緊圍裙帶子,一邊說道:
“真對不起,先生;因為在我們這個倒霉的小地方。要不是頭一天先通知……”
“高腳杯!!!”奧默低聲說。
“要是我們在城裡,至少我們可以做個蹄膀肉……”
“不要羅嗦!……請入席吧,博士!”
他認為吃了幾口之後,應該提供這場事故的一些細節:
“我們開頭只看到她喉嚨干燥,然後上腹部痛得要命,上吐下瀉,處在昏迷狀態。”
“她為什麼服毒?”
“我也不知道,博士,我甚至不曉得她哪裡搞到的砒霜亞砷酸。”
朱斯坦這時端了一疊盤子進來,忽然雙手發抖。
“你怎麼了?”藥劑師問道。
年輕人聽見問他,一失手盤子叮鈴當啷全都掉到地上去了。
“笨蛋!”奧默喊了起來;“該死!木頭人!蠢驢一條!”
但他一下控制住了自己:
“我想,博士,應該化驗一下,首先。我小心地把一根管子插進……”
“其實,”外科醫生說,“不如把手指伸進她的喉嚨。”
卡尼韋沒有開腔,他剛剛因為用了催吐劑,已經挨了一頓顧全面子的申斥,結果這位治跛腳時盛氣凌人、口若懸河的同行今天變得非常謙虛,只是滿臉堆笑,滿口唯唯諾諾。
奧默今天做了東道主,得意洋洋,包法利的悲痛使他反躬自省,對比之下,反而模糊地感到高興。加上博士在座,他更忘乎所以。他賣弄雜家的知識,胡拉亂扯,大談西班牙的斑蝥,果實有毒、見血封喉的樹木、蝰蛇。
“博士,我在書上看到,不同的人吃了熏得太厲害的香腸也會中毒,就像觸了電一樣!至少,我們的藥劑學大師,著名的卡德-德-加西古。就在他的報告裡提到過。”
奧默太太又出來了,端著一個搖搖晃晃的酒精爐子;因為奧默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而且已經親手炒好。親手磨好、親手調制好了。
“砂糖,博士,”他遞上砂糖時,用拉丁文說。
然後他把孩子們都叫下樓來,想要知道外科醫生對他們體格的看法。
最後,拉裡維耶先生要走,奧默太太還請求他檢查一下她的丈夫。他的血流得遲鈍了,每天晚餐後都要打瞌睡。
“只要頭腦不遲鈍,血脈不礙事的。”
醫生的俏皮話,沒有人聽出言外之意,他就微微一笑,打開了門。藥房裡擠滿了人,使他脫不了身,杜瓦施先生怕妻子胸部有炎症,因為她在爐灰裡吐痰,已經習以為常;比內先生有時餓得發慌;卡龍太太身上老癢;勒合覺得頭暈;勒斯蒂布杜瓦有風濕症;勒方蘇瓦老板娘的胃反酸。
最後,三匹馬拉著醫生走了,大家都怪他不隨和。
恰好布尼賢先生捧著聖油,走過菜場,才轉移了大家的視線。
奧默根據他推理的原則,把神甫比作死屍引來的烏鴉;一見教士,他就渾身不舒服,因為黑道袍使他想到了裹屍布。他討厭道袍,有一點是由於屍布使他害怕。
然而,面對他所謂的“天職”,他並沒有退縮,而是按照拉裡維耶先生臨走前的囑咐,陪同卡尼韋回到包法利家去;要不是他太太反對,他甚至要把兩個兒子也帶去見見世面,這好比上一堂課,看看人家的榜樣,將來頭腦裡也可以記得這個莊嚴的場面。
房間在他們走進去的時候的確是莊嚴而陰森森的。女紅桌上蒙了一條白餐巾,銀盤子裡放了五六個小棉花球,旁邊有個大十字架,兩邊點著兩支蠟燭。艾瑪的下巴靠在胸前,兩只眼睛大得像兩個無底洞;兩只手可憐巴巴地搭在床單上,就像人之將死其心也善,其形也惡,恨不得早點用裹屍布遮丑一樣。夏爾的臉白得如同石像,眼睛紅得如同炭火,沒有哭泣,站在床腳邊,面對著她;而神甫卻一條腿跪在地上.咕嚕咕嚕地低聲禱告。
她慢慢地轉過臉來,忽然一眼看見神甫的紫襟帶,居然臉上有了喜色,當然是在異常的平靜中。重新體驗到早已失去的、初次神秘沖動所帶來的快感,還看到了即將開始的永恆幸福。
