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恢復了以前的愛情。有時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艾瑪突然寫信給他;然後,隔著玻璃窗,她對朱斯坦做個手勢,小夥計趕快脫了粗麻布圍裙,飛速把信送到於謝堡去。羅多夫來了,她只不過是對他說,她太無聊,丈夫討厭,日子不曉得怎樣打發才好!
「我有什麼辦法呢?」有一天,他聽得不耐煩了,就喊了起來。
「啊!只要你肯答應!……」
她坐在地上,夾在他的兩個膝蓋之間,貼在兩鬢的頭髮散開了,眼神迷離恍惚。
「答應什麼?」羅多夫問。
她歎了一口氣。
「我們到別的地方去過日子……隨便什麼地方……」
「難道你當真瘋了!」他笑著說。「這怎麼可能呢?」
後來,她又舊話重提;他好像沒有聽懂,並且換了個題目談。他不明白的是,像戀愛這樣簡單的事,怎麼也會變得這樣混亂。她有她的理由,她有她的原因,彷彿給她的戀情火上加了油。
的確,她的眷戀之情每天都因為對丈夫的厭惡而變得更熱烈了。她越是獻身給情夫,就越憎恨自己的丈夫;她同羅多夫幽會後,再和夏爾待在一起,就覺得丈夫特別討厭,指甲特別方方正正,頭腦特別笨拙,舉止特別粗俗。於是,她外表裝出賢妻良母的樣子,內心卻慾火中燒,思念那個滿頭黑髮、前額曬成褐色、身體強壯、風度灑脫的情夫。他不但是漂亮,而且頭腦清楚,經驗豐富,感情衝動卻又非常強烈!就是為了他,她才精雕細鏤地修飾自己的指甲,不遺餘力地在皮膚上塗冷霜,在手絹上噴香精。她還戴起手鐲、戒指、項鏈來。為了等他,她在兩個碧琉璃大花瓶裡插滿了玫瑰。她收拾房間,打扮自己,好像妓女在等貴客光臨一樣。她要女傭人不斷地洗衣漿裳;從早到晚,費莉西不能離開廚房。還好小朱斯坦老來和她作伴,看她幹活。
他把胳膊時撐在她燙衣服的長條案板上,貪婪地瞧著他周圍的女用衣物:凸紋條格呢裙子,圍巾,細布縐領,屁股大、褲腳小、有鬆緊帶的女褲。
「這幹什麼用的?」小伙子用手摸摸有襯架支撐的女裙或者搭扣,問道。
費莉西笑著答道:
「難道你從來沒見過?好像你的老闆娘奧默太太從來不穿這些似的!」
「啊!的確不穿!我是說奧默太太!」
他又用沉思的語氣加了一句:
「難道她也像你家太太,是位貴婦人?」
但費莉西看見他老是圍著她轉,有些不耐煩了。她比他大六歲,而吉約曼先生的男僕特奧多正開始向她求愛。
「別打攪我!」她挪開漿糊罐說。「你還不如去研碎杏仁呢。你老在女人堆裡搗亂,小壞蛋,等你下巴上長了鬍子再來吧!」
「得了,不要生氣,我幫你『擦靴子』去。」
他立刻從壁爐架上拿下艾瑪的鞋子,上面沾滿了泥——幽會時沾的泥——他用手—捏,乾泥巴就粉碎了,慢慢地瀰漫在陽光中。
「難道你怕弄脫了鞋底!」廚娘說,她自己刷鞋可不那麼經心在意,因為太太一看鞋子舊了,就送給她。
艾瑪的衣櫥裡放了一大堆鞋子,她穿一雙,糟蹋一雙,夏爾從來不說半句不滿的話。
就是這樣,他掏三百法郎買了一條木腿,因為她認為應該送伊波利特一條。木腿內有軟木栓子、彈簧關節,是相當複雜的機械,外面還套了一條黑褲子,木腳上穿了一隻漆皮鞋。但伊波利特不敢天天用這樣漂亮的假腿、就求包法利夫人給他搞一條方便點的。當然,又是醫生出錢買了。
於是,馬伕漸漸地恢復了他的工作。大家看見他又像從前一樣在村子裡跑來跑去,但夏爾只要遠遠聽見石板路上響起了木腳乾巴巴的鐸鐸聲,就趕快換一條路走。
是那個商人勒合先生接受了委託,去訂購木腿的;這給他多接近艾瑪的機會。他對她談起巴黎攤販新擺出來的廉價貨、千奇百怪的婦女用品,表現出一片好意,卻從不開口討錢。
