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理查德-戴弗先生和埃爾西-斯皮爾斯夫人坐在阿里埃露天咖啡館的綠陰下,那些樹上落滿了灰塵。烈日烤過的土地使雲母失去了光澤。海岸邊刮來的一陣強勁的北風掃向埃斯特拉1,港灣中的漁船隨之晃動起來,將一根根桅桿指向寂寥的天空——
1法國地名。
「今早我接到一封信,」斯皮爾斯夫人說,「因為那些黑人,你們大伙的處境有多麼可怕!但蘿絲瑪麗說,你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蘿絲瑪麗應該獲得嘉獎。那件事真讓人煩心——唯一不受影響的人倒是艾貝-諾思——他飛往勒阿弗爾1了——他也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呢。」——
1法國北部港市。
「我聽說戴弗太太心情不好。」她謹慎地說。
蘿絲瑪麗在信中寫道:
「尼科爾看來腦子出毛病了。我不想同他們去南方,因為我覺得迪克要操心的事夠多了。」
「她現在好了。」他說著有些煩躁起來,「這麼說你明天要走了。什麼時候動身?」
「很快。」
「天哪!看到你離開真讓人受不了。」
「我們很高興到這裡來。我們過得很愉快。你是蘿絲瑪麗中意的第一個男子。」
又一陣大風從拉納普勒1的斑岩小山間刮來。空中的氣息使人覺得:地球正匆匆趕往另一種氣候,不合時宜的盛夏季節已經結束了——
1法國地名。
「蘿絲瑪麗有過一些戀人,但遲早她總是把她看上的男子交付給我——」斯皮爾斯夫人笑了起來,「捉摸一番。」
「那我是免了。」
「這與我沒有多大關係。她在我見到你之前就愛上你了。我要她向前走。」
他看出斯皮爾斯夫人的計劃中並沒有為他,或為尼科爾考慮的成分——他看出她的不道德行為源自她的退隱狀態。這是她的權利,她的養老金,她自己的感情退下來就靠這些了。女人在為生存而進行的戰鬥中老想佔有一切,很難指控她們犯下了如男人所犯的叫做「殘酷」的罪行。只要戀愛與痛苦的遊戲在適當的範圍內進行,斯皮爾斯夫人就會以一個閹人般的超然和情趣旁觀著。她甚至都不去考察蘿絲瑪麗受到傷害的可能性——或者,她是否很有把握蘿絲瑪麗不可能受到傷害呢?
「要是你這麼說,那我也不認為這對她有什麼害處。」他乾脆把假面具戴到底,似乎他仍然不動感情地在為蘿絲瑪麗著想。「這件事對她來說已經過去了。還有——生活中的許多重要時刻,開始時似乎都是偶然的。」
「這並非偶然,」斯皮爾斯夫人爭辯說,「你是第一個——你是她理想中的那種人。她每封信上都這麼說。」
「她這是出於禮貌。」
「你和蘿絲瑪麗是我見識過的最有禮貌的人,但這也是她的看法。」
「我的禮貌只是出於習慣。」
這倒是實話。從他父親身上,他學到了內戰後來北方的年輕的南方人的優雅舉止。他時常表現它們,又時常鄙視它們,因為這種優雅的舉止不是抗議醜陋的自私,而是對看上去多麼醜陋的事物進行抗議。
「我愛上蘿絲瑪麗了,」他突然對她說,「對你這麼說可是一種自我放縱的行為。」
在他看來,這事很怪,也顯得很正統,彷彿阿里埃咖啡館的每張桌子,每把椅子都會永遠記住它。他已經感到她從天空中消失了。他只能想起海灘上她肩頭為太陽曬紅了的皮膚;想起在塔姆斯,他穿過花園時,踐踏過她的腳印。此刻,樂隊奏起《狂歡曲》,聽上去像是去年的逝去的歡樂的回聲,伴著樂曲,有人翩翩起舞,那彷彿是為她舉辦的一個小型舞會。在一百個小時內,她已掌握了世界上所有的黑色魔術,擁有令人目眩的顛茄,能將物質轉化成充沛的精力的咖啡因,促使人產生和諧感的曼德拉草。
他再次試圖接受這樣的玄想:他分享了斯皮爾斯夫人的超然態度。
「你和蘿絲瑪麗其實並不一樣,」他說,「她繼承了你的智慧,並藉以形成她的性格,形成她處世的面具。她不擅長思考,她真正的內心是愛爾蘭式的、浪漫的和不合邏輯的。」
