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做了一個長長的有關戰爭的夢,五點鐘醒了過來,他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的楚格湖。夢開始時軍情峻急,場面可觀,身穿海軍藍制服的軍人穿過一片黑乎乎的廣場,前邊是吹奏著普羅科菲耶夫1《對三個橘子的愛情》歌劇第二場的軍樂隊。接著夢中出現了消防車,這是災難的象徵,又有在繃扎所的傷殘士兵發動的一場可怕的暴動。他打開了床頭燈,將這一切記了下來,結尾是一個帶著嘲諷意味的句子:「非戰鬥人員炮彈休克症。」——
1普羅科菲耶夫(1891—1953),前蘇聯作曲家。
他坐在床邊,覺得這房間,整幢房子,連同黑夜是一片虛空。隔壁房間,尼科爾發出一陣淒涼的嘟噥聲。他為她睡夢中感受到的孤苦無助而難過。他覺得時間停滯了,接著每過幾年,時間又衝刺般地加速起來,猶如電影的快速倒片一般。而對尼科爾來說,歲月是通過鐘錶、日曆和生日消逝的,而與日俱增的是對美貌已去的哀傷。
即使對在楚格湖的這一年半的生活,她也覺得是虛度時光,只有走在路上的工人的衣著才稍許表現出季節的變換:他們五月穿粉紅色衣服,七月是棕色,九月黑色,春天時又穿上白色衣服。她懷著新的希望,挺過了第一次的發病,心中有著許多的期盼,然而除了迪克,任何維繫生存的東西都被剝奪了。撫養孩子,她也只是裝出疼愛的樣子,只當他們是被指導的孤兒。她喜歡的人,多半是一些放蕩不羈的人,他們打擾她的生活,對她並無好處——她在他們身上尋找那曾使他們具有獨立精神或創造才能或堅強意志的生命活力,但這種尋找是徒勞的——因為他們的秘密已深埋在他們已經忘卻的童年時的鬥爭中了。他們對尼科爾的外表的和諧和風度更感興趣,這恰恰是她病情的一個方面。儘管她擁有著不願被別人擁有的迪克,但她仍過著孤寂的生活。
他有幾次想放手不去管她,但都沒有成功。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曾有多少個不眠之夜娓娓長談,但每次他轉身離她而去,留給她的只是手中的虛幻,可以凝視它,呼喚它,但她知道,這只是一種希望,希望他很快就回來。
他重重地壓著枕頭躺下來,像日本人那樣將後頸枕在上面,減緩血液的循環,又睡了一會。稍後,他在刮臉時,尼科爾醒了,她到處走動,對孩子和僕人發出簡短明瞭的指示。拉尼爾進來看他父親刮臉——住在一家精神病診所的邊上,他已產生了對父親的非同一般的信賴和崇敬,而對其他大多數成人則有些不屑一顧。在他看來,那些病人要麼舉止古怪,要麼像沒有生氣、唯唯諾諾的木偶。他是個英俊、有出息的男孩,迪克在他身上了花費了許多時間,父子倆的關係如同一個懷有同情心但又嚴厲的長官與一位恭敬的土兵。
「咦,」拉尼爾問,「你刮臉時總要在頭髮上沾一點肥皂沫?」
迪克小心翼翼地張開塗了肥皂沫的嘴巴,「我倒從來沒有發覺。我也常納悶。我想,這是因為我的食指沾上了鬍子上的肥皂沫,不過,手指上的肥皂沫怎麼弄到頭髮上去的,我也不知道。」
「我明天來看著。」
「這是你早餐前唯一關心的問題嗎?」
「我並不真的認為它是一個問題。」
「這是你的事了。」
半小時後,迪克出門去行政辦公樓。他三十八歲了——仍不願留鬍子,然而比起在裡維埃拉的疲憊之態,他此刻週身洋溢著更濃郁的醫生的氣息。十八個月來,他住在診所——當然是歐洲設備最完善的診所之一,這是現代型的診所——不是那種孤零零、黑乎乎的可怕的建築,而是一座小型、分散而又渾然一體的村落——迪克和尼科爾在診所情調的營造上煞費苦心,把診所佈置得令人賞心悅目,路經蘇黎世的心理學家都要來看看。若再有一處物品存放間,就是一家很像樣的鄉村俱樂部了。「大普薇」樓和「山毛櫸」樓是為那些陷於永久的心靈黑洞的患者建造的,一片小樹林把它們與主樓隔開來,猶如經過偽裝的據點。後面是一大片種蔬菜的農田,患者在這兒參加一些勞動。用於工作療法的工作間共有三間,都在一幢房子裡,戴弗醫生在那兒開始上午的巡診。木工房裡灑滿陽光,散發著木屑和陳年老木的香味。