瑪看到自己的愛好容易得到滿足,也就放鬆了自己。這樣,聽說盧昂雨傘店有一根非常漂亮的馬鞭,她想買來送給羅多夫。過了一個星期,勒合先生就把馬鞭送到她桌子上了。
但是第二天,他到她家裡來,帶來了一些發票,共計二百七十法郎,零頭不算在內。艾瑪拿不出錢來,非常尷尬:寫字檯的抽屜都是空的;還欠勒斯蒂布杜瓦半個月的工錢,女傭人半年的工資,以及其他債務。而包法利正急著等德羅澤雷先生送診費來。他每年按照慣例,總是在六月底聖.彼得節前付清帳目的。
起初,她總算把勒合打發走了;後來,他卻不耐煩起來,說是人家逼他要錢,而他的資金短缺.如果收不回一部分現款.他就不得不把她買的貨物全都拿走。
「唉!那就拿走吧!」艾瑪說。
「嗨,這是說得玩的!」他改口說。「其實,我只是捨不得那根馬鞭。那麼,我去向先生要錢吧!」
「不!不要找他!」她說。
「啊!這下我可抓住你了!」勒合心裡想。他相信自己有所發現,就走了出去,嘴裡習慣地輕輕吹著口哨,並且低聲重複說:
「得了!我們瞧吧!我們瞧吧!」
她正在想怎麼擺脫困難,廚娘走了進來,把一個藍紙捲筒放在壁爐上,那是「德羅澤雷先生送來的」。艾瑪一把抓住,打開一看,筒裡有十五個金幣。這是還帳的三百法郎。她聽見夏爾上樓,就把金幣放在抽屜裡首,並且鎖上。
三天後,勒合又來了。
「我有一個辦法,」他說;「如果那筆款子你肯……」
「錢在這裡,」她說時把十四個金幣放在他手中。
商人意外得愣住了。於是為了掩飾失望,他又是道歉,又說要幫忙,艾瑪都拒絕了。她摸著圍裙口袋裡找回來的兩個輔幣,待了幾分鐘。她打算節省錢來還這筆帳……
「啊!管它呢!」她一轉念,「他不記帳的。」
除了銀頭鍍金馬鞭以外,羅多夫還收到了一個印章,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真心相愛。另外還有一條披肩,可以作圍巾用;最後還有一個雪茄煙匣,和子爵的那個一模一樣,就是夏爾在路上撿到、艾瑪還保存著的那一個。然而,這些禮物使他丟面子。他拒絕了好幾件;她一堅持,羅多夫結果只好收下,但認為她太專橫,過分強人所難。她有些稀奇古怪的念頭。
「夜半鐘聲一響,」她說,「你一定要想我:」要是他承認沒有想她,那就會有沒完沒了的責備,最後總是這句永遠不變的話:
「你愛我嗎?」
「當然,我愛你呀!」他答道。
「非常愛嗎?」
「當然!」
「你沒有愛過別的女人嗎?」
「你難道以為我當初是童身?」他笑道喊道。
艾瑪哭了,他想方設法安慰她,表明心跡時,夾雜些意義雙關的甜言蜜語。
「唉!這是因為我愛你!」她接著又說,「我愛你愛得生活裡不能沒有你,你知道嗎?有時,愛情的怒火燒得我粉身碎骨,我多麼想再見到你。我就問自己:『他現在在哪裡?是不是在同別的女人談話?她們在對他笑,他朝她們走去……』不:哪一個女人你也不喜歡,對不對?她們有的比我漂亮,但是我呢,我比她們懂得愛情!我是你的女奴,你的情婦!你是我的國王,我的偶像!你真好!你漂亮!你聰明!你能幹!」
這些話他聽過多少遍,已經不新鮮了。艾瑪和所有的情婦一樣,新鮮的魅力和衣服一同脫掉之後,剩下的只是赤棵裸的、單調的熱情,沒有變化的外形語言。這個男人雖然是情場老手,卻不知道相同的外形可以表達不同的內心。因為他聽過賣淫的放蕩女人說過同樣的話,就不相信艾瑪的真誠了;他想,誇張的語言掩蓋著庸俗的感情,聽的時候要打折扣;正如充實的心靈有時也會流露出空洞的比喻一樣,因為人從來不能準確無誤地說出自己的需要、觀念、痛苦,而人的語言只像走江湖賣藝人耍猴戲時敲打的破鑼,哪能妄想感動天上的星辰呢?
