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絲瑪麗還要趕一個飯局,那是為攝制組的一個成員舉辦的生日聚會。迪克在門廳撞見了科利斯-克萊,但他想一個人吃飯,因而謊稱在埃克塞斯飯店有個約會。他同科利斯在一起喝了雞尾酒,他心中莫名的不快使他顯得相當不耐煩——他不再能為逃避診所的職責而尋找借口了。這與其說是一種專業,倒不如說是一種浪漫的回憶。尼科爾是他的女人——他經常在心裡討厭她,然而她是他的女人。同蘿絲瑪麗廝混是一種自我放縱——而同科利斯呆在一起則是無聊至極。
在埃克塞斯飯店門口,他遇見了巴比-沃倫。她那雙秀麗的大眼睛看上去多麼像兩塊寶石,她驚奇地盯著他。
「我以為你在美國,迪克!尼科爾跟你在一起嗎?」
「我取道那不勒斯回家。」
見了他袖子上的黑布帶,她說,「我聽說了你的不幸,很為你感到難過。」
他們自然在一起吃了飯。「把所有的情況說給我聽聽。」她提出要求。
迪克將實際情況述說了一番,巴比聽後皺起了眉頭。她覺得有人要為她妹妹生活中的這種糟糕的局面負責。
「你認為多姆勒大夫一上來的治療對頭嗎?」
「治療上不會有多大的出入——當然,你會想法找個合適的人來處理這樣一種很特殊的病例。」
「迪克,我不是想要責怪你,也並不想問個究競,但你不覺得變換一下環境對她也許會有好處嗎?讓她離開診所一類的地方,像其他人一樣正常生活。」
「但你對診所很熱心,」他提醒她,「你告訴我你從來都不放心她的身體健康——」
「那時你們在裡維埃拉過著隱士般的生活,住在小山上,遠離其他人。我並不是要你們回到那種生活。我是想你們可以去,比如,倫敦。英國人的生活是世界上最和諧的生活。」
「並不見得。」他表示異議。
「確實如此。我瞭解他們,你知道。我想,在倫敦弄幢房子,在那兒過春天,這對你們有好處——我認識一位英國女子,她有一幢房子,在塔爾伯特廣場,傢俱齊全,你們可以租下來。我想你們應該和心智健全、性情溫和的英國人一起生活。」
她還會繼續跟他聊一九一四年所有那些老一套說教,要不是他大笑起來,說:
「我在讀邁克爾-阿倫1寫的一本書,要是——」她揮揮手中吃色拉的食匙就把邁克爾-阿倫勾銷了——
1阿倫(1895—1956),生於保加利亞的英國小說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綠帽》。
「他盡寫一些墮落者,而我指的是那些可貴的英國人。」
她就這樣把她的同胞打發掉了,而在迪克的心目中,取而代之的只是這樣一幅畫面,畫面上是一些漠然遲鈍的面孔,這些面孔充滿了歐洲的小旅館。
『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巴比重複說道,然而這只是她另一番遊說的序曲,「但是把她一個人留在那樣的環境下——」
「我去美國是因為我父親去世了。」
「我知道,我說過我很難過。」她擺弄著項鏈上的玻璃葡萄,「不過,現在有這麼多的錢,完全可以做許多事情,應該用來讓尼科爾過得好一些。」
「但有-件事,就是我不願意住在倫敦。」
「為什麼不願意?我覺得你可以在那兒工作,就跟在其他地方工作一樣。」
他往後靠一靠,看著她。要是她曾經對那個可恥的事實,即尼科爾真正的病因起過疑心,那她也必定進行了自我否定,將這種猜疑扔到積滿灰塵的壁櫥裡了,就如同處置一幅買後覺得很不稱心的畫一樣。
他們在酒吧裡繼續交談,這時,科利斯-克萊走到他們桌子旁,坐了下來。一位優秀的吉他手在堆滿酒桶的地下室一邊彈奏,一邊低聲吟唱。
「我可能並不是適合尼科爾的人選,」迪克說,「她仍然可以嫁給我這一種職業的人,某個她認為可以信賴——永遠可以信賴的人。」
「你以為她嫁給別人會更幸福?」巴比突然自言自語道,「這倒可以考慮。」
而當她看到迪克向前傾著的身子,嘴上掛著無奈的笑容時,她才意識到她這句話不夠得體。
「哦,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向他申明,「你千萬別以為我們不看重你所做的一切。我們也知道你盡了力——」