那兒總有六七個人釘呀刨呀鋸呀——他們沉默不語,在他走過時,抬起頭來莊重地望著他。他自己就是一個優秀的木工,他有時會用平靜、親切而又興致勃勃的聲音同他們討論某種工具的效率。隔壁是書籍裝訂工場,在那兒工作的是些情緒多變的病人,然而,他們並不總是最有希望康復的人,最後一間是用來做珠子編織和做銅玩藝的。這裡的病人臉上有一種長吁短歎的神情,為那些解決不了的難題憂心忡忡——但他們的歎息只是另一輪無休止的推理過程的開始,當然,這種推理常常不是那種線性的,而是繞著同一個圈子。繞呀,繞呀,繞呀,繞個沒完,但是他們製造的物品色彩亮麗,使陌生人產生一種短暫的幻覺:一切正常,如同幼兒園一樣。戴弗醫生進來時,這些病人顯得很高興。他們大多喜歡他,勝過他們喜歡格雷戈羅維斯醫生。那些曾在上流社會生活過的人無疑更喜歡他。也有幾個人認為他忽視他們,或者認為他不夠坦率,或有些裝腔作勢。他們的這些反應同迪克在日常生活中產生的反應並非不同,只是在這兒,他們的心態有些反常和扭曲。
一位英國女子總要對他談她感興趣的話題。
「今晚我們聽音樂嗎?」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沒有見到利亞德斯蘭醫生。你喜歡昨晚薩克斯夫人和朗斯卻克特先生給我們演奏的音樂嗎?」
「不過如此。」
「我認為相當不錯——尤其是肖邦的鋼琴曲。」
「我覺得不過如此。」
「你什麼時候給我們奏一曲?」
她聳聳肩膀,幾年來她聽到這個問題總是很開心。
「過些時候吧,不過我的演奏水平一般。」
他們知道她根本沒有演奏過——她有兩個姐姐,都是出色的音樂家,但她們年輕時在一起,她從來沒有學出個名堂來。
從工作間出來,迪克去巡訪「犬薔薇」和「山毛櫸」樓。從外表看,這兩幢樓同其他樓一樣,寬敞明亮。因為需要隱蔽的格柵和不便移動的傢俱,尼科爾就親自設計房間的裝飾和傢俱。她的設計富於想像力——這種創造能力,人們原先並未在她身上看到,但她的設計本身恰恰表現了這種能力——不明就裡的訪問者做夢也不會想到,窗戶上輕盈、雅致及細巧的飾物原是一道堅硬、不易彎曲的栓欄。那些反映現代特徵的圓形飾品要比愛德華時代的厚實的建築更牢固——甚至花卉都放置在鋼鐵的手掌中,每件看起來隨意的飾品和擺設都像摩天大廈裡的大梁一樣必不可少。她不知疲倦的眼睛使每一間房間都具有了最大的實用性。有人恭維她,她就乾脆稱自己是一個出色的管子工。
在那些抱有偏見的人看來,這些樓裡有許多怪異之處。戴弗醫生在「犬薔薇」樓常感到有趣。這是專門收治男病人——這裡有個矮個的喜歡裸露的怪人,他認為要是他不穿衣服,也不受干擾地從巴黎的星球廣場走到協和廣場,他就能解決許多問題——而迪克倒也覺得,他的話也許不無道理。
他最感興趣的一件事則是在主樓。這兒有個三十餘歲的女患者,她來診所六個月了。她是個美國畫家,曾長期僑居巴黎。他對她的發病史並不十分瞭解,她的一個表兄偶然地發現她瘋得厲害,她曾去巴黎市郊的一家主要用來收治觀光客中的吸毒者和酒鬼的診所用歡樂療法治療過,但效果不佳,於是,他設法將她送到了瑞士。她來的時候,尚是個美人,而如今形如行屍走向。所有的血液化驗都未能獲得陽性反應,無奈只好將她的病症診斷為神經性濕疹。兩個月來,她一直幽居在主樓裡,如同置身於鐵女架1之內。在她特殊幻覺的範圍裡,她思路清晰,見解不凡——
1指舊時一種女子形狀的刑具,內置尖釘。
她是他主治的病人。在她情緒極為亢奮的時候,他是唯一能「接近她」的人。幾個星期前,在她經受了許多痛苦的不眠之夜以後,弗朗茨成功地對她施行催眠,讓她有了幾個小時的必要的休息,但以後他的催眠術不再有效。迪克不太相信催眠術,也極少使用,因為他知道,他並不總是能在心中喚起那種情感——他曾在尼科爾身上試過催眠術,但她不屑地嘲笑過他。
他進門時,二十號病房內的女患者看不見他——因為她的雙眼腫得很厲害。她說話時聲音響亮,圓潤深沉,有些發顫。
「這要持續多久?沒完沒了嗎?」
「不會太久的。利亞德斯蘭醫生告訴我,整塊地方都消腫了。」
「要是我知道我做了什麼應得到這種報應,我倒可以泰然處之了。」