但是羅多夫像一個旁觀者那樣清醒,而不像一個當局者那樣迷戀,他發現這種愛情中,還有等待他開發的樂趣。他認為羞恥之心礙手礙腳。他就對她毫不客氣。他要使她變得卑躬屈膝,腐化墮落。她對他是一片癡情,拜倒得五體投地,自己也神魂顛倒,陷入一個極樂的深淵;她的靈魂沉醉其中,越陷越深,無法自拔,好像克拉倫斯公爵寧願淹死在酒桶裡一樣。包法利夫人淫蕩成了習慣,結果連姿態也變了。她的目光越來越大膽放肆,說話越來越無所顧忌;她甚至滿不在乎同羅多夫先生一起散步,嘴裡還叼著一根香煙,「根本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有一天,她走下燕子號班車,穿了一件男式緊身背心,結果,本來不信閒言碎語的人,也不得不相信了。包法利奶奶和丈夫大鬧一場之後,躲到兒子家裡來,見了媳婦這等模樣,簡直氣得要命。另外還有很多事也不順她的心:首先,夏爾沒有聽她的話,不許媳婦看小說;其次,她不喜歡「這一套管家的辦法」;她居然指手劃腳,尤其是有一回,她管到費莉西頭上,兩人就鬧起來了。
原來是頭一天晚上,包法利奶奶經過走廊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費莉西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那人長著褐色連鬢鬍子,大約四十歲左右,一聽見她的腳步聲,就趕快從廚房裡溜走了。艾瑪一聽這話,笑了起來,老奶奶卻生了氣,說什麼除非自己不規矩,否則,總得要求傭人規規矩矩才是。
「你是哪個世界的人?」媳婦說話太不禮貌,氣得婆婆張口就 問,她是不是在為自己護短。
「出去!」媳婦跳起來說。
「艾瑪!……媽媽!……」夏爾大聲喊叫,想要兩邊熄熄火氣。
但是兩個女人都氣得跑掉了。艾瑪頓著腳,翻來覆去地說:
「啊!鄉巴佬!真土氣!」
夏爾跑到母親那裡;她正氣得六神無主,結結巴巴地說:
「蠻不講理、楊花水性的東西!真不知道壞到什麼程度!」
她要馬上就走,如果媳婦不來賠禮的話。於是夏爾又跑到妻子面前,求她讓步,他甚至下了跪。
她最後總算答應了:「好吧!我去。」
的確,她像個侯爵夫人似的伸出手來,對婆婆說:
「對不起,夫人。」
然後,艾瑪回到樓上房裡,伏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底下,像個孩子似地哭了起來。
她和羅多夫商量過,臨時出了什麼事,她就在百葉窗上貼一張白紙條,如果碰巧他在榮鎮,看見暗號,就到屋後的小巷子裡會面。艾瑪貼了白紙,等了三刻鐘,忽然望見羅多夫在菜場角上。她想打開窗子喊他,可是他已經不見了。她又失望地撲到床上。還好沒過多久,她似乎聽到人行道上有腳步聲。沒有問題,一定是他。她下了樓梯,走出院子。他在門外。她撲到他懷裡。
「小心!」他說。
「啊!你曉得就好了!」她答道。於是她就講了起來,講得太急,前言不對後語,又誇大其辭,還捏造了不少事實,加油加醬,囉囉嗦嗦,結果他聽不出個名堂來。
「得了,我可憐的天使,不要怕,看開些,忍耐點!」
「可是我已經忍耐了四年,吃了四年的苦!……像我們這樣的愛情,有什麼不可以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的!他們老是折磨我。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救救我吧!」