「看在上帝分上,」他抗議道,「要是我不曾愛過尼科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你現在愛尼科爾嗎?」她驚慌地問。
科利斯這才明白他們在談些什麼,迪克忙轉過話題,「我們現在來談點別的事吧——比如,說說你。你為什麼不結婚呢?我聽說你同培利爵士訂過婚,就是那位——」
「哦,不談這些。」她顯得忸怩地躲躲閃閃,「那是去年的事了。」
「你們為什麼不結婚呢?」迪克執拗地問。
「我不知道。我愛過的一個男子在戰爭中陣亡了,另一個男子離開了我。」
「說給我聽聽。談談你的私生活,巴比,還有你的看法。你從來不說——我們總談論尼科爾。」
「那兩個男子都是英國人。我認為世上沒有誰比第一流的英國人更可貴了,你說呢?即使有那麼一位,我也沒有遇到過。這個男子——哦,說來話長呵。我討厭從頭說起,你呢?」
「就是這麼回事!」科利斯說。
「哦,不——只要有趣,我喜歡聽。」
「那是你的本事,迪克。你只要說一句話或天南地北歐一通就能使整個聚會活躍起來。我認為那是一種了不起的才能。」
「這只是逢場作戲。」他輕描淡寫地說。對她的三個看法,他都不以為然。
「我當然喜歡禮儀之道——我喜歡做事情有規有矩,而且要高水準。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歡這樣,但你必須承認,這是我處世穩妥的一個標誌。」
迪克甚至都不想費心思去表示異議。
「我當然知道人們會說,巴比-沃倫在歐洲到處轉悠,追求這樣追求那樣,唯獨錯過了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但我想,正相反,我恰恰是追求最美好事物的少數人之一。我認識這個時代的最有趣的一些人。」她的聲音混人又一陣吉他的有節奏的彈撥聲中,她提高了嗓門說:「我很少犯大的過錯——」
——只犯很大的過錯,巴比。
她見他眼神中不無嘲諷的神色,便改口說些別的。看來他們很難在什麼問題上取得共識,然而,他頗為欣賞她身上的某種氣質。他在埃克塞斯飯店對她說了一大堆恭維話,倒讓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次日,蘿絲瑪麗堅持要請迪克吃飯。他們來到一個在美國幹過活的意大利人開的餐館,吃了火腿蛋和華夫餅。餐後,他們回到旅館。迪克發覺他未曾愛上她,她也並不愛他,但這一發現並未削弱,反而增強了他對她的情慾。既然他明白他不會更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她對他而言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他猜想許多人說自己陷入愛河時,所表達的也不過如此——不會是靈魂的沉淪,也不是將所有的色彩浸入到一隻染缸中去,就像他對尼科爾的愛那樣。他想起了尼科爾,尼科爾應該去死的想法沉入到精神的黑暗中去了,而想到她可能愛上另一個男人,他感到內心陣陣痛楚。
尼科特拉在蘿絲瑪麗的客廳裡,正在談論有關電影的一件事。當蘿絲瑪麗暗示他該走了,他滑稽地表示抗議,還頗為無禮地朝迪克膘了一眼,這才離去。迪克則越來越不耐煩了。
「到我的房間去。」他提議,她同意了。
她枕著他的膝頭躺在一張大沙發上,他撫弄著她的可愛的額發。
「還要讓我對你產生好奇嗎?」他問。
「你想知道什麼?」
「說說你和男人的事吧。我不是好色,只是有些好奇。」
「你想知道我認識你以後發生的事嗎?」
「說以前的事也行。」
「哦,沒有。」她慌忙說,「我認識你以前沒有這一類事。你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人。你仍然是唯一我真正看得上的人。」她想一想,「這事有一年左右了,我想。」
「他是誰?」