「將病想像得過於神秘是不明智的——我們承認這是一種神經現象,這同臉紅有一定關係——你小時候是不是很容易臉紅?」
她面對天花板躺著。
「自從我懂事起,就發現沒什麼可臉紅的了。」
「你有沒有犯過一些小小的過失和過錯呢?」
「我可沒有什麼要責備自己的。」
「你真是幸運。」
這女子想了一會,她的聲音從臉部紮著的繃帶裡傳出來,透出一種淒苦的韻味:
「我的命運就是我們時代敢於向男子挑戰的女子的命運。」
「但讓你大吃一驚的是,這種挑戰恰如其他一切戰鬥一樣。」他回答時也採用了她的正式用語。
「正像所有的戰鬥一樣,」她又思考了一番,「你要麼輕而易舉地取勝,要麼獲得一場得不償失的勝利,或者你遭殃乃至毀滅——你成了斷壁殘垣中的一個孤魂。」
「可你既沒有遭殃,也沒毀滅,」他對她說,「你能肯定是參與了一場真正的戰鬥嗎?」
「看看我!」她憤怒地喊起來。
「你吃了不少苦,但許多女子在把她們自己錯當成男子之前,也曾吃過苦。」交談變成了一場爭論。於是他讓步了,「不管怎麼說,你不能把一次的失利當作最後的敗局。」
她哼了一聲,「多漂亮的言詞。」這句從痛苦的傷疤中道出的話語使他覺得十分慚愧。
「我們很想弄清楚你來這兒的真正的原因——」他剛開始說,但她打斷了他。
「我在這兒是有某種象徵性的。我想也許你會知道這一點。」
「你病了。」他呆板地說。
「那我幾乎就要發現的是什麼?」
「一種嚴重的病。」
「就這些?」
「就這些。」他討厭自己說謊,但此時此刻,這話題縱使能說上千言萬語也只能壓縮成一句謊話。「除此以外,只有糊塗和混亂。我不想教訓你——我們非常清楚你身體受的痛苦,但只有面對每天會有的問題,不論這些問題多麼瑣碎和乏味,你才能重新回到原來的狀態。此後——也許你就能再次審視——」
他慢慢地說,以免把話一下子說完,「——意識的邊緣。」藝術家必須探索的意識邊緣從來與她無緣。她過於瑣碎,心胸狹窄——她最終可能會在某種寧靜的神秘主義那裡找到歸宿。探索精神適合那些具有莊稼漢的血氣的,五大三粗的人,他們可以像吃麵包和鹽那樣承受每一寸肌膚和精神上的刑罰。
——這不適合你,他幾乎要說出口來。這玩藝對你來說太艱難了。
但在她那種令人敬畏的深厚的痛苦面前,他又對她滿懷同情,幾乎是一種憐愛之情。他想把她摟在懷裡,就像他常常摟住尼科爾一樣,他甚至欣賞她的缺陷,因為這缺陷是深藏於她體內的一部分。橙黃色的光線透過窗簾,照到床上她那猶如石棺般的軀體,她的臉龐,她的聲音好像在探究她疾病背後的那片虛空,所得到的只是一片虛無縹緲的思緒。
「事出有因,」她喃喃自語,「背後肯定有問題。」
他停下來,吻了吻她的額頭。
「我們都應該盡力而為。」
離開病房,他叫了一個護士去照料她。他還有另外一個病人要去探視。這是一個十五歲的美國女孩,在兒童生活應充滿快樂的原則下成長起來——他去看她,是因為她剛用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刀把她的一頭秀髮給絞了。對她的病沒有什麼良策,她的家庭有神經機能症病史。她以往的經歷中又缺乏可以信賴的穩定因素。她父親精神正常,為人小心謹慎。他想方設法讓嬌嫩的孩子免遭生活的風吹雨打,其結果只是阻礙了他們面臨生活的不可避免的挫折時調節能力的發展。迪克無情可說,「海倫,你遇到麻煩務必去找護士,你必須要學會向別人請教。答應我,你會這麼做的。」
要一個腦子有病的人答應管什麼用呢?他順道去看望了一個來自高加索的身體虛弱的流亡者。這位患者被牢牢地縛在一張吊床上,而吊床又浸在一缸藥物性的熱水中。他還看望了一位葡萄牙將軍的三個女兒,她們幾乎不知不覺地患上了一種麻痺性癡呆症。他走進隔壁房問,告訴一位精神崩潰的精神病醫生說,他的病情已有好轉,一直在好起來。這位醫生極力想從他的臉上來找到證明,因為他之所以還抓住這個世界,只是靠著從他人那裡發現這種保證,倘若沒有了這種保證,他就要從戴弗醫生的聲音裡去證實了。此後,迪克解雇了一名懈怠的勤雜工。這時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