她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眼淚,閃閃發光,好像波浪下的火焰;她的胸脯氣喘吁吁,上下起伏。他從來沒有這樣愛過她,結果他也沒了主意,反而問她:
「那該怎麼辦呢?你想該怎麼辦?」
「把我帶走!」她叫起來,「搶走也行!……唉!我求你啦!」
她衝到他的嘴邊,彷彿一吻嘴唇,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抓住嘴裡吐出來的同意一樣。
「不過……」羅多夫回答說。
「什麼?」
「你的女兒呢?」
她考慮了幾分鐘,然後答道:
「只好把她帶走了,真倒霉!」
「居然有這種女人!」他心裡想,看著她走了。
她剛剛溜進了花園。因為有人喊她。
後來幾天,包法利奶奶覺得非常奇怪:媳婦似乎前後判若兩人。的確,艾瑪表現得更和順了,有時甚至尊重得過了頭,居然問婆婆醃黃瓜有什麼訣竅。
這是不是更容易瞞人耳目?還是她想吃苦就要吃到頭,在苦盡甘來之前,她要以苦為樂?其實,她並沒有這種深謀遠慮;她不過是提前沉醉在即將來到的幸福中而已。這是她和羅多夫談不完的話題。她靠著他的肩頭,悄悄地說:
「咳!等到我們上了郵車!……你想過沒有?這可能嗎?我總覺得,等我感到車子要出發了,那真像是坐上了氣球,就要飛上九霄雲外一樣。你知道我在扳著手指頭算日子嗎?……你呢?」
包法利夫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漂亮;她具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那是心花怒放、熱情奔流、勝利在望的結果,那是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協調一致的產物。她的貪心、她的痛苦、尋歡作樂的經驗、還有永不褪色的幻想,使她一步一步地發展,就像肥料、風雨、陽光培植了花朵一樣,最後,她的天生麗質從大自然中吸收了豐富的營養,也像鮮花一般盛開。她的眼皮似乎是造化特鍾靈秀。包藏著脈脈含情的秋波和閃閃發亮的明眸;而她一呼吸,小巧玲瓏的鼻孔就張大了,豐滿的嘴唇微微翹起,朦朦朧朧的寒毛在嘴角上投下了一點陰影。人家會以為是一個偷香竊玉的高手,在她的後頸窩挽起了—個螺髻;頭髮隨隨便便盤成一團,可以根據翻雲覆雨的需要,天天把髮髻解開。她的聲音現在更加溫柔,聽來有如微波蕩漾,她的腰身看來好似細浪起伏;甚至她裙子的縐褶,她弓形的腳背,也能引人入勝,使人想入非非。夏爾又回到了燕爾新婚的日子。覺得新娘令人銷魂失魄,簡直消受不了。
他半夜回來的時候,總不敢吵醒她。過夜的瓷器燈在天花板上投了一圈顫抖的光線;小搖籃的帳子放下了,看來好像一間白色的小房子,在床邊的暗影中,更顯得鼓鼓的。夏爾瞧瞧帳子。他彷彿聽見女兒輕微的呼吸聲。她現在正在長大,每一個季節都會很快地帶來一點進展。他已經看見她傍晚放學回家,滿臉笑容,衣服袖子上沾滿了墨水,胳膊上還挎著她的小籃子。以後她還得進寄宿學校,這要花很多錢,怎麼辦呢?於是他沉思了。他打算在附近租一小塊田地,他每天早上出診的時候,可以順便管管田產。他要節省開支,省下來的錢存進儲蓄所;然後他要買股票,隨便哪家的股票都行;再說,看病的人會多起來。他這樣算計,因為他要貝爾特受到良好的教育,會有才能,會彈鋼琴。啊:等她到了十五歲,像她母親一樣在夏天戴起大草帽來,那是多麼好看!遠遠看來,人家還會以為她們是兩姐妹呢。他想像她夜晚待在父母身邊,在燈光下做活計;她會為他繡拖鞋;她會料理家務;她會使整個房子像她一祥可愛,一樣快活。最後,他們要為她成家而操心;要為她挑一個可靠的好丈夫;他會使她幸福;並且永遠幸福。