斯皮爾斯夫人也知道,儘管蘿絲瑪麗容貌姣好,但她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妞兒,美國陸軍上尉霍伊特軍醫就看出了這一點。要是將蘿絲瑪麗截為兩段,那麼就能看到碩大的心臟、肝臟,還有滿腔的熱情,這些都擠擠挨挨地塞在那可愛的外殼之內。
說再見時,迪克意識到了埃爾西-斯皮爾斯夫人的全部魅力,意識到,她對他來說,不僅僅是他不願丟棄的最後一點蘿絲瑪麗的形象。他能夠虛構出蘿絲瑪麗來——但他絕不能虛構出她的母親。即使蘿絲瑪麗離去時穿著的大氅、戴著的寶石是他送給她的,那恰恰相反,憑她母親的優雅就可知道,這肯定不是他激發出來的。她有這樣一種神態,彷彿是在等待一個人完成某種遠比她本身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一場戰鬥,一次手術,在此期間,他絕不能匆忙,或被打攪。當這個人完事後,她仍在等,無怨無悔,坐在一張高腳凳上,悠然地翻著一份報紙。
「再見——我要你們兩個永遠記住,尼科爾和我多麼喜歡你們。」
回到黛安娜別墅,他來到他的工作間,推開為擋住正午陽光而關上的百葉窗。在他的兩張長桌上,整齊地堆放著許多他書寫用的資料。記述分類的第一卷,已在獲得資助的篇幅不大的一本書中發表,獲得一些成功(他正在洽談此書的再版)。第二卷大大擴展了他的第一本書《精神病醫生的心理學》的內容。恰如許多人一樣,他發現他只有一兩個觀點——他那本薄薄的德語版論文集現已出到五十版了,書中已包含了他日後所有學術的思想萌芽。
但他仍為著書一事坐立不安。他為在紐黑文虛度的年月感到懊喪,但他感受最強烈的,還是戴弗一家日趨奢華的生活與顯然是隨之而來的炫耀心理這兩者之間的差異。想起他那位羅馬尼亞朋友的故事,想起那位花了數年時間研究猶徐大腦的人的故事,他懷疑耐心的德國人正聚集在柏林和維也納的圖書館的附近,期待著他。他幾乎要決定按現有的條件,將手頭的工作簡化一下,以作為——一本不帶文獻的十萬餘字的書出版,作為對以後更有學術性的各卷的導論。
他在工作間裡邊踱步邊斟酌這一決定,近晚的陽光照進室內。按這一新的計劃,到春天他就可以完稿。在他看來,一個精幹的人,一年來不斷受疑慮的困擾,這表明計劃本身有某種缺陷。
他將用作鎮紙的拋光的鋸條壓在一疊筆記上。他清理起房間來,因為他不讓僕人到這兒來。他草草地用良友牌清潔劑洗刷了一下廁所,修理了一扇屏風,又給蘇黎世的一家出版社寄了一份訂書單。隨後他喝了一盎司兌了一倍水的杜松子酒。
他看見尼科爾在花園裡。不一會他就要同她見面,想到這裡,他心裡就感到沉甸甸的。在她面前,他必須保持一個完美的形象。不僅現在,還有明天、下星期、明年。在巴黎,他整夜摟著她,她服了鎮靜劑仍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一早,她剛顯出煩躁不安的跡象,他便及時地柔聲細語地安慰她,她又睡著了。他的臉靠著她喚著她頭髮的溫熱的香氣。在她睡醒之前,他到隔壁房間用電話安排好了一切。蘿絲瑪麗要搬到另一家旅館去。她要做「老爸的女兒」了,甚至都不想跟他們說聲再見。旅館老闆麥克白斯先生要與那三隻中國猴子相伴了。在成堆的盒子和一地的包裝紙的房間裡打點好行裝,迪克和尼科爾於中午時分動身去裡維埃拉。
這時,有了一種反應。當他們在火車包廂裡安頓下來時,迪克明白尼科爾在期待著。反應迅猛地來了,這時火車還未駛出環形路——當火車仍徐徐而行時,他的本能的反應便是跳下車,跑回去,弄清楚蘿絲瑪麗在哪兒,在幹什麼。他翻開一本書,夾鼻眼鏡磕在書上折彎了,但他意識到尼科爾靠在車廂對面的枕頭上看著他。既然無法看書,他就裝作累了,合上了眼睛,但她仍然看著他,儘管她因為服藥的緣故仍是暈暈乎乎的,但她感到輕鬆,甚或快活起來,因為他又是她的了。