神甫站起來布十字架;於是她如饑似渴地伸長了脖子,把嘴唇緊貼在基督的聖體上,用盡了臨終的力氣,吻了她有生以來最偉大的一吻。接著,他就念起“願主慈悲”、“請主赦罪”的經來,用右手大拇指沾沾聖油,開始行塗油禮:先用聖油塗她的眼睛,免得她貪戀人世的浮華虛榮;再塗她的鼻孔,免得她留連溫暖的香風和纏綿的情味;三塗她的嘴唇,免得她開口說謊,得意得叫苦,淫蕩得發出靡靡之音;四塗她的雙手,免得她挑軟揀硬;最後塗她的腳掌,免得她幽會時跑得快,現在卻走不動了。神甫擦干淨他自己的手指頭,把沾了聖油的棉花球丟到火裡,過來坐在臨終人的身邊,告訴她現在應該把自己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結合在一起,等候上天的寬恕了。
說完了臨終的勸告,他把一根經過祝福的蠟燭放進她的手裡,象征著她將要沐浴在上天的光輝中。艾瑪太虛弱了,手指頭合不攏,苦不是布尼賢先生幫忙,蠟燭就要掉到地上。
但是她的臉色不像原來那樣慘白,表情反而顯得平靜,仿佛臨終聖事真能妙手回春似的。
神甫當然不會視而不見。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釋:有時主為了方便拯救人的靈瑰,可以延長人的壽命。夏爾記起了那一天,她也像這樣快死了,領聖體後卻起死回生。
“也許不該灰心絕望,”他心裡想。
的確。她慢慢地向四圍看了看,猶如大夢方醒,然後用清清楚楚的聲音要她的鏡子。她照了好久,一直照得眼淚汪汪才罷。那時,她仰起頭來,歎了一口氣,又倒在枕頭上了。
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頭整個伸到嘴外,眼珠還在轉動,灰暗的像兩個油盡燈殘的玻璃罩,人家會以為她已經死了,但是她還拼命喘氣,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來越快,快得嚇人,仿佛靈魂出竅時總得蹦蹦跳跳似的。費莉西脆在十字架前,藥劑師也彎了彎腿,卡尼韋先生卻茫然看著廣場。
布尼賢又念起禱告詞來、臉靠在床沿上,黑色的道袍長得拖地。夏爾跪在對面,向艾瑪伸出胳膊。他抓住了她的雙手。緊緊握著,她的心一跳動,他就哆嗦一下,仿佛大廈坍塌的余震一樣。垂死的喘息越來越厲害,神甫的禱告也就念得像連珠炮;祈禱聲和夏爾遏制不住的噪泣聲此起彼伏,有時嗚咽淹沒在禱告聲中,就只聽見單調低沉的拉丁字母咿咿呀呀,好像在敲喪鍾似的。
忽然聽見河邊小路上響起了木鞋的托托聲,還有木棍拄地的篤篤聲;一個沙啞的聲音唱了起來:
天氣熱得小姑娘
做夢也在想情郎。
艾瑪像僵屍觸了電一樣坐了起來,披頭散發,目瞪口呆。
大鐮刀呀割麥穗,
要拾麥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彎下腰,
要拾麥穗下田溝。
“瞎子!”她喊道。
艾瑪大笑起來,笑得令人難以忍受,如瘋如狂,傷心絕望,她相信永恆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惡的臉孔一樣可怕。
那天刮風好厲害,
吹得短裙飄起來!
一陣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過去一看,她己經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