艾瑪並沒有睡著,她只是假裝在睡;等到他在她身邊昏昏入睡的時候,她卻醒著做夢。
四匹快馬加鞭,一個星期來拉著她的車子,奔向一個新的國土,他們一去就不復返了。他們走呀,走呀,緊緊抱在一起,緊緊閉住嘴唇。馬車時常跑上山頂,俯瞰著一座富麗堂皇的城市,城裡有圓圓的屋頂,橋樑,船隻,成林的檸檬樹,白色大理石的教堂,鐘樓的尖頂上還有長頸鸛鳥築的巢。大家在石板路上從容不迫地走著,地上擺著一束束的鮮花,獻花的女郎穿著鮮紅的胸衣。聽得見鐘聲叮噹,騾子嘶鳴,六絃琴如怨如訴,噴泉水淅淅瀝瀝,水沫四濺,使堆成金字塔的水果滋潤新鮮,噴水池上的白色雕像也笑容可掬。然後,一天傍晚,他們到了一個漁村,沿著懸崖峭壁,在一排茅屋前,晾著棕色的漁網。他們就在這裡住了下來,住在大海邊上,海灣深處,一所矮小的平頂房子裡,房頂上還有一棵棕櫚樹遮蔭。他們駕著一葉扁舟出遊,他們在搖晃的吊床裡休息;生活像他們穿的絲綢衣服一樣輕鬆方便,像他們欣賞的良宵美景一樣溫暖,而且星光燦爛。不過,她給自己設想的未來一望無際,卻沒有湧現出任何與眾不同的特點;每天都光彩奪目,都像洶湧澎湃的波浪,都與遼闊無邊、融洽無間的藍天和陽光融合為一。
可惜,小孩在搖籃裡咳嗽起來,或者是包法利的鼾聲更響了,吵得艾瑪直到清晨方才睡著,那時,曙光已經照在玻璃窗上,小朱斯坦已經在廣場上卸下藥房的窗板。
她把勒合先生找來,對他說:
「我要買一件披風,一件大披風,大翻領,加襯裡的。」
「你要出門?」他問道。
「不!不過……這沒關係,我交託給你了,行不行?還要趕快。」
他鞠了一個躬。
「我還要買一個箱子……」她接著說,「不要太重……要輕便的。」
「好,好,我明白,大約九十二公分長,五十公分寬,現在都做這個尺碼的。」
「還要一個旅行袋。」
「肯定,」勒合心裡想,「這兩口子吵架了。」
「拿去,」包法利夫人把金錶從腰帶上解下來說,「就用這個抵帳。」
可是商人叫了起來,說她這樣就不對了;他們是老相識;難道他還信不過她?怎麼這樣小孩子氣!但她堅持,至少也要他把表鏈子帶走,勒合把鏈子裝進衣袋,已經要走了,她又把他喊了回來。
「東西都留在你鋪子裡。至於披風(她似乎在考慮),也不用拿來;不過,你把裁縫的地址告訴我,叫他做好等我來取。」
他們打算下個月私奔。她離開榮鎮,假裝去盧昂買東西。羅多夫先訂好馬車座位,辦好護照,甚至寫信到巴黎去。包一輛驛車直達馬賽,再在馬賽買一輛敞篷四輪馬車,繼續不停地走上去熱那亞的路。她可以小心地把行李送到勒合那裡,再直接裝上燕子號班車,免得引起別人疑心;大家從來都不提孩子的問題。羅多夫是避而不談;她也許想不到這上頭來。
他說還要兩個星期才能辦完他的事情;過了一個星期,他還是說要兩個星期,後來又說病了;然後又要出門,八月就這樣過去了,七拖八拖之後,到底決定九月四日星期一私奔,不再改期了。
終於到了星期六,私奔的前兩天。
羅多夫在晚上來了,到得比平常早。
「都準備好了吧?」她問道
「好了。」
於是他們圍著花壇走了一圈,走到平台旁邊,在靠牆的石井欄上坐下。
「你怎麼不高興?」艾瑪說。
「沒有,你為什麼問?」
但是他瞧著她,眼光有點異樣,有點溫存。