「哦,一個男人。」
他可不想就讓她閃爍其詞地矇混過去了。
「我打賭,我能給你把事情說清楚。第一次戀愛並不如意,那之後有一個較長的時期無所進展。第二次戀愛稍好些,但你並沒有全身心地投入。第三次戀愛,情況還算不錯——」
他忍受著內心的折磨,繼續往下說,「後來,你有過一次水到渠成的真正的戀愛,但那時,你變得膽怯了,你擔心拿不出什麼來奉獻給你最終愛上的人。」他覺得他自己越說越像個喜歡說教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了,「那以後,還有幾次風流韻事,一直到現在。是不是這樣?」
她大笑著,既感到有趣,又覺得傷心。
「這簡直是在胡言亂語,」她說,這倒使迪克放下心來,「然而要是有一天,我找到了那麼一個人,我就愛他。我要是愛他,我就再也不讓他離開我。」
此時,房間的電話響了,迪克聽出是尼科特拉在找蘿絲瑪麗。他用手掌摀住話筒。
「你想同他說話嗎?」
她拿過聽筒用一種迪克聽不懂的意大利語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
「這樣打電話真費時間,」他說,「現在過四點了,我五點有個約會。你最好跟西格諾爾-尼科特拉去玩吧。」
「別犯傻啦。」
「不過,我覺得,只要我在這兒,你應該別去理他。」
「這不好辦。」她突然叫起來,「迪克,我真的愛你,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別人,可你對我怎麼樣呢?」
「尼科特拉對別人又怎麼樣呢?」
「那是兩碼事。」
——因為你們年齡相仿。
「他是個混賬!」他嚷道。他嫉妒得有些發瘋了,他不想再被傷害。
「他只是個孩子,」她不屑地說,「你知道我最愛你。」
聽了這話,他伸手抱住她,但她有氣無力地朝後沉下去,他就這樣抱了她一會,就像一段尾聲性質的緩慢的舞蹈動作那樣。她眼睛閉著,頭髮向後垂下去,活像一個淹死的女人。
「迪克,放開我。我這輩子心都沒有這樣亂過。」
他像一隻嘰嘰喳喳的麻雀,當他的不可理喻的嫉妒開始遮蓋他體貼人體諒人的稟性時,她本能地要躲避他了,因為正是那種善解人意的特性使她覺得無拘無束的。
「我要知道真相。」他說。
「好吧。我們常呆在一起,他要娶我,但我不想嫁給他。夠了嗎?你要我怎麼辦?你從來不向我求婚,難道你要我永遠跟科利斯-克萊這樣的笨蛋鬼混嗎?」
「你昨晚同尼科特拉在一起嗎?」
「那不關你的事,」她嗚咽著說,「原諒我,迪克,這是你的事。你和媽媽是我在世上唯一關心的兩個人。」
「還有尼科特拉呢?」
「我怎麼知道?」
她已經會用含混的語言,這使得最簡單的一句話也具有了隱晦的含義。
「就像你在巴黎時對我的那種感情嗎?」
「我跟你在一起時,我感到心情舒暢,感到快樂。在巴黎,情況不同,但人們是不知道有過怎樣的感受的,你說呢?」
他站起身來,開始準備他的夜禮服——要是他不得不將世上的淒苦及憎恨之情放在心上的話,那他就不會再愛她了。
「我可不愛尼科特拉!」她宣佈,「但我明天必須跟攝制組到裡窩那1去。哦,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她禁不住又淚如泉湧。「真是丟臉。你為什麼要來這兒?我們幹嗎不只是保持一份回憶呢?我覺得就好像在同媽媽吵架。」——
1意大利西部港口城市。
他開始穿衣服,她站起來走到門口。
「今晚我不去參加聚會了。」她做出最後的努力,「我跟你在一起,我哪兒也不想去。」
感情的激流再次襲來,但他退卻了。
「我在我的房間裡,」她說,「再見,迪克。」
「再見。」
「哦,真丟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但為什麼要來煩我呢?」
「我想我患了黑死病吧,」他慢吞吞地說,「看來我不會再給別人帶來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