他閉上眼睛,情況則更糟,因為他在心裡正和著火車的嘔當聲不由自主地默念:「得」、「失」、「得」、「失」……為了不顯得心神不安,他就這樣一直躺到中午。午餐時,情況好了一些——他們用膳通常少不了美味佳餚——他們無數次在酒店、飯館、火車包廂、自助餐廳和飛機上用餐,要是合在一起,那真是一席無與倫比的盛宴。總是那麼匆忙的火車侍者給他們端來小瓶葡萄酒和礦泉水,巴黎、里昂和地中海的山珍海味,這給了他們一種幻覺,似乎一切照常,但這幾乎是他和尼科爾有過的旅行中最獨特的一次:這是一次分手而不是團聚的旅行。他幾乎喝了一瓶酒,除了尼科爾喝的那一杯。他們談論了房子和孩子,然而車廂裡又是一陣沉默,就如同他們坐在盧森堡廣場對面的餐館裡沉默不語一樣。從不幸中解脫出來,看來有必要從來路倒退回去。一陣莫名的煩躁向迪克襲來,這時,尼科爾突然說道:
「就這樣離開蘿絲瑪麗看來太不應該了——你看她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她到哪兒都能夠照顧自己——」生怕這句話會貶低尼科爾在這方面的能力,他接著說,「說到底,她是個演員,即使有她母親撐著,她自己也得小心在意。」
「她很迷人。」
「她是個孩子。」
「她確實迷人。」
他們漫無邊際地隨便聊著,每個人都替對方說話。
「她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聰明。」迪克認為。
「她相當機靈。」
「不怎麼樣,雖然——總有一種乖寶寶的味道。」
「她非常——非常可愛,」尼科爾用稍帶冷漠而又不容置辯的語氣說,「我在想,她拍起電影來形象肯定不錯。」
「她受過良好的訓練。即便是這樣,也沒有多少個性的東西。」
「我覺得她有個性,我知道她對男子非常有吸引力。」
他的心揪緊了。什麼樣的男子?有多少男子?
——你不在意我放下窗簾吧?
——請便,這兒也太亮了。
她此刻在哪兒?同誰在一起?
「過不了幾年,她看上去會比你老上十歲。」
「正相反。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張戲劇節目單上給她畫了張速寫,我覺得她會芳容永存。」
那天晚上他們都有些激動。一兩天後,迪克會竭力驅散蘿絲瑪麗的幽靈,免得它會纏住他不放,但此時他還無法這樣做。有時,讓人擺脫痛苦比擺脫幸福更要艱難。思念之情纏繞著他,除了佯裝糊塗,他一時也無事可做。這樣做更加困難,因為他此刻有些生尼科爾的氣,不管怎樣,過了這些年,她應該能辨別精神緊張的徵兆而注意防範。不到半個月,她已發作了兩次,一次是在塔姆斯舉行聚會的那個晚上,他發現她在臥室裡狂笑,對麥基斯剋夫人說,她進不了盥洗室,因為鑰匙扔井裡去了。麥基斯剋夫人極為震驚,既生氣又不知如何是好,但也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那次迪克倒並不十分擔憂,因為尼科爾事後很歉疚,她打電話去戈賽旅館,但麥基斯剋夫婦已經走了。
另一次就發生在巴黎。這次發病與前一次顯然不同,可能預示著一輪新的發病或一種新的病態。在她生下托普西之後一個較長的時期內,他經受了作為一個醫生的痛苦,不得不硬起心腸對待她,將病態的尼科爾和正常的尼科爾區分開來,而現在要分清他那自我保護性的職業性冷漠與某種新近才有的感情的冷漠則變得困難了。隨著他抱有的超然態度,或逐步退縮的態度演變成一種空虛,他由此也就學著淡忘尼科爾,違心地以無謂和薄情的態度來對待她。有人寫道,癒合了的傷疤,跟皮膚的病變只有一種鬆散的平行關係,但在個人生活中則不是這樣。割開的傷口,哪怕已收縮到針孔般大小,也還是傷口。受傷害的程度不亞於斷了一根手指,或瞎了一隻眼睛。我們可能常年都不會注意這些疤痕,但如果我們注意起這些疤痕,那也有其必然的原因——