「是不是捨不得走?」她接著說,「丟不下舊情?忘不了過去的生活?啊!我明白了……可是我呀,我在世上無牽無掛!你就是我的一切!因此,我也要成為你的一切,我就是你的家庭,你的祖國;我會照料你,我會愛你。」
「你是多麼可愛!」他把她抱在懷裡說。
「當真?」她心蕩神怡地笑著說。「你愛我嗎?你發個誓!」
「我愛你嗎!我愛你嗎!我愛你愛得不得了,我心愛的人!」
月亮又圓又紅,從草原盡頭的地平線上升起。它很快升到楊樹的枝椏之間,樹葉像一張到處是窟窿的黑幕,使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後來,光輝燦爛的月亮又上升到沒有一片雲的天空;那時,它才放慢速度,在河裡撒下一個銀影,化為無數星辰;這道顫抖的銀光似乎一直鑽入河底,好像一條滿身鱗甲閃閃發亮的無頭蛇。月影又像一個巨大的枝形蠟燭台,從上面不斷地流下一串串溶成液體的金鋼鑽。溫柔的夜色平鋪在他們周圍;樹葉變成了一片片陰影。艾瑪的眼睛半開半閉,她深深地歎息,深深地呼吸著吹過的涼風。他們兩人都不說話,已經失落在侵入他們心靈的美夢中。往日的似水柔情又悄悄地湧上他們的心頭,軟綿綿的,好像山梅花醉人的香氣,並且在他們的回憶中留下了影子,比一動不動的柳樹鋪在草地上的影子更廣闊,更憂鬱。時常有刺蝟或黃鼠狼夜間出來捕捉獵物,鬧得樹葉簌簌響,有時又聽得到一個熟透了的桃子自動地從牆邊的樹上掉下來。
「啊!多美的夜晚!」羅多夫說。
「以後還有呢!」艾瑪答道。她又彷彿自言自語似的說:「是的,旅行多美呵!……然而,我為什麼覺得惆悵?難道是害怕未知的……還是要改變生活習慣的影響……或者是……?不,這是太幸福的結果!我多脆弱,對不對?原諒我吧!」
「時間還來得及!」他喊道。「考慮考慮,你說不定會後悔的。」
「決不會!」她衝動地答道。然後她又靠近他說:「有什麼可怕的呢?沙漠、海洋、懸崖峭壁,只要和你一道,我都敢闖。只要我們在一起生活,那就一天比一天擁抱得更緊,更圓滿!沒有什麼可以打擾我們的。不用擔心,不用怕困難!我們兩個人,什麼都是我們兩個人的,就這樣天長地久……你說話呀,回答我呀。」
他機械地有問必答:「是的……是的。」她用乎摸他的頭髮,雖然大顆眼淚往下流,還是用孩子般的聲音重複說:
「羅多夫!羅多夫!……啊!羅多夫,親愛的小羅多夫!」
夜半鐘聲響了。
他站起來要走;這好像是他們私奔的暗號,艾瑪忽然露出了快活的神氣:
「護照辦好了?」
「是的。」
「沒忘記什麼吧?」
「沒有。」
「你敢肯定?」
「肯定。」「
你是在普羅旺斯旅館等我,對不對?……中午?」
他點點頭。
「好,明天見!」艾瑪最後親親他說。
她瞧著他走了。
他沒有轉過頭來。她又追上去,彎腰站在水邊的亂草叢中。
「明天見!」她大聲喊道。
他已經到了河對岸,很快走上了草原。幾分鐘後,羅多夫站住了。看見她雪白的衣裳像幽靈似的漸漸消失在黑暗中,他感到心跳得厲害,連忙靠住一棵樹,免得跌倒。
「我多麼糊塗!」他賭了一個難聽的咒之後說。「沒關係,她是個漂亮的情婦!」
於是艾瑪的美麗、戀愛的歡樂,一下又都湧上他的心頭。起先他還心軟,後來就反感了。
「話說到頭,」他指手劃腳地喊道,「我不能夠離鄉背井,還得背個孩子的包袱呀!」
他又自言自語,免得決心動搖。
「再說,還有麻煩,開銷……啊!不,不,一千個不!誰幹這種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